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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九

郭崇韬,字安时,代州雁门人也。父宏正。崇韬初为李克修帐下亲信。克修镇昭义,崇韬累典事务,以廉干称。克修卒,武皇用为典谒,奉使凤翔称旨,署教练使。崇韬临事机警,应对可观。庄宗嗣位,尤器重之。天祐十四年,用为中门副使,与孟知祥、李绍宏俱参机要。俄而绍宏出典幽州留事,知祥恳辞要职。先是,中门使吴珙、张虔厚忠而获罪。知祥惧,求为外任,妻璚华公主泣请于贞简太后。庄宗谓知祥曰:“公欲避路,当举其代。”知祥因举崇韬。乃署知祥为太原军在城都虞候。自是崇韬专典机务,艰难战伐,靡所不从。

十八年,从征张文礼于镇州。契丹引众至新乐,王师大恐,诸将咸请退还魏州,庄宗犹豫未决。崇韬曰:“安巴坚只为王都所诱,本利货财,非敦邻好,苟前锋小衄,遁走必矣。况我新破汴寇,威振北地,乘此驱攘,焉往不捷!且事之济否,亦有天命。”庄宗从之,王师果捷。明年,李存审收镇州,遣崇韬阅其府库,或以珍货赂遗,一无所取,但市书籍而已。

庄宗即位于魏州,崇韬加检校太保、守兵部尚书,充枢密使。是时,卫州陷于梁,澶、相之间,寇钞日至,民流地削,军储不给,群情恟恟,以为霸业终不能就,崇韬寝不安席。俄而王彦章陷德胜南城,敌势滋蔓,汴人急攻杨刘城。明宗在郓,音驿断绝。庄宗登城四望,计无所出。崇韬启曰:“段凝阻绝津路,苟王师不南,郓州安能保守!臣请于博州东岸立栅,以固通津,但虑汴人侦知,径来薄我,请陛下募敢死之士,日以挑战,如三四日间。贼军未至,则栅垒成矣。”崇韬率毛璋等万人夜趋博州,视矛戟之端有光,崇韬曰:“吾闻火出兵刃,破贼之兆也。”至博州,渡河版筑,昼夜不息。崇韬于葭苇间据胡床假寝,觉裤中冷,左右视之,乃蛇也,其忘疲励力也如是。居三日,梁军果至,城垒低庳,沙土散恶,战具不完,汴将王彦章、杜晏球率众攻击,军不得休息。崇韬身先督众,四面拒战,有急即应,城垂陷,俄报庄宗领亲军次西岸,梁军闻之退走,因解杨刘之围。

未几,汴将康延孝来奔,崇韬延于卧内,讯其军机。延孝曰:“汴人将四道齐举,以困我军。”庄宗忧之,召诸将谋进取之策。宣徽使李绍宏请弃郓州,与汴人盟,以河为界,无相侵寇。庄宗不悦,独卧帐中,召崇韬谓曰:“计将安出?”对曰:“臣不知书,不能征比前古,请以时事言之。自陛下十五年起义图霸,为雪家雠国耻,甲胄生虮虱,黎人困输挽。今纂崇大号,河朔士庶,日望荡平,才得汶阳尺寸之地,不敢保守,况尽有中原乎!将来岁赋不充,物议咨怨,设若划河为界,谁为陛下守之?臣自延孝言事以来,昼夜筹度,料我兵力,算贼事机,不出今年,雌雄必决。闻汴人决河,自滑至郓,非舟楫不能济。又闻精兵尽在段凝麾下,王彦章日寇郓境,彼既以大军临我南鄙,又凭恃决河,谓我不能南渡,志在收复汶阳,此汴人之谋也。臣谓段凝保据河?需,苟欲持我,臣但请留兵守邺,保固杨刘;陛下亲御六军,长驱倍道,直指大梁,汴城无兵,望风自溃。若使伪主授首,贼将自然倒戈,半月之间,天下必定。如不决此计,傍采浮谭,臣恐不能济也。今岁秋稼不登,军粮才支数月,决则成败未知,不决则坐见不济。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帝王应运,必有天命,成败天也,在陛下独断。”庄宗蹶然而兴曰:“正合吾意。丈夫得则为王,失则为掳,行计决矣!”即日下令军中,家口并还魏州。庄宗送刘皇后与兴圣宫使继岌至朝城西野亭泣别,曰:“事势危蹙,今须一决,事苟不济,无复相见。”乃留李绍宏及租庸使张宪守魏州,大军自杨刘济河。是岁,擒王彦章,诛梁氏,降段凝,皆崇韬赞成其谋也。

庄宗至汴州,宰相豆卢革在魏州,令崇韬权行中书事。俄拜侍中兼枢密使,及郊礼毕,以崇韬兼领镇、冀州节度使,进封赵郡公,邑二千户,赐铁券,恕十死。崇韬既位极人臣,权倾内外,谋猷献纳,必尽忠规,士族朝伦,颇亦收奖人物,内外翕然称之。初收汴、洛,稍通赂遗,亲友或规之,崇韬曰:“余备位将相,禄赐巨万,但伪梁之日,赂遗成风,今方面籓侯,多梁之旧将,皆吾君射钩斩祛之人也。一旦革面,化为吾人,坚拒其请,得无惧乎!藏余私室,无异公帑。”及郊禋,崇韬悉献家财,以助赏给。时近臣劝庄宗以贡奉物为内库,珍货山积,公府赏军不足。崇韬奏请出内库之财以助,庄宗沉吟有靳惜之意。是时天下已定,寇仇外息,庄宗渐务华侈,以逞己欲。洛阳大内宏敞,宫宇深邃,宦官阿意顺旨,以希恩宠,声言宫中夜见鬼物,不谋同辞。庄宗骇异其事,且问其故。宦者曰:“见本朝长安大内,六宫嫔御,殆及万人,椒房兰室,无不充牣。今宫室大半空闲,鬼神尚幽,亦无所怪。”由是景进、王允平等于诸道采择宫人,不择良贱,内之宫掖。

三年夏,雨,河大水,坏天津桥。是时,酷暑尤甚。庄宗常择高楼避暑,皆不称旨。宦官曰:“今大内楼观,不及旧时长安卿相之家,旧日大明、兴庆两宫,楼观百数,皆雕楹画栱,干云蔽日,今官家纳凉无可御者。”庄宗曰:“予富有天下,岂不能办一楼!”即令宫苑使经营之,犹虑崇韬有所谏止,使谓崇韬曰:“今年恶热,朕顷在河上,五六月中,与贼对垒,行宫卑湿,介马战贼,恆若清凉。今晏然深宫,不耐暑毒,何也?”崇韬奏:“陛下顷在河上,汴寇未平,废寝忘食,心在战阵,祁寒溽暑,不介圣怀。今寇既平,中原无事,纵耳目之玩,不忧战阵,虽层台百尺,广殿九筵,未能忘热于今日也。愿陛下思艰难创业之际,则今日之暑,坐变清凉。”庄宗默然。王允平等竟加营造,崇韬复奏曰:“内中营造,日有縻费,属当灾馑,且乞权停。”不听。

初,崇韬与李绍宏同为内职,及庄宗即位,崇韬以绍宏素在己上,旧人难制,即奏泽潞监军张居翰同掌枢密,以绍宏为宣徽使。绍宏大失所望,泣涕愤郁。崇韬乃置内勾使,应三司财赋,皆令勾覆,令绍宏领之,冀塞其心。绍宏怏怅不已。崇韬自以有大功,河、洛平定之后,权位熏灼,恐为人所倾夺,乃谓诸子曰:“吾佐主上,大事了矣,今为群邪排毁,吾欲避之,归镇常山,为菟裘之计。”其子廷说等曰:“大人功名及此,一失其势,便是神龙去水,为蝼蚁所制,尤宜深察。”门人故吏又谓崇韬曰:“侍中勋业第一,虽群官侧目,必未能离间。宜于此时坚辞机务,上必不听,是有辞避之名,塞其谗慝之口。魏国夫人刘氏有宠,中宫未正,宜赞成册礼,上心必悦。内得刘氏之助,群阉其如余何!”崇韬然之,于是三上章坚辞枢密之位,优诏不从。崇韬乃密奏请立魏国夫人为皇后,复奏时务利害二十五条,皆便于时,取悦人心;又请罢枢密院事,各归本司,以轻其权,然宦官造谤不已。

三年,坚乞罢兼领节钺,许之。《册府元龟》云:同光中,崇韬再表辞镇,批答曰;“朕以卿久司枢要,常处重难。或迟疑未决之机,询诸先见;或忧挠不定之事,访自必成。至于赞朕丕基,登兹大宝,众兴异论,卿独坚言,天命不可违,唐祚必须复,请纳家族,明设誓文,及其密取汶阳,兴师入不测之地;潜通河口,贡谋占必济之津。人所不知,卿惟合意。迨中都啸聚,群党窥陵,朕决议平妖,兼收浚水,虽云先定,更审前筹,果尽赞成,悉谐沈算,斯即何须冒刃,始显殊庸。况常山陆梁,正虞未复,卿能抚众,共定群心,惟朕知卿,他人宁表。所以赏卿之庞,实异等伦;沃朕之心,非虚渥泽。今卿再三谦逊,重叠退辞,始纳常阳,请归上将,又称梁苑,不可兼权。如此周身,贵全名节,古人操守,未可比方,既览坚辞,难沮来表。其再让汴州,所宜依允。”

会客省使李严使西川回,言王衍可图之状,庄宗与崇韬议讨伐之谋,方择大将。时明宗为诸道兵马慈管当行,崇韬自以宦者相倾,欲立大功以制之,乃奏曰:“契丹犯边,北面须藉大臣,全倚总管镇御。臣伏念兴圣宫使继岌,德望日隆,大功未着,宜依故事,以亲王为元帅,付以讨伐之权,俾成其威望。”庄宗方爱继岌,即曰:“小儿幼稚,安能独行,卿当择其副。”崇韬未奏,庄宗曰:“无逾于卿者。”乃以继岌为都统,崇韬为招讨使。是岁九月十八日,率亲军六万,进讨蜀川。崇韬将发,奏曰:“臣以非才,谬当戎事,仗将士之忠力,凭陛下之威灵,庶几克捷。若西川平定,陛下择帅,如信厚善谋,事君有节,则孟知祥有焉,望以蜀帅授之。如宰辅阙人,张宪有披榛之劳,为人谨重而多识。其次李琪、崔居俭,中朝士族,富有文学,可择而任之。”庄宗御嘉庆殿,置酒宴征西诸将,举酒属崇韬曰:“继岌未习军政,卿久从吾战伐,西面之事,属之于卿。”

军发,十月十九日入大散关,崇韬以马箠指山险谓魏王曰;“朝廷兴师十万,已入此中,傥不成功,安有归路?今岐下飞挽,才支旬日,必须先取凤州,收其储积,方济吾事。”乃令李严、康延孝先驰书檄,以谕伪凤州节度使王承捷。及大军至,承捷果以城降,得兵八千,军储四十万。次至故镇,伪命屯驻指挥使唐景思亦以城降,得兵四千。又下三泉,得军储三十余万。自是师无匮乏,军声大振。其招怀制置,官吏补置,师行筹画,军书告谕,皆出于崇韬,继岌承命而已。庄宗令内官李廷安、李从袭、吕知柔为都统府纪纲,见崇韬幕府繁重,将吏辐辏,降人争先赂遗,都统府唯大将省谒,牙门索然,由是大为诟耻。及六军使王宗弼归款,行赂先招讨府。王衍以成都降,崇韬居王宗弼之第。宗弼选王衍之妓妾珍玩以奉崇韬,求为蜀帅,崇韬许之。又与崇韬子廷诲谋,令蜀人列状见魏王,请奏崇韬为蜀帅。继岌览状谓崇韬曰:“主上倚侍中如衡、华,安肯弃元老于蛮夷之地,况余不敢议此。”《九国志?王宗弼传》:宗弼送款于魏王,乃还成都,尽辇内藏之宝货,归于其家。魏王遣使征犒军钱数千万,宗弼辄靳之,魏王甚怒。及王师至,令其子承班赍衍玩用直百万,献于魏王,并赂郭崇韬,请以己为西川节度使。魏王曰:“此吾家之物,焉用献为!”魏王入城,翼日,数其不忠之罪,并其子斩之于市。李从袭等谓继岌曰:“郭公收蜀部人情,意在难测,王宜自备。”由是两相猜察。

庄宗令中官向延嗣赍诏至蜀,促班师,诏使至,崇韬不郊迎,延嗣愤愤。从袭谓之曰:“魏王,贵太子也,主上万福,郭公专弄威柄,旁若无人。昨令蜀人请己为帅,郭廷诲拥徒出入,贵拟王者,所与狎游,无非军中骁果,蜀中凶豪,昼夜妓乐欢宴,指天画地,父子如此,可见其心。今诸军将校,无非郭氏之党,魏王悬军孤弱,一朝班师,必恐纷乱,吾属莫知暴骨之所!”因相向垂涕。延嗣使还具奏,皇后泣告庄宗,乞保全继岌。庄宗复阅蜀簿曰:“人言蜀中珠玉金银,不知其数,何如是之微也!”延嗣奏曰:“臣问蜀人,知蜀中宝货皆入崇韬之门,言崇韬得金万两,银四十万,名马千匹,王衍爱妓六十,乐工百,犀玉带百。廷诲自有金银十万两,犀玉带五十,艺色绝妓七十,乐工七十,他财称是。魏王府,蜀人赂不过遣匹马而已。”庄宗初闻崇韬欲留蜀,心已不平,又闻全有蜀之妓乐珍玩,怒见颜色。即令中官马彦珪驰入蜀视崇韬去就,如班师则已,如实迟留,则与继岌图之。彦珪见皇后曰:“祸机之发,间不容发,何能数千里外复禀圣旨哉!”皇后再言之,庄宗曰:“未知事之实否,讵可便令果决?”皇后乃自为教与继岌,令杀崇韬。时蜀土初平,山林多盗,孟知祥未至,崇韬令任圜、张筠分道招抚,虑师还后,部曲不宁,故归期稍缓。

四年正月六日,马彦珪至军,决取十二日发成都赴阙,令任圜权知留事,以俟知祥。诸军部署已定,彦珪出皇后教以示继岌,继岌曰:“大军将发,他无衅端,安得为此负心事!公辈勿复言。”从袭等泣曰:“圣上既有口敕,王若不行,苟中途事泄,为患转深。”继岌曰:“上无诏书,徒以皇后教令,安得杀招讨使!”从袭等巧造事端以间之,继岌既英断,僶俛从之。诘旦,从袭以继岌之命召崇韬计事,继岌登楼避之,崇韬入,左右楇杀之。崇韬有子五人,廷信、廷诲随父死于蜀,廷说诛于洛阳,廷让诛于魏州,廷议诛于太原,家产籍没。明宗即位,诏令归葬,仍赐太原旧宅。延诲、廷让各有幼子一人,姻族保之获免,崇韬妻周氏,携养于太原。

崇韬服勤尽节,佐佑王家,草昧艰难,功无与比,西平巴蜀,宣畅皇威,身死之日,夷夏冤之。然议者以崇韬功烈虽多,事权太重,不能处身量力,而听小人误计,欲取泰山之安,如急行避迹,其祸愈速。性复刚戾,遇事便发,既不知前代之成败,又未体当时之物情,以天下为己任,孟浪之甚也。及权倾四海,车骑盈门,士人谄奉,渐别流品。同列豆卢革谓崇韬曰:“汾阳王代北人,徙家华阴,侍中世在雁门,得非祖德欤?”崇韬应曰:“经乱失谱牒,先人尝云去汾阳王四世。”革曰:“故祖德也。”因是旌别流品,援引薄徒,委之心腹;佐命勋旧,一切鄙弃。旧僚有干进者,崇韬谓之曰:“公虽代邸之旧,然家无门阀,深知公才技,不敢骤进者,虑名流嗤余故也。”及征蜀之行,于兴平拜尚父子仪之墓。尝从容白继岌曰:“蜀平之后,王为太子,待千秋万岁,神器在手,宜尽去宦官,优礼士族,不唯疏斥阉寺,骟马不可复乘。”内则伶官巷伯,怒目切齿;外则旧僚宿将,戟手痛心。掇其族灭之祸,有自来矣。复以诸子骄纵不法,既定蜀川,辇运珍货,实于洛阳之第,籍没之日,泥封尚湿。虽庄宗季年为群小所惑,致功臣不保其终,亦崇韬自贻其灾祸也。

史臣曰:夫出身事主,得位遭时,功不可以不图,名不可以不立。

(以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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