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的外祖家
我的外祖蕴山公,姓吴,他的大名,已经忘却,他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苏州各业,都有一个公所,似近日的商会一般,典当业也有这个机构,规模较大,因为从前典当业属于半官性质,须向北京户部领照,然后开设,不是那些押店可比的。这个典当公业,他们称之为“公账房”,理事之上,还有董事,我记得吴大澄的哥哥吴培卿,也是董事之一。
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家里可称为全盛时代。他家里人并不多,我的外祖母是续弦,我母不是她生的。她生了一男一女,就是我的母舅和母姨了。母舅已娶了舅母,生了一位表妹,比我小一岁,总共不过六个人,但是家里很热闹。
其所以热闹者,第一、家里的男女佣仆多,主人六人,佣仆倒也有五,六人,有厨子、有仆人、有老妈子、有婢女,人就多了一倍。第二、亲戚来得多,他们家里有不断的亲戚来往,)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第三、我的外祖母性喜交际,常常约她的女朋友和亲戚来打牌(按,当时麻雀牌尚未流行到苏州,那时所流行的名为“同棋”,又叫“黄河阵”,是一百零五张骨牌,也是四人玩的)。
我的母亲春秋两季,必回外祖母家,住半月到一月不定。从前上中等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又因为缠了脚,在街上行走,有失体面。譬如一位少奶奶回母家,必是母家用轿子来接;到她回夫家去,又是夫家用轿子来接,方合礼节。虽然说春秋两季,回到外祖母家住一阵,但平日或有事故,如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也必回去;还有在新年里,也必回去一次,向外祖父母拜年。
新年到外祖家拜年,是我们儿童最高兴的一天,常常约定了一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的表兄弟姊妹,有七八位之多,饭后,外祖父领导一群孩子到玄妙观游玩。他们起初住在祥符寺巷,后来住在史家巷,距玄妙观都不远。
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有两家茶肆,一名三万昌(这是很古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一名雅集,外祖父领了我们到茶肆里,我们许多孩子团团围坐了两桌。这里的堂倌(茶博士)都认得吴老太爷的,当他是财神光临了,这名为“吃橄榄茶”,橄榄象徵元宝。以其形似。玄妙观茶肆里,每桌子上几个碟子,如福橘啊,南瓜子啊,一个堂倌走上来,将最大一只福橘,一拍为两半,称之为“百福”(吴音,拍与百同声,福橘是福建来的橘子)。外祖父临行时,犒赏特丰,因此他们就更为欢迎。
在茶肆隔壁,便接连几家耍货店(即玩具店),于是一班小朋友,便围攻了它,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但是我对于玩具,就不喜欢那种木刀枪、虎面子、喇叭,铜鼓、泥娃挂、小白兔之类,我却喜欢那些雏形的玩具,如小桌子、小椅子、小风炉、小暖锅等等,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机动的东西,有一个翻筋斗的孩童,价较贵,我喜欢它,外祖便特地买给我(这个玩意儿,红搂梦上的薛蟠,从苏州买来的也有此物)。还有一对细工的人像,是白娘娘与小青,都是绢制的衣服,开相也美丽,那是一出“金山寺”的戏剧,我很爱好它,保藏了好几年。
为了游玩玄妙观,我曾闹过一个笑话:那时外祖父临时发给我们每人制钱一百文,以供零用(譬如看玩把戏,买画张,听露天说书,吃酒酿等等,都要零碎钱),我这一百文钱,到回去时,还剩十余文。从玄妙观后门出去,将近牛角浜,有一个老年的乞丐,向我讨钱,他的须发都白了。我把手中用剩的十几文全都给了他(向来施舍乞丐,只给一文钱)。他很感谢,向我作了一个揖,我重稚的心理,觉得礼无不答,也连忙回了他一揖。
这件事,为同游的姊妹兄弟们所哗笑了。他们说:“一个叫化子,给了他钱,那有再向他作揖的道理?”于是故意的形容,故意的描写,说我是一个戆大,一个獃子,连我的母舅母姨都笑我。我窘得无可如何,面涨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我的母亲却回护我,母亲道:“好了!我宁可有一个忠厚的儿子,不愿有一个过于聪明的儿子。”(按,苏人当时有一句成语道:“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忠厚在当时不算一个好名詞。)
外祖父在兴盛时期,尽量挥霍,一无积蓄,也不置一些产业,以致他一故世后,这个家庭立即崩溃下来。其实他自己非常节俭,以他的所得专供家人滥用。我的母舅号云涛,是一位公子哥儿,最初学生意,吃不来苦,逃回来了。加以外祖母溺爱,成为一位靠父荫的写意朋友。他拍拍曲子,还能画几笔兰花,字也写得不坏,可是吸上了鸦片烟。外祖父死后,一无所恃,立即穷困,不得已住到甪直镇乡下去了。
母舅无子,仅有一女,小名珠,比我小一岁。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逢母亲归宁,我也随去,常常和表妹一同游玩。不知是那一位姨母说了一句笑话道:“他们不像是一对小夫妻吗?”为了这一句话,我们这年长的表姊们,便作她们嘲弄我们的口实。当时我们很害羞,很觉得难为情。渐渐的我这位表妹不再共游玩了,到十二三岁,甚至见我去就避面,但是你越是害羞,她们越是嘲笑得厉害。
这一件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位姨母提出过,意思是弄假成真,把这一对表兄妹结成婚姻了吧!但那时候,她家正是兴旺,我家日趋中落,我外祖母不赞成,我母舅也不赞成,。在我们这方面,是由祖母做主的,我的祖母也不赞成,她说:“这个女孩子太娇养了,况是一个独生女,我们配不上她。”这也不过偶然微露其意,以后也就不提了。
可怜我这位表妹,后来到了二十七岁,还是一位老处女,终身未嫁。大概自从外祖父故世后,他们迁到乡下去住后,我和表妹从此就不见面。母舅在乡下故世,无以为殓,我那时已是二十多岁了,在苏州买了一口棺木,雇了一条网丝船,星夜载到乡下去,办了他的身后事,那时才和她见了一面。只见她憔悴不堪,舅母说她是有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但的确是病容满面了。
母舅死后,舅母与表姝,又住到苏州城里来了,母女两人,租了一所小房子,做做女红,勉强度日。她们住得很远,我也难得去看她们。有一天,舅母派人到我家,说她的女儿病危,急切要我去一次。我那时已是有妻的人了,我妻催促我即去,到了她家,她勉强拥被而坐,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有两件事奉托,”一是恳求我办她的后事,一是望照应她的母亲。我立刻答应了。她叹一口气道:“不想还是哥来收殓了我,也可瞑目了!”这话似颇含蓄,而很觉悲凄,但我和她并没有恋爱的成份,而久经疏远的。这是为她的父母所害,为什么不给她早早择配呢?(那时候,女子不许自行择配的。)关于这位表妹的事,我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却是纪实之作。
猜你喜欢 卷一百四十二·列传第二十九·宋濂 卷三百八十一 列传一百六十八·赵尔巽 卷十五 晋语九·左丘明 第一三八提讯名单(堂谕)光绪十三年三月二十日一一三一九—一·佚名 通志卷九十一·郑樵 八二三 军机大臣奏遵查《高丽史鉴》等书情形并将《朝鲜史略》黏签进呈御览片·佚名 一七二 大学士舒赫德等题议将与遗失《永乐大典》有关之提调收掌官罚俸本·佚名 卷八十五·傅恒 提要·佚名 卷三十七 季布栾布田叔传 第七·班固 羊侃传·李延寿 李迥秀传·欧阳修 陈茂烈传·张廷玉 杨慎传·张廷玉 卷六十四·佚名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