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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伪列传三

王建,陈州项城人。唐末,隶名于忠武军。秦宗权据蔡州,悬重赏以募之,建始自行间得补军候。广明中,黄巢陷长安,僖宗幸蜀。时梁祖为巢将,领众攻襄、邓,宗权遣小校鹿晏宏从监军杨复光率师攻之,建亦预行。是岁,复光入援京师,明年破贼收京城。初,复光以忠武军八千人立为八都,晏宏与建各一都校也。复光死,晏弘率八都迎扈行在,至山南,乃攻剽金、商诸郡县,得兵数万,进逼兴元,节度使牛丛弃城而去,晏宏因自为留后,建等为属郡刺史,不令之任。俄而晏宏正授节旄,恐部下谋己,多行忍虐,由是部众离心。建与别将韩建友善,晏宏益猜二建,伪待之厚,引入卧内。二建惧,夜登城慰守陴者,因月下共谋所向,谓韩建曰:“仆射甘言厚德,是疑我也,祸难无日矣,早宜择利而行。”韩曰:“善。”因率三千人趋行在,僖宗嘉之,赐与巨万。分其兵为五都,仍以旧校主之,即晋晖、李师泰、张造与二建也,因号曰随驾五都,田令孜皆录为假子。及僖宗还宫,建等分典神策军,皆遥领刺史。

光启初,从僖宗再幸兴元,令孜惧逼,求为西川监军,杨复恭代为观军容使。建等素为令孜所厚,复恭惧不附己,乃出五将为郡守,以建为壁州刺史。天子还京,复恭以杨守亮镇兴元,尤畏建侵己,屡召之。建不安其郡,因招合溪洞豪猾,有众八千,寇阆州,陷之,复攻利州,刺史王珙弃城而去。建播剽二郡,所至杀掠,守亮不能制。东川节度使顾彦朗,初于关辅破贼时与建相闻,每使人劳问,分货币军食以给之,故建不侵梓、遂。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忧其胶固,谋于监军田令孜,曰:“王八,吾子也,彼无他肠,作贼山南,实进退无归故也。吾驰咫尺之书,可以坐置麾下。”即飞书招建。建大喜,遣使谓彦朗曰:“监军阿父遣信见招,仆欲诸成都省阿父,因依陈太师得一大郡,是所愿也。”即之梓州见彦朗,留家寄东川,选精甲三千之成都。行次鹿头,或谓敬瑄曰:“建,今之剧贼,鸱视狼顾,专谋人国邑,傥其即至,公以何等处之?彼建雄心,终不居人之下,公如以将校遇之,是养虎自贻其患也。”敬瑄惧,乃遣人止建,遽修城守。建怒,遂据汉州,领轻兵至成都。敬瑄让之曰:“若何为者,而犯吾疆理?”建军吏报曰:“阆州司徒比寄东川,而军容太师使者继召,今复拒绝,何也?司徒不惜改辕而东,而北省太师,反为拒绝,虑顾梓州复相嫌间,谓我何心故也。使我来报,且欲寄食汉州,公勿复疑。”时光启三年。居浃旬,建尽取东川之众,设梯冲攻成都,三日不克而退,复保汉州。月余,大剽蜀土,进逼彭州,百道攻之,敬瑄出兵来援,建解围,纵兵大掠,十一州皆罹其毒,民不聊生。

建军势日盛,复攻成都,敬瑄患之,顾彦朗亦惧侵己。昭宗即位,彦朗表请雪建,择大臣为蜀帅,移敬瑄他镇,乃诏宰臣韦昭度镇蜀,以代敬瑄。敬瑄不受代,天子怒,命顾彦朗、杨守亮讨之,时昭度以建为牙内都校,董其部兵。 《鉴戒录》云:昭度以部兵置行府。 及王师无功,建谓昭度曰:“相公兴数万之众,讨贼未效,饷运交不相属。近闻迁洛以来,籓镇相噬,朝廷姑息不暇,与其劳师以事蛮方,不如从而赦之,且以兵威靖中原,是国之本也。相公盍归朝觐,与主上画之。”昭度持疑未决。一日,建阴令军士于行府门外擒昭度亲吏,脔而食之,建徐启昭度曰:“盖军士乏食,以至于是耶!”昭度大惧,遂留符节与建,即日东还。才出剑门,建即严兵守门,不纳东师。月余,建攻西川管内八州,所至响应,遂急攻成都,田令孜登城谓建曰:“老夫与八哥相厚,太师久以知闻,有何嫌恨,如是困我之甚耶!”建曰:“军容父子之恩,心何敢忘,但天子付以兵柄,太师孤绝朝廷故也。苟太师悉心改图,何福如之!”又曰:“吾欲与八哥军中相款,如何?”曰:“父子之义,何嫌也。”是夜,令孜携蜀帅符印入建军授建。建泣谢曰:“太师初心太过,致有今日相戾,既此推心,一切如旧。”翌日,敬瑄启关迎建,以蜀帅让之,建乃自称留后,表陈其事。明年春,制授检校太傅、成都尹、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观察处置、云南八国招抚等使,时龙纪元年也。移敬瑄于雅州安置,仍以其子为刺史,既行,建令人杀之于路,令孜仍旧监军事。数月,或告令孜通凤翔书问,下狱饿死。 《蜀梼杌》云:“敬瑄废处雅州,以其子为刺史。既行,建遣杀于三江,令孜仍监其军,复以令孜阴附凤翔,下狱饿死。

建雄猜多机略,意常难测,既有蜀土,复欲窥伺东川,又以彦朗婚姻之旧,未果行。会彦朗卒,弟彦晖代为梓帅,交情稍怠。李茂贞乘其有间,密构彦晖,因与茂贞连盟,关征疆吏之间,与蜀人得失。大顺末,建出师攻梓州,彦晖求援于凤翔,李茂贞出师援之,建即围解,自是秦、川交恶者累年。后建大起蜀军,败岐、梓之兵于利州,彦晖惧,乞和,请与岐人绝,许之。景福中,山南之师寇东川,彦晖求援于建,建出兵赴之,大败兴元之众。洎军旋,建承虚奄袭梓州,据彦晖,置于成都,遂兼有两川,自此军锋益炽。天复初,李茂贞、韩全诲劫迁车驾在凤翔,梁祖攻围历年。建外修好于汴,指茂贞罪状,又阴与茂贞间使往来,且言坚壁勿和,许以出师赴援,因分命诸军攻取兴元。比及梁祖解围,茂贞山南诸州皆为建所有,自置守将。及茂贞垂翅,天子迁雒阳,建复攻茂贞之秦、陇等州,茂贞削弱不能守。或劝建因取凤翔,建曰:“此言失策,吾所得已多,不俟复增岐下。茂贞虽常才,然名望宿素,与硃公力争不足,守境有余。韩生所谓入为扞蔽,出为席藉是也。适宜援而固之,为吾盾卤耳。”及梁祖将谋强禅,建与诸籓同谋兴复,乃令其将康晏率兵三万会于凤翔,数与汴将王重师战,不利而还。赵匡凝之失荆、襄也,弟匡明以其干奔蜀,建因得夔、峡、忠、万等州。及梁祖开国,蜀人请建行刘备故事。建自帝于成都,改元永平。五年,改元通正。是年冬,改元天汉,又改元光天。在位十二年,年七十二。子衍嗣。

衍,建之幼子也。建卒,衍袭伪位,改元乾德。六年十二月,改明年为咸康。秋九月,衍奉其母、徐妃同游于青城山,驻于上清宫。时宫人皆衣道服,顶金莲花冠,衣画云霞,望之若神仙,及侍宴,酒酣,皆免冠而退,则其髻髽然。又构怡神亭,以佞臣韩昭等为狎客,杂以妇人,以恣荒宴,或自旦至暮,继之以烛。伪嘉王宗寿侍宴,因以社稷国政为言,言发涕流,至于再三。同宴佞臣潘在迎等姑奏衍云:“嘉王好酒悲。”因翻恣谐谑,取笑而罢。自是忠正之臣结舌矣。

时中国多故,衍得以自安。唐庄宗平梁,遣使告捷于蜀,蜀人恟惧,致礼复命,称“大蜀国主致书上大唐皇帝”,词理稍抗,庄宗不能容,遣客省使李严报聘,且市宫中珍玩,蜀人皆禁而不出。衍既冲呆,军国之政,咸委于人。有王宗弼者,为六军使,总外任;宋光嗣者,为枢密使,总内任。洎严至蜀,光嗣等曲宴,因言中国近事,严亦引近事折之,语在严传。光嗣等闻严辩对,畏而奇之。及严使还,奏庄宗曰:“王衍呆童耳,宗弼等总其兵柄,但益家财,不恤民事,君臣上下,惟务穷奢。其旧勋故老,弃而不任,蛮蜓蜑之人,痛深疮痏。以臣料之,大兵一临,望风瓦解。”庄宗深然之,遂蒐兵括马,有平蜀之心。唐师未起时,伪东川节度使宋承葆献计于衍云:“唐国兵强,不早为谋,后将焉救?请于嘉州沿江造战舰五百艘,募水军五千,自江下峡,臣以东师出襄、邓,水陆俱进,东北沿边,严兵据险。南师出江陵,利则进取,否则退保硖口。又选三蜀骁壮三万,急攻岐、雍,东据河、潼,北招契丹,啖以美利,见可则进,否则据散关以固吾圉,事纵不捷,亦攻敌人之心矣。”衍不从。

唐同光三年九月十日,庄宗下制伐蜀,命兴圣宫使魏王继岌为都统,枢密使郭崇韬为行营都招讨。其月十八日,魏王统阙下诸军发洛阳。十一月二十一日,魏王至德阳,衍报云:“比与将校谋归国,伪枢密使宋光嗣、景润澄,南北院宣徽使李周辂、欧阳晃等四人异谋荧惑,臣各已处斩,今送纳首级。”是日,衍上表曰:“臣衍先人建,久在坤维,受先朝宠泽,一开土宇,将四十年。顷以梁孽兴灾,洪图版荡,不可助逆,遂乃从权,勉徇众情,止王三旬,固非获已,未有所归。臣辄绍镃基,且安生聚。臣衍诚惶诚恐,伏惟皇帝陛下,嗣尧、舜之业,陈汤、武之师,廓定寰区,削平凶逆,梯航垂集,文轨混同。臣方议改图,便期纳款,遽闻王师致讨,实抱惊危。今则将千里之封疆,尽为王土;冀万家之臣妾,皆沭皇恩。必当舆榇乞降,负荆请命。伏惟皇帝陛下,回照临之造,施覆帱之仁,别示哀矜,以安反侧。傥坟茔而获祀,实存没以知归,臣无任望恩虔祷之至。乙酉年十一月日,臣王衍上表。”其月二十七日,魏王至成都北五里升仙桥,伪百官班于桥下,衍乘行舆至,素衣白马,牵羊,草索系首,面缚衔璧,舆榇于后。魏王下马受其璧,崇韬释其缚,及燔其榇,衍率伪百官东北舞蹈谢恩。礼毕,拜,魏王、崇韬、李严皆答拜。二十八日,王师入成都。自起师至入蜀城,凡七十五日。 案:以下原本残阙。据《欧阳史》云:同光四年,衍行至秦川驿,庄宗用伶人景进计,遣宦者向延嗣诛其族。天成二年,封衍顺正公,以诸侯葬。《五代史补》:王建在许下时,尤不逞,尝坐事遭徒,但无杖痕尔。及据蜀,得马涓为从事,涓好诋讦,建恐为所讥,因问曰:“窃闻外议,以吾曾遭徒刑,有之乎!”涓对曰:“有之。”建恃无杖痕,且对众,因袒背以示涓曰:“请足下试看,有遭杖责而肌肉如是耶!”涓知其诈,乃抚背而叹曰:“大奇,当时何处得此好膏药来。”宾佐皆失色,而涓晏然。王建之僭号也,惟翰林学士最承恩顾,侍臣或谏其礼过,建曰:“盖汝辈未之见也。且吾在神策军时,主内门鱼钥,见唐朝诸帝待翰林学士,虽交友不若也。今我恩顾,比当时才有百分之一尔,何谓之过当耶!”论者多之。杜光庭,长安人,应《九经》举不第。时长安有潘尊师者,道术甚高,僖宗所重,光庭素所希慕,数游其门。当僖宗之幸蜀也,观蜀中道门牢落,思得名士以主张之。驾回,诏潘尊师使于两街,求其可者,尊师奏曰:“臣观两街之众,道听涂说,一时之俊即有之,至于掌教之士,恐未合应圣旨。臣于科场中识《九经》杜光庭,其人性简而气清,量宽而识远,且困于风尘,思欲脱屣名利久矣,以臣愚思之,非光庭不可。”僖宗诏而问之,一见大悦,遂令披戴,仍赐紫衣,号曰广成先生,即日驰驿遣之。及王建据蜀,待之愈厚,又号为天师。光庭尝以《道》、《德》二经注者虽多,皆未能演畅其旨,因着《广成义》八十卷,他术称是,识者多之。

孟知祥,字保裔,邢州龙冈人也。祖察,父道,世为郡校。伯父方立,终于邢洺节度使,从父迁,位至泽潞节度使。知祥在后唐庄宗同光三年,授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天成中,安重诲专权用事,以知祥庄宗旧识,方据大籓,虑久而难制,潜欲图之。是时,客省使李严以尝使于蜀,洞知其利柄,因献谋于重诲,请以己为西川监军,庶效方略,以制知祥,朝廷可之。及严至蜀,知祥延接甚至,徐谓严曰:“都监前因奉使,请兵伐蜀,遂使东、西两川俱至破灭,川中之人,其怨已深。今既复来,人情大骇,固奉为不暇也。” 案:此句疑有舛误。 即遣人拽下阶,斩于阶前。 《欧阳史》云:李严至境上,遣人持书候知祥,知祥盛兵见之,冀严惧而不来,严闻之自若。天成二年正月,严至成都,知祥置酒召严,因责严曰:“今诸方镇已罢监军,公何得来?”《鉴戒录》云:李严于天成初复来临护,孟祖加之礼分,从容数其五罪,命剑斩之。 其后朝廷每除剑南牧守,皆令提兵而往,或千或百,分守郡城。时董璋作镇东川已数年矣,亦有雄据之意。会朝廷以夏鲁奇镇遂州,李仁矩镇阆州,皆领兵数千人赴镇,复授以密旨,令制御两川。董璋觉之,乃与知祥通好,结为婚家,以固辅车之势。知祥虑唐军骤至,与遂、阆兵合,则势不可支吾,遂与璋协谋,令璋以本部军先取阆州,知祥遣大将军李仁罕、赵廷隐率军围遂州。长兴元年冬,唐军伐蜀,至剑门。二年,以遂、阆既陷,又粮运不接,乃班师。三年,知祥又破董璋,乃自领东、西两川节度使。应顺元年,以剑南东两川节度使、王称我帝于蜀,改元明德。七月卒,年六十一。 案:《孟知祥传》,《永乐大典》原阙,今采《册府元龟》僭伪部以存梗概。

昶,知祥之第三子也。 《宋朝事实》云:昶,初名仁赞。《挥尘余话》云:昶,字保元。 母李氏,本庄宗之嫔御,以赐知祥。唐天祐十六年,岁在己卯,十一月十四日,生昶于太原。及知祥镇蜀,昶与其母从知祥妻琼华长公主同入于蜀。知祥僭号,伪册为皇太子。知祥卒,遂袭其伪位,时年十六,尚称明德元年。及伪明德四年冬,伪诏改明年为广政元年,是岁即晋天福三年也。伪广政十三年,伪上尊号为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皇朝乾德三年春,王师平蜀,诏昶举族赴阙,赐甲第于京师,迨其臣下赐赍甚厚,寻册封楚王。是岁秋,卒于东京,时年四十七,事具皇家日历。自知祥同光二年丙戌岁入蜀,父子相继,凡四十年而亡。 《五代史补》:孟知祥之入蜀,视其险固,阴有割据之志。洎抵成都,值晚,且憩于郊外。有推小车子过者,其物皆以袋盛,知祥见,问曰:“汝车所胜几袋?”答曰:“尽力不过两袋。”知祥恶之,其后果两世而国灭。孟知祥与董璋有隙,举兵讨之。璋素勇悍,闻知祥之来也,以为送死。诸将两端,李镐为知祥判官,深忧之。及将战,知祥欲示闲暇,自写一书以遗董璋。无何,举笔辄误书“董”为“重”字,不悦久之。镐在侧大喜,且引诸将贺于马前,知祥不测,曰:“事未可测,何贺耶!”镐曰:“其‘董’字‘艹’下施‘重’。今大王去‘艹’书‘重’是‘董’已无头,此必胜之兆也。”于是三军欣然,一战而董璋败。

史臣曰:昔张孟阳为《剑阁铭》云:“惟蜀之门,作固作镇,世浊则逆,道清斯顺。”是知自古坤维之地,遇乱代则闭之而不通,逢兴运则取之如俯拾。然唐氏之入蜀也,兵力虽胜,帝道犹昏,故数年间得之复失。及皇上之平蜀也,煦之以尧日,和之以舜风,故比户之民,悦而从化。且夫王衍之遭季世也,则赤族于秦川;孟昶之遇明代也,则受封于楚甸。虽俱为亡国之主,何幸与不幸相去之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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