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正义卷四
八佾第三(下)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注〕郑曰:“牲生曰饩。礼,人君每月告朔于庙有祭,谓之朝享。鲁自文公始不视朔。子贡见其礼废,故欲去其羊。”】 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注〕包曰:“羊存,犹以识其礼,羊亡礼遂废。”】
正义曰:《白虎通·三正篇》:“朔者,苏也,革也。言万物革更于是,故统焉。”《四时篇》:“朔之言苏也。明消更生,故言朔。”《说文》:“朔,月一日始苏也。”《书大传》:“夏以平旦爲朔,殷以鸡鸣爲朔,周以夜半爲朔。”谓夏用寅时,殷用丑时,周用子时也。《史记·曆书》:“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君谓天子,正朔不行,则天子不复告也。《汉书·五行志》:“周衰,天子不班朔。”《律曆志》刘歆曰:“周道既衰,天子不能班朔。”“班朔”即告朔。《史记》言幽厉之后,是统东迁言之。先叔丹徒君《骈枝》曰:“告读如字。《周礼太史》:‘正岁年以序事,颁之于官府及都鄙,颁告朔于邦国。’先郑司农云:‘颁读爲班。班,布也。以十二月朔告布天下诸侯。’《孔子三朝记》曰:‘天子告朔于诸侯,率天道而敬行之,以示威于天下也。’又数夏桀、商纣之恶曰:‘不告朔于诸侯。’《穀梁·文六年传》曰:‘天子不以告朔。’又十六年传曰:‘天子告朔于诸侯。’然则‘告朔’云者,以上告下爲文,不以下告上爲义。天子所以爲政于天下,而非诸侯以礼于先君也。饩之爲言乞也,谓乞与也。凡供给宾客,或以牲牢,或以禾米,生致之皆曰饩。《说文》‘气,馈客刍米也。从米,气声。’或作饩。其见于经传者,曰饔饩,曰稍饩,曰饩牢,曰饩献,曰饩牵。天子之于诸侯,有行礼,有告事。行礼于诸侯,若覜问、贺庆、脤膰、賵襘之属,大使卿,小使大夫。告事于诸侯,若冢宰布治,司徒布教,司马布政,司寇布刑之属,皆常事也。以其爲岁终之常事,又所至非一国,故不使卿大夫,而使微者,行之以传遽,达之以旌节,然后能周且速焉。诸侯以其命数礼之,或以少牢,或以特羊而已。幽王以后,不告朔于诸侯,而鲁之有司循例供羊,至于定、哀之閒犹秩之。”谨案:此说最确。《书·尧典》曰:“敬授民时。”授时,即颁官府、都鄙之制。其下“分命”、“申命”,则所谓“颁告朔于邦国”也。宋氏翔凤说:“《月令》‘季秋合诸侯制,百县爲来岁受朔日’,郑注谓百县与诸侯互文。四方诸侯,极于天下,必三月而后毕达,故以季秋行之,非如郑说‘秦以建亥爲岁首,于是岁终’也。”其说良是。《周官·太史》不言颁告朔在何时,先郑谓:“以十二月朔布告天下诸侯”,不知天下诸侯断非一月所能毕达,于义非也。许氏《五经异义》:“诸侯岁遣大臣之京师,受十二月之正。”此臆测,于经传无徴。天子颁告诸侯,谓之告朔,又谓之告月。《春秋文公六年》:“闰月不告月,犹朝于庙。”不告月,王朝之礼失也。犹朝于庙,鲁之未失礼也。《公羊传》:“不告月者,不告朔也。曷爲不告朔?天无是月也,闰月矣,何以谓之天无是月?非常月也。”《穀梁传》:“不告月者何也?不告朔也。不告朔,则何爲不言朔也?闰月者,附月之馀日也。积分而成于月者也。天子不以告朔,而丧事不数也。”二传意以天子闰月本不告朔,《左氏》则以闰月不告朔爲非礼,左氏义长。盖不告,则诸侯或不知有闰也。至以告朔爲天子告于诸侯,三传皆然,无异义也。诸侯视天子所颁者而行之,谓之视朔。《左僖五年传》:“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又《文十六年传》:“夏五月,公四不视朔。”是也。又谓之听朔。《玉藻》:“天子玄端而朝日东门之外,听朔于南门之外,诸侯皮弁听朔于太庙。”郑注以南门爲明堂。天子称天而治,亦有听朔之礼,与诸侯同,特天子听朔于明堂,诸侯则于庙耳。于庙,故又谓之朝朔。《春秋》所云“犹朝于庙”是也。其岁首行之,谓之朝正。《左襄二十九年传》“释不朝正于庙”是也。襄公以在楚不得朝正,则是公在国时必朝正矣。朝正即视朔。当时天子犹颁告朔,故鲁视朔之礼尚未废。至定、哀之时,天子益微弱,告朔不行,而鲁之有司犹供饩羊,故子贡欲去之。《骈枝》谓“幽王以后,天子不告朔”,此稍未审。若然,则《春秋》所书“视朔”者,将安所视耶?《春秋》言文公六年“闰月不告月”,未言常月不告月也。十六年始书“四不视朔”,则明谓天子告月而文公不视之也。何休《公羊注》:“礼,诸侯受十二月朔正于天子,藏于太祖庙,每月朔朝庙,使大夫南面奉天子命,君北面而受之。比时使有司先告朔,谨之至也。”按:何君先引《礼》,至比时云云,似何君引申之义。所引《礼》当是《逸礼》,未尝言“告朔”,何君直以己意补入。宋氏翔凤《发微》本之,反以《骈枝》所言爲非。然君北面受朔,是受之天子,饩羊之礼,将安所施?宋君因谓“以羊祭是朝庙,《论语》统朝庙于告朔,以大告朔之礼”,则《春秋》言文公犹朝于庙,其后朝庙未废,当即杀牲以祭,何以仍名爲饩,而子贡且欲去之耶?其亦未达于理矣。金氏鹗《礼说》亦引《骈枝》辨之,谓“《左传》天子无颁朔事”,舍《大戴记》、《穀梁传》之明文,而欲求之《左传》所未言,过矣。“颁告朔于邦国”,载在太史,而以“颁告朔”非即“告朔”,义更不憭。又谓“诸侯皆自爲曆,故晋用夏正,宋用殷正。《左氏》言鲁曆失闰,又言司曆过,是天子无颁朔事。”案:诸侯受所颁每月之朔,简册繁重,容有错乱,鲁曆之过,正录于此。《舜典》所以言天子巡守有协时月、正日之事,今以司曆过爲鲁别爲曆,非也。至晋用周正,见《蟋蟀》之诗。宋爲殷后,当用殷正,以此致难,均未当矣。《唐石经》“尔”作“女”,皇本作“汝”。
○注:“礼人”至“其羊”。 ○正义曰:郑此注非全文。臧、宋辑本云:“牲生曰饩。礼,人君每月告朔于庙有祭,谓之朝享也。诸侯用羊,天子用牛与?以其告朔礼略,故用特牛。鲁自文公始不视朔,视朔之礼,已后遂废。子贡见其礼废,故欲去其羊也。”考郑此注,其误有四:云“牲生曰饩”者,《聘礼》主国“使卿归饔饩五牢。”郑注:“饩,生也。”《春秋传》“饩臧石牛。”服虔亦云“牲生”。是牲生曰饩也。然饩是供给宾客,若己国宗庙,牲生称饩,于经无徴。且诸侯受朔政,行礼于天子,何得以一生羊爲敬?其误一也。云“礼,人君每月告朔于庙有祭,谓之朝享也”者,此郑君以意说礼,非礼本文有如此也。庙者,太庙。《玉藻》:“诸侯听朔于太庙。”郑注《周礼》,何休注《公羊》,皆云祖庙。即爲太祖庙。《穀梁传》注以爲祢庙,非也。郑氏以视朔爲告朔,即如其说,告朔亦是行礼于天子,无爲用祭。若告朔后有祭庙之礼,此直是祭庙。鲁废告朔,不必废祭。至朝享,见《周礼·司尊彝职》。郑驳《五经异义》谓“天子诸侯告朔礼讫,然后祭于宗庙。”则《祭法》所言天子月祭,从祖庙下至考庙,诸侯月祭,自皇考以下是也。此则月祭宗庙之礼,与朝庙不同。秦氏蕙田《五礼通考》:“祠、禴、烝、尝、追享、朝享,所谓六享也。宗庙六享,乃去禘祫不数,而以请祷告朔足之,已自不伦,况月祭乃荐新之祭,与告朔朝庙何与?与朝享祫祭又何与乎?听朔在明堂,月祭则在五庙,朝庙行于每月,朝享间于四时,各有攸当,何可混三者而一之耶?”金氏鹗《礼说补遗》亦谓“朝庙,礼之小者。而朝享祼用虎彝蜼彝,朝践用两大尊,再献用两山尊,其礼甚大,非朝庙可知。且朝享每月行之,又不得谓四时之閒祀。”是秦氏、金氏皆不以郑此注爲然也。愚谓朝庙即视朔,岁首行之,则爲朝正于庙。若常月行之,亦可云朝朔于庙。今言朝庙,不言朔者,省文。此专行之太祖庙,与朝享截然不同,不知郑君何以牵合爲一,其误二也。云“诸侯用羊,天子用牛与?以其告朔礼略,故用特牛”者,此无文,亦以意说之。《玉藻注》:“凡听朔,必以特牲告其帝及神,配以文王、武王。”此言天子明堂之礼。然其所云“天子用牛”者,止以《论语》“饩羊”是诸侯礼,故疑天子当用牛,非有他证。究之《论语》“饩羊”,是供待宾客之用,非视朔所需,其误三也。云“鲁自文公始不视朔,视朔之礼已后遂废”者,万氏斯大《学春秋随笔》:“文公十六年:‘夏五月,公四不视朔。’不视者,二月至五月耳。六月以后,复如初矣。《公羊》云:‘自是公无疾不视朔也。’果尔,则经不应有‘四’字。经有‘四’字,必非遂不视朔也。”《论语骈枝》云:“夫谓文公始不视朔者,据十六年‘夏五月,公四不视朔’之文言之也。夫四不视朔,而谓之始不视朔可乎?四不视朔,旷也;始不视朔,废也。旷之与废,则必有分矣。旷四月不视朔,犹必详其月数而具书之,而况其废乎?变古易常,《春秋》之所谨也。初税亩,作丘甲,用田赋,皆谨而书之。始不视朔,岂得不书?郑君此言出于《公羊》,彼欲迁就其大恶讳、小恶书之例,因虚造此言尔。如其说,自十六年二月公有疾,至十八年公薨,并闰月数之,其爲不视朔者二十有六,而《春秋》横以己意爲之限断,书于前而讳于后,存其少而没其多,何以爲信史乎?”谨案:二说皆足正《公羊》及郑注之误。以《左襄二十九年》“不朝正于庙”观之,可知襄公时,天子告朔,诸侯视朔,其礼尚未废。郑氏误依《公羊》,不知辨正,其误四也。又案:郑注“始”本作“四”,见《公羊文十六年疏》所引。然云“视朔之礼已后遂废”,则郑因谓文公始不视朔也。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爲谄也。”【〔注〕孔曰:“时事君者多无礼,故以有礼者爲谄。”】
○注:“时事”至“爲谄”。 ○正义曰:当时君弱臣彊,事君者多简傲无礼,或更僭用礼乐,皆是以臣干君。“尽礼”者,尽事君之礼,不敢有所违阙也。时人以爲谄,疑将有所求媚于君,故王孙贾有媚奥媚灶之喻,亦以夫子是谄君也。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注〕孔曰:“定公,鲁君谥。时臣失礼,定公患之,故问之。”】 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注:“定公”至“问之”。 ○正义曰:定公名宋,襄公之子,昭公弟也。《周书谥法解》:“大虑慈民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爽曰定。”是定爲谥也。定公承昭公之后,公室益微弱,时臣多失礼于君,故公患之。言如何君使臣、臣事君,将欲求其说以救正之。爲此言者,其在孔子将仕时乎?焦竑《笔乘》:“晏子曰:‘惟礼可以爲国。是先王维名分,绝乱萌之具也。’定公爲太阿倒持之君,故欲坊之以礼;三家爲尾大不掉之臣,故欲教之以忠。”俞氏正燮《癸巳类稿》:“君使臣以礼,礼非仪也。晋女叔齐曰:‘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讥鲁君公室四分,民食于他,不图其终,爲远于礼。齐晏婴爲其君言陈氏之事,亦曰‘惟礼可以已之。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礼者,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顺,姑兹妇听。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晋女叔论昭公,齐晏婴告景公,皆痛心疾首之言。孔子事定公,堕三都,欲定其礼,礼非恭敬退让之谓。孔子告景公,欲其君君臣臣,若使定公承昭出之后,慕谦退之仪,是君不君矣。天地间容有迂议,然非孔子之言也。”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注〕孔曰:“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和也。”】
正义曰:郑注云:“《关雎》,《国风》之首篇。乐得淑女,以爲君子之好仇,不爲淫其色也。寤寐思之,哀世夫妇之道,不得此人,不爲减伤其爱也。”按:《关雎》爲周南首篇,周南亦国风也。《毛传》云:“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义本《尔雅》。郑君先学《鲁诗》,鲁义今不传。据毛说“淑女”,淑者,善也。后妃求此淑女,以事君子,谓三夫人以下也。“君子”谓文王。“仇”与“逑”同。“仇”者,匹也。“好逑”言思与之匹也。后妃乐得淑女,有德有容,以共事君子,佐助宗庙之祭祀,非爲淫于色也。“寤寐思之”,谓诗言“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也。《毛诗序》云:“《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郑彼注云:“哀,盖字之误也。当爲衷,衷谓中心念之。”彼注破“哀”爲“衷”,则郑以《关雎》无哀义也。此注云“哀世夫妇之道,不得此人”者,此人即淑女,求之不得,故爲可哀也。“不爲减伤其爱”者,减者,损也。爱者,心之所好也。言虽不得此淑女,而己爱好之心,未尝有所减伤,则仍是哀思,与《诗注》义异。《郑志》答刘琰问曰:“《论语》注:人閒行久,义或宜然,故不复定以遗后说。”是郑注《论语》在前,其后注《诗》,已不用其旧义矣。先从叔丹徒君《骈枝》以郑注及《毛诗》篇义皆回穴难通,别爲之说曰:“《诗》有《关雎》,《乐》也有《关雎》,此章特据乐言之也。古之乐章,皆三篇爲一。《传》曰‘《肆夏》之三,《文王》之三,《鹿鸣》之三。’记曰:‘《宵雅》肄三。’《乡饮酒义》:‘工入升歌三终,笙入三终,閒歌三终,合乐三终。’盖乐章之通例如此。《国语》曰:‘《文王》,《大明》,《緜》,两君相见之乐也。’《左传》但曰‘《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不言《大明》、《緜》。《义礼》‘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繁》、《采苹》’,而孔子但言‘关雎之乱’,亦不及《葛覃》以下,此其例也。《乐》亡而《诗》存,说者遂徒执《关雎》一诗以求之,岂可通哉?‘乐而不淫’者,《关雎》、《葛覃》也。‘哀而不伤’者,《卷耳》也。《关雎》,乐妃匹也;《葛覃》,乐得妇织也。《卷耳》,哀远人也。哀乐者,性情之极致,王道之权舆也。能哀能乐,不失其节。《诗》之教,无以加于是矣。《葛覃》之赋女工,与《七月》之陈耕织一也。季札闻歌《豳》而曰‘美哉,乐而不淫’,即《葛覃》可知矣。”谨案:《骈枝》以《卷耳》“维以不永伤”,证“哀而不伤”,其义甚精。《燕礼记》“升歌《鹿鸣》”亦以《鹿鸣》统《四牡》、《皇皇者华》也。《八佾》此篇皆言礼乐之事,而《关雎》诸诗列于乡乐,夫子屡得闻之,于此赞美其义,他日又歎其声之美盛“洋洋盈耳”也。
哀公问社于宰我。
正义曰:此有两本,《鲁论》作“问主”,《古论》作“问社”。庄氏述祖辑本《白虎通》云:“祭所以有主者何?言神无所依据,孝子以主继心焉。《论语》云‘鲁哀公问主于宰我’云云。宗庙之主,所以用木爲之者,木有终始,又与人相似也。盖题之以爲记,欲令后有知者。”《公羊·文二年传》:“主者曷用?虞主用桑,练主用栗。用栗者,藏主也。”何休注:“爲僖公庙作主也。用桑者,取其名与其麤觕,所以副孝子之心。埋虞主于两阶之閒,易用栗也。夏后氏以松”云云,左文二年经:“作僖公主”。杜注:“主者,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孔疏引此文作“问主”,又引张、包、周等普爲“庙主”,凡皆《鲁论》义也。《说文》:“宔[zhǔ],宗庙主祏[shí]也。从宀,主声。宀者,交覆深屋。”庙之象也。今皆省写作主。其他祭祀,所以依神者,皆得名主,叚借之义也。《公羊注》言宗庙之主,“状正方,穿中央,达四方,天子长尺二寸,诸侯长一尺。”《白虎通》则云:“方尺,或曰长尺二寸。”此其制也。郑此注云:“主,田主,谓社主。”皇疏:“郑论本云问主。”《释文》:“社如字,郑本作主。”《左文二年疏》“案:《古论语》及孔、郑皆以爲社主。”《礼器》《祭法疏》引《五经异义》云:“《论语》‘哀公问社于宰我’云云,今《春秋公羊》说:‘祭有主者,孝子之主繋心,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周礼》说:‘虞主用桑,练主用栗。’无夏后氏以松爲主之事。”许君谨案:“从《周礼》说。《论语》所云谓社主也。”郑氏无驳,从许义也。是《古论》作“问社”,郑君据《鲁论》作“问主”,而义则从《古论》爲“社主”。亦是依《周礼》说定之矣。《白虎通》社稷篇》:“王者所以有社稷何?爲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可立,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又言社坛之制:“天子广五丈,诸侯半之。”《祭法》:“王爲羣姓立社曰大社,王自爲立社曰王社,诸侯爲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爲立社曰侯社。”旧说大社、国社在库门、雉门内之右,王社、侯社在籍田。据《周官·小宗伯》:“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右在西。刘向《别录》谓在路寝之西,则大社也。《周颂·载芟[shān]序》云:“春籍田而祈社稷也。”则王社也。天子诸侯别有胜国之社,爲庙屏戒,与庙相近。故《左氏》言“閒于两社”,亦以胜国社在东,对在西之国社言也。周受殷社曰亳社。亳者,殷所都也。《春秋·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灾”,李氏惇《羣经识小》以爲哀公问宰我,即在此时,盖因复立其主,故问之。其说颇近理。郑云“田主”者,《周官·大司徒之职》:“邦国都鄙,设其社稷之壝,而树之田主。”注:“田主,田神,后土、田正之所依也。诗人谓之田祖。”案:后土,社 神;田正,稷神。言以依神,故树田神之主,而后土、田正凭焉。《说文》:社,地主也。从示土。《春秋传》曰:‘共工之子句龙爲社神。’”据《左传》则句龙爲后土,配食于社,故亦以爲社神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宰予,字子我。”与齐阚止字同,故史公误以宰予死陈氏难也。郑《目录》云:“宰予,鲁人。”
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注〕孔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宰我不本其意,妄爲之说,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战栗。”】
正义曰:《白虎通》云:“夏称后者,以揖让受于君,故称后。殷称人者,以行仁义,人所归往。”案:《尔雅·释诂》:“后,君也。”夏称后,复言氏者,当以世远别异之也。松、柏、栗,皆木名,所在有之,此谓社主所用之木也。《五经异义》曰:“夏后氏都河东,宜松也;殷人都亳,宜柏也;周人都沣镐,宜栗也。”《大司徒》:“设其社稷之壝[wéi]而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与其野。”注:“所宜木谓若松柏栗也。若以松爲社者,则名松社之野,以别方面。”如彼注所言,是夏后氏社树、社主皆用松,殷人社树、社主皆用柏,周人社树、社主皆用栗也。俞氏正燮《癸巳类稿》:“侯国社主用木依京师,凡主皆然也。《大司徒》云:‘设其社稷之壝而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明周社树非栗。又云:‘遂以名其社与其野。’若皆树栗,则天下皆栗社栗野,何劳名之?”俞氏之意,以松、柏、栗爲社主所用之木,其社树则各以其土之所宜,不与社主同用一木,其义视郑爲长。《白虎通》云:“社稷所以有树何也?尊而识之,使民望即见敬之,又所以表功也。”又引《尚书》逸篇曰:“大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此皆社树之制,不定是一木,亦当以其土所宜尔。郑以社主用木,而《小宗伯注》又云“社之主,盖用石爲之。”盖者,疑辞。惠氏士奇《礼说》:“案《宋史志》社以石爲主,长五尺,方二尺,剡其上,培其半。先是州县社主不以石,礼部以爲社稷不屋而坛,当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故用石主,取其坚久,请令州县社主用石,尺寸广长,半大社之制,从之。崔灵恩曰:‘地産最实,故社主用石。’郑注及孔疏亦云然,故宋人据以爲说。《淮南齐俗训》云:‘有虞氏社用土,夏后氏社用松,殷人社用石,周人社用栗。’然则石主始于殷,周改以栗与?《韩非子》云:‘夫社,木而涂之,鼠因自託也。燻之则木焚,灌之则涂阤,故患社鼠。’是古树木爲社主而加涂焉,所谓社用土者以此。《小宗伯》:‘大师立军社。’《肆师》:‘师田祭社宗。’社宗者,社主与迁主皆载于齐车者也。秦汉以后,载主未闻,《春秋》郑入陈,‘陈侯拥社。’拥社者,抱主以示服。若后世五尺之石主,埋其半于地,即不便于载,亦不可抱而持。然则社主,春秋以前皆用木,秦汉以后或用石与?”案:惠氏谓“秦汉后社主用石”,其说甚是。若《淮南子》“殷人以石”,与《论语》文异,此自传闻之误。惠氏谓石主始于殷,不免爲《淮南》所惑。社是有坛无屋,其木主平时藏于坛旁石室。《癸巳类稿》云:“社藏主石室,《左传庄十四年》正义谓‘虑有非常火灾’,而《郊特牲》言‘大社必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故藏主于坛中石匰。后世埋石不爲匰,号之爲主。”又云:“‘军出,取社主以行’,《小宗伯》所谓‘太师立军社,奉主车’,《大祝》所谓‘太师宜于社’。立社主,定四年《左传》云:‘君以军行,祓社衅鼓,祝奉以从。’定知社主非树矣。郑注《小宗伯》云:‘社主盖用石。’案郑以军社立主,不宜空社而行,当如守圭有瑑。许慎云:‘今山阳俗祠有石主。’社故以土坛,石是土类,或郑以所见况之。又或郑以礼行军取迁庙主,则社取殷石主,非谓大社,王社,国社、侯社主用石。贾疏不曾明郑意也。”案:俞氏谓“军社用石主”,是就郑意揣之,与惠氏石主不便于载之说异,当以惠说爲然。其谓取殷石主,则谓胜国之社主,军不用命,则戮于社,罸之所施,岂能操于亡国之神?于义非也。惠氏又云:“圣王建国营都,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爲菆[zōu]位。菆位者,社稷也。《战国策》‘恒思有神丛’,盖木之茂者神所凭,故古之社稷,恒依树木。汉高祖祷丰枌榆社,社在枌榆乡。枌榆者,白榆也。社与乡皆以树名焉。慕容皝[huàng]迁于龙城,植松爲社主。蔡邕所谓尊而表之,使人望见,则加畏敬也。”俞氏亦谓王侯以木爲社主,民閒自以树爲田主,引檀弓云:“古之侵伐者不斩祀。”注云:“祀,神位有屋树者。”《左传》云:“陈侵郑,木伐井堙。”是近神皆有树,不独社然也。《说苑奉使篇》楚使问齐大树,以立国久,朝社树大,故孟子讥时人徒以乔木爲故国。《庄子人閒世》云:“栎无用则爲社。”《淮南说林训》云:“侮人之鬼者,过社而摇其枝。”《韩非外储说》、《说苑政理篇》并云:“君亦见夫爲社者乎?树木而涂之。”并谓社树爲神,不别立主也。钱氏大昕《潜研堂文集》答或问曰:“神树如《战国策》神丛,庄子栎社见梦之类,皆虚诞不足信。汉高祖祷枌榆社,注家以枌榆爲乡名,非即立枌榆爲社神也。社树岁久,或能爲崇,愚民无知祠之,闽粤閒此风尤甚,三代以前无此等淫祀也。”据钱此言,则惠氏兼存“社树爲社主”之说,于义难通。俞氏谓“民间以树爲田主,与王侯以木爲社主不同”,说亦岐误,今所不从。栗爲战栗者,《尔雅·释诂》:“战慄,惧也。”战本争鬭之名,人所惧也。慄与栗同。《黄鸟诗》:“惴惴其栗。”《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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