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七
长沙张文达师《金台感事》诗云：“圆明宫殿閟苍苔，镇日烟霞锁未开。福海衣冠忠义尽，淀园风雨鬼神哀。只今跨水分岩地，不见开云镂月台。闻道垂裳三圣主，一时同驾六龙来。”伤淀园之劫也。其地初为世宗邸园。康熙五十五年，高宗以皇孙侍圣祖宴，赏牡丹于镂月开云，三圣一堂，洵天家盛事。高宗南巡，规南中湖山园墅之胜，增景四十，每夏初幸园，冬初还宫，率以为常。文宗继统，伤于祸乱。九年冬，郊宿斋宫，夜分痛哭，侍臣凄恻。大考翰詹，以“宣室前席”命题，忧心焦思，乃稍自抑制，奇于文酒。以宫中行止有节，尤喜园居，冬至入宫，初正即出。英人求通商不得，又以烧烟肇衅，乘中原多故，潜募群盗，称“西洋马队”，长驱直入。十年六月，跸驻淀园，闻敌骑犯通州，仓卒出狩。西兵至圆明园宫门，管园大臣文丰说止之。兵已去，文丰问守卫禁兵，一无在者，知终不保，还内投福海死。奸人乘机纵火，入宫劫掠，敌兵从之，各园皆火，三昼夜不熄。寻乃议和，释使臣巴夏礼，与敌帅同至礼部订约，予海关税银三千六百万，而抵偿圆明园银仅二十万。自是通商不禁，而园苑荒虚，鞠为茂草矣！王壬秋《圆明园词》述雍乾盛况云：“圆明拜赐本潜龙，因回邸第作郊宫。十八篱门随曲涧，七楹正殿倚乔松。斋堂四十皆依水，山石参差尽亚风。甘泉避暑因留跸，长杨扈从已韬弓。纯皇缵业当全盛，江海无波待游幸。行所留连赏四园，画师写仿开双境。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当时只拟成灵囿，小费何曾惜露台。”自注谓：“世宗以畅春先朝旧幸，让而弗居。雍正三年，乃改赐园，设朝房，以避暑听政。乾隆六十年中，迭有增饰，于西湖苏堤、麴院及海宁安澜园、江宁瞻园、钱塘小有天、吴县师子林，俱全写其制。当康雍兴修，斥内府余财，不仰绐于部帑。乾隆时，承世宗清厘之后，府库充实，又营作诸臣皆不见能于上，无敢浮冒，故工作计日而举。”又云：“殷勤无逸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秋狝俄闻罢本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吏治陵迟民困痡，长鲸跋浪海波枯。始闻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作转输。”自注谓：“高宗于《增建长春清漪园记》谆谆以踵事为戒，仁宗秉之，不复南幸。宣宗嗣服，始念国贫，并辍秋狝，务安静息民。然牧令贪庸，监司忠厚，相率讳盗容奸，刑弛不用，遂酿乱源。迨烧烟衅启，内奸导之，窥知上意惮兵，借以胁和。其时大吏异心，本无战备，故舶犯大沽，京师震惶。使塞道两朝审时张弛，有以振之，讵至于此！”又云：“此时先帝见忧危，诏选三臣出视师。宣室无人侍前席，郊坛有恨哭遗黎。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则仰述文皇焦愤。“三臣”谓胜保、曾国藩、袁甲三，皆由建言擢用，而朝臣无足赞襄，故柄用肃顺、陈孚恩，同时论才，俱不及也。诗注且述孝贞后以上纵酒晏朝，脱簪泣谏，事尤可传。又述兵祸云：“当时仓卒动铃驼，守宫上直余嫔娥。芦笳短吹随秋月，豆粥长饥望热河。上东门外胡雏过，正有王公班道左。敌兵未焫雍门荻，牧童已见骊山火。应怜蓬岛一孤臣，欲持高洁比灵均。丞相避兵生取节，徒人拒寇死当门。”是日引见，班集，始闻出狩。“孤臣”谓文丰也。李越缦句云：“不须华发摩铜狄，空使孤魂泣水囚。”抒感亦同。又：莫子偲诗云：“海腥吹入汉宫墙，无复关门亦可伤。杂种古来忧社稷，深仁今日太包荒。羽林设卫存文物，车驾巡秋冒雪霜。卧榻事殊南越远，可容鳞介混冠裳。”“烟艘未肯靖机赢，月落霜黄趣负戈。精卫有心寻木石，爰居何事避风波。筹边上相朝辞阙，横海将军夜渡河。十道援师齐解甲，汉廷已许莫离和。”噫嘻！局成累卯，政等举棋，致沈陆之为灾，卒受盟于城下，在莒讵忘余痛，盈廷可谓无人！一时词客如汪梅村、高碧湄，各有书感之作，俞曲园先生诗尤沈痛，其诗云：“海上军容盛火荼，名王自领黑云都。独当淝水心原壮，一失街亭势已孤。九地藏兵狐善扌骨，重洋传檄噩难驱。遥知此夕甘泉望，早见烽烟照大沽。”“郁郁三山次第开，离宫别殿似蓬莱。累朝制度周灵囿，每岁巡游汉曲台。海外鲎帆来络绎，云中凤阙失崔嵬。昆明湖畔波如镜，犹望春风玉辇回。”“汉代和戎计最疏，重烦供张大鸿胪。天吴紫凤真儿戏，清酒黄龙是誓书。式璧齐廷聘鹍鹄，击钟鲁国飨鶢鶋。几时竿上垂明月，钓取吞舟海大鱼。”“先朝讲武旧围场，萧瑟秋风塞外凉。早望羽车回谷口，漫劳石鼓刻岐阳。飞黄一去清尘远，凝碧重来法曲荒。剩有开元朝士在，颓唐诗笔赋《连昌》。”先是，上坐寝殿，见白鬓翁，自云“园神”，请辞而去，上于梦中加神二品阶，明日至祠谕之，未一期而园毁。壬秋诗所谓“妖梦林神辞二品，佛城舍卫散诸方”者，或数定欤！同光间，故迹未湮，朝士犹有过而凭吊者。谭叔裕先生官翰林日往游，遇张姓太监，年一百有六矣，自云九岁入宫，及见教匪林清之变，咸丰中扈从滦阳，谈及淀园被毁，老泪盈睫。叔裕赠以诗云：“曾侍先皇玉案前，方瞳钳发尚蹁跹。直从教匪初平后，话到滦阳扈从年。老辈谅难逢沈令，炼真端合比毛仙。即今柏寝无遗器，时望觚棱定泫然。”近年木石俱尽，惟小田盘一角，错落榛莽间，略存遗迹。
曲园先生诗中所云“名王”者，谓僧忠租王。海氛急，王奉命督防，筑炮台于大沽两岸。己未四月，英舰入大沽，设计败之，沈其二艘。次年六月，英法合兵复来犯，王于北门伏地雷，将俟其登陆尽歼之。有沙姓者，世居其地，于己不利，阴泄于外人，遂掘所伏，径登北门。又以和议饣舌我，出不意夺北炮台，提督乐善中炮损，王以是夺爵，而敌已长驱犯阙矣。王子寿诗云：“家世阴山贵且强，出身为国扫欃枪。亲提代北沙陀部，群倚汾阳异姓王。直奉心肝扶社稷，不教鳞介易冠裳。捷书早晚迎銮返，送喜腾声遍万方。”李越缦诗云：“名王铁骑镇沽中，太息藩篱指顾空。孤注何曾谋寇准，吁留几见约陈东。绝怜沧海横流速，尚想神京拱卫雄。东望翠华应下泪，昭陵松柏起西风。”一作于事前，望其策勋；一作于事后，闵其致挫。而导扬忠盖，无异辞焉。王受宣宗顾命，志安宗社，尝疏言和议不足恃，且谓“上忧粮不足，臣请倾国之粮，输以纾难”，其语甚壮，文宗亦倚为心膂。大沽告警，手诏云：“握手言别，倏逾半载。沽岸危急，知汝忧惔。惟天下大本在京师不在海口，若有挫失，当退保津通，万勿寄命炮台，为一身之计。握管凄怆，汝其勉遵。”盖深恐其轻身以殉也。后再起，督剿粤寇，生擒林凤祥，尽灭渡河股寇，以功进亲王。捻患作，督师燕、齐、豫、楚间，逾十年。曹南之役，降贼桂三有异志，反走突冲，贼乘之，王死麦塍中。王定甫尝佐其幕，赋挽诗多首，有云：“靺合归朝日，精忠起宅侯。边声动宛马，寒色看吴钩。磊落终横海，侏?敢荡舟。从来负遗策，魏绛岂能谋。”谓其误于桂三也。又云：“荏泽仍栖莽，蓬池未薙茸。郭门偏集鵩，城内竟并蜂。在国愁艰步，于林怅即踪。天言哀恸剧，西顾待临冲。”谓贤王殁而匪患益棘也。后越缦出大沽口，复追悼二律，有云：“可怜好片金汤地，忍话崦嵫筑馆年。”亦感庚申事。
咸丰时，鉴于外侮日偪，有主迁都三秦者。赵沅青兵备时官给谏，极言其不可，尝疏论时政，谓：“承乎日久，大官类多闇庸，以奉行文书为尽职，京营阙额而不知，器械朽窳而不问，财用竭乏而不能足，寇至张皇，寇退泄沓如故。亟当别择刚正练达者代之，由内而外，以次得人。”其意固指枢相也。又备言圜法之敝，人多失业，以及劝捐抽厘之病民，京师重案牵连查抄之过当，皆洞中时弊。陈朗山书其疏草后云：“雪涕龙髯恸莫攀，排奸疏早望回銮。孤危阳气扶谁壮？忠爱臣心出更难。青史异时劳简册，汉庭一纪重衣冠。重阳节过霜风厉，寂寞秋英耐饱看。”沅青名树吉，宜宾人，后出为云南迤西道，引疾归，一时以为“朝阳鸣凤”。
上元许海秋（宗衡），官起居注主事，有《庚申纪事诗》云：“皇帝未北狩，举朝方晏然。鱼龙戏曼衍，拜手觞万年。维时夏六月，兵气南斗缠。荧惑骇星变，民间多讹言。觥觥陆御史，抗疏陈大篇。倏忽七月交，鼙鼓津门喧。枢辅既引退，列卿还迁延。魑魅走白日，雕鹗迷青天。前军相交绥，骇兽如散烟。朝议多翻覆，抚战两未坚。秘策宋南渡，预计周东迁。犹恃拓羯兵，庶几孤守边。一人有弃甲，万马无回鞭。似闻失河湟，未敢盟澶渊。六飞谏未出，两诏众所传。威欲熊罢申，诛或鲸鲵骈。夷祸二十载，得此如转圜。开关孰延敌，火已燎于原。袖手思张弓，无由绷劲弦。王公既失险，坏云压郊埏。黯黯八月秋，万树霜华寒。光禄中枪退，丞相策骑旋。空劳懿亲议，难仗藩王贤。己巳日未午，惨澹旌旗翻。仓卒羽林儿，飘影遑整冠。缇衣亦颠倒，遄征抵木兰。凉风起边邑，疲马嘶声酸。哑哑白头乌，回首长杨间。关云夜墋黩，颇似延秋门。尔时我皇意，岂不思多艰。大业二百载，圣德垂便蕃。弧矢定四海，梯航方交欢。朝廷失砥柱，沧海生波澜。昨者获巨寇，譬鸟钅杀羽翰。呼吸一夫命，峥嵘千鬼环。狡计纵飞火，殿阁何斑斓。血色昆明湖，电掣诸峰殷。疑是犬戎祸，传烽悲骊山。岂比阿房灾，焦土同一叹。急纵虎出柙，遑惜驹伏辕。鲜卑竟姑息，惕隐宜生还。有功异回纥，无厌类契丹。介弟非仗钺，进退空触藩。遵负征虏任，绛虏和戎愆。谚忌鼠投器，《诗》刺蝇止樊。踌躇起四顾，但求宗社安。古来重悔祸，咸以殷忧先。挽回术无他，感召理有权。信果格豚鱼，治可舞羽干。西山转苍郁，王气犹龙蟠。君侧必大儒，中兴诚非难。”是年为文宗三旬万寿，有韶停止告祭受贺，加赉亲藩大臣而已。洋兵及通州，载垣擒英使巴夏礼解京。迨京师陷，恭邸留京议款，奏请释还之。诗以为“纵虎出柙”，所见殊隘。“枢辅引退”，谓彭文敬罢枢直也。淀园之劫，常嫔薨焉，而诗家咏叹不及。徐兰史孝廉（锦）《漫兴》诗云：“独使至尊南顾叹，更无飞将北平来。酒酣耳热谈兵事，击节澶渊寇准才。”可为痛哭！
当津辅戒严，命相国瑞公督近畿旗绿营扼防通州，且急诏徵及甘陇河西猎户。甘陇大吏以召募不及，先调绿营射士入援，使海东帆守备统之。未至，而京师已陷矣。董琴虞刺史居秦川，有诗送东帆北行云：“凤诏承闻下紫闱，水犀精选赴戎机。将军入援勤王事，射士长驱向帝畿。弓矢平调皆中鹄，旌旗气壮不停騑。酬君夙昔封侯愿，奏凯行看肘印归。”先是海氛北犯，刺史有《忧来》诗四首，录其二。云：“秋阴币地画常昏，闻道妖氛近海门。八日羽书驰绝塞，十年烽火满中原。虎头食肉心空壮，马革捐躯事孰论。虮虱小臣翘北望，关河鼓角荡羁魂。”“拙宦边城久乞身，时艰蒿目泪沾巾。勤王诸道徵骁骑，谋国中朝仗重臣。但祝幽燕先奏凯，休言西蜀旧蒙尘。在天列祖灵堪恃，二百年来总爱民。”次首亦以西幸为非，其时盖盛传斯议。
叶昆臣初抚粤，尝躬督官军驻高州剿匪，以计破贼于罗镜墟，遂犁其穴，论功晋总督衔。谭荔仙（溥）为作《罗镜墟破贼歌》云：“罗镜墟头暮色黄，小丑负嵎腾毒光。深山大泽不敢入，鼓角动地妖风猖。主将屯兵屹不动，佯畏贼群戈戟勇。两月藏锋坚避战，十里移营遥隔陇。那知立计宽贼防，五路早伏千军强。义勇分途截贼粮，贼惊欲窜逃无方。主将登台鸣战鼓，群戎听令肃貔虎。军门高敞海暾红，征马静依牙纛舞。指挥号令如有神，五路埋兵一齐举。缚贼搜巢特地烧，火光烛天天色骄。残尸昼丛野狼食，热血夜染胥口潮。君不见奇功自占归奇策，书生戎马今谁敌！杀贼归来血未干，宝刀红洗霜锋白。”当时咸谓昆臣知兵也。既而英兵入犯，与督臣徐广缙疏言“粤民忠勇却敌”，因冒得封爵。未几，代广缙督粤，遂膺大拜，年未四十，中朝深倚之。丁巳，粤再警，乃束手无策，封翁素奉乩，昆臣亦笃信不贰。乩云：“十月十四日，事当自定。”将吏请方略，辄举乩语戒勿扰，竟不为备。及期，广州陷，英人挟以西，坐卧一小楼，一材官从之，犹为人作书画，自刊小印，曰“海外苏武”，遂卒于海外。朱眉君孝廉（监成）赋《汉阳相公行》云：“汉阳相公望龙虎，奉命天南资固圉。兼圻十载拥旌旄，殊恩五等颁茅土。雍容军政矜裘带，沈默神机陋干羽。百吏难参杜德机，远彝潜玩渠邱莒。臣舰周城三十六，先声一炮摧公府。万雷入夜火轰云，人肉填城血为雨。岂无老罢卧当道，势可偾豚公不许。兵有虚声责有专，诸卿高阁何关汝。十月十四事当戢，镇海楼中备樽俎。彝乐喧阗擂大鼓，九十三乡勇遣归，龟从筮从时可数。粤秀山头红旆举，诸营飞翰安如堵。无人之地索相公，百鬼挟趋公首俯。回纥今真见大人，匈奴故自嗔夷甫。奋身不并蛟龙游，絷颈甘遭犬羊侮。土风谁听钟仪音，廷评或许苏卿伍。相公一身何足惜，中朝体制天王土。呜呼！相公之志非不坚，半生功烈知由天。东洛旧尊筹海望，南交新就富华篇。散金自学陈平误，如意犹思昭远贤。李陵得当还归汉，千里云亡定怨仙。君王面下欧刀敕，故旧情深动颜色。幸不生还累素交，且为易棺安反侧。文渊马革换鲛丝，慷慨幽忧那得知。老父悲凉抚题凑，圣朝宽大免陈尸。相公介弟东华客，往日长安曾接席。可怜痛哭为余谈，国忧方亟非家呃。我时无语只沈吟，事有难言忘吊恤。愿能奋发攘夷功，一洗垢瘢同气责。故事无须感汉阳，天津北去火轮忙。东风入律夔龙绩，捍海金堤白霫王。”介弟名名澧，官内阁侍读，能诗，有声于时，愍昆臣事，郁郁改官，抵浙遽卒。冯鲁川按察有诗挽之云：“家逢多难生无乐，官未真除死尚贫。”可哀也已。
章桐门相国与彭文敬皆以举人中书直枢垣，游陟端揆。文敬与昆臣乙未会闱，同出文文端门。迨文敬拜参知，文端与昆臣同时居纶阁，故祁文端《和文敬授经筵讲官纪恩》句云：“师弟同时三独座，拜飏浃日两恩纶。”一时播为美谈。惜昆臣陷身殊域，功名不终。文敬《怀人》诗云：“戴达求死应同憾，苏武还乡未有期。”谓昆臣也。语从忠厚，犹见同门交谊。沈退庵太守（映钤）《丁巳冬即事有感》二百云：“频年海上指搀枪，厝火还争说太平。独倚赞皇娴远略，岂知安石误苍生。拜章但乞神灵护，折屐谁驱草木兵？一舸苍黄浮海去，奇谋至竟未分明。”“赉弼曾传协帝廷，天留南粤作藩屏。能如公意材原少，独恃神怜梦不醒。铃阁森严挎静镇，楼船拘系叹伶仃。尚余宏济艰难意，未报中台陨相星。”则指斥其佞佛误国、陷敌惜身，几于不留余渖。退庵时知韶州，同在粤中，所闻尤切。
善化劳文毅（崇光），为道咸间名督抚。初，布政粤西，收抚张忠武（国梁）。迨督粤，适继叶汉阳之后，敌军尚驻羊城，文毅叱驭径入，即日受事，商民复业者数千家，敌酋间之惊愕，卒受成而去。王弼夫（景谟）诗云：“粤秀山高锁阵云，崎岖叱驭犯重氛。挥轮目已无吴虏，拔帜心先折赵军。受命而来身敢惜，要盟虽定事犹纷。汉家尚有嫖姚在，会见天戈扫蚁群。”文毅官翰林时，尝奉使越南，有《入关留别》诗云：“叱驭遑辞行役频，得朋偏喜缔交新。浮踪与我盟鸥鹭，佳什惭君说凤麟。三月轮蹄周辙迹，千秋文字契精神。四方兰谱他年订，南纪名流有魏申。”若督粤之行，终使蛟鳄就驯，为朝廷增重，是无愧凤麟矣。
龚定久直纶阁，稍迁宗人府主事，郁抑不自得，故其诗多凄悱之音，独《和内直友人春晚退直》诗数首，则雍容大雅。其诗云：“西郊富山水，天子驻青。元气古来积，群灵咸是依。九重阿阁畔，一脉太行飞。何必东南美，宸居静紫微。”“一翠扑人冷，空蒙望却遥。湖光飞阙外，宫月澹林梢。春暮烟霞润，天和草木骄。桃花零落处，上苑亦红潮。”“恍惚西湖路，其如怅望何。期门瞩威武，贱士感蹉跎。囿沼输鱼跃，峰峦羡鸟过。周去新令在，不得睹《卷阿》。”“掌故吾能说，雍乾溯以还。惮心辟初地，小幸集清班。遂进群藩宴，兼怡圣母颜。升平六十载，乃大启三山。”“警跸闻传膳，枢廷述地方。宸游兼武备，大典在官常。禁额如云起，仙人隔仗望。万重珊翠里，不数尚书郎。”“此地求沿革，当年本合并。林岚陪禁近，祠庙仰勋名。水榭分还壮，云廊改更清。诸公齐努力，谁得似桐城。”是日园直事竣，过澄怀园所作。注谓：“旧为张文和赐园，后割其半为畅园，内直诸公分居之。凡车驾有所临幸，谓之传地方。”盖禁中通语。圆明园外有静宜、静明、清漪三园，皆因山结构，故曰“三山”。庚申燹后俱毁，惟清漪稍完。当日海宇清晏，宁知转睫间导西酋以熠淀园者，即其子也。其子初名孝珙，自号半伦，谓生平面五伦，惟一妾在。其乖僻可想，遗行尤多，不愿吾笔也。
文宗缵承大统，得力于师傅杜文正。尝奉命与诸皇子校猎，恭邸获最多，而文宗一无所获，宣宗怪之。对曰：“方春鸟兽孳生，诚不忍残杀，以伤天和。”因自引罪。宣宗谓有君人之度，储位遂定，富秉师教也。故文正之薨，恩礼特隆。文宗固笃好儒术，即位初，尝选词臣善书者，以小楷缩钞《朱子全书》，时供乙览。吴牧绉恭纪诗云：“冠礼三加后，妪歌四海初。春风长乐树，乙夜考亭书。政本先宫府，军需问积储。宵衣十一载，轩梦感华胥。”盖践阼于艰屯之日，定策于播越之余，所以推贤选将，贻同治中兴之业者，庙谟远矣。
盛京太庙，藏列圣御宝。故事：每加上列圣尊号，则遣官龙治之，以所加尊号增刻。嘉庆五年，张皋文以工篆刻充是役，谓宜别选良玉，依所加尊号刻成，遣使尊藏，其旧藏者不当龙治。当事者然之，例格不果奏。武陵胡光伯侍读亦精小学，咸丰辛亥，奉使诣盛京，恭篆太庙玉宝，其纪行诗有云：“二篆祖仓颉，盘蜿入符玺。螭玉镌华文，百代存编纪。列圣继景祚，光烈迈前史。清文与清篆，垂象中天起。宝信焕丝纶，篆译字连理。太庙藏玉宝，ギ册隆礻付祀。皇基肇东都，庙莫豳岐比。高宗典礼备，册宝分藏始。我皇嗣丕基，旧典虔率履。仁宗溯诒谋，尊谥扬休美。閟宫崇列后，徽音齐任姒。宝文今改刻，画篆先摹拟。翰林与中书，载笔供任使。”是役例用翰林中书也。又《偶作》诗云：“东都奉使篆神玺，乘暇ゼ毫日一再。”亦谓其事，录资掌故。
咸丰九年，钞票狱起。其冬十一月廿有九日冬至，户部灾发，自稿库延至大堂、二堂、二门、八旗俸饷处、司务厅、现审处、官票所、陕西、湖广、浙江、山东四司，共三百余楹，贵州司当火道独存。事闻，所司官吏俱逮问。山阳丁颐伯既作《纪灾诗》，别赋《跋扈将军行》，有云：“水衡操利权，年来困军储。金钱日不足，钞币供急需。小吏恣乾没，守藏多染。勾稽亦有法，清浊终不渝。云何兴韶狱，玉石同焚如。缇骑四方出，逮系相连株。严抄类瓜蔓，密纲张秋荼。生者填狴犴，死者嗟无辜。怨声感苍穹，白日精光徂。上帝命祝融，扫荡无孑余。煌煌大农署，创建亦有初。归然数百载，一炬成空虚。将军不悔祸，叱咤风云俱。罗织及舆亻台，沈命兼吏胥。执拘尽付狱，掠治无完肤。先皇好仁慈，命且缓须臾。宰执免对簿，阖泽咸沾濡。”“将军”，谓肃顺也。肃顺长尸部，创议开烟禁而徵其税，翁文端以相国管部，执不可，积成嫌隙。初，部设官钱肆，行钞票，日久丛弊，文端择司员掌之，肃顺藉除奸商为名，兴大狱，欲以倾文端。玄宗命怡王载垣按其事，垣厚于肃，逮司员入狱，谋钅链坐赃，而穷治无所得。时文端已予告，肃顺疏请交刑部，人皆危之，赖上知文端深，仅下部议处。迨同治初，载垣、瑞华、肃顺坐法诛，是狱商人马锡禄等株连逮系者始得省释。颐伯诗末云：“古人造请室，刑不上大夫。前年陷宰辅，对簿同囚奴。相距未三载，好还理不诬。地下若相逢，故鬼应挪榆。”则兼谓静涛相国事也。静涛以戊午科场案弃市，亦肃顺构成之。
静涛在政府，与肃顺同列久，凿枘不相容，其《值班纪事》云：“几度暄和几度凉，乱山高下又斜阳。我如开宝闲鹦鹉，日向峰头哭上皇。”托感深矣。道咸间，法令积弛，科场规律，亦成虚设，关节枪替，恬不为怪。静涛适奉命典京兆试，是科满洲平龄浼人枪替，入闱获隽。平龄好演剧，场期中在外爨演，为人指讦，因及关节请托数事。静涛罪止失察，本可以议贵宽减，而肃顺力持之，遂与同考官浦安等俱罹大辟。案涉副主试程公少子，以长子承之，亦弃市，人尤冤之。然自是场规始肃。先是闱中彗星见，监试尹杏农侍御以东坡《试院》韵相酬唱。静涛诗有云：“时也袄星明，帚形倍碜。相告而静观，往来人踔甚。晚现斗杓旁，晓扫扶桑葚。天意远难知，使我心谨凛。”而不知祸在眉睫及身应之也。是狱肃顺监刑，入市扬扬有得色，顾静涛曰：“劳久候矣。”闻者议其狠。后数年，肃顺亦诛。吴牧驺《戊午北闱事发感赋》云：“琐院抡才典最崇，诸君衮衮太和同。岂容关节通包老，可笑冬烘误鲁公。十手难遮天下眼，一鸣今见直臣风。不栽桃李栽荆棘，谋国谋身总未工。”盖秉直之论。
是科朱文端以大司马为副主试，关节案发，诏以文端不知情，从宽夺职，寻授侍读学士，仍直上斋。方黜官，值六十生日，张文襄为其门下土，献诗云：“张侯《论语》夏侯《书》，帝辅王师有大儒。地近论思归侍从，时艰担荷在中枢。孤芳拒免べご累，公论终无薏苡诬。旧德归然资顾问，岂容挥手卧江湖。”“曾记龙门第一游，柳条西北近光楼。笼中芝箭辜青眼，岁暮松筠易白头。修竹群贤兰渚会，黄冠一老镜湖秋。会稽山水堪娱老，勾漏丹砂不待求。“后复擢至尚书，同治初，遂正揆席。公为道光壬辰榜眼，与先中丞公同榜。许季湘尝于阁库中检得壬辰黄榜，装池成幅，文端孙文钧为题长句，有云：“宣皇御宇十二年，我祖释褐来田间。大廷射策名第二，吴公季公相后先。清秩稍迁佐国子，三天亻暴直承恩始。圣代崇儒师道尊，亲藩向学天颜喜。平生报国矢兢兢，礼数三朝简在膺。历遍六官身已老，天教黄阁赞中兴。”文端易攵历尚、侍，以恭谨受知，故身名俱泰。在上斋，督课特严，宣宗召对，温谕嘉许。君臣遇合，自此益隆，见文钧诗注。是科状元为吴钟骏，探花为争芝昌。芝昌大考连列第三，纪恩句云：“九重知己温言逮，三度同符盛事传。”出抚晋，甫受事即内召秉枢，盖出殊眷。后官至闽逝总督，谥文敏。
文宗初政，即正穆彰阿、耆英之罪。其罪穆彰阿者曰：“柔佞窃位，倾排异己，沮格戎机，罔恤国论。”海内喁望，群颂圣明，而穆之罪案，良不止此。自雍正朝设军机处，为庶政总枢。穆得君最专，柄政尤久，直省督、抚，每先咨意恬，乃具疏章。海氛起，穆揣知圣意忧天下财匮，闻有兴发，辄不怕，故粤西盗炽，抚臣郑梦白密咨于穆，辄令秘不上闻，苟且弥缝，侥幸无事。迨咸丰初，盗不可讳，梦白始请自赴平乐督师，且调向忠武协力讨捕。然补牢之谋殊晚，出柙之势已成。追原祸始，穆当首负其责。王壬秋《独行谣》有云：“洪杨窃名号，倡和连浔梧。琛也起州县，奏草先中枢。彰云上厌事，调发烦军输。文宗既龙飞，其变乃具疏。选将由固原，荐材未云诬。谁轻鼷鼠机，林死降李周。周刚意轻李，雁行始不和。奏用军二万，大臣舌挢呿。惜哉谋不用，足为后世模。向使并全力，武宣扫无余。置此曲突计，焦头赏曾胡。”“鼷鼠”语谓言官劾梦白，夺职，以邹鸣鹤代之，更简林文忠以钦使督师。文忠道卒，李文恭继往。时鸣鹤罢桂抚，代者为且文忠，意轻文恭，遂互忤。周疏言“盗未可轻，请募二万人大举攻剿。”而其言不见用。自盗起，言军事者无如周策，嗣罢归疾卒，褒却有加，思其言也。鸣鹤奏报谓“秀全朱姓”，盖出诡托，其曰洪姓者，亦自托洪武之裔，皆不足据。
黄海华《感赋》句云：“踞床不语安能事，牵被蒙头可笑人。”刺常南陔中丞也。南陔与郑梦白同为穆相称引，皆以庸懦误国，穆盖取其恭谨守文，以为易使。积靡成习，由来久矣。其由翰林御史出任方面，氵存陟疆寄，亦颇著廉名。咸丰初任鄂抚，值粤寇由岳州进犯武昌，久困围城中，徨绕室行，嘿无一策。城中捕奸细，多衡人，见即搏显乞哀，辄纵之去。或言其诈，南陔曰：“吾乡人也，必不为害。”岁暮，有贼数十人缒城上，守卒尽溃，城遂陷，南陔自经死。事闻，谥文节。海华别有《湘水诗》云：“自古褒忠谊，斯人何足论。不才甘偾事，一死亦孤恩。”颇具阳秋之笔。又有句云：“银枪彻队衙城静，却忆临边老大臣。”则谓裕庄毅。庄毅三抚湘南，久任楚督，尝平新宁李沅发之乱，使犹得其人坐镇荆楚，固不至此。
李文恭未通籍时，为鄂藩记室。林文忠已建节，从陶文毅见其词翰，深赏之，托人延聘，则已计偕北上，寻得隽入翰林矣，成进士，甫十二年，即开府陕右，以江督乞养。迨文忠道卒，奉命督师，赴梧州，驻节武宣。知贼势方张，又与抚臣周文忠不协，焦忧失常度，疾革，指使印曰：“送与周公。”其寄家书云：“事至此，惟有屏息以待雷霆。”识者哀之。陆亚章《感事》诗云：“陈情令伯自天回，推毂旋登上将台。联络东西消畛域，主张剿抚绝疑猜。马贤本进招徕策，房元无统驭才。至竟壶头空赍志，弹章犹荷主恩恢。”文恭初志主与向忠武、周文忠开诚共济，所怀不得遂，又时迫，忧危以死。遗疏言“内不能养亲，外不能干寇，忠孝两亏，殓用民服，以彰臣咎。”文宗览而悲之，恩却如例。尝召乩叩终身，官秩皆念，末云“苍梧凛节”，竟终于梧州。
林文忠之奉命督师，就权桂抚。粤民夙仰公威惠，闻公出，额手相庆，贼党散大半。洪酋恐，谋遁入海。时公已有疾，黾勉驰驱，行次潮州疾革，易箦时呼“星斗南”者三，世以方宗留守之呼“渡河”。自公薨，军民失所倚，贼势寝不可制矣。尹杏农《咏史》次首云：“诏书日夜起廉颇，舆疾勤工奈老何。五丈陨星臣力尽，三军吹律死声多。中原蹂躏惊蛇豕，故垒荒凉失鹳鹅。自古胜兵由胜将，征南旧部泪滂沱。”盖谓文忠。泾阳张文毅（芾）赋《广哀诗》，开卷即以“呜呼林文忠”发端，谓公一身存亡，系天下之重也。使公不去粤，或起用稍早，粤难固不足平。李越缦《村居杂感》有云：“桂岭千盘毒雾多，养痈从此溃山河。岂真小丑关妖谶，谁使中军尽雅歌。宗泽犹存宁至是，重湘虽险待如何。督师忍召乡邦祸，身后犹应誓枕戈。”结韵责李文恭也。吴圭编修（观礼）赋《星斗南》长歌云：“斗南一人大星坠，内讧外寇乃驯致。帐中自呼‘星斗南’，骑箕天上回戎骖。平生未快屠鲸手，力挟丰隆海西走。岛夷千载未祠神，遂震威灵荐圭卣。中奉历朝天可汗，惟一个臣在庑右。写金教识麟凤姿，覆杯肯飨葡萄酒。汉民掠卖岁几千，惟神护持拊摩久。岂无虐死为鬼雄，会当搏噬奋功狗。吁嗟乎！男儿生不遑请缨，死将叫阍与帝争。不共戴天宁反兵，秽人何物来要盟。众仙排云孰可使，须骏马监傅介子。龟蒙就戮匈奴臣，笑斩楼兰目壮士。灵旗既下犁鞑城，视我将星东北指。术赤遗封生虎狼，包藏祸心越疆理。神力驱除冰海头，铜柱拓边还万里。异姓藩开奇渥温，世捍牧圉承皇恩。声教四讫弥海垠，一洗诸派婆罗门。神兮归来配杓，丹青自有浚烟阁。”圭为何子贞婿，与文忠同里，传闻西人震慑威灵，立像祠祀，又值伊辈沦陷，感邻伺之方殷，慨九京之不作，故有斯咏。文忠家居，尝倡驱夷之议，大忤当事，思中伤之，会有诏召用，乃止。殁而有神，此志固当不渝。又：后进忧西洋为患，就公请方略，公曰：“此易与耳，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时俄人未交中国者数十年，闻者惑焉。厥后伊犁事起，乃服其前识。杨文彦诗云：“可怜大鸟窥边急，醉梦群公尚漏舟。”为之三叹。
李文恭卒，相国赛公（尚阿）继其任，所倚重者惟向忠武、乌武壮两军。武壮轻锐，忠武持重，所见互异，寝乃不相能。赛公独重武壮。永安之役，乌军与贼战，贼大溃，窜大洞山。武壮追寇遇伏，四总兵俱殒，武壮亦重伤，旋卒。寇遂迫桂林。壬秋诗所谓“六月守永安，左向颇右乌。失律偾四镇，桂林闭”者也。先是，武壮言东路祗寿春一营，宜增兵为备。忠武主兵法“围师必缺”之说，其策遂不用。至是，果乘虚扌寿寿春营，突围东窜。孙伯和吊武壮诗云：“临贺郡南震金鼓，坏云如山压楼橹。弹丸之水斗形城，穴蚁社鼠纷纵横。上相筹边驻旌节，龙骧虎贲俱从征。邺都李郭叹师老，迁延孰把欃枪扫。元戎安坐敕受降，填坑凿隧饥鹰飏。穷迫军帖今何迫，壮士长驱崤黾厄。已教踞险失任嚣，谁使捐骸丧乌获？”同时死事者，总兵长瑞及其弟长寿，追贼至龙寮岭阵殁。王定甫诗云：“二长好兄弟，忠烈出先代。”谓其父嗒斯哈为喀什喀办事大臣，殉张格尔之难也。张文襄《咏乌都统》云：“桓桓都护须髯紫，平日爱兵如父子。万里征讨毒瘴乡，能结士心得士死。左江右江贼如麻，四方征调糜虫沙。按炮持燧不敢发，一里以外犹呿嗟。始将火攻教懦卒，可惜利器无开花。老罢据气山涌，水窦孤军摇不动。黑夜出奇卷甲来，以少击多无旋踵。独恨诸军不和辑，老将兀兀成孤立。桂林桥上铁雨飞，五管军民同雨泣。呜呼庸相真无谋，弃骏任驽祸神州！当年若使乌向为两翼，安有长鲸直下江海成横流？”注谓：“都统领京营，长于火器，待士卒有恩。回民屠羊者，号“羊肉床”，惯以重利剥旗兵。公为设法归所负，而禁其私借，所为多类此。”赛相信任总兵和春，后以为翼长。和在诸镇中差胜，然远非乌向比，故有“弃骏任驽”之喻。桂林围迫，向忠武奉檄驰援，以两日一夜至。贼用吕公车攻城，向军火焚之，知不可克，遂攻全州，折入湘境。光存之诗云：“都会狡焉逞，将军疾顿忘。一身随七卒，匹马挟单枪。城守因之固，车冲喜自创。桀骛欣磔﹃，渠首亦仓皇。”可想其英姿飒爽。
王子寿《漆室吟》有《读史》数章，皆讽刺时事。其云：“命将凿凶门，保国安与危。古之干城选，文武惟所施。不起亲与贵，但用才略奇。自非豁达士，拔擢犹迟疑。柏直当韩信，高帝间已嗤。何待接锋刃，了然决雄雌。”谓赛相以重臣督师，非其才也。又云：“汉置武功爵，入赀皆补官。贤否益混淆，吏杂民不安。盗贼自此起，直指出夏兰。持斧日斩断，闾里以凋残。选举通治道，同源无异澜。源浊流岂清，法敝民乃干。西园复继踵，黄巾为兵瑞。事固有召祸，蕴利良足叹。”则极言捐纳之滥，吏治以乖，大乱乘之而起。又云：“郡守典兵马，制视古诸侯。请奏及征讨，举动皆自由。折冲四境内，草泽销奸谋。后乃绌其权，专城如赘旒。连圻付节镇，从容居方州。势大运必缓，地广防难周。匹夫一攘臂，千里皆虔刘。”则言郡守之乏兵柄，无以建威销萌，后来变法，且并督、抚兵柄而削之矣，安得不败。其《论治要》云：“元魏起朔代，控弦震北方。九州得大半，敛衽朝遐荒。浸淫逮中叶，衰兆萌履霜。六镇一倡乱，所在为战场。妖贼纵殄灭，强臣遂鸱张。追寻孝明世，始溃厥防。贿赂遍私室，选用非才良。奸雄敢抵隙，觊觎干非常。昔也震六合，后如赢与。制治自有道，道胜靡不强。乃知帝王术，刑政为其纲。”于盛衰得失之由，一若烛照数计，诚至论也，别有《枢言》上下篇，与诗互相阐发。
王定甫通政以枢僚佐赛相幕，备谂军中事。其《乙卯书愤》诗注谓：“赭寇初由中平、百丈还走入紫荆。时总兵某驻象州，统兵千，匿不出战，赖向乌两军追及。向军夺猪崽峡，遂破双髻山。将乘胜进攻，而都统某持五不可，不三日间，逆酋遂尽弃花雷、茶池诸巢，遁走宣墟矣。既而我师复破风门坳，断贼后援。向密请饬南路进兵，而孔村日报胜仗，迄半月，扎营犹在廿里外，贼得从鹏隘、鹏化两山间遁去。未几，向军败于官村，以失援几覆。向愤甚，胸发疽，逾月病起，请得楚兵，独任北路，复奏韶潭诸捷。次年二月，乌军贪进大败，贼又炽。向既北行，守荔浦，复间道趋省，解桂林之围。四月朔，贼去桂林，扑全州，追兵仅七千人，弗克力援，迨和镇领大兵至，城已屠矣。然贼走极窘，追及蓑衣渡，几尽歼之。复得脱东走，扑永不遂，而窜踞道州。及秋，出扰郴桂间，渐入湘境。长沙之围，贼渠萧朝贵自郴率众先至，死焉，余众犹盛。向病起，自粤驰至，城守复完。而贼得窜走者，则以岳麓不守，我师迁延，不成围也。”据其言，则忠武固非养重纵寇者，而事权不壹，策应不周，至屡败于垂成，或有数焉。其诗云：“元年辛亥春，我从丞相行。六月朔四日，桂州入元旌。是日贼返走，中平还紫荆。威震千里外，追逐可成擒。况我有前覆，象州曾驻兵。何为金鸡战，偏师匿州城。大令敢辄挠，诸军乱枪。是时向与乌，威声犹埒。两军相先后，及贼青山坪。一战贼负嵎，恃险螳臂撑。双髻矗后户，宣墟敞前庭。十日猪崽夺，蝥弧夜先登。将军落天上，卷甲势岂停。悖哉都护谁，不鼓从而钲。花雷走群凶，风门奋空霆。宣墟贼为巢，四面踞溪塍。围师岂不周，回后乌前营。半月又蹉跎，孔村惜虚声。自兹乌向隙，贼逸由双鹏。乌南又三匝，北师气徒增。官村怒焚舟，一蹶愤且婴。贼得徜徉去，蒙州蹋堑坑。南师逡巡及，途詈闻蚩伫。”述双髻、风门两捷，贼垂歼得脱，而有官村之挫也。又云：“十月日将晡，军门来渥桢。病余走伛偻，一旅请南荆。中枢夜集议，诘旦军为惊。果然孟明将，指挥藐鲵。一战龙潭复，再战横岭清。飞腾十三捷，万众ん雷呜。奈彼负固力，岂能徒搏胜。况令南北师，转杯水火争。”述向军韶潭诸捷也。又云：“二月始生魄，龙寮夜开扃。三伏计已虚，追击当犹能。古束尾而击，贼尸戮如京。前徒虽出险，荒徼失仓。我复两翼前，张刘若张罾。谁令雾雨中，山蹊鼓而升。兵家有死地，大覆峦山陉。坐看釜中鱼，又成跋尾鲸。”谓乌军大洞之败。“张刘”，谓张敬修、刘长清也。又云：“荔水一交戈，贼徒西北并。榕城谁备御，仓卒儿倒绷。咄哉将军勇，间道穷郊。崎岖龙西路，雨夜杂徒乘。免胄及国门，群呼闻角崩。须臾贼至，叫啸万目瞠。至今桂之人，援师疑神灵。”述桂林解围事也。又云：“五月湘源哭，孤城惨零丁。小坚大之破，讵尔沟壑经。乃我万师及，城中火荧荧。蓑衣渡头船，蹙若亡六。”述全州之战也。又云：“此贼最狼狈，饥飏折翅鹰。满江阻夏涨，有庳乃虚乘。经岁说边防，楚山空がテ。粤师虽踵及，疲敝亦可矜。三月营道师，围攻如缺甍。秋来健隼翮，肉重骞腾。郴桂路千余，寸尺多锋。指挥倘如意，火炎是塍螟。跋前而后，手足胡凌兢。八月围星沙，分军贼渠狞。妙高一峰踞，群咻聚蚋[D15C]。熊湘十万家，比屋明宵灯。谁知完玉璧，犹藉将也荣。”言疲军转战，及驰援长沙也。自是妖氛四突，寝及长江。诗中述吴楚战事云：“去年秋风利，戈船闻结。巴邱始微蹶，郢鄂旋峥嵘。直下收蕲黄，居然高屋瓴。莽苍列城复，飞扬残零。余皇鼓卑振，坐拔三山青。”固俨然有澄清之望。又云：“建业天下雄，师中谁丁。未见赵括败，几能马谡争。连城走奔电，万众愁飞萤。坐使江州甲，孤拳徒努睛。楼橹既不前，豺狼计环生。东窥黄石壁，南泛鄱湖藩。可怜全功失，徘徊星渚ぎ。”则不能不痛恨于节帅之非人也，噫！
方贼氛迫楚，朝命以粤督徐广缙代赛相督师，意以广缙知兵也。既奉命，忄匡怯不进，敌乃窃船渡湖，扰及楚北。岳阳足军储，遽为贼得，势益张。寻由岳犯武昌，巡抚常南陔及学政藩臬皆死之。诏夺广缙职，以江督陆建瀛继任督师，亦张皇无策。恩镇败于老鼠峡，诸镇继溃，芜城、金陵先后陷，江宁将军祥公率丁巷战一书夜，力竭，驰出城，犹手刃十数贼，坠马遇害，贼中皆叹息致敬。于是逮问建瀛，命向荣、琦善俱佩钦差大臣印。向围金陵，四野尚安堵，琦驻扬州，军中逸乐而已。光存之《村居述怀》诗述楚北军事云：“光弼初更郭，乌余更跳梁。迟营细柳垒，疾窃洞庭航。烽火销衡麓，军储失岳阳。齐州皆震动，楚制更凄凉。窃计通城邑，端为扼要防。鄂城资犄角，皖省仗屏障。虎旅凭谁撤，狼氛诚未央。风驰非铤鹿，雨集若蜚蝗。”述长江军事云：“使者承新命，长征破斧。全军轻一掷，偏队已先亡。鼠峡师摧折，龙山士震惶。绸缪阴雨未，倥偬恶风刚。出柙虽如虎，当车岂是螳。一年培尸牖，顷刻失苞桑。白下千帆集，红巾万众装。梯攻城遂陷，戈倒士非臧。谁领八旗旅，偏撑一柱搪。死心独耿耿，生气自堂堂。”又述围攻宁扬石：”回眚须功补，琦瑕待绩偿。频年围建业，期月顿维扬。狡贼扬降帜，愚民惑鼓簧。恶藤频衍蔓，湖水滥从觞。”时捻匪犯汴，臬司林某埋木包城下，启门招贼，毙其众千余，乃渡河窜走。又赭寇攻南昌，掘地道，轰毙多贼。抚臣张文毅每出战，以兵勇迭为排次，兵退勇斩之，勇退兵斩之，遂大破贼，余众仅百一，焚垒遁去。诗中有云“军事专林叟，戎机握子房。妖看天火殛，尸念地雷僵。门启潜施炮，戈排若堵墙。三千凭火化，七万尽沙飏。”谓其事也。又捻匪自汴犯直，直督某坐失机逮治，诏起僧王督师，屡歼巨寇，诗中所云“诏书收大府，戚谊出藩王。”指此。盖兵烽四起，南北几无宁宇矣。
张文毅籍隶泾阳，起家词苑，抚赣，值寇乱，力捍危城，得不破。后归里为团练大臣，殉回匪之难，遗著不传。俞曲园先生尝见其《冰溪吟草》一卷，其《广哀诗》四十三章，即在其中，历举军兴以来师友姻党及僚吏将弁之殁于王事者，盖侨居玉山时所作。又有长歌纪奴子郑贵、材官哈恩事，云：“去年今日豫章城，我在城头督战兵。贼炮如雨向城击，忽然鲜血溅我缨。左右骇愕环相顾，中有二人中炮仆。材官哈恩仆郑贵，淋漓血染城头路。哈恩碎颅气仅存，郑贵洞腹犹能言。首问主人受伤否？次言有母乏饔飧。我闻此语心悲切，世人枉自谈名节！此仆二十不读书，临死之言何烈烈！人生忠孝赋于天，我今报国知何年。将母犹荷君恩重，愧汝国殇空泪涟。”后来取义成仁，固已见于素抱。
沈文节（炳垣）拜命督桂学，寇乱已炽，密购双刀置床头，日加拂拭。按试梧州，中途闻梧城围急，左右以“学臣无守土责”劝折回，不顾，亟驱至梧，缒城而入。未几城破，朝服坐堂皇，见贼大骂。贼素重公，属其党密护之，不得死。文节绝食自誓，词气慷慨，贼党感泣，因乘机诱使反正，谋内应。事几谐矣，贼觉之，遂遇害。吴牧驺挽文节诗云：“满地黄巾未息戈，诏宣星使出銮坡。百僚动色青门饯，五岭从容绛节过。刀剑随身同笔砚，文章报国指山河。牙旗玉帐谁专阃，翻愧词臣仗义多。”“眼见危城力不支，锋车日暮向前驰。始知慷慨捐躯节，早在飞扬叱驭时。征寇惊呼‘真铁汉’，诸生痛失大宗师。天涯傲骨烦相忆，酹酒招魂隔九疑。”事间，赠阁学，予谥。先是，京师松筠庵僧心泉得忠愍两疏遗墨，乞张受之（辛）手摹上石，筑谏草亭贮之。落成日，文节尚在部下，为题长句，有云：“我欲亭地盈尺，以铁铸贼仆亭侧。贼身朽尽疏不灭，戟手骂贼恨填咽。”忠愤激越，读之如见高坐骂贼时也。
与沈学士同易名者，有旌德吕文节。咸丰初，以侍郎会办团防，驻舒城。寇自集贤关进，桐城陷，渐迫舒境。或曰：“公非守土吏，且未辖一兵，曷退守，图再举？”文节叱之曰：“吾奉天子命，治乡兵杀贼，事不济，命也，退将安之！”遂纳靴刀，率父老登陴捍御。未几城陷，巷战力竭死，僚属幕佐多从殉。事闻，赠尚书，擢其子锦文侍读。严仙舫通政（正基）尝为公论荐，挽以诗云：“荐牍曾膺吕许公，储胥无计佐平戎。喜闻奉韶清淮甸，深望连乡定皖中。北极朝廷自神武，南州冠冕复沙虫。王师咫尺龙舒道，甲马应襄杀贼功。”文节在谏垣，尝劾扬威将军奕经幕僚鄂云诳骗欺朦，滥支军饷；广东劣幕余廷槐、训导黄培芳招匪充团，藐法滋事。皆得旨察究。文宗御极，应诏陈四事曰：“懋圣学，正人心，育人才，恤民隐。”又以诏求直言，“请饬臣工悉蠲忌讳，一洗泄沓故习。”上嘉纳之。每入朝，痛切沥陈，声泪俱下。出治团防，自知不返，别母行，悲恸不能起。忠孝之笃，盖由夙秉云。
邹钟泉中丞（鸣鹤）继郑梦白抚桂，以失援全州落职，嗣协守江甯，城破殉节。曾文正疏请子谥，既得请，以御史朱镇疏论撤回。复有白其诬者，乃予却如例，谥壮节。易名之慎如此。其《绝命诗》云：“太仓半粒粟，沧海一微尘。人生百年耳，忠尽仁乃纯。”署其集曰《世忠堂》，盖自许有素也。初权守开封，值祥符、张湾河决，有议迁省洛阳者，中丞作《六难》之说。林文忠在河工，用“柏梁体”为诗美之，则其人固有足传者。
《庸笔记》载：庐江守胡元炜，未入官时困甚，贷戚友，得数百金，将入都报捐杂职。途遇一人，谈甚洽，因约同行。抵都，亦共舍。久之，问元炜来意，告以捐官，其人索履历，予之。越数日，语元炜曰：“丈夫生斯世，何必龌龊为卑官？吾已为子输金，得知府矣。”元炜甚德之。既而分皖，得权庐州，盖亦其人之力，元炜不知也。咸丰三年，寇踞集贤关，径趋庐州。围城中忽有来谒者，视名剌，即其人。元炜迎入，拜诵前德，其人曰：“尔勿然，吾将以某日下庐州，尔能迎降，不失封赏，否则殆矣！且尔忘一官所自来乎？执迷以取危亡，报德以取富贵，是在尔自决之。”元炜不得已，决从顺。时江忠烈新授皖抚，驻军六安州，元炜具禀诡言：“庐州粮械足用，团练多而得力。”忠烈以为可守，遂移驻。及至，悟为所绐，每见必痛斥，将斩以徇，从官为乞恩乃止。元炜有心腹勇目，徐、淮故县役也，素通贼，夜开城引贼入，于是城陷。忠烈殉，元炜竟降。州人恨之，城破时，相率入府署，灭其家。贼得元炜，初试以贱役，久之，乃授伪职。官军复安庆，执而戮之。王心如大令（权）有《庐江行》记其事云：“于赫江公胆如斗，狂寇闻名吐舌走。天子亲授朱雀，节钺东指巢湖口。铲奸剔蠹庐江清，拔刀欲斩胡太守。太守乞活肉觳觫，方伯监司跪且伏。庸人婀智者忧，有刃不事刂贼臣腹。贼臣腹中鳞甲横，贲饮风浪延蛟鲸。铁牡夜飞走卒出，一纸潜约红袄营。选将出师正酣战，鼓裂翻事中变。叛人揖盗重门开，毒雾腥风塞四面。中丞拊膺臣负国，一柄旁牵古所叹。冠缨整肃投清潭，箕尾光芒返碧汉。义士穴城负骨来，四民痛哭三军哀。颜色如生目炯炯，却看江甸皆尘埃。吁嗟大节谁编比？尚赖儒冠舒城李。一时愚忠有管生，手执书编为国死。”是役同殉者：布政刘公豫钅、池州守陈源兖、同知胡子、副将松安、县丞兴福，而邹同知汉勋、马参将良勋、自六安从忠烈入城，亦俱殉。诗中所云“管生”，未知孰指。
蒋中丞（文庆）为王晓林司寇（植）论荐，由布政代为皖抚。时粤寇陷武汉，胁从顿盛，连樯东下，旌旗蔽江。江督陆建温守浔，师溃，轻舟过皖，使人报曰：“贼众不可当，制府退守江东矣。”中丞遣飞骑邀入城，及江干，舟已发，人心益涣。周文忠奉命助守安庆，藉口留剿凤颍诸寇，不进援，而劝中丞退守庐州。中丞得书，太息曰：“旦夕望若来共死守，乃教我遁乎！退将安往？”寇迫，自裁不殊，旋遇害。孙和伯纪事诗有云：“周郎陆弟无勋业，楚尾县头有战争。”盖并讥周陆。又云：“蒋尉龙山轻死盗，巨先牛渚失援兵。”蒋尉”谓中丞，“巨先”则谓权臬使张熙宇，督师小孤山，先溃也。中丞字蔚亭，隶汉军，嘉庆甲戌进士。
当金陵、扬、镇连陷，六合孤立其间，寇以全力来攻。时温北屏（绍原）摄邑令，深得民心。徐彝舟太守以检讨里居，助之规办团防，战守皆以民勇，寇至辄败。朝廷录北屏破虏九γ洲功，特擢江甯守，以道员用，仍留驻六合。六年中，大小数十战，贼畏之如虎，有“纸金陵，铁六合”之谣。彝舟《和北屏军中纪事原韵》云：“太真威令重如山，百里严城铁牡关。妖窟群惊犀火照，廉泉早卜蚌珠还。当门赤棒能行法，崩角黄巾渐革顽。回忆两番征战处，亲援桴鼓左轮殷。”其二云：“宗岳呼爷不敢名，山头草木尽疑兵。星连流火宵然炬，雾销长江晓破营。锡命频闻天语宠，投醪久识士心倾。楼船烧断千寻铁，浑争功事已明。”其三云：“下蜀街头甫罢兵，四郊又赋捕蝗行。空拳欲识珠成米，众志犹铁作城。岁计庚桑居畏垒，宵深壬荚问君平。万家齐下和南拜，救我慈悲佛再生。”
其四云：“强弩三千学射潮，壮猷欲馘慕容超。微文偶触参军怒，宽议终邀圣主朝。图报益教心耿耿，飞书不觉夜迢迢。余情更续《金荃集》，叉手吟诗兴未消。”戊午九月，本台城陷，北屏死之。是年，彝舟授福甯守，谢恩召对，文宗询绍原年齿、起居及防守事甚悉。南行纡途过里，拟述天眷以告北屏，已不及矣。李越缦诗云：“铁铸孤城枕贼冲，危疆喋血十年中。一宫强项成名将，百战衔须作鬼雄。可惜睢阳终死敌，更无玉璧为旌功。弹丸真作王罢冢，从此江淮保障空。”为北屏作也。王子寿诗谓“郡守当寄以兵权”，观北屏事益信。
祁文端诗宗韩杜，洼承程春海衣钵，其《得六弟金陵书感寄》二首云：“恩重惭君父，时危念弟兄。大江何浩渺，剧盗且纵横。汝在书犹达，吾衰命亦轻。挑灯玩手札，便恐毕平生。”“少日同忧患，中年各奋飞。遭逢殊不料，时事乃多违。报国心犹壮，思亲涕暗挥。何由见颜色，梦寤或相依。”沈挚处直逼少陆。文端六弟名宿藻，先为武昌守，以办赈功超擢，都转广东。迨拜宁藩，尚书杜公犹奏派治赈南河，事竣赴官，省防已急。文端诗作于此时。江督陆建瀛奉命督师，驻九江，悉帑充军饣襄，以危城委之，与将军力筹城守，积劳欧血死。越十日，而江甯陷。文端复有《哭弟诗》之作。其一云：“昨作两篇诗，挥泪奇吾弟。贼氛蔽大江，不知何路递？连日见军报，旁皇无所底。初云汝登陴，欧血已病侪。继云病不支，啣恨殒官邸。余时直枢垣，疏下不能启。欲读恐失声，欲哭惧非礼。惨怆合寮宗，悯惜动宸陛。手诏鉴丹忱，温语慰同体。恩重死转轻，志苦甘如荠。九顿出彤墀，感深惟雪涕。”其二云：“金陵石头城，城大守匪易。吾弟气素豪，艰险曾不避。武昌捍水灾，劳心为抚字。粤东办巨贼，更拜长缨赐。屏藩莅江左，安集先河次。履任席未爰，楚氛已氵存至。岩岩制府公，抵掌运才智。提兵扼九江，库藏悉罗致。神炮五百余，尽数充武备。京帑六十万，并取毋遗置。遗之以危城，置之于死地。弟曰谨受命，空誊奋攘臂。爰集诸绅民，慷慨陈大义。首严迁徙禁，先出眷属示。捐资峙糗粮，练勇除戎器。甘苦与众共，赏罚无偏恣。匝月规模成，力竭神已悴。中丞尚虚怀，将军同志。长城信足倚，黾勉望疆帅。”其三云：“疆帅军上游，初议岂不壮。舳舻亘千里，江皖赖保障。前茅甫遇贼，一战总戎丧。翩然乃退死，踉跄弃兵仗。匿迹归白门，哗声撼青嶂。命曰帅饵贼，吾民复奚望。城巾十万户，湍决各奔放。大府方闭合，猜嫌仍未忘。中丞又径去，力挽不回颃。哀哉一腔血，贲洒何所向。将军承同寮，抗疏陈其状。报恩誓必死，天容亦凄怆。赫然责失律，申命易大将。忠魂竟不待，骸骨委幽旷。追思偾事由，后懦而前亢。若使谋乃进，据险审所当。纵退时犹纡，援兵势可仰。严城民气固，内外力足抗。此错竟谁铸，此灾无妄。鲸鲵遂窟穴，烽火助波浪。全家更何有，定付江鱼葬。梦中吾弟在，告别已惆怅。痛哭向南天，何时见涤荡。”建瀛亦号知兵，而张皇失策至此，其罪岂减何根云哉！将军名祥厚，与副都统霍隆武俱力战以殉。
邹叔绩司马（汉勋），从江忠烈殉庐州之难，生平富于著述，所著有《六国春秋》、《谷梁例》、《湘中考古录》、《殷石刻释文》，世罕见之者。为诸生时，尝以事系狱。盖有无名男子缢死于富户某姓山树间，官诣念，吏仵皆曰无伤，已掩葬结案。叔绩访知乃其族子，其死有他故，乃与其同族诉于邑堂，讠凡触令怒，坐“索诈扛讼”革惩。会黄海华太守摄守，宝庆邓湘皋为白其枉，叔绩亦自狱中上书自剖，乃即日提释详雪，复其衿，是秋遂举于乡。海华纪诗云：“黄霸初来治郡日，邹阳伏上讼冤书。惭无大厦栖巢燕，忍使园扉泣获鱼。旧价文章真不忝，今年榜帖竟何如。灯前狂笑冠缨落，入彀英雄雪活余。”或云：叔绩应省试，僦屋蔡公祠，盖明推官殉寇难者，梦蔡来谒曰：“子卷为我力荐，勉之。”后知闱卷几摈获中，不意为死节之兆。
蒯子范太守挽忠烈诗有云：“幸有援师来介弟，应教指日复平梁。”谓公弟达川方伯（忠）自湘募师，会刘公（长佑）军来援也。迨庐州克复，赋《庐阳夜捷行》云：“咸丰五年十月朔，庐阳夜半城告复。十万义民奋空拳，城外三军新睡觉。自从癸丑岁仲冬，于今十载困樊笼。街头栏栅锁西东，禅处直与虮虱同。两番有约报机密，某日某夜献城吉。星河黯淡天萧瑟，麻绳巷口排墙出。斩关直夺时雍门，隔河尽是官军屯。屋梁壁板驾空起，呼请将军入城垣。将军自操稳算多，‘公无渡河’可奈何。众民焦急齐恸哭，请兵不如放火速。须臾火光照万千，戍楼四面一齐燃。贼众仓皇失所措，疑是官军降自天。是时火风力遒，人声军声闹不休。四门各挟刀剑走，夺取贼刀斫贼头。晨星落落鸡声唱，始见将军麾羽仗。若非火势惊贼走，几使全城为鸡狗。将军入城贼已空，捷书驰报甘泉宫。连宵恩命下九重，骠骑新拜何雍容。”自序谓：“癸丑，庐城陷，贼限庐人分居后街，树栅断出入。官兵至，城固不得下。城中人密与大营约开城迎，应以白布裹头为号，大营姑听之。届期，各挟木板排墙出，启时雍门，请官军入城，迟不至。不得已，乃纵火四城，更棚、火药房同时火起，贼疑官军骤至，亟逃窜，夺刀截杀无算。比官兵入，坐收其成，犹张皇战功入告。”官书顾可信哉。
徐西叔学正（子苓）夙与忠烈厚，从达川军驻庐州，别赋《庐陵夜捷行，呈江使君》云：“壶浆士女泣垂面，爱说中丞旧时战。张巡死去贺兰生，痛杀潜山庙中奠。骠骑连宵拜新命，汉廷不惜通侯印。使君爱逐赤松游，脊令原畔牵归兴。”时达川甫以战绩擢官也。是岁除夕前一日，置酒飨士，达川虚其左，西向以荐忠烈，既毕奠，揖西叔就宾座，曰：“君，先兄故人，状相若，齿相埒也，见君如见吾先兄矣。”于是轰饮极醉，相顾失声。西叔之识忠烈，因池州守陈公。池州死状久未明，其弟毕凡将来寻兄骨而未至，故西叔为诗呈达川，兼留伫毕凡云：“虎帐森严忝上宾，座中灵爽动星辰。无端恸哭干戎禁，多愧将军恕酒人。信国千秋青史在，荆卿四座白衣新。醉时错认西台路，朱鸟歌终倍怆神。”“老向风尘赋《八哀》，池州儒雅济时才。并时巡远宜同传，入洛机云久未来。数载兵戈知已尽，百年怀抱对君开。天涯明夕同除夕，好挽长河注酒杯。”酸楚不忍卒读。相传大蜀山上有忠烈祠，贼夜过，见列炬荧煌，剑槊声相摩，大惊遁走。又：丧归时，贼自东安犯新甯，攻七昼夜败去。讠凡贼党，具言酣斗时见蓝旗军突出，遂不支。“蓝旗”者，忠烈部曲所用，其时固无是军，然则忠烈虽死，犹能为厉鬼击贼也。
忠烈初由赛相国疏调，率所用乡兵五百人，敝衣槁项，转战屡捷，为楚勇出境讨贼之始。自是援桂林、保长沙，军锋称最。其援赣也，简疫余之众，得千三百，凡三昼夜行五百里，疾驰抵南昌。贼相惊曰：“江军来何速也！”时贼图窜吉安、临江，而安福、泰和、万安寇复起，公分军樟树镇扼贼冲，檄罗忠节等讨奉和各属，平之，赣氛遂戢。军中赋《感事》诗云：“东望三城久不收，又闻鼙鼓入中州。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艰难剧可忧。前席每思廉李将，中兴谁是岳韩俦？时危多病甯天意，差幸甘霖兆有秋。”方赣事亟，公奉韶襄江南军务，凤阳同时告警，谓当先所急，遂赴赣。及授皖抚，诏留楚，相机进止，不拘成命。公曰：“吾曩急于援赣，未遑顾皖，今皖寇益急，且拜命抚是邦，坐视不救，何以对皖之父老！”即拜疏冒雨行，遽及庐州之难。其挺身赴险，无所趋避，古大臣所难也。先是忠烈家居，知大乱将至，结丁壮，缮兵仗。雷再浩叛，大府募能擒贼者，赏五百金。公应募，率乡兵缚再浩送官，取金归为尊翁寿。翁曰：“长吏信赏，矫而不受，是损上之信；资人力而专其利，是损己之廉。二者皆非也。其举金以葺邑城，城完民安，两得之矣。”公如命。于是官绅奋助，凡两年毕役，盗不敢窥。不爱钱，不惜死，忠烈兼有之焉。
全州之陷，粤寇始张。知州曹燮培、都司伍朝显协力守城，城亡俱殉。宝甯方友石司马（玉润）作《全州哀》云：“全州节，谁最烈？都司头，刺史血。刺史守城苦无兵，都司带兵愁远别。同是天家戮力臣，相逢何必判轩轾。人肉食尽雀鼠空，弓靴煮烂思杀妾。拊膺一恸外援断，无人不憾湘漓月。丈夫死耳庸何伤，能为厉鬼真人杰。君不见睢阳城内杀声哀，邻境笙歌尚清越。”又：冠县不守，县令傅士珍死之。友石为赋《冠县令》云：“冠县令，一家血染粤贼刃。咸丰甲寅三月朔，贼旗蜂拥来何。一炮已毁二黄纛，忽复小旗挥四阵。四阵四门乱云集，常山蛇难首尾应。回身巷战贼盈衢，只手犹能戮枭獍。力尽成禽那肯屈，张巡原抱男儿性。旁有一仆亲属目，先砍公头后公腹。后堂烈妇并烈女，五人同时遭残酷。犹幸婴儿属乳母，天留一脉继良族。吁嗟乎！智者婢，义者仆，烈者妇，忠者牧，滇南节义冠青牍。”弹九州邑，御乏兵，守乏援，智弹力竭，徒以一死报国，是可哀已。
赭寇所至，掠得妇女，别置馆居之，虽有夫者，不得合并。有朱九妹者，楚北人，美而才，被掳至金陵，居女馆中，谋以鸩酒杀贼，事泄遇害。贝子木有诗云：“须眉几辈愧青史，匍匐泥中欠一死。雌虹堕地霹雳鸣，乃有湖湘小女子。鸩贼进持酒一觞，愤拚弱质婉清扬。欧刀不惜遭寸磔，肉糜骨粉皆奇香。吁嗟落溷花，化作碎阶玉。荆州曼仙同一哭，澧兰沅芷赋《招魂》，合谱神弦荐芳酥。”“曼仙”，亦女子死烈者，见吴梅村《绥寇纪略》。王子扬孝廉《女专诸行》则称为“朱九姑”，序谓：“九姑，江夏人，读书晓文义，杨秀清得之，以为女记室。伺隙毒秀清，不济，贼怒，磔之。”其诗云：“鱼肠险割吴儿剑，青天白日飞紫电。姑从何处淬良药，干将献魄莫邪链。金陵城头虎大吼，百二十人舁贼走。道旁胁持不敢息，稍稍色动立碎首。有美一人意气舒，红襦系以双明珠。朝朝对镜泽容肤，夜夜搦管亲军书。朝夜伺贼贼不觉，鸩鸟告予以谣诼。身死即死心决绝，事成不成天唯诺。事不成，姑竟死。义声凛凛百千祀，专诸乃出奇女子。”据其诗，则又似以诡媚邀宠者。吴明经（家桢）《金陵杂咏》有云：“棘闱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尽善祥。堪惜扬州朱九妹，含冤六月竟飞霜。”谓九妹为扬州人，与子木、子扬所闻又异。然纪其事者，则无异辞。明经《杂咏》又云：“红颜亦肯矢孤忠，易水萧萧国士风。百尺高竿悬挂处，天灯光烛满城红。”是谋杀贼者，不仅朱九妹矣。其《记女馆事》云：“六军女馆重关防，廿五娇娃聚一房。轮指今宵逢月晦，满城飞遍野鸳鸯。”又云：“高堂午夜沸笙歌，红粉双行列绮罗。弹到琵琶合手调，男伶不抵女伶多。”“糕果攒成百寿形，衙前新选女娉婷。今朝诞日开筵宴，竞把黄金铸寿星。”其中忍耻受污，或腼颜贡媚者，正不可偻数，九妹其佼佼者耳。又云：“谁使雄飞竟伏雌，难分扑朔与迷离。血光涌处刀光灿，重到转轮殿上时。”“么凤香尘步步莲，砑罗双幅绣行缠。如钩新月纤纤样，纵不凌波亦可怜。”“幻缘忽现女儿身，鸾镜蛾眉赧效颦。踯躅街前分队立，黄罗帕子素罗巾。”盖贼中好男色，伪令阉割幼童，俾裹足作女装。阉割者凡六千余，活者仅十之一。杨酋选中者给黄罗帕，余给素罗帕，分升诸酋，蓄为男妾，莫敢抗也。独新安吴幼莲之子（广），年十三，侨居扬州，被掠去，贼迫使为义子，毅然不屈，曰：“我天朝士子也。”竟被杀。子扬为作《天朝士子歌》云：“生十三年之吴童，贼喜不屠诱呼翁。翁呼非独活汝命，鲜衣美食骑花聪，甚者觊觎王侯公。童气如虹声如钟，一言上诉天为通，蒲卢以我为桑虫。旁人窃窃语吴童，高飞上有冥冥鸿。左顾宝剑磨青铜，右顾十丈氍毹红，童知有翁羁海东，走相告者翁捶胸。何不忍死稍从容，噫嘻忍死常儿同。”矫矫是儿，亦汪也。又：贼中使人饰夷妆，称东西洋陪臣，各贡夷女，因虚设东西洋行省，事尤可笑。
张丙垣（继庚），为诸生，负才略。咸丰癸丑，陷贼中，变姓名，隶韭王。北王所辖，凡数千人。张其解事者，时为陈说大义，讠术以利害，皆色然动。乃与乡人谋，各就亲知，潜相结合，于是楚北人被胁者皆附之，湘粤人亦踵至。区画粗定，遂以五千人具名，上书向忠武，愿为内应。忠武喜甚。既与之约，乃失期，城中人咎张语不诚，稍稍散。而张不时往来向营，受贼逻察，亦屡濒于败，然其众犹千余人，乃约于甲寅二月五日杀神策门守目，纳外兵。及期，外兵不至，以雨辞。事败，张被收，刑毒备至，穷及党羽。张受刑毕，则曰：“吾党甚夥，趣以册来。”册至，则指其剽能为贼出死力者，以笔识其名。贼即骈戮之，十日中死四百余，锋锐大损，渐悟其诈，坚令指出鄂籍及江甯人。张迄不语，绝粒至死，贼举其尸辗裂之。与张同谋者皆得脱，然自是无复谋应外兵者矣。梅伯言与其父景堂契，作歌悲之云：“生名继庚其姓张，年少奇气腾蜚黄。为诸侯客游湖湘，笔头落纸天风长。咸丰初年归建康，城破不死心胆强。欲以翻城翦ァ狼，诡言进执酋首旁。贼喜授以黄巾装，潜诱羽翼回心肠。汝夫携妇汝还乡，相逢目动心深藏。缒书大帅三报章，会期斩关门朝阳。将心踌躇士徨，望门疑伏归雁行。城内气绝失所望，旷日谋泄死可伤。身虽糜烂舌不僵，呜呼此生真国殇！”谭仲修大令（廷献）亦赋《义士行》云：“班超布衣一诸生，奇功三十六人成。奇功绝域尚可立，胡乃义士歼名城。谁欤男子张应庚，宛转虎口蓐棘荆。翻城反正再三试，云作死气鼓死声。气经百折不心挫，事败狂寇魂犹惊。是时大帅亦雄杰，艰难百战扬旆旌。一念持重事机失，坐甲遂老十万兵。西风秦淮草不青，漠月犹照将军营。卅年高歌《洗兵马》，来吊国殇胸不平。”论者每病向忠武持重纵寇，余尝辨之，若此事，不得谓非持重之失。金弓叔《哀丙垣》诗云：“万户侯相待，原拚七尺躯。鬼都贼酷，我敢哭君愚。黑海横流是，青天醒日无。连营消遣过，苦费大声呼。”于忠武亦有微辞。
弓叔又有《哀张丫头》诗云：“才知刀有用，热血满身归。杀贼心原在，收城计已非。三军常健忘，一载只长围。值得酬知己，江东贱布衣。”《哀机匠父子》诗云：“健儿终并命，彼妇竟何心。魂魄或无恨，生存已到今。大家都敢死，何贼不成禽。十日磨刀庆，中庭杀气沈。”“张丫头”者，习拳勇，不修细行。金陵陷，浮沈贼中年余，终不为贼所得，盖其智有过人者。丙垣既有所结合，计非有勇士，不能斩关以纳外兵。或举张丫头，丙垣使人说之。张不可，曰：“张君知我，必自来，乃为知己者死耳。”丙垣闻之，即日诣张，张大喜，许之。至期，张袖大刀，夜至神策门，尽杀守门贼二三十人，候外兵，迄不至，惘惘归。既而贼讠求杀人者甚急，适丙垣事泄，有知张附丙垣者白诸贼，捕之至，张大呼曰：“速杀我，勿多言！”遂先丙垣死。“机匠”，沈姓，佚其父子名，居江甯西南城隅浮桥右委巷中，父子四人皆健武。贼初入城，志在掠财物，非华屋高门，往往键户获免，机匠独启户坐待。其室仅三间，各以一子守之，置刀杖僻处。贼众至者，则伛偻肃迎，贼见其无长物，辄弃去。若二三人或一人至，则必邀之过其家，甫入即闭户，诸子视贼所至室，执而杀之，瘗后圃荆棘中，复启户如故。阅旬余，杀贼将百数。邻有老妇，忽戒一贼勿入其家，事遂泄。群贼乘夜围之，机匠与其二子皆斗死，惟中子得脱。张丫头死于甲寅二月，机匠父子死于癸丑五月。弓叔闻之于村民者。又闻有“倪丫头”者，以无行著，城陷日，遇贼独行者，伺左右无人，即出袖中刃杀之，凡杀七八贼，卒莫得主名，后不知所往。
周荇农阁学《武昌谣》，述咸丰壬子粤寇陷鄂事特详。盖有湘南营弁史某，自京师赍奏回，经武昌，遇乱，陷贼中一月，脱归，复至京师，为荇垦述其目击者，而荇农著之于诗。诗云：“冬寒夜雨汁，贼围已兼旬。忽传须臾间，万贼攻城。向晓城大开，周衢贼纷纭。官吏及士庶，眠起无衣裙。待死就汤镬，束缚同鸡豚。贼酋拥官衙，贼徒据里门。刃人血成渠，色赤腥风喷。洎闻败兵言，始悉贼所因。腊月夜初四，黎黑天未晨。有贼窥城隅，不足四十人。我兵彷佛觉，所苦夜色昏。众奋思登陴，雨湿烽不然。向官屡索烛，不给翻怒瞠。谓是特求犒，诳辞惑三军。兵闻自慑退，贼噪旋登垣。一战开户纳，众贼驱群猿。不劳一矢加，已见高墉沦。血肉饱豺虎，财粟堆荆榛。重赏靡一应，况夙无纤恩。贼远吝一烛，重若宝与珍。贼来弃金帑，轻若沙与尘。贪庸坐尔曹，上负吾皇仁。尔命亦何惜，奈此蚩蚩冤。”其二云：“初四贼陷城，屠割兼搜牢。三日皮骨空，伪令传封刀。初七令甫传，残魂惊复喜。四十余万人，存不两万耳。城中七大湖，湖水阔且深。贼来惧污掠，各各怀死心。争前向湖投，燎发洪炉中。骸骨互撑拄，湖塞无可容。邑之田将军，仕粤屡杀贼。坐是为贼仇，家祸惨尤极。一门二百口，蹈刃无栗色。又有陈氏母，其子为县官。誓死不辱贼，身率阖门焚。贼所不杀者，耄稚或废疾。愚氓计求活，刺目折胫膝。残肤且幸生，生不过百一。死则葬狐犬，生复苦饥寒。天阴雨湿时，啾啾声不闻。贼威所劫制，鬼惧声亦吞。况彼弱肉辈，哀哉复何言。”是役殉难者：学政冯培元，赠侍郎，谥文介；藩司梁星源，谥敏肃；臬司瑞元，谥端节；而抚臣常南陔疏庸偾事，亦获美谥，且建专祠，所以褒忠者厚矣。然斧钺之严，犹存诗史，亦以见当时清议焉。
方粤寇久围长沙，而宝庆屹然独完，太守李荫庭之力也。荫庭守宝庆，甫下车，即擒治猾盗数百人，复储仓谷，练民勇，城守以固。其检治桥土石背洞匪，皆得民勇之力，故宝勇精练特著。后塔忠武用之，以奏甯乡、湘潭之捷。当赛相入楚，荫庭奉檄赴岳州承办军差，邓湘皋有《寄怀》二律云：“堂堂上相拥旌旄，几队貔貅戒驿骚。扉履咄嗟应立办，指挥谈笑可忘劳。人来大漠风尤劲，天入重湖气倍豪。已卜荆关衔辔过，沿湘草色映征袍。”“来何勇决去何，落角摧牙事未终。治乱由来用重典，尚严原自具深衷。陋邦好恶何曾定，贫国疮痍尚待公。老我州民思叔度，时揩病眼望王充。”“王充”，谓王丽生明经（治模）。荫庭守郡，丽生佐其幕甚久，多所赞画，以肝胆相许，后客死宝庆。长沙丁果臣继之，相得如丽生。丁巳，武昌寇退，果臣躬送其丧归浙东。吴本深，丽生师也，有诗记其事兼示果臣云：“居官不知治，宾吏仗刀笔。读律未晓文，据坐傲占毕。越人党徒盛，窟穴处虱。脂膏罄吏俸，冀幸免三黜。吾伤此已久，思欲较名实。岂知有王君，才尽儒者术。君本诸生流，呃穷日抱膝。济时事则已，岂必躬辅弼。楚南天岳州，洞庭我洋泌。尺书忽及门，著山律举。韪与荫庭翁，相骏用群逸。先后宝郡略，君所笔书疾。我但闻君归，不得何月日。阊门有书到，道阻思逾密。穷山竟已矣，孤魂旅啾唧。岭盗跳险初，幕筹甚周悉。寇张君则亡，藏掩十六七。众才今角露，品第谁甲乙。矧乃词赋优，文采复稀匹。江湖道犹梗，也豕纵横出。归丧计安从，丁子独胶漆。青枫湘浦暮，灵舸存萧瑟。城头夜吹角，山鬼莫迷失。”语虽质拙，而深于性情，固非苟作者。外吏用幕宾治刑名钱谷，沿袭已久，大率精于例牍。以吏为师，不谓其中亦有才略气节之士，而惜乎不竟其用也！荫庭性鲠介，以戎绩擢湘臬。值骆文忠抚湘，延左湘阴于幕中，虚己听之，属吏白事，必先谒左。独荫庭始终不一谒之，由是见忤，摭他事论劾左官。嗣稍迁道员，终蹉跎不振。同治己巳，郡人述城守功，为请列祠名宦，且别建专祠，以丽生附祀。屈于荣途，而伸于舆诵，直道之遗，庶几不泯。
许雪门太守（瑶光）《乌鹊怨》、《黄鹤怨》两诗，作于咸丰癸丑。《乌鹊怨》云：“牵牛不渡河，罪乃归乌鹊。银汉水茫茫，桥梁何处托。天船实可乘，河鼓声交作。仙人胆气虚，坐误星期约。迁怒到旁人，世情何险恶。可怜小鸟无诉伸，雨血风毛几沟壑。君不见今日大臣误国罪小臣，攫人障箭善保身。千古宦情多类此，南飞乌鹊倍伤神。”刺徐督部（广缙）也。长沙围急，督部奉命督师，率福兴所部驰援。自粤赴楚，节节留滞，抵湘潭，遂逗留不进。迨岳州陷，始进屯益阳，而有移营长沙之奏。诏责其迁延贻误，乃归咎益阳令不为备船，几得罪，诗意指此。《黄鹤怨》云：“神仙手堕绿玉杖，龙钟莫上黄鹤楼。黄鹤崔巍出云表，风高天旷令人愁。愁杀巴陵倾，长蛇噬象行。君山不塞洞庭口，妖波直接长江横。愁杀汉阳树，鹦鹉飞难渡。青山覆笠围团团，坐见冲霄腾赤雾。战士虫沙六百人，烟消电卷知何处。黄龙青雀束江流，白马红巾蹋地游。夹岸喑呜背石壁，一条衣带小于沟。夜深吹破《梅花》笛，士卒酣眠刁斗寂。女墙分付明月看，虎帐惟闻寒露滴。沈沈更柝天难曙，节钺辕深坐悲。一卷韬钤看复抛，黑风灭烛飞霆霹。蝥弧忽报有人登，地缺天摧惨何极。赤子蠕蠕尽网罗，金汤顷刻走狂魔。可怜天帑如山积，资寇徒闻金橐驼。窖粟藏金恣搜括，丹流碧血漫城阿。溃卒焚巢夜纵火，珠帘画栋烟煤多。此时江雪正飞花，此际江水损荻牙。{鼓蚤}鼓夜喧催去腊，炮车朝响逼年华。春朝三日弃城遁，江南江北生黄沙。凫溪夜夜啼城畔，楚台白气如烟散。夏逆曾烦圣祖兵，谁知今日逢离乱。我思龙蟠山侧鄂王城，陶侃当年擅盛名。风月登楼犹似昔，蚍蜉撼树竟伤情。岂无帐布分军士，坐使银山陷贼营。莫上枣亭高处望，蛟鼍从此激江声。”纪武昌之陷也。壬子十一月，贼陷岳州，弃不守，八日而抵汉口，朱副将（瀚章）率六百人守汉阳，战死。逾日，汉阳知府董振铎亦巷战死，城遂陷。时冬令水涸，江有涨沙，贼掠船造浮桥以达武昌。提督向公自洪山出战，贼以小队乘之。次日，地雷轰破望山门，武昌亦陷。督臣先以筹防驻衡州，其从抚臣殉难者，学政藩臬外，则汉黄德道王寿同，盐法道林恩熙，前盐法道王东槐，武昌守明善，同知周祖衔也。江夏令绣麟巷战死，尤烈。贼意图江南，尽驱居民登舟，弃城以去。明善字韫田，莅官未久即遇难，王子寿有诗哀之云：“烽烟惨照使君，仓卒乘城甫下车。典郡本为天子吏，成仁无愧圣贤书。卢循凶狡锋谁敌，傅燮艰难恨有余。他日楚江崇庙食，撷苹千载重欷。”
曾文正为吴文节（文）门下士，文节以咸丰癸丑奉命督楚。时楚防复急，巡抚崇纶谋移营城外，为自脱地。文节知之，立往谒，约共死守。巡抚不可，公愤甚，拔佩刀置案上曰：“城存与存，亡与亡，敢言出城者，齿吾刃！”巡抚默然，议乃定。会寇逼，公即登城捍守，围得解。巡抚内愧，乃密劾公闭城坐守，有诏趣进复黄州，而以城守责巡抚。公调胡文忠所部黔勇，又与曾文正约，合力夹攻，将会师大举，而巡抚屡之。朝旨趣战益急，公不得已，即进薄黄州，两战皆胜。既而贼大至，忽后营火起，众惊溃，公投水死。是年武昌复陷，巡抚先受代去。迨文正复武昌，始疏陈公死事及巡抚倾陷状，有诏逮问，巡抚畏罪自尽，公冤乃大白。平安山为公尽节处，刘芙裳广文过其地，有诗追吊云：“朔雪寒风裂战袍，一军桴鼓手亲操。澶渊办贼成孤注，都督横江拥万艘。堕水子颜空据马，濒危光弼尚抽刀。伤心十丈陈陶水，终古精魂咽怒涛。”公临危督战，都司刘富成犹手刃数贼，兵卒继之，殪贼数十，故有“光弼抽刀”之喻。其地亦名堵城，洪右臣给谏《过堵城吊文节》诗云：“山下浮云作阵过，秋风吹恨满关河。时艰雷口屯温峤，事去壶头困伏波。鬼哭荒原闻败鼓，农耕战地拾残戈。萧萧废垒寒鸦散，落日招魂带女萝。”时辈谓其工切，然未若吴仲云“死诚得所才堪惜，谗不能行事最难”之句，为能一语破的。其时秉鄂臬者，为遵义唐威恪（树义），由陕藩左官，金口一役，督水师剿寇甚力，崇纶夺其军，投江死。一时亦多浮议，久之始白。
咸丰癸丑，粤寇陷田家镇，上窜巴河，进迫黄郡。其时城守无兵，库藏亦匮，太守金菊仙度无全理，誓以身殉。方移治考棚，见近阶有井，试以长竿，得水五尺许，曰：“此足了吾事矣。”及贼至，怀匕首刺贼，毙一人，贼不杀之，遂冠服赴井死。留书别亲故，附《绝命词》三章，有云：“命妇投缳日，双珠争后先。泉台忠烈魄，相待已经年。”盖前此武昌之劫，公配汪恭人与二女同日自经也。事闻，赠太仆卿。包上舍（长庚）购得其尸，鬻田以葬之，且亲课其遗孤。洪右臣为赋《鬻田歌》，以志风义。
巡抚崇纶之以忧去官也，青侍郎（麟）以学政摄其事，甫受任而寇至。城陷，侍郎走荆州，将募湘勇图收复，诏责其失地规避，即就荆正法。李越缦诗所谓“剑凛然明诏语，新传上策误檀公”者也。侍郎故长者，待士有礼，抚百姓有恩，城孤食尽，突围乞援，论者多曲谅之。武昌余承柱《吊墨卿中丞》诗云：“危城坚守几经时，不死封疆死法司。呼吁可怜庚癸迫，精诚终达圣明知。三军涕泪生前感，万姓悲歌殁后思。书罪书功青史在，孤忠耿耿自昭垂。”遗爱在人，于此可见。言卓林秀才为侍郎幕客，既脱难，值冯展云学士继督楚学，驻荆州，遂往依之。尝为王子寿述武昌事变，子寿赠诗云：“乐布客彭越，所怀国士恩。顾盼感意气，死生终弗谖。夫子梅里裔，入楚随高轩。主人领军府，贼势如蜂屯。城孤食且尽，突走前乞援。宾客仓卒散，榛莽宵窜奔。侧闻杜邮赐，血溅枯草根。西上氵斥水，羁困难自存。幸逢使者至，北海仍开尊。相将滞荆郢，未得搴兰荪。中夜忽思旧，恻怆声暗吞。荒郊尚埋碧，饮泣孤臣魂。烽烟惨乡国，何处江南村。拔剑起击柱，莫释心烦冤。灵修信浩荡，已矣忽复论。”诗意亦为侍郎扼腕。侍郎隶包衣籍，相传官翰林日，有新庶常谒其旗主，遇侍郎后至，跽拜讫，主挥令侧坐，庶常骇然。主曰：“依制不当坐，今犹以君故，宽假之也。”“包衣”者，其先世坐罪，发功臣为奴，遂世承奴籍，虽贵不得自脱。松文清居枢辅之尊，值主家有丧，犹著白袍，立门外执鼓，迄特韶抬旗乃免。大臣奴事私门，殊伤国体，而无敢议变革者，附记以著旗制之敝。
善化瞿春陔比部（元霖），咸丰辛亥举于乡，屡试春官不第。乔勤恪方分巡常镇，其师门也，邀入幕，自京师间关赴之。时镇江尚为寇踞，巡道驻节常州，为规画善后二十策，兼及防守大计。寻镇江克复，遗黎待赈，复作《赈说》上勤恪，皆有特识。其和勤恪《入润城》诗云：“振衣度京岘，山隙见孤城。行行入东郭，寂寞溪桥横。庐舍峙余烬，犹闻坏墙声。转蓬逐瓦砾，巷陌阴风生。枯树鸣鸺留，石砌藏犭延。顾见黧面人，血手方披荆。纤帜表坊里，导引无迷行。乃知官吏来，指画厘章程。觥觥我夫子，吴会久有名。治兵与治民，累岁忧劳并。此邦更蹂躏，惨淡烦经营。百计关豫虑，惟恐孤舆情。亟谋奠江左，羽檄挥无停。逆氛昔东下，巨浪骄鲲鲸。据险阻江堑，筑垒元刂山形。名郡屡摧陷，中原皆震惊。重臣苦巽懦，鲁卫有弟兄。坐令雄胜区，荡毁夷不平。方今豸节驻，抚驭一以诚。吟怀见仁爱，盼兹百室盈。游夏未敢赞，展也歌大成。”述乱后荒城凋残翳，不堪卒读。所著日记谓：“道光间，海氛内犯，江甯人逃匿乡曲，不堪其苦，故粤寇至，相率拚一死，不复行遁。迨城破，遭虐役，求死不得，于是有阖门自燔者，渐亦逃出不少。丙辰夏，向营退丹阳，附近居民，被祸尤酷。高资之败，贻患不小，因叹督师者畏葸，固足长寇，若不揆机宜，轻于一掷，偾事之咎亦均。”洵阅历之言也。
比部尊人鲁青翁（岱），绩学不遇，尝自写其身，由少而壮而老，为像三。乘枯槎泛海涛中，少者持楫，而壮与老者休焉。图成，署曰“自济”，盖隐寓横流之兆。其孙文慎既贵，遍徵题咏，郭筠仙侍郎诗尤沈挚，有云：“先生生长承平际，水潦干戈已芽孽。手无斧柯排干力，肩项从人夸截や。岂知尘劫起微沫，太阿竟受群哮折。龙蛇蹙踏天发机，应声有似蕤宾铁。达观昭旷矧无人，一手一足甯为烈。试看浮云著海浪，信行不与坤轴裂。天开地辟万化生，要自以身为圭臬。济身乃以经天下，圣贤自古无留诀。文孙善济知此意，呵叱尘嚣吹一[口]。要识绸缪达一体，莫枉彭阳见夷节。”洵能窥及作图深旨。王葵园祭酒诗有云：“枯楂泛大海，坚以独力支。神勇固不测，诞登终有期。岂无济物心，伏处气伤悲。高位不苟践，寸抱非可私。”托意略同。其夫人汤氏别有《分镫课子图》，题咏亦夥。文慎直枢廷时，援钱香树故事，以两图上乞御题，孝钦后题曰“耀德昭嫩”，德宗题诗云：“自济兼怀道济忱，画堂宵课惜分阴。象贤有后传家学，述德无忘世守心。”一时台阁羡为殊遇。左文襄与翁父子论交比纪群，谓翁躯干甚伟，倜傥自喜，而忘其贫，翁亦异人哉。
高资之战，抚部吉公殉焉。乔勤恪于吉公推服甚至，谓其立心忠诚，任事果毅，为百尔中所仅见，且述其居常语云：“人寿不能百年，而作事当存百年及见之想；人死未必有知，而不可使有知抱难弥之恨。”其然不欺之心，即此可见。勤恪有《五忠咏》，纪高资死难诸贤，首及吉公，其诗云：“独抱匡时略，余才在典兵。应机能立断，一意自孤行。寮き咸心服，东南赖手撑。如公何可死，恸哭失长城。”次为副都统绷阔，副将周兆熊，盐知事张翊国，江甯守刘存厚。谓绷当吉公往援高资，已抱病乞假，且强起偕行，吉止之不可。迨兵败，纵马得脱，就水师。既至舟中，闻吉死绥，叹曰：“吾力疾出战，为吉公耳。公死，吾奚以生为！”遂投江死。周屯营镇江西门外，被围三日，食尽，度援兵不至，自燔其营，端坐烈火中，从死者甚众。张在军中，阚称最，有“小虎”之目。临阵屡濒于危，气不少馁，卒以力战殒，事皆可传。刘则与周筑垒协守，兵败，同及于难。高资南连镇江，北渡江为瓜洲，西向金陵，中经包容、溧水诸邑，为水陆要冲，故宫军与赭寇力争之。初，官军累战不利，适邓提督绍良等兵挫，帅臣奏劾，责以立功自赎，乃大战破寇。于是周刘度地驻师，吉公进屯九华山，军辎悉从。仓卒覆军，反以资寇。祸福倚伏，信哉。
溯当赭氛初炽，桂人之忧时者，有《独秀峰题壁》七律卅首，注述綦详，与王定甫诗多可互证。其刺邹鸣鹤中丞者，有云：“宵深铃阁自焚香，困坐愁城没主张。退贼但知悬赏格，逆词翻取附封章。牙枪自卫环貔虎，函谷频迁畏犬羊。笑倒无才真肉食，安排遣表奏当阳。”“儒生从未读兵书，请战殷殷计已疏。出岫无心虚发矢，临江属目早回车。危场偏有音怀我，余子何曾勇贾余。一望草根缠白骨，马头凭吊亦欷。”谓邹专倡团练，又募勇自卫，滥赏无算。勇有淫掠者，不能禁。寇迫乃悬格，有能退贼者，予钱十万。贼射伪字入城，亦附章上奏。又不谙战略，堕贼计，致皖兵全覆。由是官兵积怯，遇贼即退，或虚施枪炮而已。其刺赛相云：“碧莲峰里拥旌，贼去贼来坐失机。拥得精兵甘远避，从教群盗合重围。《登楼》王粲空悲赋，还阙丁郎早退飞。传道桂林烽火息，儿童又指相公归。”谓赛拥兵数千，驻阳朔，坐视不援。迨向忠武抵省固守，贼不得逞，宵遁。逾十日，赛乃还。王粲，即谓定甫也。此为诸诗所罕及者。又述军事云：“剑影刀光列从官，重重帷幕独盘桓。围棋自计争先著，飞檄俄传失永安。固垒深沟容贼据，缺┥斯破斧转心寒。孤城在望无人近，半载甘从壁上观。”“春风春雨又花朝，战伐经年壮志销。大帅不须行上策，单于早已遁中宵。封章连日称收复，城郭无人感寂寥。最惜群师随四镇，模糊身死报当朝。”注谓：“浔州四邑，贼过一空。踞永安至七阅月，官军隔水，无敢与战者。直至贼弃城去，钦帅遂报收复。然城中鸡犬俱绝。迨贼踞大洞，地奇险，四镇强兵蹑之，全军覆焉。四镇堕岩死，含糊奏报而已。”又纪兴安之陷云：“蔓草迁延去更难，永安城破又兴安。黄巾不少冲关贼，黑夜争逃守土官。纵有援兵皆退缩，最怜民屋尽凋残。倘教执法无私曲，应杀商羊剖肺肝。”注谓：“兴安令商某，借治团勒民捐输，寇至乃弃民逃。事后饰词行赂，转得保奖。”然则官书可尽信哉？其余所述，如：“幸有将军天上降，葵心向日报平安。”美向军门之间道赴援；“更有偏师思直捣，桥头痛绝霍嫖姚。”美乌都统之力战死绥；“梯云取月应成梦，走电轰雷莫奏功。”纪贼以吕公车攻城，车中火发自毙。则诸诗已有详之者。其于同时当道，略有讽刺，亦无关宏旨。独纪全州之役有云：“粮空连日皆枵腹，城破无人不断头。遥指蓬山离万里，刘郎观望转优游。”注谓：“伍都司（朝选）带兵四百遇州境，州牧曹理村（燮培）留共城守。食尽，犹力战三日夜，戮伪南王，力竭城陷，俱殉。而刘提军（长清）奉命赴援，终不至。”燎原之纵，谓非人事耶？
旧制：宗室封公，曰“镇国”，曰“辅国”，有入八分不入八分之别。“八分”者，即许用宝石顶、团龙褂、开气袍、紫缰、朱轮、门钉、茶壶、家将。“门钉”者，府第大门，密布巨钉为饰。“茶壶”者，形巨而扁，高广逾一尺，出门时从人挈之。“家将”者，所用家丁，得赏顶戴。不入八分者，不得用也。何平斋丈诗云：“上公异数压朝绅，玉牒宗支为展亲。持较诸王恩稍杀，殆如九锡宠勋臣。”即咏其事，若满漠大臣封公者，谓之“民公”，与侯、伯、子、男序列。公、侯、伯为超品，冠服依一品，但得用方蟒补服。子一品，男二品，各从其品服而已。
名场得失，若有前定，先辈屡言之矣。吾乡龚禹畴侍御，初纳赀为兵部郎，屡困场屋，中年后始入翰林，转台谏。尝考试差，诗题为“‘进贤兴功’得‘官’字。”与试者咸不知题旨，侍御曰：“我昔官兵部，见武选司堂匾有此四字，定是《周礼?夏官》语。”同人闻之，据以入诗，皆得高列。侍御乃不敢自引用，仍被黜，叹曰：“翰林阅三载，始有文衡之望，吾诚重之，不敢率试。”故何平斋丈追怀侍御诗结句云：“却笑《夏官》疑待阙，文衡得失太关身。”后终于御史。居京师，贫甚，然口不言钱，与人交，无城府，亦君子人。
咸丰丁巳，赭寇攻南昌，久不下，乃变计图闽。是岁二月，贼渠孙四照从泸溪乘雨夜掩入铁牛关，遂薄光泽城下。郡守蒋一樵誓众固守至旬日，力竭城陷，死之。时粮储道王训驻杉关，不能救，乃退保邵武。杨卧云纪事诗云：“援江貔旅拥杉关，斗大城围十日间。半夜铁牛乘雾入，尔时铜马想弓弯。何当侦骑音全渺，枉说军门令若山。自此昭阳顿风鹤，金鳌峰顶废跻攀。”于王有微词焉。贼既逞志，更分股出扰。一股进攻邵武，陷之，王训与邑令孙翘江俱殉。遂连陷泰宁、宁化，与小刀会匪合。于是汀州、清流、归化皆沦于贼。又一股迫围建宁，掘其东门，城崩至数丈。守者效死捍御，终不可下。寻东、西溪乡团并起，纠众数十万，沿村杀贼。副将毕定邦复自赣率师驰援，屡击贼，破之。贼气馁，始鼠窜去。郑修楼广文有《东乡》、《西乡》二诗，美乡团也。次年戊午二月，贼众复入岑阳关，以犯浦城。邑富庶，城守特坚。诸生詹先钦、黄美中通贼，止守卒炮勿发。贼得攀堞上城，遂陷。死者数万人，多阖室自焚。邑令韩湛尽烧仓谷，自缢死。修楼《戊午书事》诗云：“江郎旧地铁为城，积粟如邱集义兵。劫火遍诸钜户，妖儿突起两书生。都疑乐土招奇祸，却累神君殉令名。井底有声为谁哭，青山高竦一宵倾。”纪浦城之陷，罪逆衿，哀良吏也。城陷前，市中井夜间哭声，人咸异之，故结语云云。时王春岩制府领兵五百，驻延平。按察使赵印川剿寇出关，克复邵武。是年三月，寇复犯杉关，守卒尽逸。赵愤甚，与郡守匡某率乡兵出御之。叛卒复聚，劫其绫，乡兵亦溃。于是邵武再陷。赵退守建阳，力尽竟殒。修楼《书事》次首云：“成功岂必尽超群，事到艰难惜此君。先轸如生留毅魄，武侯虽死走妖氛。险中策马先诸卒，意外回戈散一军。报国未完甘殉国，翻教身后议纷纷。”即哀赵而作。其末首有句云：“伤人骄卒宁伤贼，御寇良民亟御兵。”则纪建州兵民互斗事。注谓：四方兵勇来舟坌集，每肆行劫掠。郡守万金镛杖系二人，兵勇怒，纠众露刃薄城，缚守卒二人去。民大惊，闭城拒之。兵勇向城发枪，伤数人。民亦还击之。既而督师大吏申令约束，始止斗，而各还所繁者。嚣至此，法纪尽矣。然是役犹赖各路援军力，首复浦城，徐规诸郡邑，而气机一振。
咸丰癸丑以后，闽中匪乱，无岁无之。蔓延州邑，劫掠公行，虽良善亦附匪自保。张享甫《送史梅叔氵位闽》诗云：“官贪民乃斗，民斗官乃喜。括户比搜牢，盗贼任窃起。”吏治之污，酿为匪患，非一朝夕之故矣。渐乃攻城扌斩邑，悍然作乱。小刀会匪起，自海澄破漳州，巡道文某、总兵曹某皆遇害。遂连陷漳浦、长泰、厦门、同安、安溪诸厅、县。既而漳州民勇奉旧令张印川、参将饶廷选起讨贼，始收复郡城，渐及旁邑。而贼渠黄德美、黄位据厦门上游自若也。红钱会匪起自永安，其渠黄有使，笼岩篙师也。而永春武生林俊应之，由延平进陷仙游，攻兴化。于是泉州亦告警。盐法道瑞常兴、泉永道来锡蕃，分路进剿不利，匪胆乃益张。嗣巡抚王懿德亲出督师，水师提督偕粤将以舟师至，水陆累捷，遂克厦门。黄德美伏诛，黄位浮海遁去。时林俊尚踞仙游，势猖獗。南安令请募义军，间道击之，久不就。至是，官兵乘胜往剿，克仙游，俊遁入山，抚臣遂告班师矣。莆田有乌白旗者，与俊勾结。官军怵兵祸，一意主抚，益悍不可制。迨乙丑，左文襄遣王德榜军讨平之，余孽始殄。先中丞公从事厦门戎幕，有《乱后感赋》云：“海云如墨障蓬壶，乱后山川风景殊。诸将都应膺上赏，流民谁与绘全图。田园芜没千聚，墟里荒凉一庙孤。闻道行营催转饷，吏胥火急奉官符。”又《贼退》诗云：“悔祸关天意，旄头避紫微。么么空壁垒，父老讶旌。创病聊相慰，流亡半末归。谁从悬磬日，痛哭念民依。”《饮至》云：“腊鼓声中柏酒香，凯旋饮至止戈堂。书生不敢夸功绩，但赋民劳汔小康。”
绿营之敝久矣。承平日久，将不知兵。如古所云萧娘、吕姥者，固多有之。然跃冶之锋，未可尽掩。江苏会匪之围延平，副将李正芳，武进士也，善用长刀，力战御贼，贼皆披靡。一夕，贼遣数十人梯城上，守者皆卧，遂移炮内向，欲倒燃以击城中。一卒起见之，大惊，亟泼粥灭其火。贼怒杀卒，卒与抗，不敌而死。然喧声远闻，正芳驰至，挥长刀斩十数人，余众惊堕城下。未几围得解，而正芳以力瘁死。林雪樵为赋《李将军杀贼歌》，有云：“如猿群寇夜缒城，城上健卒惟鼾声。前者既登后者继，蹑脚勿使三军惊。炮车倒移星斗动，全城会作田横冢。何来一卒独当锋，手泼粥糜灭火种。贼怒杀卒卒怒号，将军夜起挥大刀。刀光过处头乱落，避而堕者填城濠。将军报国一腔热，此刀饮尽贼徒血。神锋自古有遭逢，不遇风胡亦顽铁。”正芳事罕见纪载，得是诗可以传矣。郑修楼别有《李将军战刀歌》、《延平卒歌》，篇长不悉录。
闽中之乱，守吏慷慨尽节者颇不乏人。兹纪其死事尤烈者：一为徐晓峰观察。观察籍维扬，任汀漳龙道。值粤寇汪海洋自浙窜闽入学，复自粤回犯，力攻漳州。徐所部仅练勇二百余，誓众死守，力尽援绝，被执，大书壁间云：“壮志未酬，君恩未报。取义成仁，寸心皎皎。”又赋《绝命诗》云：“何处更寻春草碧，伤心一片血模糊。”遂贼而死。教授池秋如（剑波）同被执遇害。事闻于朝，赠却有加，予徐谥“刚毅”。刘蓉舟大令有《吊徐刚毅公》诗云：“巡方拜命迫危时，慷慨精诚见誓师。击贼壮心存段笏，当官遗爱继羊碑。寒林寂寞酬恩泪，春草凄凉绝命词。朱鸟会应招毅魄，漳江风雨下灵旗。”一为金谷生太守（万清）。太守会稽人，以名进士宰永安，有惠政。既去，而会匪乱作，继任者不能治。太守上书大吏，语痛切，因檄之往。至则匪尽散去。逾年，擢郡守。时会匪踞九龙山，太守督剿，屡破之。匪遁入山，复追击，禽其渠，匪众几尽。其支党窜扰建州，势复张。太守提兵往，累战不利。以百人与贼数百战于万金坑，力竭遇害。侦尸，失其元，以臂有创痕识之，盖尝割臂疗父疾也。张子瑜挽句云：“未灭寇仇心肯死，两全忠孝气如生。”可谓知公者矣。宋己舟挽以《金缕曲》云：“挥尽行人泪。进将来、剑津前畔，多于流水。太息彼苍何梦梦，酿出千戈满地。更坏却、长城万里。不为溪山留保障，问遗黎、谁作庇？天下事，可知矣。
感恩况更叨知己。但自愧、西台碎竹，招魂无计。雪压重关丹冷，枉是英雄盖世。只博得、如斯而已。热血一腔空欲洒，洒难成、两个伤心字。呜咽处，暮云紫。”是时闽匪遍地，上游箐密山深，尤萑苻之所出没。其得以少安者，实太守之力。故谈者皆深惜之。若州、县之殉寇难者，韩湛、孙翘江，皆一时良吏，前已述之。孙字兰皋，滇人，有子年十三，骂贼从殉，尤可悯也。他若建安令何芸樵（镇之），以督民团出剿，力战死。一子从殉。崇安令莫励堂（自逸），夙得民心，誓众固守，贼不能犯，且屡援邻境。戊午之役，被围日久，粮尽城陷，死之。韶安令赵仁麟固守危城，誓与城并命，卒死之。是皆无忝青史者。乃至丞悴之末，则有候补县丞李子馥、岚下县丞汪连茹。偏裨之微，则有瓯宁千总江禹钧，皆以力战死。浦城守备许某者，城陷被执，骂贼不屈，贼怒，缚之树，举鸟枪丛击之，至死不绝口。其事尤烈。惜名不著。符雪樵诗云：“愧煞人间牙纛辈，徒闻风节属卑官。”郑修楼诗云：“偏裨亦自知忠孝，始信人间有丈夫。”诚有慨而言也。其以儒官殉职者，更有武平教谕林书甫（丞英）、浦城教谕丁朴夫（汝恭），皆衣冠贼。林与生徒七人，俱遇害。丁断臂，寻卒。二君皆劬学。丁有《感事》句云：“委琐沙虫空自化，模糊风鹤漫相惊。”盖死志早决矣。先辈见危授命，岂必限于守土者哉。
咸丰癸丑，户部以军兴费繁，始铸大钱，如当十、当百之类，议通行于天下。然都市大钱已壅滞，物价因之腾涌。前卷已略述之。高茶庵明经有《当十钱》诗，海墓周观察有《穷民行》，皆痛言其弊，惜未及采录。嗣又推行铁钱。魏子安《陔南山馆诗话》述及梁礼堂《铁钱行》，今其诗亦不著。又举三山樵叟《竹枝》诗注，谓铁钱一千，重十觫零，每银一两，可易钱十余千，计之得铁百觫以上。于是外人多购以铸炮，内地业冶者亦竞购以铸锅。驯至现钱匮乏，仅存空纸。盖南唐覆辙，不幸而复蹈之。闽为瘠乡，困累滋甚。故葛香雨《除夕》诗云：“寇警已如此，杞忧仍枉然。军书频募勇，国帑久糜边。市侩持钱价，穷檐突烟。中原殷望岁，收复果何年。”虽在闽言闽，实当日通患也。戊午三月，遂有福州南台窭民，持铁钱纠众入城，挟钜绅尚书某，闯入总督署，攀辕呼吁，势汹汹。幸将军某公至，开诚抚慰之，众心稍平。制府亟颁示，限以三折，事乃息。孙墨林孝廉（燕贻）纪诗云：“事前空执桓宽论，事后谁怜赵台穷。今日十州余铁在，有何铸错问群公。”时值军事方殷，计臣束手，出此下策，事属权宜，未几遂罢。
梁芷邻中丞诗云：“大府风闻曷可当，承流太守亦堂堂。流丸自向瓯臾止，但笑蚍蜉撼树狂。”自谓为举商一事而发。且云：被举之家，横加疑谤于己，故为此诗以自明，见所著《归田琐记》。举商者，闽盐引课久疲，或建议举富民为商，责以清理旧逋，则官课可充，商困亦释。刘玉坡制府（韵珂）甫氵位闽，率尔行之。被举富绅，竭蹶赔垫，多倾产者。一时目为苛政。何午楼《行路难》末章颇详其事，诗云：“水客货盐活其身，市价平允交易均。曾几何时作法新，货盐倡议招富民，输金转运称商人。商人专大利，晒盐晒官地。禁私猛虎狼，献金饱胥吏。家聚百夫餐，日费万钱易。子弟习豪奢，赀本渐益匮。课税积累累，势穷蹶而踬。一商疲，众商瘁。一商倾，众商累。官又称贷以益之，扬汤止沸火更炽。官曰吾能调剂救疾之良方，吾能招募殷实之新商。举国闻者惊若狂，前车脱辐后车偿。妻子泣于房，吏役哄于堂。愿者免汝殃，违者枷锁声琅。如缚豕，如牵羊，甜言不入苦刑张。熬煎焚炙民莫当，小民敢不刮脂抉髓罄尔橐囊。新商举，谁惜汝畏沮，疲商积欠今间汝。吁嗟乎，南路西路日奔浪，依旧将钱买囹圄。”所述有不忍卒诵者，亦杜老《石壕》、次山《舂陵》之遗意也。同治间，吴桐云以盐法道氵位闽，创行就商按包徵课之法，饷举而商不累，差为得之。然论者犹以盐规未灭，盐厘复增，引为疵议。以视今之盐课，则何如耶？
猜你喜欢 卷四百七十一·彭定求 卢祖皋·唐圭璋 古今风谣·杨慎 第二十出 移防·孔尚任 东观集卷二·魏野 卷八·汪广洋 卷三十·孙默 落叶·刘半农 原序·孟郊 天台续集卷下·李庚 卷六百五十四·佚名 卷六百九·佚名 御选元诗卷七十八·康熙 御选宋诗卷五十四·康熙 死尸·徐志摩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