第一编 上古哲学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中国哲学,至周代始有统系可言。然其渊源所自,则甚遥远。如孔子赞《易》,《易》固肇端于伏羲之八卦也;子思传《中庸》,执中之说,固尧之所以命舜也。今杂录上古以来先民传说见于载籍者,撮为此章。其不曰哲学而曰思想者,书阙有间,无可参验,过而予之,以诬古人,所不敢也。
一 本天
载籍之旧,无过《尚书》。《今文尚书》始《尧典》,继之以《皋陶谟》。或谓《典》、《谟》出夏时追述。顾其说则可据矣。舜之命九官十二牧也,曰:“钦哉,惟时亮天工。”(《尧典》)皋陶之陈谟也,曰:“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又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并《皋陶谟》)工曰天工,而典礼命讨,一推其源于天。此后世法天、畏天诸说之由来也。于是箕子陈《洪范》,则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周公作《无逸》,则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旧以“天命”连下“自度”句绝,误。)其在于《诗》,《皇矣》之篇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所以称文王也。《烝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并《大雅》)所以美仲山甫也。盖自唐虞逮于三代,《诗》、《书》之所称说,若斯之类,不可胜引。窃原其故,则古初以来,尝穷人物之本。以为非地不能养,非天不能生。人者托体于天,则当以天为父。是以古之王者自称天子。而郊祀上帝,著之《礼经》,谓之报本之祭。观其制名,知有深义,非同偶然者矣。
二 尽人
惟以人为本乎天,故视人亦与天等。尽人之性,则可以参天地而育万物。古称天皇、地皇、人皇,说虽荒渺,而天地人三统之所以立,不可诬也。皋陶称天叙天秩,即曰:“天工人其代之。”武王称天降下民,即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见《孟子》,今伪《古文尚书·泰誓》与此稍异。)人可代天助天,则岂不重乎。且《礼记·祭法》,载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孝经》亦曰:“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于明堂以配上帝。”夫郊禘之祭由来尚矣,而以祖考配之,是人鬼不必降于天神也。不独是也,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亦见《礼记·祭法》)是故祀弃以为稷,祀后土(共工氏之子)以为社,祀黎(颛顼氏之子)以为祝融,祀昧(少昊氏之子)以为玄冥。其为天神,即皆人鬼。吾观祭祀之事,知古之不欲以天而蔑人也明矣。而或乃以吾国人之事天,与他民族迷信神权者相提并论,其得为通于国故者乎?
三 首孝
《孝经》作于孔子。然其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则孝之由来远矣。近人章太炎著《孝经本夏法说》,以为《释文》引郑氏说“禹三王先者”,以先王属禹,必有所据。而墨子用夏道,《汉书·艺文志》序墨家者流,即曰:“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见《太炎文录》)章氏之说自可信。顾吾观《尧典》四岳举舜,曰:“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蒸蒸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孟子言孝,首推大舜,曰:“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使尧舜之事为不妄,孝治天下之说,固有先乎夏世者矣。自是以后,契敷五教,则父子有亲在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之前。《周官》六行,则孝居友睦姻任恤之首。(见《周官·大司徒》)《礼·郊特牲》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夫本乎天,人与物之所共也;本乎祖,则人之所独也。人不知孝,是谓忘祖;忘祖,则不得为人也。故古者宗庙之祭,自称孝孙。(《诗·小雅·楚茨》、《鲁颂·閟宫》)而《孝经》曰:“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然则孝之为教,与古人之重宗法、隆祭祀,盖俱起者矣。抑古之所谓孝者,非仅孝于父母之谓也。《孝经》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礼·祭义》曰:“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又曰:“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思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尊仁安义,可谓用劳矣。博施备物,可谓不匮矣。”夫此孔子、曾子之言,其出在后。然而《书·甘誓》曰:“用命尝于祖。”非以战陈之勇为孝乎?《大雅·既醉》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非以不匮为孝乎?若是,举行己待人临事为国之道,而一赅之于孝之中。故曰:“夫孝,德之本也。”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并《孝经》)由孔子以上稽《诗》、《书》之传,知所谓先王有至德要道者,圣人之言固真实而无有假托也。
四 用中
自宋以来,儒者有所谓十六字之心传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出梅氏伪古文《大禹谟》,疑不足信。然《论语》既载之矣,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孔子亦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中庸》)则尧、舜、禹执中之传,果不诬也。不独是也,帝尧之命夔曰:“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尧典》)皋陶之赞禹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皋陶谟》)其言德皆必举两端,而不欲有偏胜之过,是亦中而已矣。孟子曰:“汤执中,立贤无方。”则汤之中也。《洪范》曰:“建用皇极。”注谓皇极大中也。又其言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则箕子、武王之中也。由是而老曰守中(《老子》:“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孔曰中庸,盖吾先民之训,无有或离于中道者。至若以模棱两可为中,以多方迁就为中,此自后世之失,不得以为先民罪,更不得以为中道罪。
五 上民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民贵之义,非自孟子始发之也。盘庚之迁于殷也,所以告其民者,一则曰:“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再则曰:“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书·盘庚》)立君所以为民,古之人早知之矣。故周公称殷王祖甲曰:“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无逸》)其称文王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康诰》)夫至于鳏寡而不敢侮,其尚犹有奴使其民者乎?且古人之所敬事者,天也。而皋陶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皋陶谟》)武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引《泰誓》)以民为天意所寄托,故畏天者亦畏民。《召诰》曰“用顾畏于民碞”是也。斯义也,春秋士大夫犹或能道之。里革曰:“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纵私回而弃民事,民旁有慝,无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临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专则不能,使至于殄灭而莫之恤也,将安用之。”(《国语·鲁语》)师旷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左传·襄十四年》,中有节文。)夫孤寡不谷,贱名也,而侯王以为称,非自卑而上民之证乎?是以君贵民贱,特起于战国以后暴君代作,一时之邪说。而近人好以后世之事,推论三代以前,遂疑《诗》、《书》所载不足尽信,而民本之义非上古所能晓。则何其厚诬先民之甚也!
六 大天下
公羊家有言曰:“大一统。”(《公羊·隐元年》)此意亦非始于公羊也。禹之称舜也,曰:“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为帝臣。”(《皋陶谟》)夏人之称禹也,曰:“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贡》)夫舜、禹之时,疆域之广,不尽九州。然而其言若是者,非徒为夸辞也。盖其函括寰宇之量,同以为一君之所治,莫有能外者矣。又非独舜、禹为然也,《长发》之诗曰:“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商颂》)所以言汤也。《执竞》之诗曰:“自彼成康,奄有四方。”(《周颂》)所以言武王也。而《周礼·职方氏》辨九服之邦国,自王畿以外,有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其制或不免托之空言,然即规度而论,则何其恢廓也!是以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而大学之教,必极之于平天下;中庸之德,必极之于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古之人以天下为量,不欲以一国自限,其来固已久矣。且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并见《孟子》)大之推于天下者,亦细之不遗于一夫。呜呼!此视彼局于国家主义,或侈言民族平等,而不惜杀人以救人者,不亦远乎!
第二章 王官六艺之学
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十七年》)上世之学掌于王官,无可疑也。然王官之学孰为盛?曰周为盛。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则文献之盛,二代非周比也。虽然,周之盛,文、武开之,而周公实成之。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尝师之有。”此谓文、武也。孔子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以上并《论语》)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孟子》)此则谓周公也。是以清章实斋(名学诚,会稽人,乾隆进士)作《原道》,而谓周公集前王之大成。曰:“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又曰:“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章氏遗书·文史通义》)夫隋唐以前,学校皆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其制盖始于汉,汉人所见犹为近古。由是论之,章氏之说不得谓之凿空也。是故言中国哲学,必当断自周公为始。
周公制作,莫著于《礼》。今传《仪礼》十七篇,其为周公旧制已无异论。惟《周礼》一书,则疑之者多。然伏生《尚书大传》称“周公居摄三年,制礼作乐”,《礼记·明堂位》称“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而《左传》引太史克曰:“昔者先君周公制周礼。”(文十八年)此所谓周礼者,固不必即今之《周礼》一书,然即周公制礼推之,礼之大者无过政教,今之《周礼》,其经纶大体,必出于周公,而非余子所能代为也。又不独礼而已也。《周礼·春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则《易》在礼之中矣。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则《诗》在礼之中矣。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则《乐》在礼之中矣。小史掌邦国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则《书》与《春秋》在礼之中矣。是故言礼,而六艺即无不在。晋韩宣子之聘鲁也,观书于太史氏,得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左传·昭二年》)是可证也。抑《礼·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文王世子》曰:“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小乐正学干,大胥赞之。籥师学戈,籥师丞赞之。胥鼓南,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礼在瞽宗,书在上庠。”则当时六艺之教行于学校,其制固可考见。而春秋之世,流风余韵,犹有存者。晋赵衰荐郤穀为帅,称其说礼乐而敦诗书(《左传·僖二十七年》);楚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焉。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国语·楚语》)夫向使周之学校未尝以《诗》、《书》、《礼》、《乐》为教,则晋楚之士,如赵衰、申叔时,安得有是言乎?是故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而亦即曰“述而不作”,曰“好古敏求”(并《论语》)。章实斋曰:“六艺,周公之典章。”(《文史通义·经解》)岂不然哉!
班固因刘歆《七略》为《汉书·艺文志》,而谓儒、道、阴阳、名、法、墨、纵横、杂、农,九流之学,皆出于古之某官。又谓“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并《汉书·艺文志》)近人诋之,以为附会揣测,全无凭据。然《庄子·天下》篇言:“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则百家渊源于王官六艺之学,战国时人多知之者。不得谓《七略》、《艺文志》无所凭据也。且《淮南·要略》,以为诸子皆起于救世之弊,而论儒者之学,则曰:“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论墨子之学,则曰:“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背周道而用夏政。”论管子之学,则曰:“崇天子之位,广文、武之业。”夫儒家无论矣,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庄子》有孔子西藏书于周室,翻十二经以说老聃之文。(见《庄子·天道篇》)而曾子问礼,孔子所以告之者,每曰“吾闻诸老聃”。(见《礼记·曾子问》)是老子之有得于六艺也。墨子之书,多引《诗》《书》,又言“吾见百家《春秋》”(唐刘知几《史通·六家篇》引《墨子》佚文,又《墨子·明鬼》篇亦称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周之《春秋》云云)。而《吕览》称“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当染篇》)是墨子之有得于六艺也。管子以礼义廉耻为国之四维(《管子·牧民》),而所为作内政以寄军令者,实本之周礼乡遂之制。(《小匡》)且其书言法,而曰:“法出于礼。”(《枢言》)曰:“所谓仁义礼乐者,皆出于法。”(《任法》)又《弟子职》者,《礼》之《曲礼》《少仪》之类也,而今在《管子》之书。是管子之有得于六艺也。其诋毁《诗》、《书》以为国之淫蠹者,惟商鞅与韩非耳。然商君师尸佼,韩非师荀况。佼、况皆尊先王,称孔氏(《尸子·贵言篇》有曰:“修先王之术,除祸难之本。”《明堂篇》有曰:“度于往古,观于先王。”其称引孔子之言尤众)。则鞅与非,即亦不能无闻于六艺之教。故苟使取诸子之书而研穷之,明其异同,详其得失之所在,其与六艺分合之迹,盖可得而复案也。夫此非谓诸之子之学,皆六艺之所已备也。又非谓诸之子学,其义无有能出六艺之外也。譬之江水,诸子者,其下流之播为九江三江;而六艺者,则其滥觞之始也。今言中国哲学,而不本之于六艺,是无卵而有时夜,无父祖而有曾弥也。恶乎可哉!
第三章 老子 附管子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其曰老子者,则古称寿考者之号。(《礼记·曾子问》郑注)生于楚之苦县厉乡曲仁里。苦县当老子时属陈,司马迁《史记·老子列传》以其后追述之,故以属于楚,实非楚人也。尝为周守藏室之史。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乃著书上下篇五千余言而去。今所传《道德经》是也。老子既以自隐无名为务,故其行迹多不可考。而世或言其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皆诞妄不足信。然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见于《史记》,见于《庄子》之书,而《论语》记孔子自言,亦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老彭即老子,近人廉江江瑔著《读子卮言》,有论老子之姓氏名字,甚为可据)则其事为必有。而后人或以《礼·曾子问》孔子所言闻诸老聃者,穷极礼之节文,今《老子》书乃谓“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其言不类,疑《道德经》出于后人之手,非其旧矣。不知礼有本末,天下之衰也,逐末而忘本,于是节文益繁,而礼之本意转失。“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云云,老子亦为彼非礼之礼言之耳。不然,孔子执礼者,而亦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此岂有悖乎?又近人以《史记》言老子多游移之辞,并疑老子其人为不必有,而谓《庄子》所载老聃事,皆出于周之寓言。夫《论语》一书,如长沮、桀溺、晨门、荷蒉之流,其迹皆不显,然即不得谓无其人,且《老子列传》详叙老子之子孙,而八世孙假仕汉孝文帝,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太傅,皆当史公时,此岂可诬者!至云老子莫知所终,则隐者往往如此,尤不足异也。(庄子《养生主》篇言老聃死,秦佚吊之。则莫知所终云云,亦出之一时之传说)
一 道
老子以道为天地万物之本,故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然道不可见,可见者非道;道不可名,可名者非道。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惟其不可见不可名也,故又名之曰无。曰:“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无即道也。然曰无而实有,故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又曰:“有无相生。”又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与无并言,明无之即有,有之即无也。故其所以为道之形容者,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曰恍惚、曰窈冥,非无耶?曰有象、曰有物、曰有精有信,非有耶?而合而言之,则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盖道者,变动不居,无有方所,故不得不多方以喻之。而又恐人之执实以求也,故又不得不闪烁其词。而胡适之以为哲学初起,名不完备,故说理不能周密。(见胡氏《中国哲学史大纲》)亦可谓不善读《老子》者矣。虽然,所谓道者何耶?道者,宇宙之本体也。何以知宇宙之本体?宇宙之本体,即吾心之本体,非有二也。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欲知宇宙之本体,须先明吾心之本体。故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在人心曰命,在宇宙曰道,一也。然人之不明夫心之本体何也?曰:以其有身,以其有知。何言乎以其有身?其言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此身之患也。身之为患何也?曰:以其私欲。私欲所以生生也,而不知其所以害生也,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又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故欲免于身之患,必自少私寡欲始矣。少私寡欲,是之谓虚。何言乎以其有知?其言曰:“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此知之患也。知之为患何也?曰:以其伪。知不必伪,而伪则生于知也,故曰:“智慧出,有大伪。”是故欲免于知之患,必自见素抱朴始矣。见素抱朴,是之谓静。(少私寡欲,见素抱朴,皆本《老子》语)由私欲而进于虚,由伪而进于静,以学言之,则益矣,故曰:“为学日益。”由有身而无身,由有知而无知,以道言之,则损矣,故曰:“为道日损。”老子之言道,非空谈宇宙之本体也。必以吾心之本体,合宇宙之本体,以宇宙之本体,证吾心之本体。故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此道德之所以可贵也。
二 无为
道之何以言无为也?曰:有为者用也。而所以用夫有为者,则无为也。故无为者,有为之本也。能有为而不能无为者,盖有之矣,未有能无为而不能有为者也。故曰:“为无为。”又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又曰:“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自夫无无为之本,而一以有为为事,于是天下多害事矣。故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叉曰:“以其上之有为也,是以难治。”又曰:“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然则老子之言无为,为夫逞其私智而一以生事为能者言之也,为夫执滞于有为之迹而不能行其所无事者言之也,非曰以不事事为无为也。自夫世之不明老子之意,而以无为为不事事,于是遂强指老子为消极主义。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此亦莫能知之一端矣。
三 三宝
老子曰:“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惟慈故柔,其言曰:“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又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又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人知慈柔之为慈柔,而不知慈柔之为勇强也,故曰:“夫慈故能勇。”斯其道见于战争,其言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上,胜而不美。”又曰:“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慈也正其所以为勇也。惟俭故啬故愚,其言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又曰:“众人皆有,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人知愚之为愚,而不知愚之为知也;知啬之为啬,而不知啬之为积也;知俭之为俭,而不知俭之为广也。故曰:“俭故能广。”斯其道见于治国,其言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愚也,正其所以为智也,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用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啬也,正其所以为积也,又曰:“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俭也,正其所以为广也。惟不敢为天下先,故后故下,其言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处上而人不重,处前而人不能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人知后下之为后下,而不知后下之为先上也,故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斯其道见于取天下,其言曰:“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而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使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为下。”下也,正其所以为先也。老子之道如是,岂果无为也哉!
四 婴儿
老子言道,则尚无名朴;言治,则尚小国寡民;言为道,则尚守雌、尚婴儿。其义一也。其言婴儿者凡三。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曰:“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其所以尚婴儿何也?曰:为其无心也。故曰:“圣人无常,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无心故无知。然无知者,有知而不用,非不知之谓也,故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又曰:“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又日;“明道若昧。”又曰:“虚其心,实其腹。”有知而不用何也?曰:用则有不用矣,不用则无不用也。故曰:“明白四达,能无知乎?”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汉家用黄老,以清净治,而班固以为道家君人南面之术,盖皆有见于此。至后世神仙家托为婴儿姹女之说以言养生,则得于老子而失老子之意者,未可以混同而论也。
《汉志》道家首伊尹、太公,而有《管子》八十六篇。伊尹、太公之书今不传。《管子》八十六篇之目皆具,而其阙者十篇。清姚际恒(际恒字立方,仁和人,诸生。与阎若璩、毛奇龄同时)作《古今伪书考》,谓《管子》多伪,大抵战国周末之人,如稷下游谈辈及韩非、李斯辈,袭商君之法,借管氏以行其说者。而章实斋则谓《管子》之述其身死后事,出于习管氏法者所缀辑。古人著书,不必定成于一人之手,类多有其徒附益。不得执此以为伪。(《文史通义·诗教》、《言公》等篇,撮其意如此)吾谓实斋之言,为得其实。今《管子》《枢言》、《心术》、《白心》、《内业》诸篇,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惟欲”(《枢言》),言“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心术》),言“功成者隳,名成者亏”(《白心》),与老子绝圣弃智、少私寡欲、而功成不居之旨正同。孔子曰:“絜静精微,《易》教也。”(《礼记·经解》)《七略》以为道家合于《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然则管、老之同,亦其俱同于《易》也耳。而或者以《管子》之书,其言多无殊于老氏,遂谓必老氏以后之人所托为,亦不察之甚矣。然史公称《管子》,独谓读其《牧民》、《山高》(今《形势》)、《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史记·管晏列传》)而今《管子》之书,论治必以法为主。曰:“法立令行。”(《法法》)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法》)曰:“明法而固守之。”(同上)曰:“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县命也。”(《禁藏》)则《管子》固有非道家所可尽者。老子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管子》亦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山高》)顾其所以有异者,老子多言治道之体,而管子则于用为详。此观其作军令,制财用,大抵本之《周礼》可以见也。若其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曰:“国有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并《牧民》)即百家所不能易,而亦三代以来之所恒言。自《隋志》列《管子》于法家,后人因之,莫原其本。而道术之裂,其迹乃益淆而莫辨矣。吾故附管子于老子后而论之。管子名夷吾,字仲,颍上人。相齐桓公。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卒周襄王七年,盖先老子云。(老子生卒不可考,胡适之谓当生周灵王初年,亦仅凭臆测,此等处无宁阙疑)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解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胡适之作《中国哲学史》盛称其言。而谓“天地不仁”者,言其不是人也。古者尝视天为有意志、有智识、有喜怒之主宰,故以天为与人同类。是为天人同类说。而老子则谓天地不与人同性,打破古代天人同类之谬说,而立后来自然哲学之基础。故拟老子之说为思想之革命。其后梁任公撰《先秦政治思想史》亦沿胡说。并谓与《诗》之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同。指为当时神权观念之动摇。然吾统观《老子》全书,知其说之出于穿凿,未足据为定论也。夫胡氏以仁为人,其所引以为据者则《中庸》“仁者人也”,《孟子》“仁也者人也”二言。不知此二人字,皆言人之所以为人,非便指人身而言。以今逻辑论之,则二人字乃抽象名词,非具体名词也。故以人为仁之训则可,而以人易仁则不可。然则老子曰“天地不仁”,岂得引此为说,而谓不仁即不是人乎?且果如胡氏之意,亦只得云非仁,不得云不仁。非字之与不字,其意固有殊矣。况下文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天地不仁”为不是人,亦可谓“圣人不仁”为不是人乎?推胡氏之心,不过欲说老子不信天为有神,以见天道之果无知耳。然“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之言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亦《老子》之言也。老子果信天为无神无知者乎?抑信天为有神有知者乎?夫读一家之言,当合观其前后,而后可论其主张如何。今但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不顾“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不顾“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乃至不顾其下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断章取义而为之说,又安得无误乎!虽然,此不能以怪胡氏也。自王弼之注而已误矣。王注曰:“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夫以不仁为无恩,则是矣。若其所以解刍狗者,则未为得实也。信如王氏之言,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则天地自天地,人兽自人兽,刍狗自刍狗。天地之于万物,曾无与焉于其间,岂得言以言为乎?且兽食刍人食狗云云,似言刍狗者不啻言草芥言荼毒。天地且勿论,老子尝疾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矣,而乃曰圣人以百姓为刍狗,谓草芥其民荼毒其民者为圣人,不几于率兽食人之奖乎?是尚得为老子乎哉?夫古之能明老子之意者,莫过庄子。《庄子》之书载师金之言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天运》)然则刍狗者,刍灵之类耳。刍狗之为物,当时则贵,过时则弃焉。是故言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者,犹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已。然其言不仁者何居?曰:老子不有言乎?曰:“正言若反。”夫虎狼非仁也,而庄子曰:“虎狼仁也。”(《天运》)知虎狼之可以言仁,则知天地圣人之可以言不仁矣。《易》曰:“生生之谓易。”生生,仁也。然故者不去,新者不生,故有生则有杀矣。自其杀而言之,非不仁而何?然而不仁即所以为仁。是则正言若反也。胡氏读《老子》,不知正言若反之义,而又中于王氏刍狗之说,益之自不信天,硬牵老子以就己意。而梁氏不察,以为胡氏之创解,此其所以俱失也。至若《诗》人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见呼天而语,词意之迫,尤不得以为神权观念动摇之证。当另为文辨之,兹不复赘。
第四章 孔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鲁人也。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即周灵王二十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年七十三。《史记·孔子世家》载孟僖子之言,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历叙孔子之先德甚详。又载适周问礼老聃,及学琴于师襄事。而《仲尼弟子列传》称:“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孔子之学之所自,盖可见也。少尝为委吏,为乘田。定公时,为司空,继为司寇。相定公会齐侯于夹谷,齐人归鲁侵地。后摄行相事,鲁国大治。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孔子知鲁之终不能用也,去而之卫。由是历游各国。及归鲁,年六十八矣。乃叙《书》、传《礼》、删《诗》、正乐,因史记而作《春秋》,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盖自来私门传业之盛,未有过孔子者云。今其说可见者,自六经外,有《论语》《孝经》,爰并而论之。
一 仁
孔子言仁,犹老子之言道也。老子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而孔子亦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并《论语》)此其言甚相类。但以天言之,则曰道;以人言之,则曰仁。不言天而言人,其事尤切。故曰:“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又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论语》言仁之言甚多。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是仁之兼摄礼乐也。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是仁之兼摄知也。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是仁之兼摄勇也。子张问仁,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是仁之兼摄恭宽信敏惠诸德也。后之释仁者,或曰:“仁者功施于人。”(何晏《论语集解》“依于仁”注)或曰:“博爱之谓仁。”(韩愈《原道》,然晋袁宏《后汉纪》卷三已先有此语)或曰:“爱曰仁。”(《周子通书》)皆只言其一偏,非仁之全也。至近人引郑氏(玄)相人偶之言,谓通彼我斯谓仁(见清陈澧《东塾读书记》。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盖又袭陈氏之说者),而不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者不忧”(并见《论语》),不必对人而始有仁,离人而即无仁也。或问仁于程子(伊川),程子曰:“当合孔孟言仁处研穷之,二三岁得之,未晚也。”(见《二程语录》、《近思录》)斯言得之矣。
二 忠恕
仁之全体难见,而其所从人之路,则惟忠与恕。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此言由忠以求仁也。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并《论语》)此言由恕以求仁也。而其言之最详且尽者,莫过于《大学》。《大学》言:“一家仁,一国兴仁。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而即续曰:“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又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大学》为孔氏之遗书,其所称述,必出于孔子无疑。观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亦可见也。抑忠则未有不恕,恕亦未有不忠者。忠者尽己,恕者推己。己之不尽,何有于推?苟不能推,又何所尽?故忠恕多并言,或单言恕,而忠即在其中,单言忠,而恕即在其中。不得歧而二之也。
三 孝弟
忠恕之施何始乎?曰:始于孝弟。孝弟者,人之性也,天之德也。由孝弟而充之忠恕,由忠恕而极之仁,一贯之道也。故《孝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明孝弟之推于忠恕也。又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明忠恕之反于孝弟也。又曰:“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而有子衍之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明孝弟之极于仁,而仁之本于孝弟也。孔子曰:“下学而上达。”孝弟者,下学之事。故教弟子,即曰:“入则孝,出则弟。”仁者上达之事,故以由之可使治赋,求之可使为宰,赤之可使与宾客言,皆曰“不知其仁”。以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皆曰“未知,焉得仁”,而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以上并见《论语》),上达极高明,而下学道中庸,此孔子所以立人道之极。而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也。
四 五伦
五伦之教,始于舜之命契。而儒者实出于司徒之官,故亦曰:“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然契但立其品,至孔子则定其界。何者谓之界?君尽君之道,而不以责臣;臣尽臣之道,而不以责君;父尽父之道,而不以责子;子尽子之道,而不以责父;至夫妇昆弟朋友亦然。此所谓界也。故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中庸》)其在《大学》曰:“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止之云者,即止于其界也。不特此也。知夫为子之难,则父无不慈矣;知夫为父之难,则子无不孝矣;知夫为臣之难,则君无不仁矣;知夫为君之难,则臣无不敬矣。故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亲不能报,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听,亦非恕也。”(见《荀子·法行》篇)其在《文王世子》曰:“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知为人臣,然后可以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知己之界,故责躬不得不厚;知人之界,故望人不敢不薄。由前言之谓之忠,由后言之谓之恕。是故五伦之道,统之于忠恕,其始为孝弟,而其极则为仁。
五 成己成物
极仁之量,万物皆吾怀抱之内。故匹夫匹妇,有一不得其所,即于吾仁有所欠缺。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言仁必以立人达人,天下归仁为究竟,非务为高远也。不如是,即不足尽于仁也。故子之言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而栖栖皇皇,席不暇暖,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以上并《论语》)圣人之情,殆见乎辞矣。而《中庸》言之尤为详尽,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成己曰仁,仁之体也;成物曰知,仁之用也。有体有用,故曰合外内之道。此岂腐儒硁硁自守,或貌为大言者所可得而冒窃者哉!
六 富教
成物非托诸空言也。昔者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富之教之,后之言治国平天下者,盖莫能外也。富之道奈何,道千乘之国一章尽之矣,曰:“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教之之道奈何,道之以政一章尽之矣,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冉有之言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子路之言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并见《论语》)观于冉有、子路而能若是,孔子不益可知乎!
七 小康大同
富教之施,先于一国,而后及于天下。孔子去鲁,迟迟吾行,曰:“去父母国之道也。”(见《孟子》)而又曰:“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礼·檀弓》)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故其欲用鲁者,非为鲁而已也,将以为天下也。为天下者,大同之事也;为鲁者,小康之事也。而为天下不得不有望于鲁者,鲁一变可以至道,大同必由小康而进,未可一蹴几也。斯其意见于《礼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是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而公羊家本之,乃有《春秋》张三世之说曰:“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内其国而外诸夏。于所闻见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公羊·隐元年》“公子益师卒”下何休《解诂》)呜呼!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本《礼运》语),圣人怀抱之大如此,岂易及哉!
八 知命之学
孔子之志在天下,然天下用我与否,未可知也。岂惟未可知,固将莫我容矣。(子路曰:“夫子道大,故天下莫能容。”见《家语》)莫我容而有怨尤之心,则是其志益大,其心亦益苦。果仁义之为桁杨桎梏也,若是,岂得为圣人之学哉!且孔子尝阨于公伯寮矣,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尝畏于匡矣,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尝绝粮于陈矣,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盖自五十而知天命之后,固无入而不自得者。是故九夷可居,疏食饮水可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以上并见《论语》)斯其意于《易》屡发之。《讼》之九四曰:“复即命渝,安贞不失也。”《否》之九四曰:“有命无咎,志行也。”《姤》之九五曰:“有陨自天,志不舍命也。”而《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鼎》之象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巽》曰:“君子以申命行事。”《系辞》总之曰:“乐天知命故不忧。”《说卦》申之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圣人之于命,盖不啻反复言之。说者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之一言,遂以为命之义微,虽门人有不得闻者。不知“君子三畏,首畏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皆载之《论语》。然则知命之学,固圣人造道之极功,而亦君子修身之枢要。苟命之理有所未明,欲以臆测圣学之精微,奚以异于不由其户,而冀升其堂入其室哉!其不能至,固有不待言者矣。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墨子名翟。一曰宋人,一曰鲁人。其生略后于孔子。《吕览》谓墨子学于史角之后,而《淮南·要略》则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而不说,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墨者巨子有禽滑釐,世称其受业于子夏。则儒之于墨,其学时有出入,盖可推而知也。《汉志》《墨子》七十一篇,今存者仅五十三篇。
一 兼爱
墨家之言兼爱,犹儒家之言仁也。然仁者由亲以及疏,其间自有差等,故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墨者不然,曰:“爱无差等,施由亲始。”(见《孟子》墨者夷之之言)故儒者多非之。然其说亦自有故,墨子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同尝)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而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而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而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身,故贼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之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兼爱上》)盖深原当时祸乱之本,思惟兼爱可以治之。庄子所谓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者也。(语见《庄子·天下》篇)夫鸡癕豕零,时相为帝。儒墨之道,各有其宜。故昌黎欲兼用孔、墨以为治,(《昌黎集·读墨子》)正不得因孟子之距之而废其说也。
二 非攻
兼爱见墨家之仁,非攻见墨家之义。墨子以救乱而言兼爱,即以兼爱而唱非攻,道固然也。其言曰:“今有一人,人入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人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人入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辨义与不义之乱也。”(《非攻上》)且孔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孟子曰:“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又曰:“善战者服上刑。”盖自春秋以至战国,攻战之祸亟矣。然则墨子之言,又恶得而已乎!
墨子非攻,而未尝不主严守备。其言曰:“凡大国之所以不攻小国者,积委多、城郭修,上下调和,是故大国不耆攻之。无积委,城郭不修,上下不调和,是故大国耆攻之。”(《节葬下》)故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而解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拒之,公输盘之攻械尽,而墨子之守圉有余。楚于是乃不敢攻宋。(见《公输》篇)今观其《备城门》、《备高临》诸篇,虽多不可晓,然亦以见墨子之非攻不专恃口舌,必其有不可攻之具,足以待人之攻,而后攻战之事可免。以视空言和平者,固有间矣。
三 节用
攻战何自起乎?起于争。争起于不足。故无术以弭不足之患,攻战即未可止也。此墨子所以言节用也。其言曰:“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车轮鞼匏(同鞄),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节用中》)曰:“其为衣裘何以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凡为衣裳之道,冬加温夏加清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宫室何以为?冬以圉风寒,夏以圉暑雨。有盗贼加固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甲盾五兵何以为?以圉寇乱盗贼。若有寇乱盗贼,有甲盾五兵者胜,无者不胜。是故圣人作为甲盾五兵。凡为甲盾五兵,加轻以利坚而难折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其为舟车何以为?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凡为舟车之道,加轻以利者则止,不加者去之。凡其为此物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节用上》)以节用,故不得不非乐,不得不薄葬。而其自处也,则以裘褐为衣,以跂跻为服,日夜不休,务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不足为墨。”(见《庄子·天下》篇)荀子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知用而不知文,墨子之所以异于儒也。(又《荀子·富国》篇言“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一节,宜参看)
四 天志
庄子之论墨子也,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天下》篇)夫人之不能不有亲疏厚薄也,性也。今墨子曰:“视人之室,若己之室;视人之国,若己之国。”则亲疏厚薄之伦失矣。人之不能不有哀乐也,亦性也。今墨子曰:“生不歌,死不服。”(见《庄子·天下》篇,即非乐节葬)则哀乐之情失矣。故以人之性言之,则墨子之道未可必行也。墨子非不知之也,故推之于天志,申之以鬼神之赏罚,曰:“天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兼爱上》)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从出?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自贵且智者出。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然则义果自天出矣。”(《兼爱中》,有节文)曰:“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兼之为道也,义正。别之为道也,力正。”而总之曰:“子墨子置立天志,以为仪法。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今轮人以规,匠人以矩,以此知方圆之别矣。是故子墨子置立天志以为仪法。”(以上《兼爱下》)此可见墨子之意也。以言天志,则不得不尚同,不非命。盖命之说行,即鬼神无以为赏罚。同之义不立,即天无以范群伦。是故墨子之道,兼爱其本也。下欲以必兼爱之行,则非攻、节用、节葬、非乐。上欲以坚兼爱之信,则尚贤、尚同、明鬼、非命。近人不察,以为墨子尊天鬼,有宗教之意。然吾观《天志》、《明鬼》诸篇,所陈盖甚肤浅。其于天人之故,曾不如儒、道两家之言为能尽其精微。以此为宗教,取其貌而不原其实,未为真知墨子者也。
五 墨经
《庄子·天下》篇谓:“墨子之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南方之墨者与相里勤之弟子对文,故以属下为是,旧连上读误),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而晋鲁胜《墨辨注序》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同形)名显于世。”近人因此,遂谓惠施、公孙龙皆墨学之支流。然观《庄子·天下》篇言:“桓团、公孙龙,辨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言:“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辨。”皆与墨者分别言之。庄子与惠子游,惠子之死,庄子曰:“自夫子之死,吾无以为质矣。”(见《庄子·徐无鬼》)使惠子之学果出于墨子,庄子必有言及之者。今庄子不言,则鲁胜所谓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者,特以二子之说与《墨经》多相似,遂为揣测之词,未足为信也。《墨经》有上下篇,各有《说》,共四篇。近世勘校《墨经》者有多家,要仍多错脱不可考。且以非墨家宗旨所在,故不复详述焉。(别有《名家不出于别墨论》,见后)
荀子以墨子、宋钘并言,曰:“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僈,无也),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同悬,殊也,别也)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今宋钘之书已佚(《汉志》小说家,有《宋子》十八篇,而隋、唐《志》皆不著目,则其佚已久),其散见各家者,但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曰:“以情欲寡浅为内,以禁攻寝兵为外。”(《庄子·天下》篇。《荀子·正论》亦同此,并从而辩之,宜参看)其所谓“僈差等,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者,更不可详考。然《庄子·逍遥游》称:“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荣子即钘。(《韩非·显学》言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故知荣子即钘也)意其人必有等视贵贱,非名与分所得而羁絷者。故荀子言然欤?抑宋钘言禁攻寝兵,虽与墨子同,而其所以为禁攻寝兵之说者,则与墨子异。墨子非攻,本之天志。宋钘禁攻寝兵,本之人心。故庄子道宋钘之术,首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胹(从郭校。胹,软也)合驩,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天下》篇)“置之以为主”者,置心以为主也。(旧注谓请得若此之人立以为物主,误)是故使人不斗,先之以见侮之不辱;救世之战,先之以人之情欲寡。见侮不辱,以心言也;人情欲寡,亦以心言也。惟心不以侮为辱,故无所用斗矣;惟心欲寡而不欲多,故无所用争矣。是则宋钘之说也。而世或以墨翟、宋钘并主寝兵,遂据《荀子》之言,归之一派。则亦未原其立说之异也。
第六章 杨子
与墨子同时者有杨朱。孟子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庄子亦言儒、墨、杨、秉四。(注:秉,公孙龙字,见《徐无鬼》)一时其说之盛可见也。朱之事迹不可考。庄子有阳子居学于老子(见《应帝王》、《寓言》)。或曰居朱同音,阳子居即杨朱也。今观其弟子孟孙阳与禽滑釐问答之言,禽子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列子·杨朱》篇)是则朱之学出于老子为无疑也。其说散见各书,而《列子》有《杨朱》一篇,最详备。
一 为我
杨朱之说,与墨子正相反。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然杨子为我,非夫人之为我也。其言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又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严人己之界,绝侵夺之萌。故曰:“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并《列子》)墨子曰:“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墨子·鲁问》)杨子之为我,盖亦欲正务夺侵凌之失。特所言之方有异耳。观其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曰:“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刘向·说苑》。《列子·杨朱》篇字句稍异)其所操以为治天下者,要必有其具,固不仅区区为我而已也。而惜乎其书之不尽传也。
二 养生
为我非不利天下而已也,而必有以自得于己,此杨子之学之本也。是故托为管晏问答之言曰:“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杨子盖惜世人之沉淫于名利,为所束缚,而不得一日自适其性,故言之吊诡若此,非果以纵欲为养生也。故其言又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夫曰不逆命,曰制命在内,此岂纵欲者之言哉!唯其有得于此,故不以天下之奉为乐;不以天下之奉为乐,故能人我各守其分而不相侵害,而为我之说立。后人只知杨子为我,而岂知为我亦不易哉!
三 论生死
夫人之所以不能自适其性者,盖有多端,而惟生死之见为尤甚。故不通生死,即不足以养生。故孟孙阳问于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杨子又曰:“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在庄子一死生、齐彭殇之先而能为此言,宜其与墨子相抗衡,而从游者之中分天下也。
四 论名实
欲知生死之不殊,须知名实之有判。杨子之言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又曰:“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夫生死,名也。生为暂来,死为暂往。论生死之实,则生死固无异矣。然又岂徒生死而已哉!一切贤愚贵贱,固皆如是矣。故杨子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以上并《列子·杨朱》篇)其言如此。夫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则生死贤愚贵贱之名,安所立哉!是故名之所立,非其实也。实之所在,名之所不得加也。名与实离,而后知名者实之宾也。知名者实之宾也,而后不守名而累实。执此以往,夫何之而不适哉!此养生之极致也。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见
商君者,卫之庶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以相秦孝公封于商,故曰商君。商君少好刑名之学。既相秦,定变法之令,行告奸之律。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卒以此强秦国,霸诸侯。及孝公死,贵戚怨望者告商君反,秦乃杀商君。太史公作《商君传》,称其天资刻薄,而受恶名于秦为有以。然国家当百度废弛之时,若商君之术者,亦其起弊之良药也。《汉书·艺文志》杂家,有《尸子》二十篇,谓商君实师之。尸子名佼,其书今犹有存者。其言:“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则行,禁焉则止。桀纣令天下而不行,禁焉而不止,故不得臣也。”又言:“益天下以财为仁,劳天下以力为义,分天下以生为神。修先王之术,除祸难之本,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妇女织而衣,皆得戴其首,父子相保。此其分万物以生,益天下以财,不可胜计也。”与商君之崇法令,重农战,颇多合者。然则商君之说,固亦有所师承欤!《汉志》《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实亡五篇。
一 农战
商君之所以强秦者,首为农战。其言农战奈何?曰:“有土者不可以言贫,有民者不可以言弱。地诚任,不患无财。民诚用,不畏强暴。”(《错法》)又曰:“地大而不垦者,与无地同。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同。”(《算地》)此其所以言农战也。然意犹不仅此。夫国之所患者,民之散而不可抟也,民之诈而不可用也。而农者著于土,则不易散;少于知虑,则不能诈。不散则壹,不诈则朴。民壹且朴,斯一任上之所用,而无有不从矣。是处强国兵争之世,而欲自存以得志于天下者,不可不由之道也。故其言曰:“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农战》)又曰:“明君修政作壹。去无用,止浮学事淫之民壹之农。然后国家可富,而民力可抟也。”(《农战》)又曰:“夫民之亲上死制也,以其旦暮从事于农。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必轻其居。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农战》)观此,则农之用见矣。然其必兼言战者,何也?人知战之所以定外也,而不知战之所以安内也。其言曰:“强国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去强》)又曰:“能生不能杀,曰自攻之国,必削;能生能杀,曰攻敌之国,必强。”(《去强》)又曰:“夫圣人之治国也,能抟力,能杀力。”(《壹言》)其抟力也,以富国强兵也;其杀力也,以事敌劝民也。是故国欲其强,而民欲其弱。曰:“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弱民》)曰:“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弱之,兵重强。”(《弱民》)国欲其富,而民欲其贫。曰:“治国能令贫者富,富者贫,则国多力,多力者王。”(《去强》)曰:“贫者益之以刑,则富。富者损之以赏,则贫。治国之举,贵令贫者富,富者贫。贫者富,富者贫,国强。”(《说民》)盖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是以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而国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强则卑官,富则轻赏。是以以刑治民则羞辱,以赏战民则畏死,故兵农怠而国弱(用《弱民》原文)。观此,则战之用见矣。老子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若商君者,真可谓刍狗其民者也。然其招三晋之民,农耕于内,而出秦民,攻战于外,卒以区区之秦,雄于天下,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则民之失,正国之得也已。
二 开塞
夫农,民之所苦。而战,民之所危也。然犯其所苦,行其所危,而民群趋之而恐后者,则有开塞之道也。且人情生则计利,死则计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今使利一出于地,则民莫不尽力矣。名一出于战,则民莫不致死矣。此所以开之也。民之所以不乐于农者,为学问、技艺、商贾可以富也。民之所以不乐于战者,为游宦、谈说、私门可以贵也。今不贵学问,重商贾之征,而技艺之民不用,则求富者,必出于农矣。令国之大臣、诸大夫,不得进谈说之士,绝游宦之途,屏私门之请,则求贵者,必出于战矣。此所以塞之也。(以上撮取《算地》、《农战》二篇文意)开塞之道,在于赏罚。赏罚之行,在于重法。故其言曰:“民之外事,莫难于战。轻法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其赏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谓也。奚谓淫道?为辨智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三者不塞,则民不战,而事失矣。故其赏少,则听者无利也;威薄,则犯者无害也。故开淫道以诱之,而以轻法战之,是谓设鼠而饵以狸也。不亦几乎!(几,殆也)故欲战其民者,必以重法。赏则必多,威则必严,淫道必塞。为辩知者不贵,游宦者不任,文学私名不显。赏多威严,民见战赏之多,则忘死。见不战之辱,则苦生。赏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敌,是以百石之弩射飘叶也。何不陷之有哉!民之内事,莫苦于农。轻法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旧作治,以意校正)?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之谓也。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苟能令商贾技巧之人无繁,则欲国之无富,不可得也。故曰:欲农富其国者,境内之食必贵,而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则民不得无田,无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贵则田者利,田者利则事者众。食贵籴贵不利,而又加重征,则民不得无去其商贾技巧而事地利矣。故民之力尽在于地利矣。”(《外内》)夫国之所与立,不仅在农与战也。商君必欲驱其民于农战之一途,于是以礼乐、诗书、善修、孝弟、廉辩,为国之虱,而尽屏诗书文学之士不取。庄生有言:“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庄子·人间世》)故其功至于富强,而其祸至于终秦之世,以严酷惨毒为厉于天下。吾观其《赏刑》篇言:“壹赏,壹刑,壹教。”而盛道:“汤武既破桀、纣,海内无害,天下大定,筑五库,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载干戈,搢笏作乐,以申其德。”亦若深知礼乐之事者。岂其专言农战者,特以急一时之利,而待至功成治定,固将有以易之欤?而惜乎其死于惠文之黯,而未尽所施设也。
三 更法
夫治国之有法也,犹医人疾者之有方也。医之用方,必中其疾。国之用法,必当其宜。故医无定方,而国亦无不易之法。此其意,商君知之矣。其言曰:“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凡仁者以爱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同又)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开塞》)又曰:“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先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同前)惟其深明于古今之宜,德刑之用,故毅然为孝公变法而不顾,而虽有甘龙、杜挚之争,而曾不之稍移也。(见《史记·商君列传》)又其言曰:“今世之所谓义者,将立民之所好,而废其所恶也。其所谓不义者,将立民之所恶,而废其所乐也。二者名贸实易,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乐,则民伤其所恶。立民之所恶,则民安其所乐。何以知其然也?夫民忧则思,思则出度。乐则淫,淫则生佚。故以刑治则民威(同畏),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以义教则民纵,民纵则乱,乱则民伤其所恶。吾所谓利者,义之本也。而世所谓义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恶,必终其所好;以其所好,必败其所恶。”(同前)此其言,与儒者民之所欲与聚、所恶勿施(《孟子》之言)若大有径庭。然而民之好恶,正自难言。有一时之好恶,有本心之好恶。其好治而恶乱者,本心之好恶也;而贪于目前之安,苦于守法之不便,则一时之好恶也。故仲尼有麝裘之谤(见《吕氏春秋·乐成》篇),子产有孰杀之歌(见《左传》)。使必徇一时之好恶,则有相与姑息而已矣。是故商君之刻深,商君之过也。若其法必令行,而不摇于一国之谤议,则非有高人之行,独知之虑者,亦不足以几之矣。
附 论管商同异
世多以管、商并称。然管仲相齐桓公,作内政以寄军令。制五家以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以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一帅,故万人一军,五乡之帅率之。(《管子·小匡》)其法盖本《周官》乡遂之旧,而使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受,祭祀相福,死丧相恤,居处相乐,行作相和;与商君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同伺)连坐(即前告奸之律,见《史记》本传),不侔也。《牧民》以礼、义、廉、耻,谓之四维。而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复,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复可起也,灭不可复安也。”(《牧民》)与商君以礼乐、诗书、修善、孝弟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之十二者为六虱(见《靳令》),又不侔也。使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而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商工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小匡》),与商君之百县之治一形,民不贵学问(并《垦令》篇语),重关市之赋,而驱商工一归于农,又不侔也。不背曹沫之约,而反鲁侵地(见《左传》),与商君之欺魏公子卬(见本传),又不侔也。盖春秋之世,周之礼未尽废。当时诸侯聘使往来,揖让折冲,犹不必恃兵力。故召陵之师,楚以空言而屈(见《左传》)。孔子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亦时为之也。及夫战国,兵祸日烈。各国惟以兼并是务,苟可以强国益地,无不可为。其视忠信仁义,曾不足当尺地寸兵之用。商君所谓:“民愚则知可以王,世知则力可以王。”(《开塞》)若战国,固以力王之时也。是故退道德,而并刑力;废诗书,而言农战。然力者,世主之所重;而战者,忠臣孝子之所难。素无仁义忠信以结民心,而责之以忠臣孝子难能之事,则势有所不行。故其言曰:“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画策》)使法必行之法,即舍严刑重诛,无他道。其以农战强国,而以刑法弱民者,此也。由是言之,商君之与管仲,治有不同,盖皆因时而然。今观仲书,若《法禁》篇云:“昔者圣王之治人也,不贵其传学也,欲其人之和同以听令也。”《法法》篇云:“惠者,多赦者也,先易而后难,久而不胜其祸。法者,先难而后易,久而不胜其福。故惠者,民之仇雠也;法者,民之父母也。”其言实与商君合。盖以法治者,必革姑息之政。故子产猛以济宽,而孔子叹为古之遗爱(见《左传》)。诸葛武侯亦言“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答法正书》,见《三国志注》)此则为治之体要,又非随时代而易者也。夫管、商皆遭时得用,与孔、老空言无施者不同。虽其急一时之效,不必悉轨于王道,而齐民以法,使国之弱者强,贫者富,圣人复起,即亦有不可尽废者。商君曰:“凡世莫不以其所以乱者治,故小治而小乱,大治而大乱。”(《慎法》)今言法者纷纷藉藉于天下,而致治无分毫,长乱如丘山,不又为管、商之罪人也乎!
第八章 庄子 附列子
庄子者,宋国蒙人也。名周。尝为蒙之漆园吏。惠施相梁惠王,而庄子与惠施友。计其时当与孟子相先后,而两人始终不相闻,可异也。《列御寇》篇谓:“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同菽),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史记》以楚威王当之,未知信否。然即此,庄子之为人可知矣。其学贯孔、老二家,而又益之以恣肆。《天下》篇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故其意颇难知。《史记》谓周掊击儒、墨,而如《人间世》《德充符》诸篇,其所以推崇孔子者甚至,所为掊击者,岂其然乎?魏晋以来,佛教入中国,于是援庄老而入佛,谓其有出世之思。然七篇终之以《应帝王》,而《天下》篇明明谓内圣外王之道,则与佛之出世固迥殊矣。至近人摭拾其“万物以不同形相禅”之一言(见《寓言》篇),又取与达尔文之《天演论》相比附,去庄子之真意益远。则甚矣读书之难也。(胡适之《哲学史大纲》创为此说,然“万物以不同形相禅”句下,即继之以“始卒若环,莫得其伦”,夫言天演,言进化,有始卒若环者乎?即此,胡氏之说不攻自破)《汉志》《庄子》有五十二篇,今存者三十三篇。而内七篇,前后连贯,当出周手。若外篇、杂篇,或多其门下附益,要亦七篇之羽翼也。
一 大宗师
庄子之真实学问,在《大宗师》一篇。所谓“大宗师”者何也?曰:道也。故于本篇明揭之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此与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元以名之,强名之曰道”,盖同一意。然其曰“大宗师”者何也?盖道者,虚名也,惟实证者得而有之,故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真人即大宗师也。《天下》篇曰:“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真,谓之圣人。”而本篇第一语即曰:“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而终又引许由之言曰:“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明道也,真人也,大宗师也,名虽有三,而所指则一也。特以其本体言之,则谓之道;以其在人言之,则谓之真人,谓之大宗师耳。庄子惟得乎此,故能齐生死,一寿夭,而万物无足以撄其心者。观其所称道,如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之伦,类皆当生死之际、而安时处顺,哀乐不入,此岂无所得而能致然耶!(并见本篇)今人谈庄子,不于此等处求之,而乐其洸洋之辩,散于万物而不厌。抑所谓弃照乘之珠,而宝空椟者,非欤?
二 齐物论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用《齐物论》原文)顾愚者有之,而终身役役,不知其所归者,一则执于物我之分,一则乱于是非之论。故物我之见不祛,是非之论不泯,而以言夫大宗师,譬之埳井之蛙而论四海之大也。此庄子《齐物论》之所以作也。然物我是非果可泯乎?夫囿于物我是非,则物我是非道之贼也。通于物我是非,则物我是非道之用也。故“齐物论”者,始于破物我是非之争,终于顺物我是非之应。其破也,谓之以明;其顺也,谓之因是。知夫以明因是之说,而物论无不齐矣,而道无不明矣。请尝得而论之。其言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物方生方死,本惠子之说,见《天下》篇。此庄子用惠子以明己意也)此言彼是之无定也。又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此以彼是之无定,而知彼是之非实有也。夫彼是既非实有,则天下之实有者何物哉?是则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犹旦暮遇之者也。(《齐物论》语)是故破彼是之妄,即以显道枢之真。其曰以明者,以真明妄,即以妄显真也。然真既明矣,则妄亦非妄。何也?妄无定,妄无实,离真则妄,合真即真。故其言又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此言是非之相因也。又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此则以是非之相因,而知是非然可之本然也。而总之曰:“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曰:“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曰:“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盖因其是非而是非之,我无容心焉;因其然可而然可之,我无容心焉。则有是非,而是非未尝有也;有然可,而然可未尝有也。其有是非然可者,庸也,以应无穷也;而未尝有是非然可者,不用也,枢之得其环中也。有而不有,用而不用,是则和也,天均之休也。今观《齐物论》一篇,其言有无之序者,有二。一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此以自无而之有言也。自无而之有,而真发妄矣。其一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此以自有而之无言也。自有而之无,而妄归真矣。真发妄,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未为得也;妄归真,则是者非之,非者是之,未为乱也。是故其言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然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以上并本篇)知秋毫可以大,而泰山可以小,殇子可以寿,而彭祖可以夭,则于是非无留滞。此不齐之齐,“齐物论”之极轨也。
三 养生主
养生主者,主于养生也。养生奈何?欲知养生之说,当先知生之为何物。生者,大宗师之谓也。何以知生之为大宗师也?《大宗师》篇曰:“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又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而《养生主》篇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此其合者一也。《大宗师》篇曰:“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而《养生主》篇亦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与”,与“独”对文,外篇《田子方》孔子见老聃,老聃慹然似非人,孔子称其“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与此独字正同。旧注以独指足言,全误)皆于天人分合之故,言之甚详。此其合者二也。是故生者,以其本来言之;大宗师者,以其宗主言之。其实一也。然生何以须养?夫族庖月更刀,折也;良庖岁更刀,割也;而庖丁之刀,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其刀同,而巧拙之异若此者,养与不养之别也。今观其言曰:“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其心之专也为何如?“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其理之明也为何如?“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其工夫之熟也为何如?“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其意之慎也为何如?临之以专心,持之以慎意,理明而工夫熟,岂必解牛哉,固无往而不善矣。(以上须参看本文全篇)《大宗师》曰:“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是之谓也。夫杨朱言养生,而庄周亦言养生。然杨子之言疏,而庄生之言实。若庄生者,可谓体明而用备者也。
四 应帝王
《庄子·天下》篇言内圣外王之道,此庄子之真实语也。故其养生也,所以为己也,即以为天下也,以《人间世》入养生之樊,以《应帝王》既养生之实。其言曰:“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惟以治外为末,故以经式义度为欺德(并见本篇)。此其意于《天道》篇实发之。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曰:“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惟以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为内,故以治天下为不足感于其心。此其意于《天地》篇实发之。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且夫帝王者,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不可以物物,不可以为物所物也。能物物,能物夫物也。语见《在宥》篇)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本《老子》语,而《庄子·在宥》篇亦称之今曰应帝王,则其视帝王曾不若蚊虻之过目,其不物于帝王明矣。若是,独往独来,出入无旁,处乎无响(同向),行乎无方。其于治天下,独一映也。(一映,语见《则阳》篇)《让王》篇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若庄子者,其土苴治天下者哉!呜呼,远矣!
先乎庄子者有列子。列子者,郑人,名御寇。《庄子》之书多称之,谓其学于壶子(见《应帝王》),又载其为伯昏无人射事,而称无人为先生(见《田子方》)。今所传《列子》即言其师壶丘子林,而友伯昏无人(《仲尼》篇)。又其《黄帝》一篇,谓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其言信否,皆未可知。然观其载列子所自言,谓:“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同更)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同纵)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与,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与,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同尽)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之乘我邪,我乘风乎?”道其学之进,亲切若此,疑非后人所能托为。则其书之或真或伪,难臆定矣。要其所言,概与庄子合。其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即庄子所谓“生生者不生”,“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上句《大宗师》,已见前。下句《知北游》)其言:“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天瑞》)即庄子所谓“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也。(《徐无鬼》)是故附列子于庄子后,以见华胥氏之国,藐姑射之山(华胥氏之国,见《列子·黄帝》篇,藐姑射之山,见《庄子·逍遥游》,盖庄、列以自托者),盖有相视而笑,而莫逆于心者。岂独南郭子连墙二十年而得意无言,目若不相见哉。(事见《列子·仲尼》篇)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子思 又告子附见
孟子名轲,字子舆。邹人也。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年八十四(据清狄子奇《孟子编年》)。史称受业于子思之门人,然其自谓:“乃所愿则学孔子。”又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则其学实上接孔子。其言:“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与子思之《中庸》合,而亦未明言出于子思,即不得必其为子思之徒。史言有据无据,未可知矣。历游梁、齐、宋、鲁、滕诸国。今七篇所载,与梁惠王、齐宣王、滕文公之言,多称述尧、舜、汤、武,而论《书》,则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论《诗》,则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信古而能断,孔子以后,盖一人而已。当孟子时,杨、墨之道与纵横、长短之说并盛,曰:“杨、墨之道不息,圣人之道不著。”于是距杨、墨,放淫辞。景春(春,孟子弟子)称公孙衍、张仪为大丈夫,而孟子则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虽不见用于齐、梁之君,而其言性言仁义,唐宋以来儒家,盖不能出其范围。韩昌黎且谓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昌黎集·送王埙秀才序》)非所谓豪杰之士耶!兹撮其荦荦大者如左。
一 性善
孔子言性相近,而子思曰“天命之谓性”,至孟子则言性善。然《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作于尹吉甫,实在宣王之世。则天命性善之说,其由来盖久矣。今观《告子》(告子事迹不可考,或曰孟子弟子,然以与孟子问答之言观之,知决非弟子也,要是当时一大家。至以后《尽心》篇浩生不害与告子认为一人,而谓告子名不害,疑亦非是)一篇,当时言性者,盖有三说。曰:“性无善无不善。”此一说也。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此二说也。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此三说也。而告子始言:“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即性有不善。既又言:“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即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又曰:“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则又似性无善无不善。盖反复其说,总归于善非性有,可以其义外一言推知也。故孟子驳之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欲知孟子之说与告子之说之所以异,当知孟子所指之性与告子所指之性,实非同物。盖告子之言性,乃“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之性。孟子之言性,乃“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之性。(用《礼·乐记》语)以感于物而动者为性,故曰:“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故曰义外。故认生之为性,食色为性。以人生而静为性,故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故曰义内,曰本心。(以上并《告子》)是故告子之言性也,其辞难晓,而性易见。孟子之言性也,其辞易知,而性难明。《尽心》篇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则不尽其心,性有不可得而知者矣。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则非君子,有不能尽其性者矣。至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是众人所以为性者,君子不谓之性,众人所以为非性之所得而为者,君子则谓之性,尤其彰明较著者矣。夫性之难如此,故其与恒人言,不曰“性”而曰“良知良能”,曰“天之降才”,曰“不忍人之心”,曰“心之所同然”,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皆从性之本源流露处,随方指点。而及道性善,必以尧舜为言,盖惟尧舜性之。(孟子曰:“尧舜,性之也。”又曰:“尧舜,性者也。”并见《尽心》篇)不原之于尧舜,即无以见性之善,亦即无以见性之为性。此孟子之微意也。今人只知孟子言性善,而于其所谓性,所谓善,不能深察而明辨之。或且疑其不如告子之言为近人,则甚矣有贵于己而弗思者之众也。(孟子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见《告子》篇)
二 扩充
夫既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之四端。则非扩充即不足以尽其性。此扩充之说,所为继性善之说而作也。顾孟子之言扩充有二。一者由小而扩充之大,如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又如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皆是也。而其言之尤剀切明著者,则如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盖人惟明于小而暗于大,故养一指而失肩背,养樲棘而舍梧槚。(语并见《告子》)欲其不以小而至于梏亡,故曰:“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一者由近而扩充之远,如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如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皆是也。而其言之尤沉痛警觉者,则如曰:“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人惟察于近而忽于远,故不忍于觳觫之衅牛,而忍于肝脑涂地之士臣。不宥于失伍之戟士,而宥于立而视民之死之大夫。(上句见《梁惠王》,下句见《公孙丑》)欲其不以近而为之陷溺,故曰“善推其所为而已”。由前之说则体立,由后之说则用全。程子曰“孟子言扩充,其功不在禹下”,信夫!
三 知言养气
孟子之真实学问,在知言养气。而知言养气,即扩充之功。何以言之?孟子曰:“气,体之充也。”又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始充之一身,而其极塞于天地,非扩充何以至此。顾扩充以性言,而此以气言,何也?言气,犹言性也。就心言,则曰性;就身言,则曰气。《尽心》章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于气曰养,于性亦曰养,明气与性非有二矣。虽然,气之同于性者,其生也;而气之异于性者,其习也。居移气,养移体,斯气有非其性者矣。气有非其性,则言气固无以见性。故特区而别之,曰“浩然之气”;而于其微之微也,则曰“平旦之气”,曰“夜气”。然言平旦之气,言夜气,尽人之所有也;言浩然之气,则非尽人之所得有也。于其所有而实以指之,虽愚者易明焉;非其所有而虚以象之,虽智者不能无惑焉。是故公孙丑问何谓浩然之气,而孟子亦曰难言。难言而不得不言,于是先虚以象之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而即实以案之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夫知浩然之气之本于集义,则本体在是,工夫亦即在是。知言以辩之,持志以守之,而义无不集矣。此所以知言与养气并提也。抑养气虽即扩充,而言养亦与扩充有别。扩充如火之然,如泉之达;养如雨露之润,如草木之长。扩充见其力,养不见其力。故扩充犹可以气魄承当,可以意见凑迫;而养则须义精仁熟,渣滓俱融。故扩充未必能养,而养则无不能扩充。观其宋人一喻,曰:“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致力于勿忘勿助之间,而守约于自反而缩之内,以此不动心,亦即以此践形。其与蒙庄之《养生主》《德充符》,盖有若合符节者。吾尝言庄、孟同时,而所言多合,惜其不得一相印证。道术之裂,往而不反。岂非天哉!(宜取《孟子》“不动心”一章本文熟玩之,不然,不易晓也)
四 义利之辨
孔子罕言利,而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意谓义可以喻有德,而利可以喻齐民,则未始绝人以言利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与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一意,注误)至孟子则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辨义利之严如此。是非孟子之必异于孔子也,盖至战国之世,言利之风益盛,或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或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循此而不变,势非至率兽食人,而人相食不止。当时如墨翟、杨朱之徒,未尝不思有以救之,而其所号于天下者,曰“交相利”(墨子之言,已见前),曰“利物不由于义”(杨子之言,见《列子·杨朱》篇),以利止利,犹以水救水,以火救火,益多而已,未见其有济也。故孟子首绝言利之萌。其答梁惠王利国之问,则曰:“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而宋牼(即宋钘)欲以利说止秦、楚之兵,孟子则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见《告子》篇)于当时功利之害,见之至明,故言之至切。而奈何齐、梁之君,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卒不果用。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本孟子语,见《滕文公》),一孟子又独如天下何哉!
五 王政
孟子之言王政,一孔子之言富教也。其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所以富民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所以教民也。然而孟子之言,尤详于制民之产,与通功易事之道。曰:“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曰:“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虽曰此其大略,而仁政必自经界始,得是犹足见圣王之制,固非托之空言也。然孟子虽贵民,而欲使天子公侯下而与齐民同其劳苦,泯上下之等,废治养之别,则又其所不然,盖物有不齐,未可强比而同之。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夫陶冶与耕,械粟相易,不为相厉。今贤者居民之上,忧民之忧,事民之事,旰食而宵衣,劳苦百倍于农夫而未止。而衣食之奉取之于民者,稍稍得以自肆,则群起而排击之,曰是何得独享其富厚,即言报施之道,是亦不能谓平矣。且两贵不能相事,两贱不能相使。(荀子语,见《王制》篇)使天下之民无有须待人而治者也,则上下之等信可废也;使天下之民而犹有须待人而治者也,则上下之等如之何其废之。自后世在高位者多骄淫不仁,阻法治之威,而以贡赋督责于下,下罢极,则以残贼怨望于上。于是视治人治于人之名,同于蛊毒之足以祸人。至乎近世乃欲尽撤贵贱上下之防而去之,使更无治与被治之别。或且疑孟子之言为据乱之制,而非大同之道,奉许行并耕之说,以为足以治天下。呜呼,仁义充塞之祸烈矣!(参看“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一章全文。)
《韩非·显学》篇言:“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说者多谓孟氏之儒即指孟子。然列于漆雕氏、仲良氏之前,似当受业于孔子之门者。《论语》有孟懿子、孟武伯,安知非其人耶?荀卿《非十二子》篇罪子思、孟子,而言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则仲尼既没,弟子分散诸侯之国,源远而末益分,宜其相违异矣。韩昌黎谓:“孟子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昌黎集·送王埙秀才序》)而宋儒乃推《大学》《中庸》以继《论语》。然《大学》果否出曾子之手,世多疑之。今《大戴礼》有《曾子立事》等十篇,与《大学》不类。而孟子之书称道曾子,亦无引及《大学》之文。要之《大学》言正心诚意,与《中庸》言明善诚身,皆孔门之微言大义。孟、荀书外,可见孔门之正学者,惟此而已。曾子名参,字子舆,鲁人,少孔子四十六岁。今《论语》《礼记》二书,所载曾子语甚众。曾子曰:“传不习乎。”而孔子之语曾子,则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然则曾子之传孔子之学,事有足据,初不必《大学》一书之出于曾子之手也。又《史记》称孔子以曾子能通孝道,授之业,作《孝经》。而今《大戴》曾子十篇,《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占其四。及其死也,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见《论语》)合《礼·祭义》所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之言观之,可谓行践其言者矣。然孟子语勇,而谓孟施舍似曾子。又道曾子之言,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见“不动心”章)是战兢惕厉之功,乃发扬蹈厉之本。而胡适之乃讥曾子为萎缩(见《哲学史大纲》),岂直失言而已乎!子思名伋,孔子孙。孔子生伯鱼(名鲤),伯鱼生子思。《汉志》儒子有《子思》二十三篇,今不可考。而子思作《中庸》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史公近古,言自可信。孟子称鲁缪公之时,子柳、子思为臣。又谓子思居于卫,有齐寇,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则子思固尝仕于鲁、卫者。至今传《孔丛子》,载子思困于宋,免而作《中庸》,自比于文王之囚羑里而演《易》。《孔丛子》伪书,其说出于附会,显可见也。《大学》《中庸》得宋明诸儒发明而始著,故其说亦散见诸儒章中,兹不具述。而仅识曾子、子思之大略如左。曾子年七十。子思年六十二。
第十章 惠施 公孙龙 附尹文子
与庄子同时者,有惠施、公孙龙。惠施相梁惠王,庄子与之友,其相为辨论,散见于《庄子》各篇。公孙龙,赵人,尝为平原君客。《庄子·秋水》篇载公孙龙与魏公子牟问答之言,谓“龙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辨,自以为至达,而闻庄子之言,则无所开其喙”。胡适之非之,以为公孙龙实不及与庄子相见。然吾观《庄子·齐物论》言“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即对龙“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与“白马非马”之说而发,则龙与蒙叟之相闻,为无疑矣。又《汉志》以施、龙列之名家,而胡适之则谓名家出于别墨,盖以其言多与《墨经》相出入。然《庄子·天下》篇言墨者不及施、龙,乃置施、龙于周之后,且惜其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引之与己相近。而《徐无鬼》篇对惠子言:“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惠子亦自言其与四者相拂以辞,相镇以声,则安在其为墨之徒也?《荀子·非十二子》谓“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急,辨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汉志》名家首列邓析,有书二篇,今其书传者,盖出伪托。然其篇名,或有所本。惠子言:“无厚,不可积也。”而邓析亦有无厚之说,所言甚肤浅,疑名是而辞窜易矣。吾意当与惠子之言相近。夫邓析与子产同时,实在墨子之前,则名家自有渊源本末,尤不得谓墨家之后始有名家也。至《墨经》与施、龙之说多同者,墨之得自施、龙耶?施、龙之得自墨耶?要未可以定矣。惠子书,《汉志》一篇,今佚,而见于《庄子·天下》篇者有十事,《荀子·不苟》篇别有“钩有须,卵有毛”,则与公孙龙同。龙之书,《汉志》八篇,今存六篇,而《迹府》一篇,记龙与孔穿问答,疑后人所集录,以冠其书者。
《庄子·天下》篇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又言:“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又言:“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今其书已佚,所谓遍为万物说者,不知何若。吁,可惜也!《说苑》载梁王谓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何若?’应曰:‘弹之状如弹。’则谕乎?”王曰:“未谕也。”“于是更应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则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大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惠子之譬,其犹庄子之寓言乎?故其言十事,要皆破时空之见,齐异同之分。如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又曰:“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又曰:“天与地卑(同比),山与泽平。”又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又曰:“南方无穷而有穷。”又曰:“连环可解也。”皆所以破空之见也。盖空无局量,则大小厚薄一也;空无方位,则高下中边一也;空无分际,则远近断续一也。庄子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非即是说乎?如曰:“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又曰:“今日适越而昔来。”皆所以破时之见也。盖时无来去,则旦暮一也;时无久暂,则今昔一也。庄子曰:“时无止,终始无故。”(《秋水》)非即是说乎?如曰:“大同也,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又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皆所以齐异同之分也。盖物无是非,则异同一也。物无彼是,则物我一也。庄子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非即是说乎?然而庄子与惠子异者,庄子明宗以破相,惠子破相而不必明宗。夫由本以之末也顺,而由末以寻本也逆。故《庄子·天下》篇曰:“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又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盖深惜之也。然《庄子·齐物论》言:“彼是方生之说也。”言:“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旧注误。庄子言“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又言“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成即有亏,故以未成乎心而有是非为至,此庄子之意也)皆引施说以明己意。而及施之死,乃曰:“自夫子之死,吾无以为质矣。”则施之去周,亦只一间。观“愈贵道,几矣”之言,(见《天下》篇)可以见也。是故吾于惠子,终谓其与庄子近,而与墨子远。
《天下》篇谓“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而邹衍过赵,与平原君言公孙子,亦曰:“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至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辨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见宋谢希深《公孙龙子序》)由是言之,信乎龙为辩者之囿也。然今《列子·仲尼》篇载乐正子舆讥公孙龙好怪而妄言,而公子牟乃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又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此与《庄子·逍遥游》肩吾问连叔、接舆之词,何以异也?观其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又曰:“逄蒙之弟子曰鸿超,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坠地,而尘不扬。”(并见《列子·仲尼》篇)可谓怪矣。然后镞中前括者,钧后于前也。矢注眸子而眶不睫者,尽矢之势也。(本龙之言)则其理何尝不至显哉!龙之所操,尤在白马、指物、坚白、名实之论。今故详之。若所云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轮不碾地,以及臧三耳、鸡三足之说,见于《庄》《列》者,注解甚明,可按而知也。
一 白马论
其言曰:“‘白马非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同耶)?有白马为有马,白(马)之非马,何也?’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同而)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又曰:“‘以有白马为有马,谓有白马为有黄马,可乎?’(此龙问,与前设为他人问龙者不同)曰:‘未可。’曰:‘以有马为异有黄马,是异黄马于马也。异黄马于马,是以黄马为非马。以黄马为非马,而以白马为有马。此飞者入池而棺榔异处,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其言大略如此。夫马之名,一也。而或以命马之全,或以命马之别。马,马之全也;白马,马之别也。使谓白马为马,则全别之差失矣。夫失全别之差可也,然以全泯别,则可;以别乱全,则不可。以别乱全,将逐于万物而不反。此龙之所大惧也。《墨子·小取》篇云:“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其说亦与龙同。然墨之意,在衍其兼爱之旨。观言:“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又:“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亦见《小取》)可以见也。而龙之意在发夫两明之非。观言:“羊合牛,非马。牛合羊,非鸡。”又:“青以白,非黄。白以青,非碧。”(见《通变论》)可以见也。然则说虽同而意违矣(《通变论》曰:“两明者,昏不明,非正举也;非正举者,名实无当,骊色章焉。故曰两明也。”是故两明者,即一名两解之失)。
二 指物论
指物之说,二语尽之矣。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虽然,指者,何也?指者,我之指物也。我之指物,则所指者物,而能指者我。以所指言之,即物莫非指;以能指言之,则我非物,即指非指矣。故其言曰:“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指何以言天下之所无也?夫指若为有,则指亦一物耳;指亦一物,则物不待指而有。而物莫非指之说,不且破乎?抑观其言之等,盖有三。曰:“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天下无指者,即承上‘指也者天下之所无’而言)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既非指,则物莫非所指)此解物莫非指者,一也。曰:“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物莫非所指,而指非所指)此解指之非指者,二也。曰:“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指虽不指物,而不可便谓无指)不可谓无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物莫非指,指自成其为指)指与物,非指也。”(指之言非指者,以其与物为指)此解非指之指亦非非指者,三也。一者,标能以别所。二者,因所以见能。三者,明能不从所起,亦即不随所亡。故终之曰:“指固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庄子作《齐物论》,谓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且如指固自为非指云云,龙不亦自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乎?谢希深注《指物论》远有理致,然惜乎未能见及此也(指物之说不易明,故逐句粗为解释)。
三 坚白论
坚白之论,略似白马非马,而其剖析则益精。曰:“‘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曰:‘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而之石也之于然也,非三也(同耶)?’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曰:‘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曰:‘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曰:‘其白也,其坚也,而石必得以相盈(盈犹剂也),盈其自藏奈何?’曰:‘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见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曰:‘石之白,石之坚,见与不见,二与三。若广修而相盈也,其非举乎?’曰: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不定者兼,恶乎其石也?”庄子曰:“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则阳》)夫析马之百体,而马无有,则析石之坚白,而石无有,其理一也。然马石无有,而有马石者何也?马石之无有者,在马石。而有马石者,在人也。故其言又曰:“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目与火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坚以手而手以捶,是捶与手知而不知,而神与不知。神乎!是之谓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亦《坚白论》)当身毒因缘和合之说未入中国,而有此虚空粉碎之言,若公孙子者,岂仅辩者之雄而已哉!
四 名实论
昔杨朱尝论名实矣,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此一边之见也。公孙之说则进乎此,曰:“天地与其所产,皆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实也。实以实其所实,而不旷焉,位也。出其所位,非位。位其所位焉,正也。以其所正,正其所不正,疑(同拟)其所正。其正者,正其所实也。正其所实者,正其名也。”夫知以正名者正实,则名何可废也。虽然,名何以正?夫使物物各当其物,则名无不正矣。故其言曰:“谓彼,而彼不唯乎彼,则彼谓不行。谓此,而此不唯乎此,则此谓不行。其以当,不当也。不当,而乱也。故彼彼当乎彼,则唯乎彼,其谓行彼。此此当乎此,则唯乎此,其谓行此。其以当而当也。以当而当,止也。故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信如是,则随物而应,亦即物而冥,恶有狂举而昏不明者哉!公孙子惟以此说往,故能持白马非马,坚白石二,而指之非指,以此破相,亦即以此显宗。由吾观之,龙非施之可比也。而太炎章氏作《明见》,乃扬施而抑龙,何哉?(《明见》,见《国故论衡》)
《汉志》名家,又有《尹文子》一篇。注云:“说齐宣王,先公孙龙。”而仲长统撰定《尹文子》,独谓学于公孙龙,疑非是也。今其书具存。言形名之分,曰:“名者,名形者也。形者,应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则形之与名,居然别矣,不可相乱,亦不可相无。”又曰:“善名命善,恶名命恶。故善有善名,恶有恶名。圣贤仁智,命善者也。顽嚚凶愚,命恶者也。今即圣贤仁智之名,以求圣贤仁智之实,未之或尽也。即顽嚚凶愚之名,以求顽嚚凶愚之实,亦未或尽也。使善恶尽然有分,虽未能尽物之实,犹不患其差也。”此与公孙龙之审名实相似也。又曰:“语曰好牛。好则物之通称,牛则物之定形。以通称随定形,不可穷极者也。设复言好马,则复连于马矣。则好所通无方也。设复言好人,则彼属于人也,则好非人,人非好也。则好牛、好马、好人之名自离矣。故曰:名分不可相乱也。”此与公孙龙之白马非马相似也。然《庄子·天下》篇以尹文与宋钘并称,谓其“接万物以别宥(同囿)为始”,曰:“君子不为苟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则与施、龙之日以其知与天下辩皦然有别。而其言“名定则物不竞,分明则私不行。物不竞,非无心,由名定,故无所措其心。私不行,非无欲,由分明,故无所措其欲。然则心欲,人人有之,而得同于无心无欲者,制之有道也”,又称“彭蒙之言曰:圣人者,自己出也。圣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圣人之治,独治者也。圣法之治,则无不治矣”(《庄子·天下》篇以彭蒙与田骈、慎到并称),又颇类法家之言。盖当其时百家之说并起,虽各有宗主,而不能不稍稍糅杂。故惠施有泛爱万物之谈,公孙龙有偃兵之对,而尹文亦与宋钘“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胡适之乃据以为此三人者皆所谓别墨。若然,孟子斥善战,荀子丑斗(见《荣辱》篇),将孟、荀亦墨之支流欤?天下有举一端以论人,而往往乖剌者,此类是也。
附 名家不出于别墨论
晋鲁胜作《墨辩注序》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同形)名显于世。”孙仲容因之,于其《墨子闲诂》颇牵合施、龙之谈,以较释《经》与《经说》。至近人胡适之,乃辩《墨经》非墨子自作,而成于所谓别墨之徒,其见有过人者。然指施、龙皆为别墨,而谓古无所谓名家,并力诋刘子政父子以名家别于儒、墨、道、法为向壁虚构,不能不惜其于两家之旨,犹有未尽释然者也。夫当时能言各家之流别者,莫过于《庄子·天下》篇。此其是否蒙庄自作,未敢臆定。要为战国时人之言,必有所本。非如后之隔世论人,多凭想像得之也。其言首及墨子,中间历叙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之流,而以周继之。后乃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而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之徒犹言之流也。胡氏谓徒是后辈,可谓曲解),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区别甚悉。使施、龙果出于墨者,即应列之于墨翟、禽滑釐之后,而与所谓别墨者相次比。即不然,亦应于其源流授受之迹,有所阐陈。乃今观之,其叙惠施、公孙龙,与墨子竟若风马牛之不相及,是不亦可异乎?且惠施者,庄子之友也。施之死,庄子叹曰:“夫子之死,吾无以为质矣!”则其与庄子言,宜无不尽。今施、周往复辩难之词多见于三十三篇,曾有一语称及于墨子之学者乎?不独是也,《徐无鬼》篇载:“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耶?’”施之学之异于墨,庄子明言之,而惠子明受之。乃必谓其出于墨,何哉!又《秋水》篇记公孙龙与魏牟问答,谓龙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胡氏考周、龙二人年月,断周与龙二人不同时,龙安得闻周之言?必系后人伪作羼入。然《庄子·齐物论》云:“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即对公孙“白马非马”与“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而发。则周、龙不同时,无由相闻,实未足据。《秋水》之言,亦难定其必伪矣。夫龙自称:“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智,穷众口之辩。”(即《秋水》篇所记)则又岂似为别墨者乎?庄子言儒、墨、杨、秉四,旧注谓秉为龙之字。使此为不误,龙之非墨,尤彰彰矣。夫刘氏父子九流之分,亦有所自来矣。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谓‘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其时各家之学,犹有存者,故谈习道论于黄子,学天官于唐都,于诸家本末,概乎盖尝有闻者。其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与刘氏父子岂异乎?然司马谈者,固胡氏所与向、歆并斥者也。此姑不论。试更征之荀子之书。《荀子·非十二子》篇云:“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不苟》篇亦云:“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屡以惠施、邓析并称,与《七略》名家首邓析正合。惜析之书已佚,今存者不足信。然《吕氏春秋》记析之持论,犹可仿佛其面目。其言曰:“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析之辞之诡如此。与施之以反人为实,而龙之然不然可不可者,宁有违乎?今传邓析书有《无厚》一篇,所言‘天于人无厚,君于民无厚’,盖至肤浅。荀子曾言:“坚白异同,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意其说必甚难。或析之书,目是而辞则非矣。今惠施犹有‘无厚不可积,其大千里’之论,窃疑其本之邓析。则名家之起,实自邓析始。析与子产同时,先墨子且数十年。胡氏《哲学史》于时代先后,认之最严,今谓名家出于墨,则何解于邓析乎?然胡氏所取以为词者,谓惠施言泛爱万物,而公孙龙有与赵惠王、燕昭王言偃兵之事,曾无殊于墨之兼爱非攻也。然此固未足以为两家同条共贯之证。当战国时,争地以战,争城以战,原野涂膏血,沟壑满骸骨,民之苦于兵祸深矣。故志士仁人,思救民之患,莫不以弭兵爱人为言,正不独墨者云尔也。若执此一端为论,则孟子言善战者服上刑,荀子言斗者不若狗彘,即孟、荀亦出于墨矣。庄子言万物与我为一,言至仁无亲,即庄子亦出于墨矣。然乎否乎?且墨子言兼爱上推之于天志,以为“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又谓“义者,政也。无从下之政上,必从上之政下”。其尊卑之辨甚明也。而《吕氏春秋·爱类》篇匡章谓惠子:“公之学去尊。”按之施天地一体之说,信其泯尊卑齐上下。与墨子之意,且背道而驰矣。故《墨经》言:“厚,有所大也。”而施则曰:“无厚。”《墨经》言:“日中,正南也。”而施则曰:“日方中方睨。”《墨经》言:“坚白不相外。”而龙曰:“坚白离。”《墨经》言:“火热。”(旧作必热,必为火字之讹。孙校谓脱不字,非)而龙曰:“火不热。”《墨经》言:“狗,犬也。”而龙曰:“狗非犬。”盖《墨经》多在差异上立论,而施、龙则在无差异上立论。虽《经说》往往摭拾施、龙绪余,冀以自圆,然绝相之谈,与执相者固有别矣。夫天下岂有学出于是人,而处处与之立异者乎?吾尝细究《天下》篇之文,以为其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此“墨经”应如胡氏之说,指《兼爱》《非攻》诸篇,非今书之《墨经》也。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别墨者,乃指斥他方之辞,言其不如己所传之正,非自称为别墨也。胡氏谓其自己相称为别墨,实误。其云“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相訾者,攻彼之过;相应者,救己之失。而坚白、同异之辩,觭偶不仵之辞,则其所假以为攻救之具者也。由是论之,《墨经》与施、龙之说时有出入者,亦墨之得于名,非名之得于墨。而转抑名家为墨之支流,不亦因果倒置乎哉!是故吾谓名家自有宗趣,决不出于墨。若必求其相似,亦与庄子近而与墨子远。
第十一章 荀子
荀子名况,亦曰荀卿,或称曰孙卿。赵人也。以齐襄王时游于稷下,距孟子至齐,五十年矣。是时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子三为祭酒焉。入秦,见昭王、应侯。昭王谓儒无益人之国,荀子乃极明儒效。盖自孔子没而儒术分散,能振其业者,在前惟孟子,在后惟荀子。言虽不同,而其粹然为圣人之传则一也。荀子书每道仲尼、子弓。子弓即仲弓,犹子路之为季路也。其书三十二篇,而《大略》以下数篇,颇记孔门师弟问答之言,必有所受之。即其学之出于仲弓,无疑矣。而后之论者,以其主性恶,而言富国强国,大异于孟子;又韩非、李斯之徒,世所诋斥,皆出于其门下,遂并归罪于荀子之持论不慎。然以今观之,其言“君子养心莫善于诚,顺命以慎其独”(见《不苟》篇),一《大学》慎独诚意之旨也。其言“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荣辱》篇),一《中庸》居易俟命之愿也。其言“君子之学,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劝学》篇),一《孟子》睟面盎背之功也。至其言俗儒、雅儒、大儒之别,而谓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拟怍。张法而度之,则暗然若合符节”(见《儒效》篇),是荀子之为荀子,岂浅见寡闻者所可得而妄议者哉!既不遇于齐、秦,乃归赵。赵亦不能用,去而之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而荀子已老矣。及春申君死,乃废居兰陵,列著数万言而卒。《尧问》篇云:“孙卿迫于乱世,鰌(同遒)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吾观春秋以来,孔、老、庄、孟之数圣人者,所遇皆如此。故曰:“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荀子·非十二子》篇语)呜呼!伤已。
一 性恶
荀子与孟子不同者,厥为性恶之说。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又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伪非虚伪之伪,犹言为也)顾荀子所言之性,与孟子所言之性,盖各有所指。观荀子驳孟子之言,可见也。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荀子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并《性恶》篇)夫荀子以“可学而能可事而成”者谓之伪,而此伪者,谁为之?非我为之乎?我何以能为此伪?非我之性有是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故孟子之所谓性,并荀子之伪在其中。而荀子之所谓性,则孟子之所云“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之性”者也。荀子讥孟子为不知性伪之分,以荀子观之,则固如是矣。若以孟子观之,此不知性伪之分者,或且在此而不在彼,然荀子亦非不知性之善者也。曰:“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以仁义法正,为固无可知可能之理耶?然则唯(同虽)禹不知仁义法正,不能仁义法正也。将使涂之人,固无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而固无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耶?然则涂之人也,且内不可以知父子之义,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然。涂之人,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其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本夫仁义之可知可能之理,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性恶》篇)夫此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非即孟子所云“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虑而能者,其良能也”耶?特荀子鉴于当时学者之纵情性,安恣睢,而慢于礼义,欲以矫饰扰化为教,故不以为性而以为伪。曰:“人无师法,则隆性矣。有师法,则隆积矣。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儒效》篇)又曰:“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性恶》篇)观于此言,则荀子之所以谓人之性恶者,为人之不肯为善而发,非为人之不可为善而发。其贬性也,正所以反性也。是故于孟子而得性善,则君子有不敢以自诿者矣:于荀子而得性恶,则君子有不敢以自恃者矣。天下之言,有相反而实相成者,若孟、荀之论性是也。
二 礼论
孟子言性善,故有扩充而已矣。荀子言性恶,则取矫饰扰化。而矫饰扰化之用,莫大于礼。故曰:“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同悖)乱提侵。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修身》篇)虽然,礼者,始乎税,成乎文,终乎悦恔者也。(本荀子语,见《礼论》篇。税,敛也)惟始乎税,故曰:“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修身》篇)曰:“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炤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通之以思索。”(同上)于性之所偏,而矫以饰之,而性由礼而立矣。惟终乎悦恔,故曰:“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同上)于性之可化,而久以扰之,而性由礼而成矣。此荀子言礼之精也。而由是而推之,所以为治于天下者,亦不出此。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生也。”(《礼论》)曰:“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强胁弱也,知惧愚也,民下违上,少陵长,不以德为政。如是,则老弱有失养之忧,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职业无分。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男女之合,夫妇之分,婚姻娉内送逆,无礼。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而有争色之祸矣。”(《富国》)由是观之,天下有礼则治,无礼则乱。故曰:“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王制》)且其言富国也,必归于节用裕民。(见《富国》篇)言强国也,必归于节威反文。(见《强国》篇)言乐,则曰谨为之文。(见《乐论》篇)言兵,则曰妙之以节。(见《议兵》篇)举一切而纳之于礼之中,而莫之敢过。故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劝学》篇)呜呼!荀子之于礼,可谓至矣。
三 解蔽
夫礼者,断长续短,损有余,益不足,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用《礼论》原文)夫天下之所患者,短与长,均也。不足与有余,并也。而学者治者之蔽,见其长,则忘其短;见其有余,则忘其不足。此心之所以易惑,而行之所以易乱也。当荀子之时,百家之说众矣,而荀子以礼观之,即皆不能无失。故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慎子、申子并见后《韩非》章)夫之数子者,非果所谓曲知之人也,然长于此,即不能不短于彼;有余于此,即不能无不足于彼。何也?则其心不能无蔽也。心之所以有蔽,何也?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同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同识)。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己所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同上)夫存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则有余不足之情俱见。俱见,则无蔽矣。失此虚壹而静者以察物,则有余不足之情俱惑。俱惑,则不能无蔽矣。故曰:“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肤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同上)是故蔽者,心蔽之。解者,亦心解之。其枢机在心。故曰:“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正名》)夫言性,则荀子与孟子有不同也;而言心,则无不同。荀子曰:“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然而人有从生成死者,非不欲生而欲死也;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正名》)而孟子固曰:“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此其同者一也。荀子曰:“耳目口鼻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天论》)而孟子固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其同者二也。荀子曰:“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欲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可以不与权俱。”(《正名》)而孟子固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此其同者三也。夫性而善也,则思何以率其性,舍心,而性不达也;性而恶也,则思何以矫其性,舍心,而性不节也。性之途歧,而心之用一。此荀、孟之所以不得不同也。
四 正名
礼以明分。而分之明,则自正名始。故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荀子亦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辩,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正名》)夫名之所以乱者三。见侮不辱(宋钘之言,见上),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墨子之言,见上),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山渊平(即惠施山与泽平之说),情欲寡(宋钘之言,见上),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即墨子非乐之说),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上句有阙误,下句即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说),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惑于用名以乱名,验之所为有名,而观其孰行,则能禁之矣。惑于用实以乱名,验之所缘以同异,而观其孰调,则能禁之矣。惑于用名以乱实,验之名约,以其所受,悖其所辞,则能禁之矣。(以上用《正名》原文意)故曰:“所为有名,与所缘以同异,与制名之枢要,不可不察也。”然则何为而有名?曰:“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同拟)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节调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养凔热滑钑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天官簿之而不知,心征之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虽共,不为害矣。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有异状而同所者,可别也。状同而为异所者,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变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此制名之枢要也。”(《正名》篇)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圣王有作,则临之以势,道(同导)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其有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圣王不作,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则不得已而有辨说。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辩。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以上用原文)曰:“君子之言,涉然而精,倪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辞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矣。苟之,奸也。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义,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讱。”(同上)夫如是,则君子之辩,岂与彼名家争为难持之说者比哉!
五 天论
荀子之言天,犹其言性也。言性,不重性而重伪,故曰性恶。言天,不重天而重人,故曰惟圣人为不求知天。(《天论》篇)然重伪,而未始以为伪之可以灭性也。故亦曰:“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其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礼论》篇)重人而未始以为人之可以敌天也。故亦曰:“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参,则惑矣。”曰:“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以上《天论》篇)是故其言:“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裁之?从天而颂(同讼)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同上)所以尽人也。其言:“楚王后车千乘,非知也。君子啜菽饮水,非愚也。是节(同适)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同上)所以知命也。尽人知命,其道未尝悖也。不然,荀子讥庄子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今乃以人而夺天,不为蔽于人而不知天乎?太史公作《荀卿传》,谓“其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是则其为论,固有为而发者矣。今人自不信天,乃假此以攻孔孟天命之说。不知人之命在天(见《天论》篇),荀子固自言之。此所谓倚其所私,以观异术,而因以失其正求者,非耶?(倚其所私以观异术,本荀子语,见《解蔽》篇)
六 法后王
荀子曰:“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息;节族(同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非相》篇)又曰:“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美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美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同上)此荀子所以法后王也。然荀子之言后王,与孟子之言先王,曾无以异。盖自战国言之,则谓之先王;自上古言之,则谓之后王。其实皆指周也。故曰:“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王制》篇)夫谓之复古,则何以异于称先王也。且荀子之书,称先王、后王,亦至不一。曰:“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劝学》篇)曰:“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非相》篇)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儒效》篇)曰:“古者先王审礼,以方(同旁)皇周挟(同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君道》篇)言先王,言后王,随宜而言之,非有定也。是故其非子思、孟子也,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非十二子》篇)亦过其略而不知其统,非过其法先王也。其讥俗儒也,曰:“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儒效》篇)亦责其欺愚者求衣食,非责其呼先王也。不然,其称大儒,乃亦以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为言,何哉?后人不察,以为荀子之法后王,为对孟子之法先王而起,则何不于荀子全书而熟考之?
第十二章 韩非 申子慎子附见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好刑名法术之学,而与李斯同学于荀卿。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加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以为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观往者得失之变,而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用。会李斯谗之曰:“非终为韩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王信之,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非遂自杀。非《孤愤》之篇曰:“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又曰:“以疏远与信爱争,其数不胜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犹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法术之士,焉得不危。”然则非之死,非自知之矣。而太史公谓“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得自脱。”(《史记·韩非列传》)若讥贬之者,何哉!非之书五十五篇,今具存。而《初见秦》见于《战国策》,以为张仪之词;《存韩》,乃具载李斯奏,亦不类。疑有后人附会入之者矣。
一 有度
天下之患,在欲治而恶其所以治,恶危而喜其所以危(《奸劫弑臣》原文)。恶其所以治,而喜其所以危,何也?夫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主利”以下《孤愤》原文)由前之道,则所以治也;由后之道,则所以危也。然而天下之为人臣者,莫不欲无能而得事者也。夫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也,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也,而岩居非世者显;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名之所以成,地之所以广者,战士也,而死之孤,饥饿乞于道,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而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卜筮视,手理狐蛊,为顺辞于前者,日赐。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之柄也,而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据法直言,名刑相当,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社稷”以下《诡使》原文)由前之道,则所以治也;由后之道,则所以危也。然而天下之为人上者,莫不乐于任夫躁险谗谀者也,盖利于公者法,便于己者私。私者,所以乱法也。而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故曰”下《诡使》原文)是故韩非曰:“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有度》)又曰:“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同上)又曰:“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所以遏灭外私也。”(同上)夫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德为比。故绳直而枉木斫,准夷而高科削。权衡县而重益轻,斗石设而多益少。(以上《有度》原文)若法者,亦治国之度已。或曰:荀子之言曰:“有治人,无治法。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荀子·君道》)今韩非一以奉法为言,亦异于其所受之者矣。虽然,荀子不云乎:“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免(同勉)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民,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公义明而私事息矣。”(同上)其于公私道法之间,抑何其斤斤焉。且荀子之入秦也,称其士大夫曰:“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苟子·强国》)夫天下岂有上下内外,不知奉公守法,而可以治者哉!即安见儒之与法之必有二说也。
二 二柄
法之所以行者,曰刑与德。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是治之二柄也。二柄者,乱于好恶,而信于参验。何谓乱于好恶?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君见恶”二句原文)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不蔽矣。”(《二柄》)何谓信于参验?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六反》原文)故曰:“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而责后功,愚者之所易也。”(《八说》)不乱于好恶者,术也。取信于参验者,法也。术得于道德,法合于形名。得于道德,则以忍行其慈。故曰:“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六反》)又曰:“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相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也。”(同上)合于形名,则因任而不过。故曰:“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二柄》)若是,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堂谿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韩子曰:“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同氓)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生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臣不敢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以上《问田》)由是观之,司马迁谓非之惨礅少恩者(见列传),岂其实哉!虽然,非之言曰:“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六反》)又曰:“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备内》)贼天恩,害人伦,则非之言亦太甚矣哉!
三 五蠹
夫不能具美食,而劝饿人饭,不为能活饿者也。不能辟草生粟,而贷施赏赐,不为能富民者也。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矣。(《显学》原文)是故非之言曰:“明主举实事,去无用。”(《显学》)又曰:“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同上)又曰:“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五蠹》)然而天下有必不亡之术,有必灭之事。必不亡之术若何?曰:“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同上)必灭之事若何?曰:“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同藉)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同串)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同牟)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同上)且当非之时,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士民纵恣于内,而言谈者为势于外。故群臣之言外事也,非有分于从横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事成以权长重,事败而以富退处。七国皆然,此亦可谓极敝矣。夫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故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以上皆用原文意)然则非之去先王,退仁义,而尚严刑峭法,岂非论世之事,因为之备者乎!(“论世之事,因为之备”,本非语,见《五蠹》)抑非之言曰:“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讠夹}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穽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奸劫弑臣》)又曰:“今学者皆道书筴之颂语,不察当世之实事。”(《六反》)又曰:“今学者之言也,不务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虚圣以说民。”(《八说》)夫所贵于学者,为其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智足以应当时之变,而有益于人之国也。故荀子亦曰:“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儒效》)又曰:“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是俗儒者也。”(同上)如非所云,亦俗儒而已耳。虽诵先王之书,治世之所弃也,则非以其无用而掊之,岂不宜哉!而世或以此谓非之与儒为仇,抑可谓不能知非者矣。
四 难势
先于韩非者,有慎到,赵人也。《汉志》亦在法家。然其书存者,五篇而已。慎子曰:“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韩非应之曰:“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夫尧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治者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势也,非人之所得设也。夫弃隐栝之法,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能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辩之,不能治三家。故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设也。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以上并《难势》)慎子之言,势与法分。韩子之言,势寄于法。惟势与法分,故得而难之曰:“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己,而不肖者不用己也。贤者用之,则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则天下乱。人之情性,贤者寡而不肖者众。而以威势之利,济乱世之不肖人,则是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同上)惟势寄于法,故得而应之曰:“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势,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且夫治千而乱一,与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駬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同上)到与非同为法家,然非之言益密矣。且到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夫投钩以分财,投策以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美,使得恶者不知所以恶。此所以塞愿望也。”(《慎子》)然法之为用,岂塞愿望而止哉!则宜乎庄子之笑之,而以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也。(见《庄子·天下》篇)
五 定法
世之言刑名者,辄曰申韩。申不害相韩昭侯,与商鞅相先后,盖去韩非百余年。《汉志》有《申子》六篇,今已佚。虽或见于他书,莫由窥其全也。而韩非称:“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定法》)然徒术而无法,与徒法而无术,皆有所不可。故曰:“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同导)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悖,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托万乘之劲韩十七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一尺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虽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同上)又曰:“申子未尽于术,商君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不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同上)非学于荀卿,而《显学》篇言儒、墨之流别甚晰。又有《解老》《喻老》之作。其于法家者流,如商鞅、申不害、慎到之徒,又皆用其长而救其所不足。故吾谓法家至非而集大成。儒、道、名、墨亦至非而冶一炉。若非者,亦才士也夫。
第十三章 秦灭古学
春秋以来,百家蜂起。及秦混一天下,遂有焚书坑儒之祸。旧时学术,一时斩焉中绝。窃尝考秦灭古之故,盖有数端。而其是非,亦有可得而论者。秦本僻在西戎,不与中邦之文教。襄公之后,徙居岐丰之地,渐与诸国往来。然史称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史记·秦本纪》)。则其时之草昧未尽开也。即其后之强,亦率以用客卿之故,秦土未始有杰出之人。统观战国以至秦始称帝,秦人之好士尚文艺者,惟有一吕不韦。而不韦本阳翟人(阳翟属韩)。且其所著书,亦类书之体,不足当一家之说。秦既素不知学,其视诸家之存废,固不足以措意。此其忍于焚书者,一也。秦之强霸,独得法治之力,而法家之意,惟知近功。故商君谓:“明君修政作壹,去无用,止浮学事淫之民。”又谓:“说者成伍,烦言饰辞,而无实用。”固以为法令之外,皆可废绝。故异时既焚百家之学,犹曰:“欲学法令,以吏为师。”(见《史记·始皇本纪》)盖汉之罢黜百家,所以尊儒;而秦之焚书坑儒,则以申法。此其忍于灭古者,二也。称帝之后,所为多不师古,而学者以其所闻,时相訾议,不能不疑乱天下。故李斯曰:“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相与非法教(“而”字本在“学”字下,以意移上),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同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于上,党与成乎下。”(同上)当时是古而非今者,以儒者为盛,故儒之罹祸最酷。既禁藏《诗》、《书》百家语,又曰:“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同上)盖其视儒者之道仁义,称先生,皆将不利于政本。此其忍于灭古者,三也。然其先亦尝重用诸家之士矣。《汉书》:秦博士之官员多至数十人,掌通古今。(见《百官表》)今见于《艺文志》者,儒家有羊子四篇,凡书百章,名家有黄公四篇,皆秦博士。而仆射周青臣用面谀,面斥其过,以致成焚书之衅者,则博士淳于越也。始皇东行郡县,上泰山,登之罘,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皆与鲁诸儒生俱。故其自言,亦曰:“吾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始皇本纪》)徒以诸生非议法令,不当其意。又卢生诽谤而逃之,遂一怒而坑者四百六十余人。亦酷已!然吾以为学时之士即亦不能无过。不通时变之宜,好执古以非今,一也。奸利相告,不惜自溃,二也。侯生、卢生,皆类知道者,而乃为始皇求仙药,终亦不验,三也。盖自百家争鸣以来,尊己抑人,已成风气,而又昧于道术之全,不明损益之为用,骛空谈而遗实际,以是言多失中,往往缪盭于理。其好怪异者,更益之以神仙之说,易老聃长生久视之道,而为海上不死之方。此虽无始皇之焚坑,其亦不能不自隳灭矣。且当天下分裂,忧时之士各出其所尚,以救当世之急。此譬之人有疑难之症,为之子者,奇方异术,无所不搜。及夫六国既破,海内统一,曩时所持以应世者,已无所用。此譬之病起人愈,虽有良药,亦将斥去。故百家之传,至秦而绝。犹王官六艺之学,至春秋、战国而分。斯二者,皆势之所必然,非人力所得而为也。而昧者不察,专以灭古为秦之罪。或以为百家之废,后世学术遂不如古。此岂为明于当时之势,与古今之变者哉!
猜你喜欢 卷二十 二十之一·孔颖达 卷三 建本·刘向 伯牙琴自序·邓牧 提要·毛奇龄 卷八十七·程公说 卷十六·孔颖达 卷二十五·张廷玉 提要·张尔岐 卷十·苏辙 提要·真德秀 季氏篇第十六·钱穆 昭公·昭公二十三年·左丘明 无盖法门品第三·佚名 菩萨本生鬘论卷第二·佚名 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第五·澄观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