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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王沂公劾奸除首恶 鲁参政挽辇进忠言

  却说丁谓揽权用事,与李迪甚不相协。谓擅专黜陟,除吏多不使与闻,迪愤然语同列道:“迪起布衣至宰相,受恩深重,如有可报国,死且不恨,怎能党附权幸,作自安计?”于是留心伺察,不使妄为。是时陈彭年已死,王钦若外调,刘承珪亦失势,五鬼中几至寥落,只有林特一人,尚溷迹朝班。谓欲引林特为枢密副使,迪不肯允。谓悻悻与争,迪遂入朝面劾,奏称:“丁谓罔上弄权,私结林特、钱惟演,且与曹利用、冯拯相为朋党,搅乱朝事。寇准刚直,竟被远谪,臣不愿与奸臣共事,情愿同他罢职,付御史台纠正。”这数语非常激烈,惹动真宗怒意,竟命翰林学士刘筠草诏,左迁迪知郓州,谓知河南府。翌日,谓入朝谢罪,真宗道:“身为大臣,如何或迪相争?”谓跪对道:“臣何敢争论!迪无故詈臣,臣不得不辩。如蒙陛下特恩赦宥,臣愿留侍朝廷,勉酬万一。”居然自作毛遂。真宗道:“卿果矢志无他,朕何尝不欲留卿。”谓谢恩而出,竟自传口诏,复至中书处视事;且命刘筠改草诏命。筠答道:“草诏已成,非奉特旨,不便改草。”名足副实,不愧竹筠。谓乃另召学士晏殊草制,仍复丁谓相位。筠慨然道:“奸人用事,何可一日与居?”因表请外用,奉命出知庐州。

  既而真宗颁诏:“此后军国大事,取旨如故,余皆委皇太子同宰相枢密等,参议施行。”太子固辞不许,乃开资善堂议政。看官!你想太子年才十一,就使天纵聪明,终究少不更事。此诏一下,无非令刘后增权,丁谓加焰,内外固结,势且益危。可巧王曾召回汴京,仍令参知政事,他却不动声色,密语钱惟演道:“太子幼冲,非中宫不能立,中宫非倚太子,人心亦未必归附。为中宫计,能加恩太子,太子自平安了。太子得安,刘氏尚有不安么?”先令母子一心,然后迎刃而解。惟演答道:“如参政言,才算是国家大计呢。”当下入白刘后。后亦深信不疑。原来惟演性善逢迎,曾将同胞妹子,嫁与刘美为妻。银匠得配贵女,真是妻荣夫贵。因此与刘后为间接亲戚,所有禀白,容易邀后亲信。王曾不告他人,独告惟演,就是此意。

  过了天禧五年,真宗又改元乾兴,大赦天下,封丁谓为晋国公,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元宵这一日,亲御东华门观灯,非常欣慰。偏偏乐极悲生,数残寿尽,仲春月内,真宗又复病发,连日不愈,遣使祷祀山川,病反加剧,未几大渐,诏命太子祯即皇帝位,且面嘱刘后道:“太子年幼,寇准、李迪,可托大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至此,已不能成辞,溘然晏驾去了。总计真宗在位,改元五次,共二十六年,寿五十五岁。刘后召丁谓、王曾等入直殿庐,恭拟遗诏,并说奉大行皇帝特命,由皇后处分军国重事,辅太子听政。曾即援笔起草,于皇后处分军国重事间,嵌入一个权字。丁谓道:“中宫传谕,并没有权就意思,这权字如何添入!”曾正色道:“我朝无母后垂帘故事。今因皇帝冲年,特地从权,已是国家否运,加入权字,尚足示后。且增减制书,本相臣分内事,祖制原是特许。公为当今首辅,岂可不郑重将事,自乱典型么?”理直气壮。谓乃默然。至草诏拟定,呈入宫禁。刘后已先闻曾言,不便改议,就把这诏书颁示中外。太子祯即位柩前,就是仁宗皇帝,尊刘后为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中书枢密两府,因太后临朝,乃是宋朝创制,会集廷议。曾请如东汉故事,太后坐帝右侧,垂帘听政。丁谓道:“皇帝幼冲,凡事总须由太后处置,但教每月朔望,由皇帝召见群臣,遇有大政,由太后召对,辅臣议决。若寻常小事,即由押班传奏禁中,盖印颁行便了。”曾勃然道:“两宫异处,柄归宦官,岂不是隐兆祸机么?”名论不刊。谓不以为然。群臣亦纷议未决。哪知谓竟潜结押班内侍雷允恭,密请太后手敕,竟如谓议颁发下来。大众不敢反对,谓很是得意。雷允恭即由是擅权,还亏王曾正色立朝,宫廷内外,尚无他变。

  嗣封泾王元俨为定王,赞拜不名。元俨系太宗第八子,素性严整,毅不可犯,内外崇惮丰采,各称为八大王。俗小说中误称德昭为八大王。命丁谓为司徒兼侍中尚书左仆射,冯拯为司空兼侍中枢密尚书右仆射,曹利用为尚书左仆射兼侍中。三人朋比为奸,谓尤骄恣。刘后因册立时候,李迪谏阻,引为深恨。谓事事欲取太后欢心,更因与寇准有嫌,索性将两人目为朋党,复添入迪、准故友,奏请一一坐罪。太后自然照允,即命学士宋绶草诏,贬准为雷州司户参军,迪为衡州团练副使,连曹玮也谪知莱州。王曾入语丁谓道:“罚重罪轻,还当斟酌。”谓捻须微笑道:“居停主人,恐亦未免。”曾乃不便固争。原来准在京时,曾尝将第舍假准,所以谓有此说。谓又授意宋绶,令加入“春秋无将,汉法不道”二语。绶虽不敢有违,但此外却还说得含糊。及草诏成后,谓意未足,竟提笔添入四语,看官道他甚么话儿?乃是“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帝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致沈剧。”这种锻炼周内的文字,颁示都中。都人士莫不呼冤,也编成四句俚词道:“欲得天下宁,须拔眼前丁。欲得天下好,不如召寇老。”谓不恤人言,遣使促迪速行,又令中官赍敕诣准,特赐锦囊,贮剑马前,示将诛戮状。准在道州,方与郡官宴饮,忽郡倅入报中使到来,有悬剑示威情形。郡官却不禁失色,独准形神自若,与郡官邀中使入庭,从容与语道:“朝廷若赐准死,愿见勅书。”中使无可措辞,乃登堂授敕。准北面拜受,徐徐升阶,邀中使入宴,至暮乃散。中使自去,准亦即往雷州。

  是时真宗陵寝,尚未告成,命丁谓兼山陵使,雷允恭为都监。允恭与判司天监邢中和,往勘陵址,中和语允恭道:“山陵上百步,即是佳穴,法宜子孙。但恐下面有石,兼且有水。”允恭道:“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后世广嗣,何妨移筑陵寝。”中和道:“山陵事重,踏勘复按,必费时日,恐七月葬期,不及遵制,如何是好?”允恭道:“你尽管督工改筑,我走马入白太后,定必允从。”心尚可取,迹实专横。中和唯唯而退。允恭即日还都,进谒太后,请改穿陵穴。太后道:“陵寝关系甚大,不应无端更改。”允恭道:“使先帝得宜子孙,岂非较善?”太后迟疑半晌,复道:“你去与山陵使商议,决定可否?”允恭乃出语丁谓。谓无异言,再入奏太后。太后才准所请,命监工使夏守恩,领工徒数万名,改穿穴道。起初掘土数尺,即见乱石层叠,大小不一。好容易畚去乱石,忽涌出一泓清水,片刻间变成小池,工徒大哗。夏守恩亦觉惊惧,不敢再令动工,即遣内使毛昌达奏闻。

  太后责问允恭,并及丁谓。谓尚袒护允恭,但请另遣大臣按视。王曾挺然愿往,当日就道。不到三日,即已回都;时已近夜,入宫求见,且请独对。太后即召曾入内。曾叩首毕,竟密奏道:“臣奉旨按视陵寝,万难改移。丁谓包藏祸心,暗中勾结允恭,擅移皇堂,置诸绝地。”此是王沂公用诈处,但为锄奸计,不得不尔。太后闻言,不由的大怒道:“先帝待谓有恩,我待谓亦不薄,谁知他却如此昧良。”随语左右道:“快传冯拯进来!”未几冯拯进见,太后尚怒容满面,严谕冯拯道:“可恨丁谓,负恩构祸,若不将他加刑,是没有国法了。雷允恭外结大臣,更属不法,你速发卫士拿下丁、雷,按律治罪!”冯拯听了此旨,几吓得目定口呆,不能置词。太后复道:“你敢是丁谓同党么?”一语惊人,使冯拯无可置喙。冯拯忙免冠叩首道:“臣何敢党谓?但皇帝初承大统,即命诛大臣,恐骇天下耳目,还乞太后宽容!”仍是庇护。太后听了,面色少霁,乃谕道:“既这般说,且去拿问雷允恭,再行定夺。”拯乃退出,即遵旨将允恭拿下,立即讯鞫定谳,勒令自尽。邢中和一并伏罪,并抄没允恭家产,查出丁谓委托允恭,令后苑工匠造金酒器密书,及允恭托谓荐保管辖皇城司,及三司衙门书稿,并呈太后。太后召集廷臣,将原书取示,因宣谕道:“丁谓、允恭,交通不法,前日奏事,均言与卿等已经议决,所以多半照允。今营奉先帝陵寝,擅行改易,若非按视明白,几误大事。”冯拯等均俯伏道:“先帝登遐,政事统由丁、雷二人解决,他尝称得旨禁中,臣等莫辨虚实。幸赖圣明烛察,始知奸状,这正是宗社幸福呢!”急忙自身卸火,这是小人常态。当下召中书舍人草谕,降丁谓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这谕旨榜示朝堂,颁布天下。擢王曾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为枢密使。夷简系蒙正从子,从前真宗封岱祀汾,两过洛阳,均幸蒙正私第,且问蒙正诸子可否大用?蒙正答称:“诸子无能,惟侄夷简有宰相才。”及真宗还都,即召夷简入直,累擢至知开封府,颇有政声,至是乃入为参政。宗道曾为右正言,刚直无私,真宗尝称为鲁直,故此时连类同升。王曾即请太后匡辅新君,每日垂帘听政,太后方才允行。

  先是丁谓家中,有女巫刘德妙,尝相往来。德妙颇有姿色,与丁谓三子玘通奸,谓却未曾察悉,但教她托词老君,伪言祸福,借以动人。于是就谓家供老君法像,入夜设醮园中,每至夜静更深,玘往交欢,仿佛一对露水夫妻。得其所哉!雷允恭亦尝至谓家祈祷,及真宗崩后,德妙随允恭入宫,得谒太后,应对详明,谈宫中过去事,无不具知,引得太后亦迷信起来。刘后聪颖,亦着鬼迷,况寻常妇女乎?德妙又持龟蛇二物入内,绐言出谓家山洞中,当是真武座前的龟蛇二将。谓又作龟蛇颂,说是混元皇帝,赐给德妙,俗称龟蛇相交,德妙与玘通奸,应有此赐。太后亦将信将疑。至谓已坐罪,乃将德妙系狱,令内侍刑讯。德妙一一吐实,当然坐罪,并贬谓为崖州司户参军。谓子玘奸案并发,一并除名。学士宋绶,奉旨草诏,首四语即为“无将之戒,旧典甚明,不道之辜,常刑罔赦。”朝论称快。报应何速?

  谓窜谪崖州,须经过雷州境内,寇准遣使持一蒸羊,作为赠品。谓领谢后,且欲见准,准固辞不见。家僮谋刺谓报仇,准不许,杜门纵家僮饮博,及谓已去远乃止。时人为之咏道:“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两语传诵不衰。观过知仁,于此可见?越年,准徙为衡州司马,尚未赴任,忽患病剧,即遣人至洛中取通天犀带,沐浴更衣,束带整冠,向北面再拜,呼仆役拂拭卧具,就榻而逝。这通天犀带系太宗所赐,夜视有光,称为至宝,准因此必欲殓葬。返柩西京,道出公安,人皆路祭,插竹焚纸。逾月枯竹生笋,众因为之立庙,号竹林寇公祠。准少年富贵,性喜豪奢,往往挟妓饮酒,不拘小节。有妾蒨桃以能诗名。准殁后十一年,始奉诏复官,赐谥忠愍。丁谓在崖州三年,转徙雷州,又五年复徙道州。后以秘书监致仕,病殁光州。尚有诏赐钱十万,绢百匹,这且无庸细表。

  且说乾兴元年十月,葬大行皇帝于永定陵,以天书殉葬,庙号真宗。越年改元天圣,罢钱惟演为保大节度使,知河南府,冯拯亦因疾免职。复召王钦若入都,用为同平章事。钦若复相两年,旅进旅退,毫无建白,只言:“皇上初政,用人当循资格,不宜乱叙”,编成一幅官次图,献入宫廷,便算尽职,未几病逝。仁宗后语辅臣道:“朕观钦若所为,实是奸邪。”少年天子,便识奸邪,仁宗原非凡主。王曾答道:“诚如圣谕。”仁宗乃擢参政张智同平章事,召知河阳军张旻为枢密使。从前太后微时,尝寓旻家,旻待遇甚厚,因此得被宠命。枢密副使晏殊上言:“旻无勋绩,不堪重任”,大拂太后本意。既而晏殊从幸玉清昭应宫,家人持笏后至,殊接笏后,怒击家人,甚至折齿。太后有词可借,遂遣殊出知宣州。晏殊亦太粗莽,太后实是有心。别令学士夏竦继任。竦小有才,善事逢迎,因得迁副枢密。太后称制数年,事无大小,悉由裁决,虽颇能任贤黜邪,旻不免有心专擅。一日,参政鲁宗道进谒。太后忽问道:“唐武后何如?”宗道知太后命意。亟正笏直奏道:“武后实唐室罪人。”太后复问何故?宗道又申奏道:“幽嗣主,改国号,几危社稷,尚得谓非罪人么?”太后默然。嗣有内侍方仲弓,请立刘氏七庙,太后召问辅臣。大家尚未发言,宗道即出班前奏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刘氏若立七庙,将何以处嗣皇?”太后为之改容,乃将此议搁置。会两宫同幸慈孝寺,太后乘辇先发,宗道上前挽住,并抗言道:“夫死从子,古有常经,太后母仪天下,不可以乱大法,贻讥后世。”语尚未毕,太后即命停辇,待帝驾先行,然后随往。还有枢密使曹利用,自恃勋旧,气焰逼人,太后亦颇加畏重,第呼他为侍中,未尝称名。独宗道不少挠屈,会朝时辄据理与争,于是宫廷内外,赠他一个美名,叫作鱼头参政。小子有诗咏道:

  赵宗未替敢尊刘,扶弱锄强弭国忧。

  鲁直当年书殿壁,如公才不愧鱼头。

  天不假年,老成复谢,不到数载宗道等又溘逝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刘太后垂帘听政,多出丁谓、雷允恭之力,故丁、雷二人,得以重用,微王曾之正色立朝,恐萧墙之祸,亦所难免。或谓宋室无垂帘故事,曾何不据理力争,为探本澄源之计,乃仅龂龂于一权字,究属何补。至若准之再贬,又以居停之嫌,不复与辩,毋亦所谓患得患失者欤?不知此王沂公之通变达权,而有以徐图挽救者也。假使操切从事,势且遭黜,徒市直名,何裨国事?试观丁谓之终窜穷崖,雷允恭之卒归赐死,乃知沂分之才识,非常人所可几矣。贼臣已去,而吕、鲁等连类同升,鱼头参政,才得成名,而刘太后亦有从谏如流之美,史家或归美鲁直,实则皆沂公之功,有以致之。故本回实传颂沂公,而鲁参政其次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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