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孔子去鲁周游
一、孔子去鲁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十四)
公伯寮鲁人,亦孔子弟子,后人谓其是孔门之蟊螣。子路以堕三都进言于季孙,及孟氏守成弗堕,季叔两家渐萌内悔之意,公伯寮遂乘机谮子路,季孙惑其言,则至是而季氏于孔子始生疑怠之心矣。子服景伯乃孟孙之族,出于公愤,欲言于季孙以置公伯寮于罪,而孔子止之。盖堕三都之主张不能贯彻施行,自定公季孙以下皆有责,此乃一时之群业,时运使然,孔子则谓之为命。孔子五十而知天命,非不知鲁国当时情势之不可为,而终于挺身出仕,又尽力而为,是亦由于知天命。盖天命之在当时,有其不可为,而天命之在吾躬,则有其必当为。外之当知天命之在斯世,内之当知天命之在吾躬。至于公伯寮之进谗,此仅小小末节,固非孔子所欲计较也。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十八)
《孟子》曰:
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小人固不识也。
《史记 孔子世家》: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犁鉏曰:“请先尝沮之。”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孔子主堕三都,不啻在鲁国政坛上掷下一大炸弹,其爆炸声远震四邻。鲁齐接壤,并在边界上时起龃龉。鲁国政治有大改革,齐国自感不安。馈女乐,固是一项政治阴谋。然季桓子对孔子之不信任,其主要关键还是在孟氏之守成弗堕,又经公伯寮之谗谮,季氏不免心生摇惑。受齐女乐,三日不朝,只是其内心冲突与夫政治姿态转变之表现。此是借因,非主因。齐归女乐在鲁定公十二年之冬,正与鲁围成事先后同时。若季桓子决心不变,则堕成一事尚可继续努力。正因季桓子自己变心,故再不理会围成事,而姑借女乐之来作逃避姿态。孔子犹不欲急去,且待春祭,由于不送大夫祭肉,乃始行,此应在定公十三年。孔子自定公九年出仕,至是已四年。其为大司寇已三年。
疑辨九
《史记 孔子世家》又曰:孔子行,宿乎屯。师已送日:“夫子则非罪。”孔子日:“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已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已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史记》此节又见《家语》。孔子之歌,与《论语》公伯寮其如命何之语大不相似。岂公伯寮不如群婢,天之大命,由群婢所掌握乎?孔子去鲁在外十四年,亦岂优哉游哉维以卒岁之谓乎?尤其于孔子堕三都之主张不得贯彻一大关键反忽略了,使人转移目光到齐人所归女乐上,大失历史真情,不可不辨。《孟子》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不特指女乐事,始为得之。
二、孔子适卫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十三)
鲁卫接壤,又卫多君子,故孔子去鲁即适卫,此章正为初入卫时之辞。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十四)
孔子初至卫,当是赁廛而居。闲日击磐,有一担草器的隐者过其门外,听磬声而知孔子之心事。言人莫己知,斯独善其己即可。孔子叹其果于忘世。是孔子初在卫,虽未汲汲求出仕,然亦未尝忘世可知。又孔子学琴于师襄,师襄又称击磬襄。孔子击磬,其亦学之于襄乎?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在卫赁居初定,即击磐自遣。此皆在流亡羁旅之中而怡情音乐一如平常,此见孔子之道德人生与艺术人生之融凝。及其老,乃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二)此即其道德人生与艺术人生融凝合一所到达之最高境界也。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九)
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尚少颜渊一岁。孔子去鲁适卫,子贡年二十四。子贡乃卫人,殆是孔子适卫后始从游。见孔子若无意于仕进,故有斯问。可证孔子初至卫,未尝即获见于卫灵公。孔子抱道如怀玉,非不欲沽,只待善贾。善贾犹言良贾,能识玉,时人谁能识孔子?孔子亦仅待有意市玉者而已。
三、孔子过匡过蒲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三)
仪,卫邑名,在卫西南境。又卫有夷仪,在卫西北境。丧者,失位去国之义,应指孔子失鲁司寇去国适卫事。然自鲁适卫,应自卫东境入,无缘过卫西南或西北之邑。孔子居卫十月而过蒲过匡,匡蒲皆在晋卫边境,与夷仪为近。或孔子此行曾路过夷仪,仪封人即夷仪之封人也。其时既失位于鲁,又不安于卫,仆仆道途,故仪封人谓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使之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如木铎之徇于路而警众也。是亦孔子适卫未遽仕之一证。惟其事在过匡过蒲之前或后,则不可详考。又若认此仪邑在卫西南,则当俟孔子去卫过宋时始过此。是亦时当失位,语气并无不合。今亦不能详定,姑附于此。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九)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十一)
《史记 孔子世家》:
孔子适卫,居十月,去卫过匡。阳虎尝暴匡人,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
春秋时,地名匡者非一。卫之匡在陈留长垣县西南。长垣县有匡城蒲乡,两地近在一处。《左传》定公十四年春,卫侯逐公叔戌与其党。孔子以十三年春去鲁适衙,居十月,正值其时。
《史记 孔子世家》又云:
孔子去匡、即过蒲。月余反乎卫。
又曰:
孔子去陈过蒲,会公叔氏以蒲叛,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斗甚疾。蒲人惧,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
核其时地,过匡过蒲,乃鲁定公十四年春同时之事。畏乃私斗之称。《论语》之畏于匡,即是《史记》之斗于蒲,只是一事两传。若谓孔子貌似阳虎,则一语解释即得,何致拘之五日。若果匡人误以孔子为阳虎,孔子不加解释,而遽有天丧斯文之叹,情事语气似乎不类。且颜渊随孔子同行,拘则俱拘,免则俱免,何以又有独自一人落后之事。盖孔子畏于匡,即是过蒲。适遭公叔戌之叛,欲止孔子,孔子与其门弟子经与蒲人斗而得离去。颜渊则在斗乱中失群在后也。后人因有阳虎侵暴于匡之事,遂讹传孔子以状类阳虎被拘,史迁不能辨而两从之。
疑辨十
后人复有疑匡围乃与孔子往宋遭司马魋之难为同一事,无据臆测,今不从。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十七)
《左传》定公十三年:
秋七月,范氏中行氏伐赵氏之宫。冬十一月,荀寅士吉射奔朝歌。
是年,赵氏与范氏中行氏启争端,至其年冬,而范中行氏出奔。中牟乃范氏邑,其邑宰佛肸助范中行氏拒赵氏。所谓以中牟叛,或是定公十四年春,范氏已出奔,佛肸欲依赖齐鲁卫诸国以自全,其迹若为叛,其心犹近义。其时孔子适去卫,在匡蒲途中。中牟在彰德汤阴县西,在晋卫边境,与匡蒲为近,故佛肸来召孔子。孔子之欲往,正与往年欲赴公山不狃之召同一心情。孔子非欲助佛肸,乃欲藉以助晋,平其乱而张公室,一如其在鲁之所欲为。然亦卒未成行。或疑中牟叛在赵简子卒后,赵襄子伐之,其时孔子已卒。可见佛肸始终不附赵氏,然不得谓其以中牟叛只指此年,亦犹公山不狃之叛,不专指堕三都之年也。今不从。
疑辨十一
《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孔子欲赴佛肸之召,事见《论语》,宜可信。至其欲见赵简子,《论语》未载。春秋定公八年,赵鞅使涉佗盟卫侯,捘其手及腕。是赵简子于卫为雠,孔子何以居卫而突欲往见。且孔子欲赴佛肸之召,则同时决无意复欲去见赵简子。窦鸣犊舜华当作鸣犊窦犨,此两人绝不闻有才德贤行之称见于他书,孔子何为闻其见杀而临河遽返。疑此事实不可信。只因孔子过匡蒲,实曾到过晋卫边境大河之南岸,又曾偶然动念欲赴佛肸之召,后人遂误传为孔子欲见赵简子。其事无他可信可据处,今不取。
孔子之适卫,初未汲汲求仕进,又若无久居意,故初则赁廛以居,荷蒉者故曰过孔氏之门也。居十月又离去,不知何故,或有意游晋。然其时晋适乱,赵氏与范氏中行氏构衅,孔子未渡河而返卫,其间详情均无可说。
四、孔子反卫出仕
《孟子》曰:
孔子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
颜雠由,卫大夫。孔子殆以十月去卫重返始主其家。又经几何时而始见卫灵公,今皆不能详考。
疑辨十二
《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过蒲反卫,主蘧伯玉家,若其事不可信,则其主颜雠由家又在何时,不可详考。又谓孔子屡去卫屡返,屡有新主,恐皆不可信。又谓主子路妻兄颜浊邹家,浊邹即雠由。谓是子路妻兄,亦恐由弥子为子路僚壻而误,不可信。
《左传》定公十五年:
春,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邾子执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贡曰:“以礼观之,二君皆有死亡焉。君为主,其先亡乎?”夏五月,公薨。仲尼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者也。”
是年子贡年二十六,应是子贡自往鲁观礼,归而言之孔子。非可证孔子亦以是年返鲁。
《孟子》曰:
于卫灵公,际可之仕。
《史记 孔子世家》:
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俸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
孔子初至卫,似未即获见卫灵公。何时始获见,不可考。既谓之际可之仕,当必受职任事。所受何职,今亦不可考。俸粟六万,后人说为六万小斗,当如汉之二千石。孔子在卫,随行弟子亦多,非受禄养,亦不能作久客。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六)
《史记 孔子世家》: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
南子宋女,旧通于宋朝,有淫行,而灵公宠之。慕孔子名,强欲见孔子,孔子不得已而见之。南子隔在絺帷中,孔子稽首,南子在帷中答拜。故孔子说,吾本不欲见,但见了,彼亦能以礼相答。此事引起了多方面的怀疑。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三)
子路之不悦于孔子,盖疑孔子欲因南子以求仕。王孙贾、卫大夫,亦疑之。奥者,室中深隐之处,灶则在明处。此谓与其借援于宫阃之中,不如求合于朝廷之上。孔子曾称许王孙贾能治军旅,其人应非一小人,乃亦疑孔子欲借南子求仕进而加规劝。然因南子必欲一见孔子,既仕其国,亦无必不见其君夫人之礼。鲁成公九年,享季文子,穆姜出于房再拜,可见君夫人可见外臣,古人本无此禁。阳货馈孔子豚,孔子亦尚时其亡而往拜,今南子明言求见,孔子亦何辞以拒。然孔子于卫灵公已知无可行事,仅不得已而姑留。今见南子更出不得已,而内则遭子路之不悦,外则有王孙贾之讽谏。孔子之答两人,若出一辞。盖此事无可明辨,辨必涉及南子。在其国不非其大夫,更何论于君夫人。故孔子必不明言涉及南子,则惟有指天为誓。此非孔子之愤,乃属孔子之婉。其告王孙贾,亦只谓自己平常行事一本天意,更无可祷,则又何所用媚也。
疑辨十三
子见南子一条,前人辨论纷纭。窃谓如上释,事无可疑。或又疑孔子见南子应在卫出公时,转辗曲解,应不如在卫灵公时为允。《史记 世家》又云:“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此事则断不可信。灵公尚知敬孔子,南子亦震于孔子之名而必求一见,岂有屈孔子为次乘而招摇过市之事。且孔子既以此去卫,岂有复适卫再见灵公之理。未见好德如好色一语,亦岂专为此而发。此皆无他证而断不可信者。盖后人因有子见南子之事而添造此说,史迁不察,妄加称引耳。
又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子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祝鮀与王孙贾同仕卫灵公朝,孔子称其善治宗庙。窃疑此条应在孔子居卫时,亦有感于见南子之事而发。宋朝即南子所淫。此条一则谓卫灵公虽内有南子之淫乱,而犹幸外朝多贤。所以特举祝鮀为说者,因祝鮀之佞,可以取悦于鬼神。灵公之得免,亦可谓鬼神佑之也。二则孔子在当时既已名震诸侯,意外招来南子之强见,复增多方之疑嫉,求行道固难,求避祸不失身亦复不易,故惟求不获罪于天以期免于今之世也。孔子平常又喜言佞,而此章特举祝鮀,又言美色而特举宋朝,故知必有感而发。今以此章参之,则其答子路王孙贾两人之意亦跃然自见。
五、孔子去卫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十五)
《史记 孔子世家》:
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行。
孔子以鲁定公十三年春去鲁适卫,居十月,去卫,过匡过蒲,仍返卫,应在定公之十四年。遂主颜雠由家。雠由虽不列为七十子之徒,然亦颇问学受业。孔子或由雠由之介而获见于卫灵公,其事应在鲁定公之十五年。《左传》:“定公十三年春,卫与齐伐晋。”卫灵公与齐景公同次于垂葭。其时孔子方适卫,两人尚未相见。定公十四年春,与齐侯卫侯会于脾上梁之间,谋救范中行氏。秋,卫侯为南子召宋朝,会于洮。太子蒯聩欲杀南子,谋泄奔宋。孔子乃在是后始见卫灵公而仕其朝。南子亟欲见孔子,子路、王孙贾皆不为然,亦因孔子见南子适在会洮之后,适在蒯聩出奔之后,而其时孔子于卫灵公亦尚属初见,故人疑孔子欲借南子进身。本以上情节推之,则孔子见卫灵公而仕卫,应在鲁定公十五年为适当,最早亦不出定公十四年之冬。其时距孔子自匡蒲返卫亦不出一年前后也。翌年,鲁哀公元年,夏四月,齐侯卫侯救邯郸,围五鹿。秋八月,齐侯卫侯会于乾侯,救范氏。盖是时晋定公失政,赵氏为范氏中行氏之间连年结衅,兵争不已。齐景公意欲与晋争霸,卫灵公自鲁定公七年即会齐叛晋,时灵公年未达五十,精力尚旺,连年仆仆在外,至是乃欲伐晋救范氏。国内则宠后弄权,太子出奔。而灵公乃以是时问兵陈之事于孔子。孔子乃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是欲灵公息其向外扬武之念,反就家庭邦国讲求礼乐。灵公徒慕孔子名,仅是礼遇有加,及是始正式以政事问。乃一语不合,礼貌骤减。孔子见几而作,其事应在鲁哀公元年之后。则孔子仕卫,最多不到两年。其前后在卫,亦不出四年之久。孟子曰:“未尝终三年淹”,则疑乃指其仕卫时期言。
疑辨十四
《史记 孔子世家》记孔子在卫灵公时,曾四次去卫,两次适陈,两次未出境而反。又谓孔子于适卫后又曾反鲁。一若孔子在此四年期间,行踪飘忽,往返不定,而实皆无证可信。兹俱不取。盖当误于孟子未尝终三年淹之说,今不一一详辨。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十四)
孔子事后尚评卫灵公无道。孟子亦曰:“于卫灵公,际可之仕。”则孔子在卫,盖始终不抱得君行道之想。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十五)
史鱼、蘧伯玉两人,屡见于晚周诸子之称引,盖卫之贤人也。此两人皆当长孔子三十以上。然孔子至卫,两人当尚在,故孔子特称引及之。惟此两人当不为灵公所信用,故前引一章,孔子只举仲叔圉祝鮀王孙贾而不及此两人。《史记 孔子世家》谓孔子曾主蘧伯玉家,不知信否。《吕氏春秋 召类》篇谓赵简子将袭卫,使史默往觌,曰:“蘧伯玉为相,史鳅佐焉。孔子为客,子贡使令于君前。”简子按兵不动。此则断不足信。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十三)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六)
孔子曾至齐卫两国。其至齐,即得景公召见,又以政事相问。不似在卫,越两年,而始见其君。又历一年,而问以兵陈之事。齐景公之待孔子,似尚优于卫灵公。但孔子在齐一年即返鲁,在卫淹迟达四载。孔子以前,晋韩宣子至鲁,曰:“周礼尽在鲁矣。”吴季札至卫,曰:“卫多君子。”齐俗急功近利,喜夸诈,多霸政余习,与鲁卫风俗不同,人物亦殊,故孔子之在齐卫,其心情当亦不同,此或亦孔子在卫久滞一理由。
六、孔子过宋
《史记 孔子世家》:
孔子去卫过曹,去曹适宋。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七)
《孟子》: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
《史记 孔子世家》:
孔子去曹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史记 宋世家》:
景公二十五年,孔子过宋,宋司马桓魋恶之,欲杀孔子,孔子微服去。
会合《语》《孟》《史记》三书观之,孔子特过宋境,未入宋之国都。《庄子 天运》篇亦谓孔子伐树于宋。殆司马魋恶孔子,闻其习礼大树下,遂使人拔其树。示意不欲孔子久淹于宋,其弟子亦欲孔子速离宋境,孔子乃有桓魋其如予何之叹。谓司马魋将要杀孔子,乃甚言之辞。若必欲杀之,则其事甚易。孔子有弟子相随,虽微服亦未可免桓魋之耳目。谓微服者,指对习礼大树下而言。孔子亦自有戒心,不复衣冠习礼道涂间,遂谓之微服也。后人又疑司马魋派杀之人已至树下,而孔子犹不速去,则派杀者岂得只拔其树,不杀其人。亦有误过宋过匡为一事者,更不足信。
《史记 十二诸侯年表》及《宋世家》同谓孔子过宋在宋景公二十五年,是年为鲁哀公三年。卫灵公卒于鲁哀公二年,《论语》谓灵公问陈,孔子明日遂行,此亦甚言之辞。盖孔子至是始决心退职,非谓明日即行离卫国也。即《史记》谓明日见飞雁,色不在孔子,孔子行,亦同为甚言之辞。灵公问陈,其事应在鲁哀公元年之秋冬间。翌年,鲁哀公二年夏,灵公卒。孔子辞去卫禄,当在灵公卒前。而其事在鲁哀公元年冬抑二年春,则难详说。至于孔子之离去卫国,其在灵公卒前或卒后,亦复无可详定。今若定孔子以鲁哀公二年去卫,三年过宋境适陈,应无大不合。此属两千五百年以前之事,古书记载,容多阔略,并有疏失。因见其小漏洞,竞致疑辨,认为必无其事,此既失之。然必刻划而求,锱铢而较,认为其必如是而不如彼,此亦过当。论其大体,略其小节,庶乎可耳。
七、孔子至陈
《孟子》:
孔子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
《史记 孔子世家》: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
司城,宋官名,殆陈亦同有此官。其谥贞子,则贤人也。孔子去卫过宋,一路皆在厄中,陈有贤主人,故遂仕于其朝矣。
《左传》哀公三年:
夏五月辛卯,司铎火,火逾公宫,桓僖灾。孔子在陈闻火,日:“其桓僖乎?”
此或出后人附会。然可证鲁哀三年夏,孔子正在陈。
疑辨十五
《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凡两至陈。《史记 陈世家》湣公六年孔子适陈,《孔子世家》在七年。又湣公十三年孔子在陈,此为鲁哀公之六年。今考孔子以鲁哀三年过宋至陈,至是仍可在陈,其两至陈之说则不可信。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十五)
《孟子》:
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史记 陈世家》:
湣公十三年,吴复来伐陈,陈告急楚,楚昭王来救,军于城父,吴师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时孔子在陈。
孔子在陈绝粮,当即在吴师伐陈之年。孔子以鲁哀公三年至陈,至是已鲁哀公六年,前后当逾三年。《孟子》曰:“未尝终三年淹”,则其正式在陈仕朝受禄,殆亦前后不足三年。于其所素抱行道之意,则无可言者。而陈又屡年遭兵,此次吴师来伐,孔子或先已辞位避去。《论语》云“在陈绝粮”,因其尚在陈境。《孟子》云“厄于陈蔡之间”,则因其去陈适楚,在路途中。《左传》哀公二年冬十有一月,蔡迁于州来。四年夏,叶公诸梁致蔡于负函。蔡之始封在上蔡,后徙新蔡,皆在今河南境,在陈之南,与陈相近。及其畏楚就吴而迁州来,在今安徽寿县北,与陈相距数百里。其时晋失诸侯,楚昭王有志中原,故使叶公诸梁招致蔡之故地人民于负函,此亦与上蔡新蔡为近,楚使叶公兼治之。孔了之去陈适蔡,乃就见叶公,与蔡国无涉。其途间绝粮,则是已去陈国,而未达楚境,故曰无上下之交也。
疑辨十六
《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今按:蔡尚在陈之南,孔子先是未尝至蔡,此谓孔子迁于蔡三岁,或是蔡迁于州来三岁之误。蔡昭侯迁州来在鲁哀二年,吴伐陈在鲁哀六年,中间适越三岁。其时蔡事吴,陈事楚,相与为敌。蔡迁州来,与陈已远,乌得有陈蔡大夫合谋围孔子之事?前人辨此者已多,惟谓绝粮在吴伐陈、楚救陈之岁则是。
疑辨十七
《孔子世家》又曰:“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令尹子西曰: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昭王乃止。”孔子绝粮非受兵围,已辨如前。楚昭王近在陈之城父,果迎孔子,信宿可以相见,孔子又何为使子贡至楚?鲁哀之六年,楚昭王在城父,救陈战吴,卒于军中,其事详载于《左传》,其时决不似有议封孔子之事。且议封,仅当计社数,不当云社地几百里。若计地,亦断无骤封以七百里之巨。惟谓孔子当时有意至楚则是。
八、孔子至蔡
《史记 孔子世家》:
齐景公卒。明年,孔子自蔡如叶。
齐景公卒岁为鲁哀公之五年。明年,即鲁哀公六年,孔子自陈至蔡。此乃旧时蔡国故地,乃负函之蔡,今属楚,楚臣叶公诸梁居之。此年孔子至负函见叶公。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十三)
孔子至齐,齐景公问以政。其来蔡,叶公问以政。在卫,不见有卫灵公问政之记载,惟问以兵陈之事,而孔子遂行。在陈亦有三年之久,并仕为臣,亦不见陈侯有所问。初与叶公相见,叶公即虚衷问政,此见叶公诚楚之贤臣。据《左传》:楚迁许于叶。又迁城父,迁析,而叶遂为楚方城外重地。鲁哀公二年,蔡避楚迁州来。六年,楚遂招致蔡之遗民未迁者为置新邑于负函,叶公诸梁主其事而兼治之。孔子见叶公,告以为政必近悦而远来。盖其时楚方务远略,而叶公负其北门面向诸夏之重任。如许如蔡,皆诸夏遗民,今皆归叶公所治,故孔子告以当先务求此辈近民之悦也。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十三)
当孔子之世,齐晋霸业已衰,楚与中原诸夏往复频繁,已与昔之以蛮夷自处者远别。然当时南北文化歧见,尚有芥蒂。叶公之意,殆自负以为南方风气人物并不下于北方,故特有此问。亦见叶公心胸实自在卫灵公陈湣公等诸人之上。而孔子之答,则大道与俗见之相判自显。此乃一时率尔触发,然遂永为千古大训。可见凡孔子行迹所至,偶所亲即,其光风之所薰灼,精神之所影响,实有其永不昧灭者。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凡孔子行迹所至,实已是孔子之行道所至矣。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七)
此章不审与叶公问政章之先后。推测言之,孔子至蔡,叶公必敬礼相迎,其问政当在前。叶公之于孔子,既知慕重,但不能真识孔子之为人,故又私问于子路。然大圣人学养所至,有非他人之言辞所能形容者。且孔子远来楚邦,双方情意未洽,子路骤不得叶公问意所在,故遂避之不答。及其告孔子,孔子则谓当仅告以一己平日之为人。而孔子之自道其为人,则切实平近之至,实只告之以一己之性情而止。鲁哀公六年,孔子已年六十有三,而仅曰老之将至,又曰不知老之将至,则孔子当时殆可谓实无丝毫老意入其心中。而此数年来,去卫过宋,去陈来蔡,所如不合,饥困频仍。若以言忧,忧亦可知。乃孔子胸中常若有一腔乐气盘旋,不觉有所谓忧者。其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实已道出了其毕生志学好学,逞逞汲汲,志道乐道,矻矻孳孳,一番诚挚追求永无懈怠之心情。其生命,其年岁,其人,即全在其志学好学志道乐道之无尽向往无尽追求中。其所愤,所乐,亦全在此。此以外则全可忘。人不可一日不食,在孔子心中,亦何尝一日忘忧。然所忧即在此学此道,即在此愤此乐之中。故孔子毕生,乃若常为一忘食忘忧之人,其实则只是一志学志道好学乐道之人而已。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平日此一番学养,此一番志好,此一番心胸,此一番追求,即孔子生命精神之所在,但此实亦无人能知,孔子亦偶自作此吐露。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之八字,即在孩提之童,初学之年,皆可有之。惟孔子则毕生如是而已。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十八)
接舆之名,屡见于先秦诸子之称述。范雎邹阳皆以与箕子并称,皆谓其人佯狂避世。今疑接舆或是故蔡遗民,沦落故地,遂为楚人。《韩诗外传》:“楚狂接舆躬耕以食,楚王使使者赍金百镒,愿请治河南,接舆不应,与妻偕隐,莫知所之。”则叶公致蔡于负函,接舆或在其内。楚王欲用接舆,其曰愿请治河南,固属传说,然亦透露了楚王之意在怀柔当时故蔡之遗民。而接舆之歌而过孔子,正不喜孔子以中原诸夏有名大人前来楚邦。若果从仕于楚,将更是一危殆之道。其歌意当在此。今不知孔子当时所抱见解如何,其所欲与接舆言而不获者系何等言。要之接舆当抱有亡国之痛,其于楚人之统治,必有非吾族类之感,不得仅以与后世如庄老之徒之隐遁不仕同视。
长沮桀溺藕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十八)
此事当与前事同在孔子自陈适蔡之道途中。长沮桀溺,疑亦蔡之遗民。苟不从仕,则惟有务耕为活。然乃远知鲁国孔丘与其徒仲由,固属当时孔子与其门弟子之声名洋溢,无远弗届。然此两人亦非寻常耕农可知。而其意态消沉,乃若于世事前途了不关怀,实亦有感于其当身之经历。宗邦播迁,乡井非昔,统治者亦复非我族类。其不能复有鼓舞欲动之心情,宜亦无怪。孔子意,处此无道之世,正更感必有以易之,则惟求与斯人为徒以共昌此人道,固非绝群逃世之所能为力。然孔子此等意见,亦无法与如长沮桀溺之决意避世者深论,故亦只有怅然怃然而已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十八)
此丈人亦当在遇见接舆与长沮桀溺之一路上所值。孔子行迹遍天下,乃在此一路上独多遇异人。正因蔡乃诸夏旧邦,虽国势不振,犹有耆献。平日或为士,或为吏。一旦其国远徙,其不克随行者遂沦落为异国之编氓,赖耕农以自活。孔子抱明道行道之心,曾一度至齐,不得意而归。又以不得意而去鲁至卫,复以不得意而去。亦曾一度欲去之晋而未果,道困于宋。其在陈,虽仕如隐。今之来楚,宜无可以久留之理。其平日,尊管仲以仁,尝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十四)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十四)夷夏之防,春秋所重。然当孔子世而竟无可作为。其告叶公,亦止曰:“近者悦,远者来”,其去此下孟子告齐宣王,曰:“以齐王犹反手”,岂非无大相异。果使能近悦远来,岂不叶公即可以楚王。然孔子之命子路告丈人亦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孔子在当时已明知道之不能行,而犹曰“君子之仕,以行其义”。盖道不能行,而仍当行道,此即君子之义也。君子知道明道,乃君子之天职,若使君子而不仕,则道无可行之望。
人之为群,不可无家庭父子,亦不可无邦国君臣。果使无父了,无君臣,则人群之道大乱。君子不愿于其自身乱大群之道,故曰君子之仕以行其义。不能使君子不义而仕,然君子亦必不认仕为不义。今丈人只认勤四体分五谷为人生正道,尚知当有父子,而不知同时仍当有君臣。此丈人或亦抱亡国之痛,有难言之隐,故孔子谓之曰隐者。孔子尝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是孔子非不同情隐者。然世事终须有人担当,不得人人皆隐。
接舆、长沮、桀溺三人,皆直斥孔子,骤难与之深言。惟此丈人并不对子路有所明言深斥。孔子欲为丈人进一义解,故又使子路再往。亦非欲指言丈人之非,特欲广丈人之意,使知处人世有道,有不尽于如丈人之所存想者。而不期丈人已先去灭迹。在此,丈人自尽己意即止,不愿与孔门师徒再多往复。其意态之坚决,亦复如接舆之趋避。然而就此四人之行迹言,则此丈人若尤见为高卓矣。
九、孔子自蔡反陈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五)
此章必是孔子自楚归陈后语。孔子之至陈,本为在卫无可居而来。在陈又无可居,乃转而至楚。在孔子当时,本无在楚行道之意向。特以去陈避难,楚为相近,故往游一观,而困饿于陈蔡之间。又在途中屡遭接舆、长沮、桀溺以及荷蓧丈人之讽劝讥阻,孔子之无意久滞楚境亦可想见。乃再至陈,亦是归途所经,非有意再于陈久滞。归欤之叹,乃孔子一路存想,非偶尔发之亦可知。
《孟子》: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盖归乎来!吾党之小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狂简者,谓其有进取之大志而略于事。因其志意高远,故于日常当身之事为行动,不免心有所略。质美而学不至,则恐其过中失正,终不能达其志意之所望。故孔子欲归而裁之。如有美锦,当求能裁制以为衣。若不知裁,则无以适用。孔子有志用世,既叹道不能行,乃欲一意还就教育事业上造就人才,以备继我而起,见用于后世。此亦其明道行道之一端。孔子在未出仕前,早多门人从学,其去鲁周游,门人多留于鲁,未能随行,故孔子思之。孟子所言之狂狷,与《论语》本章言狂简,意有微别,当分而观之,但合以求之,则其义可通。
十、孔子自陈反卫
《史记 孔子世家》:
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是年,乃孔子自陈适楚之年,亦即楚昭王之卒岁,亦即孔子自楚反陈之年。孔子适楚,留滞不久,仅数月之间。由楚反,乃直接适卫,在陈特路过,更非有留滞之意。故自陈适楚至自楚反卫,始终只在一年中。
《孟子》:
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孔子反卫,当出公辄四年。鲁哀公二年,卫灵公卒,卫人立辄。其后辄逃亡在外,故称出公。故出公非其谥,或即谥孝公也。孔子之反卫,出公尚年少,计不过十四五岁,未能与孔子周旋,故《论语》不见出公问答语。则孟子所谓公养之仕,特是卫政府致饔饩养孔子,孔子与其群弟子饿于陈蔡之间,又适楚反陈而来卫,行李之困甚久,故亦受卫之禄养而不辞,殆非立其朝与闻其政始谓之仕也。
疑辨十八
或疑孟子于卫孝公公养之仕,卫孝公乃陈涽公之误。今按孔子仕陈,未见有所作为,亦可谓仅属公养之仕矣。然谓卫孝公乃陈涽公之误,则殊无证据。必谓字误,焉知孝字非出字之误乎?兼若谓孔子在出公时未仕卫,则子贡子路两问皆似无端不近情理。则陈涽字误之疑,大可不必。
冉有曰:“夫子之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七)
卫灵公时,太子蒯瞆欲谋杀南子,被逐出奔。灵公与晋赵鞅有夙仇,叛晋昵齐。及鲁哀公二年四月,灵公卒,赵鞅即纳蒯瞆入戚,其意实欲借此乱卫逞宿忿。卫人拒蒯瞆而立辄,辄即蒯瞆之子。卫人之意,非拒蒯瞆,乃以拒晋。灵公生前自言予无子,是已不认蒯瞆为子。无适子,立适孙,于礼于法亦无悖,蒯瞆亦知其父与晋赵鞅有夙仇,且其父卒,南子尚在。今赖晋力以入,既背其父生前仇晋之素志,亦增南子不悦蒯瞆而逐之之积恨。若果背其死父而杀其名义之母,将益坚国人之公愤。且卫人所立即其子,蒯瞆又无内援,故其心亦非必欲强入。遂成子为君,父居外,内外对峙,至达十七年之久。孔子重反卫,已在卫出公四年,父子内外对峙之形势早已形成。孔子与卫廷诸臣多旧识,今既受卫之公养,其对卫国当前此一种父子内外对峙之局面究抱何等态度,此为其随行弟子所急欲明晓者。子贡长于言语,其见孔子,不直问卫辄之拒父,乃婉转而问夷齐之让国。伯夷决不肯违父遗命而立为君,叔齐亦不肯跨越其兄而自为君,于是相与弃国而逃。在夷齐当时,特各求其心之所安而已。去之则心安,故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今卫出公乃以子拒父,其心当自有不安。苟其心有不安,可不问其他,径求如夷齐之自求心安乃为贤。昔孔子在鲁,曰:“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在卫,乃称伯夷叔齐之逊国为贤。可知孔子意,对外面现实政治上之种种纠纷皆可置为后图,不急考虑,首先当自求己心所安。如夷齐,则心安。如卫辄,则其心终自不可安。己则居内为君,父则拒外为寇,若如此而其心无不安,则尚何世道可言。子贡亦非不知当时卫国现实政治上种种复杂形势,乃皆撇去不问,独选一历史故事以伯夷叔齐为问,而孔子对于当前现实政治上之态度,亦即不问可知。则子贡之贤,亦诚值赞赏矣。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十三)
子路此问,疑应在子贡之问之后。孔子既再仕于卫,子路乃问卫君苟待子为政,子将何先。子贡只问孔子是否赞成出公之为君,而又婉转问之。今子路则直率以现实政事问。谓子若为政,将何先,而孔子亦直率以现实政事对,曰:当先正名。正名即是正父子之名,不当以子拒父。然出公居君位已有年,卫之群臣皆欲如此,形势已定。蒯瞆先不知善谏其父,而遽欲杀南子,已负不孝之名。其反而据戚,又借其父宿仇赵鞅之力,故更为卫之群臣所不满。今孔子乃欲正辄与蒯瞆间父子之名,此诚是当时一大难题,故子路又有奚其正之问。此下孔子所答,只就人心大义原理原则言。孔子意,惟当把握人心大义原理原则所在来领导现实,不当迁就现实,违反人心大义原理原则而弃之于不顾。孔子在鲁主张堕三都,即是如此。
但就现实言,孔子在当时究当如何来实施其正名之主张,遂引起后儒纷纷讨论。或谓出公当逊位迎父,告于先君,妥置南子,使天理人情两俱不失其正。若蒯瞆亦能悔悟,不欺其已死之父以争国,不自立为君,而命其子仍居君位,此是一最佳结束。若使蒯瞆返而自立,在出公亦已如夷齐之求仁得仁,又何怨。此是一说。或又谓蒯瞆父在而欲弑其母,一不孝。父卒不奔丧,二不孝。又率仇敌以侵宗邦,三不孝。卫辄即欲迎其父,卫之臣民必不愿。故子路亦以孔子言为迂。
然越后至于卫出公之十二年,蒯瞆终入卫,而辄出亡于鲁。其年孔子尚在,两年后姑卒。孔子固先已明言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言不顺者,不顺于人心,即无当于大义,则其事终不克圆满遂成。卫辄固不知尊用孔子,待以为政,而子路亦未深明孔子当时之言,此后乃仕为孔悝之家邑宰。孔悝即是拥辄拒蒯瞆者。蒯瞆之人,子路死之。后之儒者不明孔子之意,即如公羊谷梁两传亦皆以卫拒蒯瞆为是。然卫人可以拒蒯瞆,卫出公则不当拒蒯瞆。惟孟子有瞽瞍杀人,舜窃之而逃,视天下犹弃敝屣之说,乃为深得孔子之旨。或又谓卫人立辄,可缓蒯瞆必欲入卫之想,而使其不受赵鞅之愚。又谓拒蒯瞆者非辄,乃卫之群臣。蒯瞆入,居于戚十余年,乃由辄以国养。种种推测,皆可谓乃阐说了子路之意,为出公开脱,而并不在发挥孔子之主张。
或又谓蒯瞆与辄皆无父之人,不可有国。孔子为政,当告诸天子,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公子郢,其人贤且智,卫人本欲立之,而坚拒不受。今谓出公尊用孔子,使之当政,而孔子乃主废辄立郢,则又何以正孔子与辄君臣之名,且显非《论语》本章所言正名之本意。
盖孔子只从原理原则言,再由原理原则来指导现实,解决现实上之诸问题。后人说《论语》此章,则已先在心中横梗着现实诸问题而多生计较考虑,原理原则不免已搁置一旁,又添出了许多旁义曲解,故于孔子本意终有不合。
或又谓卫辄拒父,孔子不应仕而受其禄。则不知孔子在当时仅是一士阶层中人,若非出仕,何以自活。为士者亦自有其一套辞受出处进退之大义,此层待孟子作详尽之阐发。惟孔子反卫,在卫出公四年,即鲁哀公六年。其去卫反鲁,在卫出公九年,即鲁哀公十一年,前后当四五年之久。而孟子曰:“未尝终三年淹”。若专指其仕于朝而言,则孔子在卫受卫出公之禄养亦岂不足三年乎?抑孔子于卫出公,仅为公养之仕,又与正式立于其朝者有别乎?今亦无可详说。然古今考孔子历年行迹,为孟子此言所误者多矣,故特著于此,以志所疑。
十一、孔子自卫反鲁
《左传》哀公七年:
公会吴于郐,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
又哀公十一年:
公会吴子伐齐,将战,吴子呼叔孙,叔孙未能对,卫赐进曰云云。
在鲁哀公七年至十一年之四年间,子贡似已仕鲁,常往还于鲁卫间。
又哀公十一年春:
齐伐鲁,季孙谓其宰冉求曰云云。
是鲁哀公十一年,冉求亦已反鲁为季氏宰。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十四)
此章不知何时事,疑孔子在卫,子路殆亦往还鲁卫间。孔子之告荷蓧丈人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天下事不可为,而在君子之义则不可不为。已知道不行,而君子仍当以行道为天职。此晨门可谓识透孔子心事。
疑辨十九
《史记 孔子世家》:“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今按:季桓子卒在鲁哀公三年,孔子在陈叹归欤尚在后。其自陈反卫,冉有子贡有夫子为卫君乎之疑,是其时冉求亦随侍在卫。惟当时诸弟子既知孔子不为卫君,自无久滞于卫之理。乃先往还鲁卫间,子贡仕鲁应最在前,冉有或稍在后。季康子既非于桓子卒后即召孔子,亦非于孔子弟子中独召冉子而大用之。《史记》言不可信。
《左传》哀公十一年:
孔文子之将攻大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文子遽止之,曰:“圉岂敢度其私,访卫国之难也。”将止,鲁人以币召之,乃归。
是孔子归鲁在鲁哀公之十一年。孔子称孔圉能治宾客,《左传》载孔圉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以己女。疾通于初妻之娣,圉怒,遂将攻太叔。太叔出奔,孔圉又使太叔之弟妻其女。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五)
是子贡亦鄙孔圉为人而问之,惟孔子不没其善,言若此亦足以为文矣。胡簋之事四句,同于孔子之答卫灵公。或孔子未必同以此语答孔圉,而记者误以答灵公语移此。孔子本无意久滞于卫,既不为孔圉留,亦不为孔圉去。鲁人来召,孔子即行。亦不得据鸟择木之喻,谓孔子在卫乃依孔圉。又孔子已命驾,乃又以孔圉止之而将止,似皆不可信。《左传》此条补插于鲁人召之乃归之前。其先已记文子欲攻大叔,仲尼止之,可知此条系随后羼入。后人转以《左传》此条疑《论语》卫灵公问陈章,大可不必。
《史记 孔子世家》:
季康子使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疑辨二十
《孔子世家》又曰:“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云云。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此条与前康子欲召孔子而先召冉有条语相冲突,冉有语孔子云云尤浅陋。《左传》言师及齐师战于郊,此文误作郎。盖鲁季氏本重孔子而用孔子之弟子,子贡冉有皆是。及用孔子弟子有功,乃决心召孔子。此乃当时大体情实。
猜你喜欢 吕布(张邈)臧洪传第七·陈寿 列传第四十 外戚·李百药 卷六十九·毕沅 卷十三 东晋元帝·王夫之 卷之二百四十四·佚名 首卷一 序·佚名 丁瑶泉刻「陈清端公年谱」既成敬题·丁宗洛 名臣碑传琬琰之集中卷四十一·杜大珪 历代名贤确论卷五十七·佚名 读史记十表卷五·汪越 温彦博传·欧阳修 韩锡传·脱脱 沐英传·张廷玉 卷五十·杨士奇 钦定南巡盛典卷四十六·高晋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