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

今日承貴會要請,來此與諸位講演佛法,此是鄙人最願意事。但是鄙人沒有學問,今日只將我對于佛法一點意思說出,與大家共同研究而已。

今日講演題目是︰《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內中意義向後再說,先將佛法名詞解釋一過。

何謂佛?何謂法?何謂佛法?按佛家有所謂三寶者︰一佛寶,二法寶,三僧寶。佛寶指人,法寶指事,僧者眾多弟子義。寶者,有用有益之義,言此三者能利益有情,故稱為寶。已得無上正等菩提的人,是稱為佛。法則範圍最廣,凡一切真假事理,有為、無為,都包在內。但包含既如此其廣,豈不有散亂無章之弊耶?不然。此法是指瑜伽所得的。瑜伽者,相應義,以其于事于理,如如相應,不增不減恰到好處,故稱為法。此法為正覺者之所證,此法為求覺者之所依,所以稱為佛法。

宗教、哲學二字,原係西洋名詞,譯過中國來,勉強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義既各殊,範圍又極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廣大的佛法?正名定辭,所以宗教、哲學二名都用不著,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稱佛法。

次、言義。云何說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內容必具四個條件,而佛法都與之相反,故說佛法非宗教。何者為四?

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數神,及其開創彼教之教主,此之神與教主,號為神聖不可侵犯,而有無上威權,能主宰賞罰一切人物,人但當依賴他。而佛法則否。昔者佛入涅磐時,以四依教弟子。所謂四依者︰

一者、依法不依人;

二者、依義不依語;

三者、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

四者、依智不依識。

所謂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當依持正法,苟于法不合,則雖是佛,亦在所不從。禪宗祖師,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語,而云︰我若見時,一棒打死與狗子吃。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諸佛但為吾之導師善友,絕無所謂權威賞罰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則不免屈抑人之個性,增長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絕無有此。至于神我梵天種種謬談,則更早已破斥之,為人所共悉,此即不贅。

第二、凡一種宗教,必有其所守之聖經,此之聖經,但當信從,不許討論,一以自固其教義,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則又異此。曾言依義不依語、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即是其證。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詞。實有其事曰義,但有言說曰語,無義之語是為虛語,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為了;二、了盡為了。不了義經者,權語略語;了義經者,實語盡語。不必凡是佛說皆可執為究竟語,是故盲從者非之,善簡擇而從其勝者,佛所贊嘆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于此有人問曰︰佛法既不同于宗教,云何復有聖言量?答︰所謂聖言量者,非如綸音詔旨更不容人討論,蓋是已經證論,眾所公認共許之語耳。譬如幾何中之定義公理,直角必為九十度,過之為鈍角,不及為銳角,兩邊等,兩角必等之類,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討論耶﹗此而不信,則數理沒從證明。又,聖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許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將立之宗。此而不信,則因明之學亦無從講起。要之,因明者,固純以科學證實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實遠非今之論理學所及,固不必懼其迷信也。

三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條與必守之戒約,信條戒約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則又異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謂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謂菩提?度諸眾生,共登正覺是也;正覺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隱而不顯,一煩惱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淨,皆是擾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猶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蕩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于戒。戒者,禁其外擾,防其內奸,以期此心之不亂耳。然則,定以慧為目的,戒以定為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為根本,而大乘菩薩利物濟生,則雖十重律儀,權行不犯,退菩提心則犯。此其規模廣闊,心量宏遠,固不同拘拘于繩墨尺寸之中以自苦為極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家、不剃髮、不披袈裟而成阿羅漢者(見《俱舍論》)。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門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家類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為何?純粹感情的服從,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評者是也。佛法異此。無上聖智要由自證得來,是故依自力而不純仗他力。依人說話,三世佛冤,盲從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師地論》︰"四力發心︰自力、因力難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謂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資糧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數?答之曰︰信有二種,一者愚人之盲從,一者智人之樂欲。前者是所鄙棄,後者是所尊崇。信有無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與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圓滿金剛不動,由斯因緣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沉淪。又,諸善心所信為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進,故能被甲加行,永無退轉。是乃丈夫勇往奮進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極之初基,與夫委己以依人者異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無二致;一者思想極其錮陋,一者理性極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闊而真證;一者屈己以從人,一者勇往以從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烏可以區區之宗教與佛法相提並論哉﹗

所謂佛法非哲學者,按哲學之內容,大約有三,而佛法一一與之相反,故佛法非哲學。何者為三?

第一、哲學家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所謂真理者,執定必有一個甚麼東西為一切事物之究竟本質,及一切事物之所從來者是也。原來,哲學家心思比尋常聰明,要求比尋常刻切。尋常的人見了某物某事便執定以為某物某事,一例糊塗下去。譬如宗教家人說有上帝,這些庸人便承認以為有上帝,牧師教人崇拜耶穌,這些人便崇拜耶穌,一味盲從,更不思索,千百年來只是糊塗下去。自有哲學家以來,便不其然。你說有上帝,他便要問問上帝是個甚麼東西,眼可以看得見麼?耳可以聽得到麼?如謂世界人類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誰造的?上帝如果不待誰個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造他?所以自從有了哲學,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塗了。哲學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來是很對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夠破除迷信,他果真能不迷信麼?他能破人謬執,他果能不謬執麼?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麼?翻開一部西洋哲學史,中間大名鼎鼎的哲學家,如像破除有人格的上帝過後,便迷信一個無人格的上帝;破除獨神論過後,便迷執一種泛神論。不信唯物的便主張唯心,不信唯心的便主張唯事。笛加爾善于懷疑,于是便破壞世界一切事實,都以為非真理,但隨即迷信一個我,以為我既能懷疑一切非真,我便是真。到了現在的羅素,便說他那個我能懷疑,我固是真還靠不住。羅素既能破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隨又執定一切現象是真。仔細想來,他那種現象是真,與笛加爾的我是真,有何分別呢?總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學家對于世間一切事物,你猜過去我猜過來,紛紜擾攘,相非相謗,皆是執定實有一理。甲以為理在此,乙以為理在彼,別人誠都可破,自己卻不能有個不可破的學說服人。破一立一,不過增加人許多不正確的見解而已。

問者曰︰如你說世間既無真理,到底還有甚麼?如謂一切都無,則彼虛無主義無世界、無人類,豈非是唯一獨尊的學說嗎?答曰︰虛無主義,克實亦只是一種妄見,如說真理者一樣,但名辭不同耳。並且當知,此種見解為害更大。彼輩計一切都無,趨向斷滅,主張破壞與自殺,使人橫生邪見,思慮顛倒,行為悖亂,危于世界,蓋難盡言。諸君又當知,此種異說非但在現在的時候方有,從前印度亦復如是,所謂斷滅外道,所謂惡取空者皆是也。今復質問彼曰︰如謂一切皆假,此假又何所從來?如謂一切都無,云何復有斷滅?且既一切無矣,何以你又起如是見,立如是論?又何以要懷疑?又何以要破壞?此種自語相違,自行矛盾,是為誕妄之極。但其立說膚淺,也可不必多辨了。

問者曰︰你謂哲學家之真理無有,又說真理不可求,而又不許人計空計滅,然則你們到底說甚麼、作甚麼呢?答曰︰佛法但是破執,一無所執便是佛也。故佛之說法,不說真理而說真如。真如者,如其法之量不增不減,不作擬議揣摩之謂。法如是,說亦如是,體則如其體,用則如其用,決不以一真理範圍一切事物,亦不以眾多事物奔赴于一真理。所謂在凡不滅,在聖不增,當體即是,但須證得,凡物皆然,瞬息不離者也。夫當體即是,何待外求。如彼所計之真理本來無有,但屬虛妄,則又何可求耶?有則不必求,無則不可求,故云不求真理也。問曰︰如你所說,既云真如即吾本體,不待外求,云何又為吾人所不知?且既當體即真,物物不二矣,云何又有此虛妄耶?答曰︰茲先設一喻︰諸君夜靜三更時,寢于床榻,忽生一夢,倏見山河草木宮室樓台,更有人物或親或怨,汝時感情激發,喜怒愛惡,或泣或歌,或欣或懼,及至醒時,了無一物。當汝夢中見山河人物時,汝能知其假否?當汝夢中喜怒悲懼時,汝能知汝妄否?然雖假雖妄而實不離心,如離汝心,汝又安能有夢?然又不可謂汝夢即是真實。如謂汝夢即真,醒時何以又知其顛倒不實?諸法真如亦復如是。未至真覺,終在夢中;既在夢中,虛妄顛倒,昏蔽纏心,云何得識真如本性﹗然雖不識真如本性,而此世間種種山河大地人禽動植,一切喜怒哀懼,一切心行語言,要皆不離真如本性。此雖不離真如本性,而又非即真實,及成佛果,大覺菩提,始知當時顛倒有如昨夢。然雖大覺,契證真如,此覺此如亦非從外而得,非從無忽有,仍亦即汝當日自體。是故,既不可以不識而撥無,又不可以執假以為實也。真如自性,如是如是。

問曰︰真如既如所言,吾人又如何證得耶?答曰︰此間有一句格言,聞者應深信受,即所謂不用求真,但須息妄是也。夫本體既恆不失,自可不必徒勞,獨妄為真障,是以當前不識,彼障既除,真體自現。譬之人處夢中,亦能思慮察覺,然任汝若何推尋,終始總是夢中技倆;任汝推尋有獲,所得仍惟是夢。及一旦醒時,而昔之虛妄,不求知自有知;今之真實,不求覺而自覺。故吾人真欲了知真實,惟當息此虛妄,跳出此虛妄之範圍耳。

雖然,所謂息妄者,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吾人歷劫以來,種種顛倒煩惱種子,蒂固根深,豈能一期拔盡?園師藝園尚須時節,農人播穀且歷春秋,況欲跳此生死範圍,證得菩提碩果,而可不歷劫修持?但求速效,烏能濟也﹗故必境、行、果三,明了無蔽,由聞而思,由思而修,三大僧祗,始登究竟。若不明此,徒以少數功德,片刻時光,見彼無成,退然思返,且謂無效,墮人信心,此乃愚痴謬妄,可悲可痛者也。

復次,所謂息妄,亦非如伐木拔草,斬斫芟夷。應知依他起性,有相是空,空自不必除,有則不可除。但權衡審度,應識其機,用舍黜陟,唯辨其性,善者既伸,惡自無由,如秤兩頭,低昂時等。此中妙用,未可悉言,真發心人,應自探討。

然又當知,夫妄亦何過,妄本無過,過生于執。譬如吾人開目則妄見山河人物珠玉珍奇,此乃自識相分,妄而非實,不離自體。然眼識變現,任運起滅,都無執著,不生好惡,則雖此幻妄,抑又何害?唯彼俱時意識,尋思執著,認為實有,而曰︰此實山河也,此實人物也,此實珠玉珍奇也。又從而推究之曰︰此實有山河種種者,必有其從來之真理也。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執之而益深,遂為天下之害根。所謂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者是也。蓋由執生愛,由愛生取,與愛相違,復生于嗔。由此,好惡逞情,爭訟斯起,相殺相淫,相盜相欺,惡業輪迴,終古不已。夫果何過,過生于執耳。苟能不執,物物聽他本來,起滅任其幻化,都無好惡,取舍不生,身語意業,悉歸烏有,云何異熟招感,而起生死輪迴?迷苦永消,登彼大覺。是故,執破為佛,破執為法,非別有佛,非別有法。

二者、哲學之所探討即知識問題,所謂知識之起源,知識之效力,知識本質,認識論中種種主張,皆不出計度分別。佛法不然,前四依中說依智不依識。所謂識者,即吾人虛妄分別是也。所謂智者,智有二種︰一者根本智,二者後得智。根本智者,親緣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無分別是也。後得智者,證真如已,復變依他與識相應,而緣俗諦以度群生是也。此後得智既緣一切,是故真妄虛實、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世間出世間,盡無不知,盡無不了。由斯建立法相學,由斯建立唯識學,由斯建立一切方便學。彼所謂認識論者,從彼之意俱可了達。如是設問知識之來源何如乎,則可答曰︰有阿賴耶識含藏一切名言種子(具受熏持種之性,而非是種,但是持種)無始傳來,種(種子)現(現行)熏習;八、七、六、五,展轉變現,能了能別,所謂知識由斯而起。彼不達此阿賴耶者,或謂知識出于先天,而先天為是甚麼?不了其體,何以示人?又或謂出于經驗者,經驗何以存而不失?又復何以無端發此經驗?此疑不解,何以取信。其為批評論者,則又不過調停兩是,舍百步之走,而取五十步之走而已。然彼二既是徒虛,更何長短可說?今既了達賴耶,一者、識有自種,為生識因緣,故不同于經驗論但執法塵。二者、諸識現行復熏成種,復由此種能生後識,故不同于先天論但執一常。種生于現,現生于種,八識因依,執持含藏,理實事真,不復同彼調停兩可論但有言說。吾敢斷言之曰︰若必談知識之本源,惟有佛法為能知也。

所謂知識之效力如何耶?在彼未達唯識者,則或以為吾人知識無所不了,是謂獨斷論;其或以吾人之知識了無足恃、一無所能者,是為懷疑論;其或以為吾人之知識實有範圍,越此範圍則在所不悉,是謂積極論。今唯識家言,俱異于彼。一者、眾生之識,各局其量,詳彼哲學家知識之範圍體性,不出唯識家所謂之率爾尋求決定之六識也。六識局于法塵,八識、七識之緣得著者,六識尚緣不著,況乎與淨識相應之四智之緣得著者,而謂六識能緣得著耶?恆河沙數世界外一滴之雨咸知頭數,而謂六識能知耶?故不同于獨斷論。二者、凡屬有情,皆具八識五十一心所,此心、心所,由見、相、自證、證自證四分成就。見緣相分,自證緣見,內二互緣,皆親所緣,皆現量得。雖或見分緣相有比有非,而自證緣彼亦屬現量,自證為見果,證自證為自證果,自證復為證自證果,而皆現量(柏格森直覺非現量,但是率爾尋求之獨頭意識)。是故無無窮過。是以,無染無淨,無比無非,一入自證,悉成真實。七識執我雖為非量,然若疏緣我影,任緣第八,而不執八為我以我為八,亦復無過(六識遍計同此)。過生于執,非生于緣,是故一切真實一切決定。以是理故,不同于懷疑論。彼積極論者,但為調停兩可,而此于彼一切俱非,是故不同于彼積極論。

所謂識之本質為何耶?彼未了達唯識者,或謂知識本質唯吾觀念,或謂知識本質存于實在之物體,或謂非心非物但現象耳。了達唯識義者,始知凡識四分合成︰一者、見,謂能識。二者、相,謂所識。三者、自證,此見、相二分皆依自證而起,此自證分是稱自體,此體若無,便無相、見,亦無量果。四者、證自證,此證自證分復為自證分之量果,而復以彼以為量果,俱如前說。如謂無相則無所緣,既無所緣即不成識,非于龜毛而生識故,是故不同于觀念論。如謂無見則無能緣,亦不成識,非彼虛空亦能了故,是故不同于實在論。如無自證即無相、見,相、見俱無即不成識,非無蝸頭起二角故,假依實有,現象依自體有,是故不同于彼現象論。從上說來,所謂知識問題,在彼則謬妄重重,乖舛莫定,在此則如實正智,金剛不搖。如何佛法同彼哲學?今之哲學非特不知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而已,即曰彼知,亦只是知散亂意識之一部分耳,識量之廣大,彼俱不知也。

問︰人有此知識,止知有此知識可耳,更求識量之廣大,有何必要耶?答︰即此知識,不能孤起,相繫相成,不能獨立,故有求識量廣大之必要。知識之本體名自性,自性之起必有所依,此依名根。自性依根而起矣,起必有所及,此及名塵。一識之起必有其伴,此伴名心所。自性、所依、所及、所伴四者合,而識起之事得矣。然此識起亦非徒然而起,起必有所為,此所為名作業。必有此五事,而後知識之事始畢。此事雖畢,經數十年後復能記憶之,則必有攝藏此事者為之攝藏,此攝藏名八識。知識自性名六識,與知識同起之眼耳鼻舌身識名五識。五識有依根,六識亦有依根,名七識。此其識量之廣如是,而俱與知識有密切關系,知識不能離是而獨立也。是故獨隘一知識而求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決不能得其真相也。是故,哲學者無結果之學也。(上來說理稍近專門,如欲求精詳,當研唯識。)

三者、哲學家之所探討為對于宇宙之說明,在昔則有唯心、唯物,一元、二元論,後復有原子、電子論;在今科學進步相對論出,始知宇宙非實物,不但昔者玄學家之唯心論、一元論無存在之理由,即物質實在論亦復難以成立。今之科學之所要求者唯方程式耳,世界之所實有者惟一項一項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物質也。羅素之徒承風而起,由是分析物、分析心,物析而心,心析而物,但有現象不見本體。夫既無本體,現象復何由而生?且既執現象實有,亦是離識有境。此種論說,以較西方舊日,誠見高明,以彼西方學說舊無根柢,而科學勃興于二三百年間能有此成功,亦良足欽佩。然佛法之言,猶異夫此。茲以唯識之義略為解釋于後。唯識家但說唯識,不言宇宙。心即識也,色亦識也。譬如于眼,能見于色是為眼識,此色非離眼識實有,以離識不起故。相分不離自證,亦猶見分不離自證,是故色非實有,但有眼識。聲香味觸法,亦復如是。一切色法,但為識之相分。山河大地亦有本質,而此本質即為八識相分。故曰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故宇宙離識非是實有。

復次,又當知此識亦即是妄,都無自性。何者?仗因托緣,方得起故。譬如眼識生時,非自然生,待因緣合,其數為九︰一者根,二者境,三者作意,四者空,五者明,六者分別依六識,七者染淨依七識,八者根本依八識,九者識自種子。如是,耳識生時因緣必八,鼻舌身識因緣需七,六識需五,七識需五,八識需四。既有所仗托和合而起,故非實有,但如幻耳。既無主宰,亦非自然,是為依他起性。

復次,又應當知此因緣,有亦不常。何者?以其頓生頓滅,剎那不停故。蓋識之生,眾緣既合,種起現行,現行起時,復熏成種,才生即滅,現謝滅已,種復生現,現又熏種,種又生現。如是剎那剎那,相續前後,于現生時,山河大地歷歷在目,生已即滅,又復寂然。是故,吾人一日半日中,已不知歷盡許多新天地矣。或曰︰既云頓生頓滅,何以吾人目視山河但見其生未見其滅?但見其有不見其無?曰︰此無可疑,譬如電影,以彼電力迅速,遂乃見彼影像確然,前後始終宛如為一,而不知彼數分種之間,頓滅頓生,舊去新來,已易百千底片矣。宇宙幻妄,頓滅頓生,亦復如是。復次,此雖幻有,而即是識。識雖起滅無恆,而種子功能永無消滅。但有隱顯之殊,絕無生滅之事,既無有始,亦無有終。是故,不同彼現象論者謂無心有事,從無忽有;又不同彼斷滅論者,有已忽滅。雖則頓起頓滅,而實不生不滅。

復次,當知一人八識,各有相、見,是故山河大地有情各變,而非多情共一山河大地。以俗語表之,即人各一宇宙是也。雖同居共處,而亙始亙終彼此不能相離。彼不能越出彼之宇宙,而攙雜此之宇宙;此亦不能越出此之宇宙,攙雜彼之宇宙。是故,對語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寢一榻,而枕衾各異。此中妙理,更復難言。或曰︰既云彼此之天地各殊,何以復能共處一室而不相礙?又,有情所變既異,云何復能共證一物耶?答︰此亦設一喻,譬如燈光,于一室中然彼多燈,一一燈光都非相礙,一一燈光都能照室。有情變相亦復如是,業力既同,處所無異,所變相似,不相障礙,如眾燈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網,胡為相礙﹗業力既同,處所既一,故所緣雖別,亦互證而知。雖互證知,而實各證所知,非共證一知也。何者?以業力異者,雖同一處所證別故。如無病人與有病者共嘗一味,甘苦各別,由此故知境非實有,唯有心耳。

復次,既知心外無境,大地山河與吾為一,由此當悟吾人之身非復局于七尺之軀,吾人之心量廣闊,如同法界,遍于虛空。自從虛妄分列,遍計固執,遂乃把握七尺臭皮以為自我,自此之外別為他物。愛憎劫奪,橫起狂興,歷劫沉淪,永無超拔,棄舍瀛渤,認取浮漚。是故,佛告文殊︰善男子,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實無華,病者妄執,吾等眾生,無始時來,長處夢中,沉 莫治,今當發無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虛妄,復吾本性,識取自身,是為丈夫唯一大事。

總而言之,彼諸哲學家者所見所知,于地不過此世界,于時不過數十年間,不求多聞,故隘其量,故扃其慧。若夫佛法,則異乎此。彼諸佛菩薩,自發起無上菩提心、廣大心、無邊心以來,其時則以一阿僧祗劫明決此事,二劫見之,三劫修滿而證之,然後隨身現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覺諸後起。其說為三世諸佛所共證而莫或異,其地則自一世界至無量無邊世界而不可離。舍此不信,徒自暴絕,以螢火之光當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問者曰︰如汝所云,類為常情所難了,亦為世理所未經。汝斥宗教為迷信,汝言得亦非迷信耶?曰︰佛法之與宗教,其異既如上言,此即不辨。至佛法,亦有難信難解者,雖然,稍安無躁。世間難信難解之事理亦眾也,然勿謂其難信而遽斥其迷焉。譬如,物質實在,此亦常人之恆情也,然在羅素等,則謂無有物質,只有事情,吾人遽可以常理而斥彼迷信乎?又如萬有引力之定律,二百年來人所不敢否認者也,自安斯坦相對律出,而彼萬有引力之定律乃失其尊嚴,吾人遽可以舊日之見,而斥安斯坦之迷信耶?抑又如任何三角形,三角之和必等于二直角,此亦自希臘以來人所公認之定理也,然近日新幾何出,復云三角之和有大于二直角者,亦有小于二直角者,吾人又安可以常情而斥其為迷信耶?以一指翻動太平洋全體,人必曰此妄人也,此妄語也,然事有誠然,如將入此一指于太平洋中,其近指之水必排動其鄰近之容積而後能納之,此鄰近又必排其鄰近,則雖謂太平洋全體翻動亦可也。牽一發而全身動,故必知三阿僧祗劫,然後知此一剎那也;故必知無量無邊世界,而後知此一世界也。是故,人智原有高下之不齊,而斷不可用常情以度高明之所知。彼科學家哲學家與吾人同處夢中者耳,智慮不齊尚不可以常情測,佛與眾生一覺一夢,則又烏可以夢中人之知解,而妄測大覺者之真證耶﹗如真欲斥佛法之迷妄者,亦非不可,但必先讀其書,先達其旨,而後始可從事。苟于彼之書尚未曾讀,或尚未能讀,而動以逸出常情相非難,且將見笑于科學家矣,于佛法奚損毫發耶﹗(以上言佛法與宗教哲學之異既盡)

(恩洋按,上來所談,妙味重重,俱達問題深處。洋六月自北大來謁吾師,朝夕侍側,渥聞勝義,玄音一演,蒙妄頓消。始知昔日所治哲學種種迷執,有同說夢,安身立命,別有在也。晨鐘木鐸,更焉求之。由是踴躍,愛莫忍去。今以記錄之便,備以平日所聞,具列如上,以餉好學。嗟乎﹗同志盡其歸哉﹗)

此篇系歐陽竟無先生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哲學研究會講演。由其弟子王君恩洋筆記。當時講題,系《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因限于時間,未畢其半。《佛法為今時所必需》一段,系王君恩洋續成。附錄篇後。頃承歐陽先生郵寄來粵,特由同人印成單行本流布。(又,此篇曾付刊南京高師《文哲月刊》,後《民鐸雜志》李石岑先生函索此稿,擬刊諸《民鐸》三卷三號。)刊者志。

猜你喜欢
  正世第四十七·管仲
  指物論·谢绛
  读中庸法·胡广
  中庸直指补注·智旭
  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
  卷五·程端学
  卷一百一·卫湜
  引用姓氏·鄂尔泰
  序·姚际恒
  卷一百九十九·佚名
  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五上·道宣
  佛说恒水经·佚名
  总目卷第四·智旭
  凡例·智旭
  宗镜录卷第八十三·延寿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

随机推荐

  • 四集卷六十六·乾隆

    钦定四库全书御制诗四集卷六十六古今体七十四首【庚子二】祈谷斋居今岁斋居异昨年春屏仙木列粘骈峙庭双栝雪倍泽迁坐三朝乐彻悬幸罢希膏切畿辅【京畿元旦新正连得瑞雪至今尚未消尽较之往年斋居望泽实深庆幸也】仍殷补

  • 参寥诗钞·吴之振

    僧道潜庐山杂兴古帝论匡山,南国之德镇。迩来得跻攀,此语始吾信。雄雄压九江,矗矗排万刃。青天落飞瀑,白日雷霆震。石镜俄忽开,孤光舞而运。异花无冬春,瑶草亦芳润。远公初渡江,道誉蔼东晋。刘雷赞高风,遁世各无闷。陈迹虎溪头

  • 卷之一千二百六十七·佚名

    监修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领侍卫内大臣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管理吏部理藩院事务正黄旗满洲都统世袭骑都尉军功加七级随带加一级寻常加二级军功纪录一次臣庆桂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华殿

  • 论开诚之道·陈亮

    臣尝观自古大有为之君,慷慨果敢而示之以必为之意,明白洞达而开之以无隐之诚。故天下雄伟英豪之士,声从响应,云蒸雾集,争以其所长自效,而不敢萌欺罔之心,截然各职其职,而不敢生不满之念。故所欲而获,所为而成,而卓乎其不可及也。

  • 读史记十表总论·汪越

    太史公自序曰孔子作春秋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嵗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絶汉兴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卫宏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瓒曰百官表无太史公司马贞曰公者迁所著书尊其

  • 史记集解卷二十二·裴骃

    宋 裴骃 撰史记二十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 八 避辫子兵·周作人

    住在补树书屋这几年中间,发生过的大事件是帝制与复辟两事。民六的上半年黎段关系闹得很僵,结果是公民团包围议院,督军团逼迫总统,而督军团的首领又是有辫子的张勋,这情形是够吓人的了。张勋进京以后,六月末我往北大替鲁迅借

  • 则天皇后本纪·刘昫

    则天皇后武氏,名明空,是山西并州文水人。父亲名士..,隋朝大业末年做鹰扬府队正的官。高祖在汾、晋行军作战,常在他家休息。高祖初举义旗起事之时,武士..跟从高祖平定了京城。贞观年间,逐步升到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为应国公

  • 卷一百一·佚名

    钦定四库全书皇朝文献通考卷一百一郊社考【十一】耤田祭先农【仪注附】【臣】等谨按耤田之制上以奉粢盛下以劭农事稽古简牒其典钜矣我朝重农务耕以开王业举先农之祀开千亩之耤冕而秉耒於古有加焉逮夫今日礼益备事益勤

  • 卷二百一下·雍正

    <史部,诏令奏议类,诏令之属,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 钦定四库全书 朱批谕旨卷二百一下 朱批岳濬奏摺 雍正八年正月初十日山东廵抚【臣】岳濬谨 奏为跪诵 朱批敬陈下悃仰祈 慈鉴事雍正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臣】於跪读朱

  • 卷二·吕祖谦

    钦定四库全书左氏传续説卷二    宋 吕祖谦 撰桓公公及郑伯盟于越【元年】郑与鲁盟此弑君初与诸侯防盟见孔父之妻于路【元年】妻而使人见于路此冶容诲淫之类宜其及祸师服论名子【二年】晋之师服鲁之臧僖伯申繻之

  • 卷十九·王昭禹

    钦定四库全书周礼详解卷十九宋 王昭禹 撰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几凭以为安者筵肆于地以为位者几筵之设其意微矣先王设官司其物而已故曰司几筵几有五则玉雕彤漆素之属是也席有五则莞藻次蒲熊之属是也

  • 子张篇第十九·钱穆

    (一)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致命犹授命,见危授命见《宪问》篇。见得思义见《季氏》篇。祭思敬丧思哀之义,见《八佾》篇。此章子张之言,亦平日所闻于孔子。已矣语辞,谓士能如此为可也。本篇皆记门弟

  • 维摩义记卷第三(末)·慧远

    下明所成。所行是其功用之道所成是其无功用德。所成有二。一所成人。二所成事。依前利他化益天女。成就出世不思议德名所成人。依前自利。成就净报所居之室具八未有名所成事。此皆寄约维摩显之。理通一切。文中有三。

  • 第九 摩健地耶经之义释·佚名

    一 爱与不乐贪 见此三魔女 尚我对于淫 我已无此欲 秽身充粪尿 此之将何为 以足触于彼 此事尚不欲(八三五)&ldquo;爱与不乐贪,见此三魔女&rdquo;者,是见、观已此爱、不乐、贪[三人]恶魔之女。对于淫之法已无欲、贪、

  • 艺舟双楫·包世臣

    清包世臣 (1775-1855)撰。系文艺、书学论著。6卷,为 《安吴四种》之一。前4卷论文,后2卷论书,故称 “双楫”。世臣为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字慎伯,号倦翁、小倦游阁外史,安徽泾县人。泾县古名安吴,故世称“包安吴

  • 雪涛谐史·江盈科

    古代笑话作品专集。明江盈科集撰。为《雪涛阁四小书》之一。由“天都外史冰华生” (即潘之恒)校梓。收笑话168则。本书所收笑话,涉及从宫廷到民间各个方面,其中收有大量民间笑话。如嘲假道学的有《讲学赠牛》、《菽粟布

  • 观察诸法行经·佚名

    凡四卷。隋代阇那崛多译。收于大正藏第十五册。内容分为三品,即无边善方便行品、先世勤相应品、授记品。乃叙述佛为喜王菩萨说决定观察诸法行之三摩地。又以经文中已出现不羡小乘等语,而被视作大乘佛教发展初期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