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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嘱后事贤后升遐 绍先朝奸臣煽祸

  却说范纯仁外调后,尚书右仆射一缺,尚属虚位,太皇太后特擢苏颂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辙为门下侍郎,范百禄即范镇子。为中书侍郎,梁焘、郑雍为尚书左右丞,韩忠彦即韩琦子。知枢密院事,刘奉世签书枢密院事。嗣又因辽使入贺,问及苏轼。乃复召轼为兵部尚书,兼官侍读。原来轼为翰林学士时,每遇辽使往来,应派为招待员。时辽亦趋重诗文,使臣多文学选,每与轼谈笑唱和,轼无不立应,惊服辽人。会辽有五字属对,未得对句,遂商诸副介,请轼照对。看官道是什么难题?乃是“三光日月星”五字。轼即应声道:“‘四诗风雅颂,’这是天然对偶,你不必说是我对,但说你自己想着便了。”副介如言答辽使,辽使方在叹愕,轼又出见辽使道:“‘四德元亨利,’难道不对么?”辽使欲起座与辩,轼便道:“你道我忘记一字么?你不必多疑。两朝为兄弟国,君是外臣,仁庙讳亦应知晓。”仁宗名祯,这是苏髯诙谐语,不可作正语看。辽使闻言,亦为心折。旋复令医官对云:“六脉寸关尺。”辽使愈觉敬服,随语轼道:“学士前对,究欠一字,须另构一语。”适雷雨交作,风亦大起,轼即答道:“‘一阵风雷雨,’即景属对,可好么?”辽使道:“敢不拜服。”遂欢宴而散。至哲宗大婚,辽使不见苏轼,反觉怏怏,太皇太后乃召轼内用,寻又迁礼部兼端明侍读二学士。

  御史董敦逸、黄庆基,又劾轼曾草吕惠卿谪词,隐斥先帝,轼弟辙相为表里,紊乱朝政。想又是洛党中人。吕大防替轼辩驳,且言近时台官,好用蜚语中伤士类,非朝廷之福。辙亦为兄讼冤。太皇太后语大防道:“先帝亦追悔往事,甚至泣下。”大防道:“先帝一时过举,并非本意。”太皇太后道:“嗣主应亦深知。”乃罢董、黄二人为湖北、福建路转运判官。未几,轼亦罢知定州。苏颂保荐贾易,谓易系直臣,不宜外迁,与大防廷争。侍御史杨畏、来之邵即劾颂庇易。颂上书辞职,因罢为观文殿大学士。范百禄与颂友善,亦为杨畏所劾,出知河南府。梁焘亦因议政未合,遂称疾乞休,乃再召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杨畏、来之邵复上论纯仁不可再相,乞进用章惇、安焘、吕惠卿,疏入不报。吕大防欲引畏为谏议大夫,纯仁谓:“畏非正人,怎可重用?”大防微笑道:“莫非恨他劾奏相公么?”纯仁尚莫名其妙,苏辙在旁,即读畏弹文。纯仁道:“这事我尚未闻,但公不负畏,恐畏且负公!”隐伏下文。大防不信,竟迁畏礼部侍郎。畏劾范纯仁,且请用章、吕等人,其隐情已可窥见,何大防尚未悟耶?元祐八年八月,太皇太后寝疾,不能听政,吕大防、范纯仁入宫问视,太皇太后与语道:“我病将不起了。”吕、范齐声道:“慈寿无疆,料不致有意外情事。”太皇太后道:“我今年已六十二岁,死亦不失为正命,所虑官家宫中称皇帝为官家。年少,容易受迷,还望卿等用心保护!”吕、范又同声道:“臣等敢不遵命!”太皇太后顾纯仁道:“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垂帘时,惟劝明肃尽母道,至明肃上宾,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效法先人,毋忝所生!”纯仁亦涕泣受命。高后岂亦虑哲宗之难恃耶?太皇太后复道:“我受神宗顾托,听政九年,卿等试言九年间,曾加恩高氏否?我为公忘私,遗有一男一女,我病且死,尚不得相见哩。”时嘉王頵已薨,高后子只留一颢,徙封徐王,故尚未相见。言讫泪下,喘息了好一歇,复嘱吕、范二人道:“他日官家不信卿言,卿等亦宜早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说至此,顾左右道:“今日正值秋社,可给二相社饭。”吕、范二人,不敢却赐,待左右将社饭备齐,暂辞出外,至别室草草食讫,复入寝门内拜谢。太皇太后呜咽道:“明年社饭时,恐二卿要记念老身哩。”太后既预知哲宗心性,当力戒哲宗,奈何对吕、范二人,徒作颓唐语,亦令人难解!吕、范劝慰数语,随即告退。越数日,太皇太后竟崩。后听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定,辽主尝成群臣道:“南朝尽行仁宗旧政,老成正士,多半起用,国势又将昌盛哩,汝等幸勿生事!”因此元祐九年,毫无边衅。夏主来归永乐所俘,乞还侵地,太皇太后有志安民,诏还米脂、葭芦、浮屠、安疆四寨,夏人遂谨修职贡,不复生贰。有司请循天圣故事,两宫同御殿,太皇太后不许。又请受册宝于文德殿,太皇太后道:“母后当阳,非国家之美事,況文德殿系天子正衙,岂母后所当御,但就崇政殿行礼便了!”太皇太后侄元绘、元纪,终元祐世,只迁一秩,还是哲宗再三申请,方得特许。中外称为女中尧、舜。礼臣恭上尊谥,乃是“宣仁圣烈”四字。

  哲宗乃亲政,甫经著手,即召内侍刘瑗等十人,入内给事。翰林学士范祖禹入谏道:“陛下亲政,未闻访一贤臣,乃先召内侍,天下将谓陛下私昵近臣,不可不防。”哲宗默然,好似不见不闻一般。侍讲丰稷,亦以为言,反将他出知颍州。出手便弄错。范祖禹忍无可忍,复接连上疏,由小子略述如下:

  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赖先帝觉悟,罢逐两人,而所引群小,已布满中外,不下二十万,可复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徐禧、俞充、种谔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刘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惟是向来所斥逐之人,窥伺事变,妄意陛下不以修改法度为是,如得至左右,必进奸言,万一过听而误用之,臣恐国家自此陵迟,不复振矣。

  这疏大意,是防哲宗召用熙丰诸臣。还有一疏,仍系谏阻近幸,略云: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及其亡也,皆由宦官,同一轨辙。盖与乱同事,未有不亡者也。汉自元帝任用石显,委以政事,杀萧望之、周堪,废刘向等,汉之基业,坏于元帝。唐自明皇使高力士省决章奏,宦官遂盛,李林甫、杨国忠皆自力士以进。唐亡之祸,基于开元。熙宁、元丰间,李宪、王中正、宋用臣辈,用事总兵,权势震灼,中正兼干四路,口敕募兵,州郡不敢违,师徒冻馁,死亡最多。宪陈再举之策,致永乐再陷,用臣兴土木之兵,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三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宪虽已亡,而中正、用臣尚在。今召内臣十人,而宪、中正之子,皆在其中,则中正、用臣必将复用,臣所以敢极言之,幸陛下垂察焉!

  两疏呈入,哲宗仍然不省。范纯仁、韩忠彦等亦面请效法仁宗,均不见纳。吕大防受命为山陵使,甫出国门,杨畏即首叛大防,上言:“神宗更立旧制,垂示万世,乞赐讲求,借成继述美名。”哲宗便召畏入对,并问:“先朝旧臣,孰可召用?”畏举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润甫、李清臣等,各加褒美,且言:“神宗建立新政,与王安石创行新法,实是明良交济,足致富强。今安石已殁,只有章惇才学,与安石相似,请即召为宰辅。”哲宗却很是信从,当下传出中旨,复章惇、吕惠卿官。寻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邓润甫为尚书左丞。至宣仁太后葬毕,吕大防回都,闻侍御史来之邵,已有弹章,即上书辞职,哲宗立即准奏。拔去首辅,好算辣手。于是彼言继志,此言述事,哄得这位哲宗皇帝,居然想对父尽孝,一心一意的绍述神宗。元祐九年三月,廷试进士李清臣,发策拟题,题云:

  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革,惟当之为贵,圣人亦何有必焉!

  原来元祐变政,曾禁用王氏经义字说,科试仍用诗赋,补上文所未及。所以李清臣发策,看作甚重。第一条便驳斥词赋,第二条阴主青苗法,第三条指免役,第四条论治河,第五条斥还夏四寨事,第六条讥盐铁弛禁事。门下侍郎苏辙抗言上奏道:

  伏见策题历诋行事,有诏复熙宁、元丰之意。臣谓先帝设施,盖有百世不可易者。元祐以来,上下奉行,未尝失坠,至于事或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于前,子救于后,前后相继,此则圣人之孝也。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深鉴其失,代之宽厚,恺悌之政,后世称焉。本朝真宗天书,章献临御,揽大臣之议,藏之梓宫,以泯其迹,仁宗听政,绝口不言。英宗濮议,朝廷汹汹者数年,先帝寝之,遂以安静。夫以汉昭帝之贤,与吾仁宗、神宗之圣,岂其薄于孝敬而轻事变易也哉?陛下若轻变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岁不用之人,怀私忿而以先帝为辞,则大事去矣。

  哲宗接阅奏章,竟勃然大怒道:“辙敢比先帝为汉武么?”我谓神宗尚不及汉武。言下即欲逐辙。辙下殿待罪,众莫敢救。范纯仁从容进言道:“武帝雄才大略,史家并无贬词,辙引比先帝,不得为谤。陛下甫经亲政,待遇大臣,也不当似奴仆一般,任情呵斥。”正说着,有一人越次入奏道:“先帝法度,都被司马光、苏辙等坏尽。”纯仁视之,乃是新任尚书左丞邓润甫,遂抗声道:“这语是说错了。法本无弊,有弊必改。”哲宗道:“秦皇、汉武,古所并讥。”纯仁便接奏道:“辙所论是指时事言,非指人品言。”哲宗颜色少霁,乃不复发语,当即退朝。辙前时曾附吕大防,与纯仁议多不合,至是方谢纯仁道:“公乃佛地位中人,辙仗公包涵久了。”纯仁道:“公事公言,我知有公,不知有私。”名副其实,是乃谓之纯仁。辙又申谢而退。越日,竟下诏降辙官职,出知汝州。

  及进士对策,考官评阅甲乙,上第多主张元祐。嗣经杨畏复勘,悉移置下第,把赞成熙丰的策议,拔置上列。第一名乃是毕渐,竟比王、吕为孔、颜,仿佛王、吕二人的孝子顺孙。自是绍述两字,喧传中外,曾布竟用为翰林学士,张商英进用为右正言。未几,即任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章惇既相,人当道,还管什么时局?什么名誉?贬苏轼知英州,寻复安置惠州。罢翰林学士范祖禹,出知陕州。范纯仁当然不安,连章求去,也出知颍昌府。召蔡京为户部尚书,安石婿蔡卞为国史修撰,林希为中书舍人,黄履为御史中丞。先是元丰末年,履曾官中丞,与蔡确、章惇、邢恕相交结。惇与确有所嫌,即遣恕语履。履尽情排击,不遗余力,时人目为四凶,因被刘安世劾奏,降级外调。昪再得志,立即引用,那时报复私怨,日夕罗织,元祐诸君子,都要被他陷入阱中了。去恶务尽,元祐诸贤,不知此义,遂致受殃。

  当下由曾布上疏,请复先帝政事,下诏改元,表示意向。哲宗准奏,即于元祐九年四月,改称绍圣元年,半年都不及待,何性急乃尔?遂复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罢十科举士法,令进士专习经义,除王氏字说禁令。黄履、张商英、上官均、来之邵等,乘势修怨,迭毁司马光、吕公著妄改成制,叛道悖理。章悖、蔡卞且请掘光、公著墓冢。适知大名府许将,内用为尚书左丞,哲宗问及掘墓事。许将对道:“掘墓非盛德事,请陛下三思!”哲宗乃止,惟追夺司马光、吕公著赠谥,仆所立碑。贬吕大防为秘书监,刘挚为光禄卿,苏辙为少府监,并分司南京。章惇复钩致文彦博等罪状,得三十人,列籍以上,请尽窜岭表。李清臣独进言道:“变更先帝法度,虽不能无罪,但诸人多累朝元老,若从惇言,恐大骇物听,应请从宽为是!”哲宗点首。看官阅过前文,应知李清臣是主张绍述,仇视元祐诸臣,为何反请哲宗从宽呢?原来清臣本思为相,至章惇起用,相位被他夺去,于心不甘,所以与惇立异,有此奏请。哲宗乃颁诏道:“大臣朋党,司马光以下,各以轻重议罚,余悉不问,特此布告天下。”

  会章惇复荐用吕惠卿,诏命知大名府,惇未以为然。监察御史常安民上言:“北都重镇,惠卿且未足胜任,试思惠卿由王安石荐引,后竟背了安石,待友如此,事君可知。今已颁诏命,他必过阙请对,入见陛下,臣料他将泣述先帝,感动陛下,希望留京了。”哲宗也似信非信。及惠卿到京,果然请对,果然述先朝事,作涕泣状,哲宗正色不答。惠卿只好辞退,出都赴任。惇闻此事,隐恨安民,可巧安民复劾论蔡京、张商英,接连数奏,末疏竟斥章惇专国植党,乞收回主柄,抑制权奸。惇挟嫌愈甚,潜遣亲信进语道:“君本以文学闻名,奈何好谈人短,甘心结怨?能稍自安静,当以高位相报。”安民正色呵斥道:“尔乃为当道做说客么?烦尔传语,安民只知忠君,不知媚相。”傲骨棱棱。看官!试想章惇不立排安民,尚是留些余地,有意笼络,偏安民一味强硬,教章惇如何相容?遂嗾使御史董敦逸,弹斥安民,说他与苏轼兄弟,素作党援,安民竟被谪滁州,令监酒税。门下侍郎安焘上书救解,毫不见效,反为惇所谗间,出知郑州。蔡卞重修神宗实录,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及赵彦若、黄庭坚等,并坐诋诬降官,安置永、澧、黔州,并因吕大防尝监修神宗实录,亦应连坐,徙至安州居住。范纯仁请释还大防,大忤章惇,竟贬纯仁知随州。惇且记念蔡确,惜他已死,嘱确子渭叩阍诉冤,即追复确官,并赠太师,予谥忠怀。一面与蔡京定计,勾通阉寺,密结刘婕妤为内援,把灭天害理的事情,逐渐排惇出来。小子有诗叹道:

  宵小无非误国媒,胡为视作济时才?

  堪嗟九载宣仁力,都被奸邪一旦摧。

  究竟章惇等作何举动,容至下回表明。

  ----------    宋代贤后,莫如宣仁,元祐年间,号称极治,皆宣仁之力也。但吾观宣仁弥留时,乃对吕、范二大臣,丁宁呜咽,劝以宜早引退,并谓明年社饭,应思念老身,意者其豫料哲宗之不明,必有蔑弃老成,更张新政之举耶?且哲宗甫经亲政,奸党即陆续进用,是必其少年心性,已多昧,宣仁当日,有难言之隐,不过垂簾听政,大权在握,尚足为无形之防闲;至老病弥留,不忍明言,又不忍不言,丁宁呜咽之时,盖其心已不堪酸楚矣。宣仁固仁,而哲宗不哲,吕、范退,章、蔡进,宋室兴衰之关键,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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