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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唐人诗“长贫惟要健,渐老不禁愁”,“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客泪题书落,乡愁对酒宽”,“旅望因高尽,乡心遇物悲”,“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乍见翻无语,别来长独愁”,皆字字从肺肝中流露,写情到此,乃为入骨,虽是律体,实《三百篇》、汉、魏之苗裔也。初学欲以浅率之笔袭之,多见其不知量。

  大历十才子,卢纶第一,吾乡吉侍郎中孚第二。卢诗清高,可以与刘文房匹,不愧称首。吉尝荐卢於朝,卢集忆吉诗甚多,两人盖尤相契也。卢称吉“新诗满帝乡”,又云“侍郎文章宗,杰出淮楚灵”,定非虚誉。然吉诗传于今者,惟《送归中丞使新罗》一首。其诗云:“官称汉独坐,身是鲁诸生。绝域通王制,穷天问水程。岛中分万象,日处转双旌。气积鱼龙窟,涛翻水浪声。路长经岁去,海尽向山行。复道殊方礼,人瞻汉使荣。”此诗起四句,剧有气岸,“岛中”二语,尤雄杰称题。第“日处”二字,未知所本。“涛翻水浪声”,一句中水凡三见,未免复沓,或“水浪”二字有讹。要其通幅气体宏阔,与盛唐钜手相似,无中晚疲ぃ态也。又侍郎弃黄冠而返儒服,非有识力者不能,而李端转作诗以讥之曰:“还乡见鸥鸟,应愧背船飞”。此等议论,似高实缪。即此以衡端,同在十才子中,而识力不逮多矣。

  吾乡龚圣予题赵子昂《雪中高士图》云:“雪气侵入卧欲僵,劳劳明府到藜床。主宾问答皆情话,何用名入荐章!”讽刺之意,在於言外,不独品高,诗亦深远。讥子昂者多矣,不逮此也。龚又有《题山水》诗云:“谷口长松涧底藤,石桥山路远登登。囊琴斗酒来何暮,空负寒斋昨夜灯。”风味直似倪高士。

  同里丁俭卿,考证宏富,偶以秋谷《声调谱》平仄之一定者为疑。作书以答之曰:按谱中所注古诗字音平仄一定者,如于鹄“年年山下人”句,赵氏注曰:“下句是律,上句第五字必平。”愚按不独平韵五古,即仄韵五古亦然。如襄阳“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荠”字必用仄声者,以下句是律也。盖不如此,恐与律诗混耳,此无可疑者也。“静闻水淙淙”句,赵氏注“闻”字曰:“此字不平则为律。”盖亦恐与律诗混耳,亦无可疑者也。东坡“扁舟渡江吴越”句,赵氏注“越”字曰:“此字不可轻用平声。”盖仄韵七古上句尾可仄,平韵七古上句尾若用平声则不谐,杜公“昔随刘氏定长安”,“问之不肯道姓名”,究竟变格非法,亦无可疑者也。李贺“衰蕙愁空园”句,赵氏注曰:“第三字不平,则律句矣。”盖李贺此诗参用齐、梁,不尽合调,惟此句得法,故赵氏特注此句以明之,亦无可疑者也。太白“惊起而长嗟,失向来之烟霞”句,赵氏注曰:“此四句皆六言,若非下句用三平则失调。”盖不惟恐与赋类,仍为音节较响耳,亦无可疑者也。杜诗“屡貌寻常行路人”,赵氏注“行”字云:“平最要紧”。盖七古第七字平,第五字必平,乃为正调,而“屡貌”句又必得“行”字平声,乃非律句,故云“最要紧”也,亦无可疑者也。李义山“相与ピ赫流淳熙”句,赵氏注“赫”字曰:“此字必仄”。盖下面三平,此处亦平,则音不谐。如“封狼生ァァ生罴”七字平声,转觉其谐,而一“赫”字易平声则不谐者,以字之平仄相杂故也。韩诗“快剑斫断生蛟鼍”,“杲杲寒日生於东”,皆用此义,不可枚举。独《陆浑山火》诗:“风怒不休何轩轩”、“命黑螭侦焚其元”、“溺厥邑囚之昆仓”不然,故赵氏谓止可用於《柏梁》体,寻常七古断不可用。盖《柏梁句句用韵,自相谐应,他诗不尔,虑不谐矣,亦无可疑者也。赵氏谓“平平平平仄平平句,於转韵中不宜”。盖转韵最喜流美,此等非古非律之句,殊觉聱牙,故不合用,亦无可疑都也。以上八则,赵氏所谓古诗一定之平仄,义例皆确不可易。僭疏其意如此,亦未知当否也。若其不必一定者,赵氏既未特下重笔,此在後人之变通,以合天然之节奏尔。然赵氏亦有可疑者,如东坡“四方水陆无不便”句,赵氏注云:“第五字平,第六字仄,便非律句。”愚按此句“不”字,必易平声方谐,若“不”字不改,则“陆”字必易平声方谐。赵氏止以非律句注之,未尽音节之妙也。“紫金百饼费万钱”,愚按此句诚非律矣,究不如“水脚一线争谁先”、“一半已入姜盐煎”为不转韵七古之正调也。赵氏注云:“即六字仄,独令末一字平亦可。”是其哑更甚於坡句,弥不入调也。若谓七古专用正调,恐不能变化参错,相生相应,得“四方水陆”、“紫金百饼”等一二句间之,更见挺动。即如此说,赵氏亦当注明,不得如所注云云也。右丞“我心素已”,襄阳“北山白里”,赵氏注云:“皆天然古句。”愚按“北山白里”,诚天然入古:“我心素已”,不律则有之,若谓其为天然之古,则必“我素心已”而後可也。此皆仆之所疑於赵氏者也。近歙人吴苏泉绍氵粲《声调谱说》,较赵氏为益详,其言一定之平仄,亦均不误。惟注老杜“征衣飒飘”“飒”字下云:“此字用仄妙。”愚按上句“连笮动袅娜”已四仄矣,此处即易“飒”字为平声,亦未见其不妙也。又注“高通荆门路”“荆”字云:“必平。”愚按“荆”字即易仄声,亦是古句,今云“必平”,是必宜用四平声也。五古得四平三平句诚佳,然亦何其滞也!总之此事不可不严,不可太滞。吴氏谓“不屑章句者,奸声讠皮律,尽裂闲检,墨守者又形横肖而生气少”,真笃论也。仆尝谓渔洋不肯以此谱示人,不如秋谷之有远见。秋谷云:“不知此者,固未为能诗;仅无失调而已,谓之能诗可乎?故辄以语人无隐。”此三四语,较之吴氏尤曲而尽也。然渔洋答刘大勤云:“无论古律正体拗体,皆有天然音节。唐、宋、元诸大家,无字不谐,明何、李、边、徐、王、李亦然,袁中郎之流,便不了了矣。”又云:“七言古凡一韵到底者,其法度悉同。惟仄韵诗单句末一字,可平仄相间用,平韵诗单句末一字,忌用平声,若换韵者则当别论。”是渔洋亦未尝不以声调示人也,特不如赵氏之备耳。凡赵氏所致讥於渔洋者甚多,其词气愤懑,非尽由论诗之相失,恐自以蹉跌不振,由渔洋门下所挤故耶?抑以妇舅之亲,不能出气力相拔故耶?要之《声调》一谱,则赵氏之功为大,殆历劫不敝者也。

  张文写安道《题汉高庙》诗:“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乱世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议论极有关系,但“治”字误读去声。然徐骑省《观习水师》诗:“元帅楼船出治兵”,“治”字已读去声矣。按《说文》,治本水名,出东莱曲城阳丘山,南入海。从水,台声,直之切。是“治”字本平声。陆氏《释文》,於诸经中平声者,并无音去声者,乃音直吏反,盖借用乃为去声也。今骑省亦误读“治”字,岂校定《说文》者所宜出耶?然昌黎《讳辨》:“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则“治”字误读,又不始於骑省。第骑省佳诗甚希,且以南唐大臣复仕於宋,选者必以其诗殿唐人之後,何所取哉!

  晏元献《咏上竿伎》云:“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比拟虽不伦,然不害为守正之士也。而荆公题其後云:“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此直以随俗为通方,守道为迂士,不经之论,无过於此。荆公亦非通方之人,总欲翻前人成案耳。二诗均不佳,特拈出以为好翻成说而有害心术者之戒。荆公同时有王介甫,以荆公屡召不起,至熙宁初,闻翰林学士之命遂出,寄诗云:“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讽之也。荆公作诗云:“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实为介发。然荆公之出处,果何意哉!小官则辞,要官则受而已矣。此可使汉阴丈人见乎?“桔槔俯仰”之术,至此遂发露而无馀矣。

  郭功甫在王荆公座,和太白《凤皇台》云:“高台不见凤皇游,浩浩长江入海流。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风摇落日吹行棹,潮拥新沙换故洲。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荒草向人愁。”一座尽倾。然实不中与太白作仆,盖大家绝作,本不应和也。就中惟“潮拥新沙换故洲”句,稍研练耳。功甫《金山》诗:“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几有太白意境,又从太白“鸟飞不到吴天长”句化出,非真实独造本领,梅圣俞遂许为太白後身,何哉?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睡眼开”,“城临战垒黄晚,马渡寒沙夕照微”,皆赵倚楼集中名句。或以“马思边草”一诗为刘梦得作,以“城临战垒”一诗为李群玉作,非也。倚楼七律,佳语甚多,如“武帝未能忘塞北,董生才足使胶西”,“竹户半开钟未绝,松枝晚霁鹤初还”,“声中寒食酒,芙蓉花外夕阳楼”,“高鸟过时秋色动,征帆落处暮平”,“两见梨花归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树色老依宫舍晚,溪声凉傍客衣秋”,“故园何处风吹柳,新雁南来雪满衣”,“花外鸟归残雨暮,竹边人语夕阳”,较之许丁卯,尤觉生动有姿态。其对句不称而出句甚佳者,如“月观静依春色边”,不能如“江帆自落鸟飞外”;“随步花枝欲碍山”,不能如“映鞭柳色微遮水”。然名章秀句,亦络绎不绝矣。独其分咏薛道衡《昔昔盐》诗,逐句为五律一章,体如试帖,词亦卑陋,殊为全集之瑕耳。然其五律气体胜於七律者尤多,如“岩空秋色动,水阔夕阳多”,“传家有天爵,主祭用儒衣”,“风雨落花夜,山川驱马人”,“断崖时避马,芳树欲留人”,“野桥连寺月,高竹半楼风”,“风消荥泽冻,雨净圃田沙”,“马嘶芳草渡,门掩百花塘”,“残花春浪阔,小酒故人稀”,“月影缘山尽,钟声隔浦微”,“此夜雁初至,空山雨独闻”等诗,无论全局紧於七律,即以句法论,用意极深,措词极静,亦非七律之好以缘情绮靡胜者。七绝多於五绝,然亦在五律下。盖倚楼五律高处,往往似大历十子,其佳在骨韵间,不可以言语摸索而得,而在当时转以七律得名,此晚唐之所以卑也。

  叶石林《诗话》颇多可采,其最误人者,好取荆公诗句以教人,而实皆庸下。如“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皆绝无深趣者。“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石林亦以为非其至者。至晚年乃尽深婉不迫之趣,而石林所取晚年作,亦不过“含风鸭绿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等语。“含风”二句,余前已议之。若“谷口”、“壶头”巧对,又岂诗家所尚哉!石林为蔡元长党,宜诵说荆公不置耳。

  石林以老杜“波漂菰米沈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流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皆未免武断之失,此亦陷入释皎然之魔障者也。皎然所列《偷语诗例》、《偷势诗例》、《偷意诗例》;《跌宕格二品》,曰《越俗》,曰《骇俗》;《氵屈没格一品》,曰《淡俗》;《调笑格一品》,曰《戏俗》:有一语不见笑於大方之家耶?

  晁君诚“小雨人不寐,卧听羸马残刍”,山谷吟赏不已,遂摹其句云:“马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而不知其气味去之甚远。石林取之,无鉴别也。欧公被酒时语其子云:“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为之;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为之。”欧公三诗具在,犹是宋人驾气势、行议论诗耳,遽云李、杜所不到,此真被酒时言语。石林津津述之,亦无鉴别也。坡公“水底笙簧蛙两部”,石林云:“以‘笙簧’易‘鼓吹’,不碍其意同。”不知蛙声拟以“鼓吹”可,拟以“笙簧”则不可。欧公《聚星堂》诗禁体物语,石林云:“能者出入纵横,有何拘碍?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银与玉也!”论诚通脱。然“冻合玉楼”二语,字生新,句工整,则有之矣,“超然飞动”之妙,吾亦无从得之。此自由石林眼低耳,鉴别未精,遽欲持论抑扬,可乎?

  欧公极许梅圣俞、苏子美诗,而谓圣俞“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絮暖鱼繁,豉添莼菜紫”,晏元献之称赏为不知人。然《六一诗话》所载圣俞《河豚》、《春雪》二诗,皆非至者。公许河豚诗为绝唱,惟首二语“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差可无忝,馀则有韵之文耳;许子美《新桥对月诗“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沈沈卧彩虹”,为雄伟称题,尤不可解。且二公佳诗甚多,略而不录,而所赏在此,万万非浅学所能喻矣。

  帝王作诗,工拙皆不足计。然《庚溪诗话》极尊《大风歌》为英王气概,谓“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终有感慨之语。魏武帝父子诗虽悲壮,仍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述者”。亦未为无识也。乃独取唐文皇“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一朝辞此去,四海遂成海”,词气壮伟,足与功烈相副。未免太过。如此六句,乃陈、隋人气格,特多填帝王门面字耳。较之魏武,犹有愧色,况汉高哉!文皇诗大率未脱文士气,此亦风会使然,不必苛绳者,而谓其高出魏、晋,则非矣。

  贾岛诗“写留行道影,焚坐禅身”,欧阳公笑之。然谓“‘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亦岛诗,何精粗顿异”。“步随青山”数语,果谓之“精”乎?吾第见其幽怪酸涩而已。

  《庚溪诗话》以宋元宪“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宋景文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为落花佳句;又谓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不减二宋。落花诗最难高雅,宋、余皆格之卑卑者,以此为佳,风雅安在?就中衡之,景文诗犹属翘楚,若大宋、余公,琢句用事,拙滞极矣。并列而同誉之,迷涂未指,况门墙堂奥乎?

  用前人成句入诗词者极多,然必另有意象以点化之,不能用入排偶或直写偶句也。如欧公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此实别有意象。故坡公复作长短句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以王摩诘语专归之欧,转见别致。若韦苏州“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馀”,而王荆公直袭“绿阴”全句,又对之曰“幽草弄秋妍”,此可云意象点化乎?叶石林犹附和之曰:“大抵荆公阅唐诗最多,其去取之间,用意尤精。”贡谀亦至矣。石林又云:“顷见晁无咎举鲁直‘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自以为莫能及。”吾不解黄鲁直、晁无咎、叶石林皆博雅之流,竟不读李太白诗耶!太白“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千古名句,儿童皆能拾诵,而鲁直乃袭之,又故易二字耶?抑果由暗合耶?刘贡父云:“讽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吾谓後人作诗,无论立志太卑,有意袭古,与读诗太多无意合古者,要当精心洗涤,斯免诟笑。特书此以存鉴焉。

  刘贡父爱闽僧可朋诗“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诗因试客分题僻,棋为饶人下之低”。贡父亦忘“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为义山诗耶?此亦叶石林所夸“人家围橘柚”之类也。“诗因试客”二语,格调卑俗,更无足道。

  杨蟠《金山》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吴僧《钱塘白塔院》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皆雅健精切,不可磨灭者。王平甫以杨诗为“庄宅牙人语”,陈後山以僧诗为“分界堠子语”,有意訾{敖口},不中肯綮。矮人观场,当骇吾此论也。

  黄鲁直谓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子美“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诚然。然谓襄阳“气蒸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则语意茫昧,令人百思不能得也。後山采入诗话,过矣!後山於杜诗极深,然谓“摩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曰‘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此则阿其所好。杜胜王处甚多,此处独王胜杜,未可以五言胜七言也。又谓“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於事情,但不文耳”。论陶之语,实有三病;陶诗之美,不止於“切事情”,一也;陶诗未尝“不文”,其文并胜後山之诗,二也;陶之平淡入神,即“不文”,并不足以为陶病,三也。其论鲍亦未尽。鲍诗纯以骨胜,奚啻“华而不弱”哉?又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此等琐俗之诗何足录?而後山则赞之曰:“千载而下,读者如新。”吾不解其寄托何在矣!然鲁直、後山论诗,亦有极精者,谨书於左,玩之以自求进焉。鲁直曰:“二十年来,学士大夫有功於翰墨,不为不多,卓尔名家者则少。盖尝深求其故,病在欲速成耳”。又曰:“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乃纵以助诗,故致远则泥。”又“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於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後山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又曰:“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

  自李、杜後,诗遂无大句。元裕之崛起四百年後,有志追而复之。如“开门望吴楚,鸟去天无穷”,“斜阳半天赤,飞鸟大江远”,“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管涔汾源大车轮,平泉丈八玻璃盆”,豪情胜概,壮色沈声,直欲跨苏、黄、攀、李、杜矣。

  刘裕为宋公,游戏马台,命僚佐赋诗,谢瞻所作,一时以为冠。予读之,未见冠时之妙,惟“轻冠秋日”五字佳耳。灵运一作,尤无情绪。且裕未即真,而瞻寺云:“圣心眷佳节。”灵运诗云:“良辰感圣心。”何其无耻而无忌也?此皆诗中之罪人耳。

  王渔洋谓小杜“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不如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不著议论之高。愚谓摩诘平日诗品,原在牧之上。然此题自以有关风教为主,杜大义责之,词色凛凛,真西山谓牧之《息妫》作,能订千古是非,信然。余尤爱其掉尾一波,生气远出,绝无酸腐态也。王虽不著议论,究无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转舍盛唐而取晚唐矣。明人有《题二乔观兵书》者:“香肩并倚读兵书,韬略原非中馈图。千古《周南》风化本,晚凉何不诵《关雎》?”此则纯是酸腐态,理虽正而词不佳。盖皮毛之理,非由解悟而得者也。题即不雅,诗可知矣。

  四言如潘安仁《关中诗》,陆士衡《皇太子宴玄圃》诗,陆士龙《大将军宴会》诗,应吉甫《华林园集诗》,颜延年《应诏宴曲水》诗、《皇太子释奠》诗,体制声色,都如一辙。颜虽琢镂较甚,然亦无甚高下。盖皆《雅》、《颂》之皮毛,阿谀之圭臬,而四言之奴隶也。汉、魏以来,四言自以韦孟《讽谏》为第一,魏武帝《短歌行》、《观沧海》、《龟虽寿》,曹子建《应诏》、《责躬》、《朔风》等诗次之,皆在晋、宋人上。然晋人如渊明《停》、《时运》等作,又不可以风会论。其次如束《补亡》,古朴不足,安雅有馀,同时大手亦无出其右者,况後人哉!朱竹乃谓“嘉靖时郑世子载育所著《补亡诗》廿馀首,隐括古训,比之束,似为过之”。予观之直似集经语时文耳,何足当晋人一盼也!

  束《南陔》诗“彼居之子”,即彼其之子也。“何居”、“何其”古通用。李善注:“居,未仕者。”泥矣!《白华》诗“鲜侔晨葩”四字,的是晋人好言语。然如“荡荡夷庚,物则由之。蠢蠢庶类,王亦柔之。道之既由,化之既柔。木以秋零,草以春抽。兽在於原,鱼跃顺流”。笔墨到此,直欲化去,《三百篇》气味亦约略去人不远,此岂潘、陆诸公所能动一笔者!

  曹子建《上责躬应诏诗表》:“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又曰:“七子均养者,鸠之仁也。矜愚爱能者,兹父之恩也。”皆不合理。何则?子建与子桓为亲兄弟,尊之为君,礼也,称之为父,非礼也。其诗曰:“逝惭陵墓,生愧阙庭。”是念其父也。念其父而又以父尊兄可乎?此卑而入於谬者也。

  《公宴》诗以子建为首,无卑乞状也。如王仲宣、刘公,皆弱而无气者。应德琏物自喻,稍有变动,而气终不甚轩举。仲宣云“不醉且无归”,德琏云“不醉其无归”,各增《毛诗》一字,未见其妙,形其弱,气屈则言自无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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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宪大夫工曹判书集贤殿大提学知经筵春秋馆事兼成均大司成臣郑麟趾奉敎修。杜景升。○杜景升全州万顷县人质厚少文有勇力初补控鹤军手搏者招景升为伍其舅上将军文儒宝闻之曰: "搏贱技也非壮士所为。" 景升遂不往。 后

  • 十国春秋卷五十·吴任臣

    检讨呉任臣撰后蜀三列传高祖皇后李氏 太后李氏高祖皇后李氏后唐太祖弟克让之女也【五代防要作后唐武王长女】高祖为教练使时太祖竒其才逐以弟女妻之庄宗即位封琼华长公主【五代防要云同光三年十二月封】初高祖镇西川

  • 序·孙中山

    中华民族,世界之至大者也,亦世界之至优者也。中华土地,世界之至广者也,亦世界之至富者也。然而以此至大至优之民族,据此至广至富之土地,会此世运进化之时、人文发达之际,犹未能先我东邻而改造一富强之国家者,其故何也?人心涣散

  • 207.卖国贼秦桧·林汉达

    岳飞在朱仙镇大捷,逼近东京。兀术眼看在东京呆不下去,决定渡过黄河北撤。当他带着金兵离开东京的时候,有个书生拦住他的马,说:“大王(指兀术)别走了。岳少保(‘少保’是岳飞的官衔)马上会撤兵。东京一定没事儿。”兀术很奇怪,问

  • 不屑之教·孔子

    【原文】 孺悲①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②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间之。 【注释】 ①孺悲:鲁国人。②将命者:传命的人。 【译文】 孺悲想拜见孔子,孔子以生病为由加以推辞。传命的人冈灿房门,孔子便取下瑟来一边弹一边唱,故

  • 双桥随笔卷四·周召

    鳯县知县周召撰俗忌正五九三月不可赴任王勉夫曰张敞为山阳太守奏曰臣以地节三年五月视事其言如此则知前汉之俗未尝忌五月也然敞在山阳其责甚难卒以无事其后徴为胶东相亦不闻有凶横之说又汉朔方太守碑云延嘉四年九月乙

  • 卷一百八十四·秦蕙田

    钦定四库全书五礼通考卷一百八十四刑部尚书秦蕙田撰嘉礼五十七观象授时书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谷【?东表之地称嵎夷?明也 疏禹贡青州曰嵎夷既略青州在东界外之畔为表故云东表之地称嵎夷也】寅賔出日【?寅敬賔导也】

  • 书传卷十·苏轼

    宋 苏轼 撰周书洪范第六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洪范大法也武王杀受立武庚非所以问洪范者而孔子于此言之明武王之得箕子盖师而不臣也箕子之言曰殷其沦丧我罔为臣仆殷亡则箕子无复仕之道以此表正万世为君臣

  • 卷五十二·朱熹

    <子部,儒家类,御纂朱子全书>钦定四库全书御纂朱子全书卷五十二道统一圣贤诸儒总论此道更前后圣贤其説始备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眀此理今

  • 卷十·梁寅

    钦定四库全书 诗演义卷十 明 梁寅 撰 小雅二 彤弓之什 彤弓 天子燕有功诸侯而锡以弓矢也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锺鼓既设一朝飨之 三章皆赋也晋文侯有功於平王王赉之以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彤者朱

  •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太虚

    ──在上海普济协会讲──今天应上海普济协会之招,到此与各位谈谈佛学。佛学无所不包,从何讲起?眼前有标语一条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且即讲此。佛所觉悟的法,不是别的东西,即尽世间一切所有事事物物,将他真面目看清,即

  • 西方合论 第三卷·袁宏道

    西方合论 第三卷第三部类门夫如来说教。广有多门。经中或偶一拈题。或因缘举出者。不可胜载。唯念佛一门。频形赞叹。如高峦之峙平原跃空而出。类金星之晃沙碛映日即明。故知。法门殊胜。未有逾此一门者也。今

  • 翻译名义集卷第十二·法云

    三德秘藏篇第四十九光明玄云。法身般若解脱是为三。常乐我净是为德。无二生死为常。不受二边为乐。具八自在为我。三业清净为净。章安疏云。法身之身。非色非无色。非色故。不可以形相见。非无色故。不可以心想知。虽

  • 本草蒙筌·陈嘉谟

    本草著作。又名《撮要便览本草蒙筌》、《撮要本草蒙筌》。12卷。明陈嘉谟(廷采)撰。刊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卷首列历代名医图14幅,系转绘自《医学源流》。其后为总论,分18个专题讨论道地药材、野生家种、采收季节、

  • 圣祖仁皇帝圣训·雍正

    全称《大清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皇帝圣训》。60卷。雍正九年(1731)敕纂。分类汇辑玄烨治国的各种言论。雍正九年,在实录馆进呈刚修成的圣祖实录的同时,雍正皇帝又命令馆臣另修圣训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