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屈原生卒考
《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此屈子自道其生辰也。王逸《楚辞章句》:“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孟,始也。正月为陬。庚寅,日也。言己以太岁在寅,正月始春,庚宾之日,下母之体而生。”后朱子《楚辞辨证》疑其说,谓:“月日虽寅,而岁则未必寅。其曰摄提贞于孟陬,乃谓斗柄正指寅位之月耳,非太岁在寅之名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重申王说,曰:“古人必以日月系年。摄提,岁也。孟陬,月也。庚寅,日也。岂有自述世系生辰,乃不言年而止言月日者?”陈瑒《屈子生卒年月考》(云:“以甄鸞《五经算术》所载,周历法,自楚怀王以前上推威王九年庚寅,及宣王十五年丙寅。此二年中建寅之月,皆无庚寅之日。惟宣王二十七年戊寅。建寅之月已巳朔,庚寅为月之二十二日,屈子殆以是年生。”)刘师培《古历管窥》云:“以夏历推之,楚宣王二十七年戊寅,距入乙卯蔀四十九,积月六百零六,闰余一,积日一万七千八百九十五,小余六百五十四,大余十五,得庚午为正月朔,庚寅为巳月二十一日,屈子之生当在是年。”)相继推定屈子生年在楚宣王二十七年。按之《史记》,于屈原事迹,大概符合。据《世家》:怀王十六年,张仪至楚。十七年,秦败屈丐。其时屈原已先绌。(屈复《楚辞新注》谓“《史记》被疏,止是不与议国事,未尝夺其左徒之位。夺其位当在此年。”林雲铭《楚辞燈》谓在前张仪至楚之年。)计其年寿为三十二岁,则为左徒用事时,年三十左右也。(屈复定屈子为左徒在怀王十一年时,因是年楚为从约长,《惜往日篇》所谓“奉先功以照下,国富强而法立”是也。今按:屈说亦无据。惟屈原为左徒用事,则大致在此,或稍后也。)十八年张仪重至楚,屈原使从齐来,谏何不杀张仪,是岁屈原年三十三。其后十二年,怀王入秦不返。顷襄王元年,屈原若在,年当四十六。以子兰之谗而迁,遂沉汨罗以死。其年无考,要当在五十左右。(洪兴祖说《悲回风》,施黄棘之枉策云:“怀王二十五年入秦,与昭王盟于黄棘,后为秦欺,客死于秦。顷襄七年迎妇于秦,是欲复施黄棘之枉策。”今按:黄棘明属怀王时事,不得牵并襄王为说,朱子《楚辞辨证》并不认黄棘为地名,则屈原之卒,是否在顷襄七年后,实无证。东方朔《七谏 怨世篇》年既已过太半兮,是或屈子年逾五十之证。)此屈子年世之略可考者也。
王船山《楚辞通释》以《哀郢》为顷襄迁陈,屈原不欲,谗人以沮国大计为原罪,遂重见窜逐而作。考迁陈在顷襄二十一年。屈原若在,年应六十六岁,疑不若是之寿。(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谓“襄王徙陈,其时长沙曾为秦取,原尚得晏然安身其地乎?”又引“韩非曰:秦与荆战,大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渚江南,则是时屈子自沉之长沙亦入秦矣。”实则洞庭五渚江南,并非指今长沙一带而言。(参读《考辨》第一二七。)惟谓屈原卒在襄王迁陈前,则是。)又邹叔绩《遗书》有《屈子生卒年月日考》,亦定屈子生年在周显王二十六年,(即楚宣王二十七年,并据殷历推定为正月二十一日,已先刘说。)而谓卒在秦昭王三十年,屈子年六十七,自云论证详《读书偶识》。今《偶识》已佚,不可见,或与王说同据《哀郢》也。(邹氏应湘潭王氏聘,校《船山遗书》,均录其序跋,附以案语,仿朱竹垞《经义考》及《直齋书录题解》之例,勒为目录三卷,则于船山论屈子事,必见无疑。)今读屈子诸篇,其忠君爱国之情,郁勃既盛,感伤弥切。苟顷襄初政,原又被谗南迁,当时即无久理。不得又抑塞流徙,至于二十二年之久,乃始沉湘而去。(《哀郢》年代参读《考辨》第一百三十,邹叔绩又论《离骚》年代。参读《考辨》一百二十一。)
抑前人论屈子卒年,犹有异说。则谓屈子之卒,尚在怀王入秦前,并不及襄王时。此王白田《草堂存稿》主之。其说曰:“《离骚》之作,未尝及放逐之云。与《九歌》《九章》等篇,自非一时之语。而《卜居》言既放三年,《哀郢》言九年不复,一返无时,则初无召用再放事。原之被放在十六年,以九年计之,其自沉当在二十四五年间。而谏怀王入秦者,据《楚世家》,乃昭睢,非原也。夫原谏王不听,而卒被留以至客死,此忠臣之至痛。而原诸篇无一语及之。至《悲回风》《惜往日》,临绝之言,愤懑伉激,略无所讳。而亦祇反复于隐蔽障壅之害,孤臣放子之冤。其于国家,则但言其委衔勒,弃舟楫,将卒于乱亡,而不云祸殃之已至是也。是诱会被留,乃原所不及见。而顷襄之立,则原之自沉久矣。”又曰:“《史》所载,得于传闻,而《楚辞》,原所自作,固不得据彼以疑此。原所著惟《九章》叙事最为明晰。其所述先见信,后被谗,与《史》所记怀王时相合。至于仲春南迁,甲之朝以行,发郢都,过夏首,上洞庭,下江湘。时日道里之细,无不详载。而于怀王入秦诸大事,乃不一及,原必不若是之颠倒也。怀王客死,君父之雠,襄王不能以复,宗社危亡将朝夕,此宜呼天号泣,以发其冤愤不平之气。而乃徒叹息于谗谀嫉妬之害,而终之曰不毕辞以赴渊兮,恐壅君之不识。则原之反复流连,缠绵瞀乱,仅为一身之故。而忠君爱国之意,亦少衰矣。”(《草堂存稿》卷三《书楚辞后》。)今按:王氏此论,多据《哀郢》,《哀郢》非屈原作。《悲回风》《惜往日》,皆非屈子自道之辞。王氏所据,皆非惬当。然《楚辞》二十五篇,绝不及怀王入秦事,则诚如王氏之论。史公《原传》顷襄王怒迁屈原一节,文气断续,本颇可疑。则屈原之卒,固在顷襄之世与否,诚未可专据《史》文为断也。余考屈原放居,地在汉北。《楚辞》所歌,洞庭沅澧诸水,皆在江北。(详《考辨》第一二七。)则原原迁江南,事无显证。屈原之卒,或早在怀王入秦前,固有可信之理。惟屈子被谗,困居汉北,既已多历年所,而一旦沈渊以去,则虑必有甚深刺激,益其悲愤。或者正由怀王之入秦,或者则由顷襄之赐谪,忧伤愤懑之既甚,而不暇见之辞,则今《楚辞》之无其文,仍不害当时之有其事也。然则屈原之卒,正当在怀王入秦不反之数年间乎?(又按:又有疑屈原之卒,未必自沉者。袁枚《随国随笔》引黄石牧云:屈子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又曰:显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宁赴湘流,葬江鱼之腹中,皆冤忿寓言,非实事也。太史公因贾生一弔,遂信为真,不知宋玉《招魂》之作,上天下地,东西南北,无所不招,而独不及水。何也?惟乱曰:湛湛江水上有枫,魂兮归来哀江南,则其善终于汨罗可知。若《楚辞注》《招魂》作于屈子生时,则豫凶非礼,宋玉不应诅其师矣。今按:鲁仲连义不帝秦,亦谓惟有蹈东海,屈子云云,发于愤激,其果自沉与否,诚亦无可确证也。)
余疑屈原之卒,当在怀襄之交,决不及襄王迁陈时。既具如上论。然《哀郢》则自是迁陈后作。故曰:“哀故都之日远。”又曰:“民离散而相失,遵江夏以流亡。”又曰:“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此明为国破民流之辞,非孤臣之被谗见逐矣。然则《哀郢》非屈原作,而作《哀郢》者别自有人也。其人为谁,则绝无可说。惟篇中有云:“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楚策》:“庄辛谏襄王,不听,去之赵。留五月,(疑当作五年,参读《考辨》第一四五。)秦举鄢郢,襄王复徵庄辛,授之为阳陵君。”顾观光《七国地理考》疑阳陵即陵阳。今按:《魏书 穆崇传》:崇为阳陵侯,《北史 崇传》作“陵阳”,则顾说容可信。或《哀郢》陵阳本作阳陵,涉上文“陆阳侯之汜滥”句而误。(按《汉志》,陵阳必丹阳,桑钦言淮水出东南,北入大江,则陵阳在江南也。《楚策》,授之为陵阳君,与淮北之地,则阳陵应在淮北,与《汉志》陵阳自别。)《哀郢》其殆庄辛之辞乎?辛,楚人,擅辞赋。值襄王时,目击郢都之危,谏君不悟。流掩城阳,乃始见召。危言耸听,因得封赏。而谗谤间之,赋此自悼。较之谓屈大夫之辞,固稍近情焉。(余考庄周书《说剑篇》,亦庄辛作,参读《考辨》第一四五。)否则乃宋玉、景差之徒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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