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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朱子学之流衍

以上略述朱子之杂学,即游艺与格物之学。至是而朱子学术之大体,已约略分述。此下当再略述朱子学之流衍。

朱子生时,四方学者响附云集。及其身后,其学流衍益广。所著书,如《四书集注章句》及诗易两种,元明清三代皆悬之功令,定为取士标准,凡应举者皆所必读。其学影响后世之深且大,可勿论。但朱子之学,既广博无涯涘,又其所追求向往之最后目标,更为高远。毕生常在孜孜兀兀中向前不辍,学者旅进旅退,虽曰亲炙,或相从岁月不久。朱子之卒,其弟子著者,如黄干直卿,辅广汉卿,陈淳安卿,陈埴器之,李燔敬子,张洽元德,廖德明子晦,李方子公晦,蔡沈仲默,皆能确守师承。然而传述发明已不易,充实光大事更难。而宋室日替,以至于覆灭,朱门再传,如魏了翁鹤山,真德秀西山,其卒皆距宋亡不远。至如黄震东发,王应麟伯厚,乃朱门三传,均已老死于宋亡之后。文天祥文山,则以身殉国。是则朱学之不获大昌于后,实与国运世运互为因果,较之孔子身后,殆是更为不幸。

元之所以为元,则尚幸有诸儒,或在朝,或在野,牵补弥缝其间。其著者,许衡鲁斋在朝,刘因静修在野,皆朱学也。而吴澄草庐,最为一时魁杰。其《五经纂言》,有功经术,论者谓其接武建阳。然其时已有和会朱陆之说,草庐亦言之,曰问学不本于德性,其蔽必偏于语言训释之末。盖其时朱子书已成为猎取功名之途,故草庐特提尊德性与道问学之辨。然草庐言道统则曰:近古之统,周子其元,程张其亨,朱子其利,孰为今日之贞乎。斯其所自任可知,而其终奉朱子为传统之正亦可知。

明祖开国,华夏重光,而儒运则熸。方孝孺正学之死,元气抑遏殆尽。此下明代理学,乃是一不绝如缕之局面。直俟陈献章白沙王守仁阳明先后迭起,而后理学大振。然白沙微近北宋之康节,阳明出而朱陆异同之公案复炽。王学昌行,朱学消沉,至东林始有由王返朱之意向。然东林仅从王学角度窥朱学,亦未能触及朱子学之大体系。明代朱学流衍,惟罗钦顺整庵一家,所得较深。

晚明三大儒,顾炎武亭林,始自东发厚斋上窥朱子,著为《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俨然朱子学之榘矱。然曰: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者经学也,其意乃欲以古人经学替出宋明理学,终是于朱子精神有距离。黄宗羲梨洲,则欲以经史实学来变讲堂锢习。讲堂锢习,正是明末王学积弊,而经史实学,则理学家中惟朱子一脉有其传。梨洲有曰:

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

斯言颇近朱子。惟梨洲白负为王学传统,于此乃不自知。其时最能发挥两宋理学周张程朱之传统者,为王夫之船山。船山能精思,务博学,于庄老释氏书皆所深研,其为学规模极似朱子,而船山之最后宗主则为横渠。又有陆世仪桴亭,著思辨录,调和朱王,而吕用晦晚村,原本朱子四书义,宣扬民族精神,罹身后极祸。盖其时正是学术将变,群言竞兴,而尚未有定向。乃亦有专意攻击朱子者,南北各一人。在北方为颜元习斋,在南方为毛奇龄大可。

习斋驳斥朱子,并驳斥及于宋明理学之全部。力言礼乐事物,而不治经史,笃古而不通今。大可则自居为阳明学,著有《四书改错》一书,分三十二门四百五十一条,历辨朱子四书注,几于无一条不错,谓聚九州四海之铁铸不成此错。而阎若璩百诗则谓天不生宋儒,仲尼如长夜,朱文公三代下孔子。清初学术界,多彩多姿,异说蜂起,精神壮阔,依稀使人重睹先秦与北宋之遗风。

清廷于其时乃一意提倡宋学,并特尊朱子。康熙五十一年,升朱子配享孔庙,续修《朱子全书》,又御纂《性理精义》。雍正二年,特以其时专治朱子学者陆陇其稼书从祀两庑。朝廷刻意崇扬于上,而学术界乃肆力反对于下。惠栋定宇专尊汉学,方朱子配享孔庙之年,乃一十六岁青年,专反宋学与朱子之戴震东原,于陆稼书从祀两庑时方两岁,而纪昀晓岚适一岁。逮此诸人年长成学,而一时风气大变,成为清代乾嘉盛世汉儒经学独行之时代。

定宇一家,三世传经,其父士奇天牧,尝手书楹帖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是尊汉犹不反宋。及定宇则曰:宋儒之祸,甚于秦灰。风气激变,即在惠氏一家父子之间而可见。东原初从学于江永慎修,慎修极尊朱子,承朱子之《仪礼经传通解》而为《礼书纲目》,自谓欲卒成朱子之志。又为《近思录集注》,自谓幸生朱子之乡,取其遗编辑而释之,或亦先儒之志。东原自述其学本之慎修,然其为《孟子字义疏证》,则谓程朱以意见为理而祸天下。是则风气激变,即在江戴二人师弟子之间而亦可见。

然而此一风气,其来也骤,其去亦忽。江藩郑堂得师传于惠氏,作为《汉学师承记》,初不列黎洲亭林,谓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非真知灼见者。其友非之,谓两人实启国朝经学,今为拘牵之论,何所见之不广,乃补写黄顾两人于《师承记》之末。又于其后特为《宋学渊源记》,于清初诸臣自号述朱,获朝廷宠眷,显贵一时者皆不列。陆稼书特邀从祀之典,亦不列。即王懋竑白田,以毕生精力为《朱子年谱》一书,考据极精审,因其尊朱,亦不列。其书所列,或处下位,或伏田间,声闻不广,姓氏将湮,殆多无足轻重。江氏此书,固不足重,而其风之变则可见。

阮元芸台,乃东原私淑,一意尊汉排宋。然其晚年在粤,推誉陈建清澜《学蔀通辨》,谓其学博识高,为三百年来之崇议。又谓朱子中年讲理,固已精实,晚年讲礼,尤耐繁难。东原《孟子字义疏证》,江郑堂《国朝经师经义目录》有其书,而阮纂《清经解》顾不收,此其意态之变亦可知。

又汪中容甫好诋宋儒,其子喜孙孟慈,乃谓皆出凌廷堪次仲之所诬谰。至如章学诚实斋,谓东原戒人以凿空言理,其学实自朱子,而丑贬朱子,斥其谬妄。方东树植之,在阮芸台幕中著为《汉学商兑》,谓当时诸儒于诸经注疏实未尝详玩,客气好事,矫异矜名。非惟不能入宋儒之室,亦断未能若唐贤之真实。其后陈澧兰甫,乃力主教人读注疏,著为《东塾读书记》十五卷,特立朱子一卷。谓朱子自读注疏,教人读注疏,而深讥不读注疏者。谓昔时讲学者多不读注疏,近时读注疏者乃反訾朱子,皆未知朱子之学。又曰:朱子好考证之学,而又极言考证之病。读书玩理与考证,自是两种工夫,朱子立大规模,故能兼之。学者不能兼,则不若专意于其近者。近者即指宋学义理。陈氏为学,乃有闻于阮氏在粤之风教而起。然而其变则速于置邮而传命。故所谓乾嘉经学,亦仅止于乾嘉一时而止。道咸以下,其亡其亡,系于苞桑,风气已变,早不是乾嘉。

在乾嘉时,坚立汉宋壁垒,深斥宋儒,亦由有激而起。其上则激于清廷之尊朱,其下则激于媚清以求显达者,群奉朱子为正学而严斥陆王。清廷屡兴文字大狱,实使在野学者深抱反抗心理,不得已而于故纸堆中争意气。惟激而过偏,人心易倦。惜未有大儒继起,使其变而一归于正。继此乃有主张变法之公羊学兴起,此亦有激而来。而今古文之争,遂使清儒经学随清政权而俱亡。民国以来,读书博古之风已息,言学者仅知有清儒,于清儒中仅知有乾嘉,于乾嘉学中仅知有考据。乾嘉以前如梨洲亭林,乾嘉以后如实斋兰甫,其学之通博,已皆不能深知。又不喜言义理思想,其意若谓义理思想尽在西方,故仅求以乾嘉考据来重新估定传统上一切价值。侈言先秦诸子,亦借以为蹈瑕抵隙之助。孔子尚务求打倒,更何论于程朱?而朱子博通之学,其规模之大,条理之密,亦更不易为近代学人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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