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书订卷七 制田第五上
平书曰:孟子以制民恒产为王政之本,然则民产不制,纵有善治,皆无本之政也。譬诸室基固者,即壁桷有损不倾;基不固,虽极雕绘之观,一遭风雨立覆矣。三代以下,百姓未尝无治安之时,乃多不过数十年,少则数年,即不得其所者,本不立也。然自秦开阡陌,尽天下皆私田,人君何由制民之产以立王政之本哉?汉限田矣,限之一时,不能限之百年也;魏均田矣,均之一时,不能均之后世也。尤不可者,夺民田以入官本,欲养之乃先夺其所以自养,凡有田者,能不怨咨骇扰,致离叛之忧乎?坐视之既不忍,欲养民又无策,仁者将何道以处此?曰:吾有收田之策六,行于草昧初造固甚易,即底定之后亦无不可行,盖诱之以术,不劫之以威;需之以久,不求之以速[有议在后]:一曰清官地,如卫田学田之原在官者,清之使无隐;一曰辟旷土,凡地之在官而污莱者开之,不弃之无用;一曰收闲田,兵燹之余,民户流亡,而田无主者收之,有归者分田与之,不必没其全业;一曰没贼产,凡贼臣豪右田连阡陌者,没之入官。四策行,田可得什二三矣。其二策,一曰献田,一曰买田。明告天下以制民恒产之意,谓民之不得其养者,以无立锥之地;所以无立锥之地者,以豪强之兼并,今立之法,有田者必自耕,毋募人以代耕,自耕者为农,无得更为士为商为工。士士矣,商商矣,工工矣,不为农。不为农则无田,士商工且无田,况官乎?官无大小,皆不可以有田,惟农为有田耳[军有田亦自耕,但其制少异],天下之不为农而有田者,愿献于官则报以爵禄[自登仕郎至中宪大夫五品虚衔,皆有禄],愿卖于官酬以资[不能依其原价。酌立一价,岁给之谷。数岁,如其质而止],愿卖于农者听,但农之外无得买。而农之自业,一夫勿得过百亩[参用限田之法],则田之不归于官者不仅十之一哉。且夫井田可以行乎?曰:师其意,不必师其法。井田之法方,方则利平壤不利曲狭,利于整不利于散,弃地多,概用之恐不便。有井有不井,法不一,不一则乱,请仿牧田之法[周牧田之法,或横或纵,不为方],为畺田[亦如井字,象其形],六百亩为一畺,长六十亩广十亩,法用纵横之,则原隰曲狭无不宜。中百亩为公田,上下五百亩为私田[俱种桑以为界],十家受之,各五十亩,地分上中下,户亦分上中下[男女二三人为下,四五六人为中,七八九人为上],受各以其等。年六十则还田[子更为农,则授其子。无子或不为农则另授。○有议在后]。每畺立一表,书十夫姓名其上,田可指而数,农可呼而按也。取之用助法,编之用保甲,畺百一乡,乡畯督之,县丞总之,县令稽之,勉其勤警其惰,征其租,忽扰也。畺一亭乡一舍,丞畯令所止憩也。其树艺用代田法[汉书食货志:赵过能为代田,一畮三甽岁代处,故曰代田,古法也。后稷始甽田,以二耜为耦,广尺深尺为甽,一夫三百甽,而播种于甽中,苗生叶以上,稍褥陇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故其诗曰:或耘或耔,黍稷薿薿。耘除草也,耔附根也,言苗稍壮,每耨而附根,比盛暑陇尽而根深,能风与旱,故薿薿而盛也○陆世仪曰:代田大约如区田,而简易过之],通六十亩犁之,陇与甽间广各二尺[今尺],甽深一尺,谷种其中,粪之,土积于陇,苗出,渐下培之,平地而止。根尺余,风旱无畏也,获可倍。种有法,耕有法,耘有法[李刚主瘳忘编引吕览曰:苗其弱也欲孤,其长也欲相与居,其熟也欲相扶。又曰:三之为族,苗乃多粟。谓三茎一簇也。又曰:凡苗之患,不惧生而惧死。是故先生者美米,后生耆为粃。是故其耨也,长其兄而去其弟。又曰:树肥无使扶疏,树硗不欲专生而族居。肥而扶疏则多粃,硗而专生则多死。谓肥地不必密,瘦地不可稀也。其言皆精。○种田唱歌最妙],获又倍,于是犁其陇粪,暴之数四,明年则起其土为甽,而以今年之甽为陇,陇甽代,是以五十亩为二十五亩,而获数倍,人力厚、地力有余也。其沟洫则一畺横计七十五丈,甽陇各一百八十七,共得七十四丈八尺,余二尺于两旁为路,合邻畺则路二尺,以为界,畺两端为沟,广二尺深一尺五寸,涝可泄,旱则水可车而入,邻畺共之也。畺鳞次,百昼外洫环之,广六尺深四尺,通于浍,浍广八尺深六尺,上下通于川,此水道也,不在畺田内。官道广八尺,通车马,旁为沟,广二尺深四五尺,通水。水涝道不没,种树道旁以为荫,而田路曲折达于官道者,二尺而已[本周礼而变通之]。若赋税惟取之公田,每顷约收百石。今之中县田率数万顷,以最下计之,田约一万二千顷,公田可得二千顷,岁可入谷二十万石,为米十二万石。县用约三万石,存三万,以四万入之郡。郡入约二十余万石,用约万余石[郡省于县者,以乡师学生乡官俱在县,县之士又多于郡也],存五万,以十五万入之州藩。州藩入约七八十万,用约十万[岁有军二千,番练不不耕而食之],入京二三十万,存之四十万以备凶荒之用、赈济之资、军旅之费、宗室及虚衔官之禄。京师岁入约六七百万,用约二三百万,余皆太仓之积矣。况上县之田或十倍于下县,大亩或十倍于小亩,计其所入且十数倍于此,而粟可胜食乎!凡私田俱无租,但户纳绢三尺绵一两,或布六尺麻二两,丁岁役之三日,如唐庸调制。此官田也。其未归于官而农自种者,为民田,民田赋税徭役悉如今,不增亦不减,其重自倍于官田,彼见官田也如彼,民田如此,何苦不归之官而更受之于官乎?如此则天下之田尽归诸官无疑矣。至于果园菜圃之在官者,募民种之而收其半,在民者计亩取其什一而已[园户俱附于籍]。噫,以二千年不可复之法,一旦而复之,使民之恒产立而王政有其本,于是通商贾以资之,修武备以强之,典礼乐以化之,丰亨豫大,天地位而万物育焉矣!
井田不可与封建并论也。封建不宜行而井田必宜行也,不行则民必不能家给人足。即圣君贤相世世补救,差免流亡而苦乐不均,怨咨痛疾无可如何;且不行则不能寓兵于农,即曰于农民选之,而必不能田赋共出。定为几家出一兵。几十家出一兵,何者?以民有田无田、田多田少参差不齐,不可以供亿也。民不溥所养则贫,兵不出于农则弱,贫弱之天下可久支乎?故曰井田必宜行。然井田又不可与选举并论也,选举易行而难坏,井田难行而易坏也。虽曰人才久养乃出,然学校三物以之教士,即以之取士,化隆积久,法定崇朝,况以功名奔走天下,彼辞赋诗文至无用且劳人,士子犹覃精傍讯以应之,今使自成其德、自理其行、自善其居身治人之具,以尊于四民上,有不风行而草偃耶?而谁不变耶?至仁贤之修其天爵,不邀人爵者,又不待言矣,故行之易而坏之难。井田则不然,削多益寡,不能骤削;招集流亡,不能骤集;迁稠民而之荒原,不能骤迁。如绍兴一地,闻其家与田相当,每家不能一亩,则必迁十之九九而后可也,或均或不均,则法不一,必易乱。立驱尽均,则势难行或中阻。平书曰需之以久,愚以为久以待之,即不行之说也。贤君立法,心身亲收其成者乃可立,若曰百年必世,而吾法始就,则君相一身,岂必永历年所,而曰待后之人?汉高祖唐太宗子,即不振矣,将事未结而已坏,如之何?况此易坏之政也。君之下惟臣与民耳,今为臣者皆不许有田,则才技之士思以宦橐斥地长子孙者不便矣;凡民不得过五十亩,得豪雄思兼并者不便矣。皋夔稷契几何,畏垒之氓几何?势必簧鼓邪说,君相一无主折而从之矣。其难兴而易坏,不坐可测哉!若必欲行,则宜寻法焉。三五年间即厘然有定,而不得为迟久之说也。且必开诚布公、雷动风行,以为一劳永逸之计?若诱之以术,则苏洵父子国策之习言耳,无所用之[圣人所言百年必世,谓治化之成,非论立法也]。
不使募人代耕,则兼贪者虽欲多得田,无所用之,意甚善也。但耘获之时,三五日为强,以者不论,惟不得有常工为之洽田耳。
昆绳为我言:四民仆从当有定制,不惟正名定分,且游手无所容,豪强不得斥,而后农田可均也。愚意农工商无仆,农仆以子弟,工仆以从学者,商仆以从商者,惟士至官有仆,而下士无之。中士上士一仆,选士二仆,九品三仆,八品四仆,七品六仆,六品九仆,五品十四仆,四品二十仆,三品二十八仆,二品三十八仆,一品五十仆。居官仆不足用者用役,恬静情愿少者听之,惟多则有禁,致仕则去其半。
官不得有田,则致仕之官当有禄。凡以老病而休致者,给原官俸三之一。其子复为官或已归士农工商者,给十之二。如坐罪斥退者,则驱归农工商,不予以禄。
周礼载师有士田贾田,孟子言卿以下有圭田,而平书言官士工商皆不得有田,似相背者而非也。给农之田,使耕也;圭田士田等,非使耕也,即禄也。朱晦庵谓圭田即与之公田之入是也。但士工商之子出六七口外,愿为农而可授田者,则又实与之田。士工商老则其子养之,士即至大官者,其子之田不夺。又工非有常廪于官而私作交易者,与里井小商不足五十贯者,量其工商不足养,可与半产,以其身之余力或子田之。
制田五十亩而又令有力者得自买五十亩,则或五十亩或百亩,是自乱其制也,其毋然?
收田于六者外,更有四策焉。颜先生曰:如赵甲田十顷,分给二十家,甲止得五十亩,岂不怨咨?法使十九家仍为甲佃,给公田之半于甲,以半供上,终甲身,一策也。田多而犯罪者,量其罪使入田若干以赎,二策也。凡无子而死者,不许养异姓子,以其田分族亲之妩田者,有余官收之,三策也。收寺庙田,四策也。
而制田之道有七:民与田相当之方立行之,一也;其荒县人少者,即现在之人分给之,余田招人来授,人多之处犯罪者,则迁发至其地,二也;民有八分愿而二分不愿者,古人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虽严驱就法,不惮也,三也;明白谆谕,为民立命,田多者即暂损一时,而万世子孙永无饥寒,利孰大焉?四也;凡藩郡县畯制田有方者,立加爵赏,五也;如万一有必不可行之地,则或一藩一郡一县且如旧例,而限田以数,分多者可卖而不可买,买田者如数而止,而一县之内则必不可或均或不均,以滋变端,六也;井田畺田,或贡或助,或陆或水,随地随宜,无所不可,但不得过授田之数耳。每家五十亩亦约略言之,行时以天下户口田亩两对酌计可也,七也。
有井有不井则乱,此言不然。古乡遂沟洫,都鄙井牧,未尝不一而乱也。田制以井为主,不可井乃畺,不可畺乃奇零授之。畺田六百亩,中百亩为公田,是六分取一也,毋乃重乎?三代之法什一,汉乃至三十取一,明代除苏松勿论,大约中原重者不过什一。今民所苦者,暴官杂派耳,非朝廷税过什一也,然则天下概六一,过矣。愚意如当行畺田者,宜广十亩、长五十六亩,以五百亩为十家私田,六十亩为公田耳。
古给民五亩之宅,今亩大,祇可邑一亩、田一亩,共二亩。其田之宅,宜如周制于公田内给之。
六十还田,有子,以田与子受其养;无子,以穷民养之,收其田。惟是有子而孩幼者,收其田则非独夫,仍其
田则老而无人耕种,宜仿古余夫制,与之半产二十五亩,令七家公佃养之,其子少长,率其子佃之,即所谓疾病相扶持也。待其子至二十,则授田五十亩焉。若其子入学为学生者,待至二十五岁有禄,收此半产另给。
地分上中下而家口因之,与地有上中下而易不易因之,二者皆古制。然祇可行其一,不必兼也。愚意欲行一易再易之法,则家口不必分上中下矣。然则家口可均乎?曰:非也,家口亦活法耳。张文升曰:以八口为率,如家四口者,两家一分;十六口者,一家两分,而三人五人皆可当四口,七人九人皆可当八口,如此则治田出赋更为均停。不然,以二三人之下,与八九人之上,同为一家一分,则治田必有精粗,出赋必有苦乐矣。
平书计县用内,有学生一条。考前学生俱无禄米,惟至下士始有禄,岂藩师郡师县师考学生之优者赏以米乎?若如此,亦善政也。
上县十倍于下县,大亩十倍于小亩,以今时言也。分土制田,则上县不得过下县一倍[古大国进里,小国五十里],田亩天下如一,而分上中下焉。
或谓天下之田恐不足授天下之人者,未思之言也。天下之口食,不坠于天,不涌于泉,不输于外国,今时民遇中岁,未至饿荸相望也,况制产则地辟田治、收获自加倍蓰,乃忧田少不足于养乎?惟以天下之农分天下之田,田无论多少,而四民上下之食皆足,断然也。或谓沟洫多则损地,余曰:沟洫开而灌溉兴,田必沃稼必茂,一亩可敌陆田数亩,是益田也,沟洫废地几何而忧其损耶?沟洫上可艺瓜果杂蔬,诗曰「疆场有瓜」是也。且陆田若无水泉,而又高燥平坦,不致雨潦时泄者,惟均田制产而已,亦未尝尽责以沟洫也。
然有一端当豫计者,计口授田之后,承平既久,生齿日伙,若又少其数以分之,则屡易为烦,若初即荒地若干以待其后,又惜旷土奈何[万季野持此议,遂谓三代井田亦易乱,又误矣。三代去古未远,地多未辟,观周初岐下皆为荒莱可见也。今田已耕,不可复荒,然当思别策]?或谓人多使为士,余曰:士以为官用,岂初授田时官可缺人而后乃补足乎?抑士官已相当而后之归士者,但使之顶带荣身乎?以学为游闲薮乎?曰:不可。则使为工为商?予曰:越十年生聚则吴不能当,汉晋后每代户口全盛时,增开创一两倍,世有一农而二三工商者乎?已而思周大司徒造都鄙,制其地域而封沟之,不易之地家百畮,一易之地家二百畮,再易之地家三百畮,遂人辨其野之土,上地中地下地以颁田里,上地夫一廛、田百畮、莱五十畮,中地夫一廛、田百亩、莱百畮,下地夫一廛、田百畮、莱二百畮。今可仿而行之,分田为上中下,上地如平书家五十亩,中地家一百亩,每年休五十亩耕之,下地家一百五十亩,每年休一百亩耕之,岁种易处,亦代田法也。其后户口渐增,田亦渐熟渐沃,将中地之多五十亩者再分一家,又增,将下地之多一百亩者再分两家,则未分之时田原有上中下,未为不均,既分之后,田各得五十亩,未尝或少,畺界依然,沟洫不改,虽户口增一两倍,而无忧田不足也[农增则士工商所用亦多],庶可行之道也。
田皆归官而授之民,则园圃亦如之,曷为又有在官在民之分乎?当云:凡天下之田宜果蔬而不谷者,令园户艺果蔬,每家与园田若干[量八口力能艺治为数],亦二十授、六十收,什一取之,折米定若干,不以果蔬。近都供天子者则以什一进蔬果焉。
古有晨起出民于田、日暮入民于里之制,宋艺祖明太祖有课民树艺及种树种菜等政,皆乡畯保长事也。
恽皋闻曰:收田之法,莫善于先限田,一户不得过五十亩,其过五十亩者为逾制,必分之于人,必卖之于官而后已。
又:平书又曰无得过百亩,是一户而兼二户之产也,难以均矣。即颜先生十九家为甲佃之说,仍属多事。且牵延时日,未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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