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史七
乙卯年,倭贼从浙江由严衢过饶州,历徽州宁国太平而至南京,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於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
倭贼既杀败官兵,此日即宿於板桥一农家。七十二人皆酣饮沉睡。此农家与顾彭山太常庄邻并,其庄上人亲见之。此时若有探细人侦知其实,当夜遣一知事将官,潜提三四百人而往,可以掩杀都尽。但诸公皆不知兵,闻贼至则盛怒而出。一有败衄则退然沮丧,遁迹匿影唯恐不密。殊不知一胜一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亦有因败而为功者,此正用计之时也。而乃甘於自丧,何耶?且又不用细作,全无间谍,遇着便杀,杀败即退,不知是何等兵法也。
甲寅乙卯年,倭子已焚劫常州,传言欲窥南京。京城震恐。有言丹阳为南京咽喉之地,南京之守,守在丹阳,须筑一坚城以扼之。余曰:此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丹阳之所以有关於南京要害者,使丹阳有城。贼人攻丹阳城不下,必不敢越之而至南京。何也?恐丹阳兵之蹑其后也。苟不得丹阳城,越之而来,则南京兵当其前,丹阳兵蹑其后,句容出一兵捣其中,此之谓腹背受敌,兵家所忌,乃必败之道也。故能遥为南京声援,譬如倭子越嘉兴而至苏州,使苏州兵迎敌,嘉兴兵蹑之,吴江兵从而捣之。则岂能如此得志哉?今贼至嘉兴,嘉兴坚闭城门。兴之一战城下,任其过去,则吴江苏州当其冲,嘉兴方安坐相庆以为无事矣。若但如此,则丹阳虽有城,亦何益於南京胜负之数哉?然此等调度全在总督,而当事诸公曾无一人及此者。可叹可叹!
倭寇既去之后,司寇景山钱公在大理。余与之言曰:夫倭寇之来,大江之外有三路可达南都。从常镇来,则句容其一路也;从宜兴来,则秣陵关其一路也;从太平而来,则江陵镇其一路也。夫古之用兵须得地利。今参赞与守备诸公,当亲至其处相度地形,如某处可以屯兵,某处可以会战,某处可以设伏,皆默识於心。倘一日有警,则差某将官豫先提兵扎营於某处拒敌,某将官於某处策应,某将官於某处设伏。待其既至,则与之争利。先占山头,则我为主,彼为客。我以逸,彼以劳。所以制敌者在我矣。万一不利,则策应兵与伏兵俱起,左右合击,此兵法之至要,而我之所谓庙胜者盖不越此。今必待敌人既至,然后遣兵出城。猝然而遇,即与合战,夫猛虎食人,使其人神全,虎必不能伤。若忽与虎遇,苟非至人,神未有不去者,神去而虎始能食之矣。今出战之兵,气未及定,猝与敌遇,神安得不去?神去则万万必败,又岂待智者而后知耶?公当可言之地,可与当事诸公一言之。景山果白之诸公,后亦颇用其说。余初不知之,一日偶见守备何太监,余谢山田舍即何太监旧庄也。何云:“公庄上杨树何萧疏若此?”余云:“公无事不出城,何由见之?”何云:“前日与诸公看埋伏耳。”夫既谓之伏,当使人不得知之,但宜托以游行,潜觅其处,岂可显言於众曰:“吾往寻设伏虎耶。”谓之机务,恐不如此。
张蒙溪在参赞时,颇好兴建。其所置振武营,后遂启黄林原之变。其他如仙鹤营望江楼等处,所费动以数十万计。然使一朝有事,实分毫无补於朝廷,无救於地方。又以南都形势与各营垒刻一石碑以传,中国刻城南十二伏,城东十二伏,城北十二伏。刻成,江荆石以一本见遗。余语荆石曰:“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昔唐太宗征高丽,命元万顷为檄文,檄中有不知守鸭绿之险之语。高丽既移兵守鸭绿江,兵不得渡。太宗遂贬谪万顷。夫谓之曰伏,当使鬼神亦不得而知,顾可传刻以示人耶?公在部中,当即白之,亟毁其石,无贻有识者之诮。”江亦不言。石至今存。此岂虞诩增灶之意,盖有余者示之不足,不足者示之有余。诸公或自有见,然非愚陋者之所知也。
甲寅岁,倭寇到柘林,即以余兄弟三家为巢穴,屯扎将一年。本地方劫掠既尽后,往嘉兴湖州劫掠。空巢而出,去旬日复归。府县闻之,即遣人纵火,而三家百年营构尽付烈焰矣。初报至南都,舍弟颇不平,余意色恬然。盖此宅既为倭寇所据,已非我之所有。若烧去房室,彼不能驻足,必往他处,则此处田土尚有人耕种,不然则方将安居乐业於此。而居民远避,田卒污莱,宁有穷已时耶?顾不如烧之为愈。但当事诸公不能烧於倭贼方在之时,而乃烧於倭贼既去之后,此则深为可忿耳。
陆五台从总督幕中回,余问之曰;“倭贼之在柘林与在周浦寺中者屯住甚久,不知其亦有斥候否?夜中亦令人巡警否?四周设绊索响铃否?”云皆无之。余以为使当事者用计,周遭以铁蒺藜密布,命细作二三人深夜入贼中举火。大军在二里外但鸣锣发喊,则此辈惊动自相攻击,可以歼尽矣。夫山林险阻不以屯兵,正防火攻也。岂有贼住在人家淹顿日久,不知用计焚之,但欲白日与之较力,几何其不败衄也哉?
张半洲为总督时,余尝条列数事。时选部属为赞画,仪制郎中盛南桥亦在选中。条列中有肃威刑一事,曰总督受命出师,朝廷给与旗牌。正欲假以生杀之柄,今逗挠军机与临阵畏缩,未闻有斩一人以徇者,如此而欲致胜难矣。盛即吐其舌曰:“乃欲使我辈杀人耶。”殊不知杀一人乃所以全千万人也。今独惜败残数十卒,而不念东南被杀者数千万人,此数千万人独非民命乎?可叹可叹!
陆五台自赞画幕中返南都,余戏之曰:“公平昔论兵,智略辐辏,此行何寂寂如此。”五台言:“总制公初不令吾辈画策。”余问然则要公辈何用,曰终日只理会处文移耳。昔日李文饶因维州之事造筹边楼,终日上楼计筭敌人。无论用兵,即今人有构讼者,遇一硬对头,则梳头也计筭此对头,吃饭也计筭此对头,岂有工夫管闲事?况用兵乃朝廷大事,地方之得失百姓之存亡所系,岂有不专心计筭敌人,而终日理会文移哉?文移纵理会得甚详密,亦何益於胜败之数?则无怪乎总制诸公愤事之接踵也。
今世将官皆受制於总督。无论赏罚,虽出师之期,亦必请命而行。此甚无谓,盖用兵机宜在於呼吸之间,正须出其不意,使彼不虞我至而我适至,则彼之气先夺矣,夫然后可以制胜。今必请之总督,请之巡按,请之兵备,我未及发而彼先知,已自有备。况正合机宜而或相沮挠,未合机宜而或加督促,则我之气已夺。虽韩信李靖复生,欲其制胜,难矣。闻祖宗朝遣大将提兵,则设一都御史与之督粮,不与兵事,此甚得任将之道。
古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若南都之险唯在长江,夫倭寇入海口,抵龙江关但四五百里。设中原有警,从襄樊顺流而下,直捣建康,或自淮扬而来,只一水之隔,使守在江上,犹有险可据。若已渡江奄至城下,则我已失其险。而朝廷所设重兵十万之众,如鼠在穴中坐而待毙耳。今江上之守,独操江有少兵,亦甚单弱。南京兵部略不干与,而宿重兵于无用之地,甚非长筭。余尝与赵大周先生言之,大周谋于六科诸公,科中即建言,要以兵部侍郎带管操江。然此议亦未允当。盖操江都御史亦不可革,但当开府于仪真,督率镇江仪真等卫军,专一校阅水战。南京于京营中抽选一万余人,给以行粮,以兵部一侍郎领之,亦在江上教习水战。苟一时有事,彼此策应,则长江之守,庶几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救,而祖宗根本之地始为有恃矣。科中建白既欠周详,后朝廷下南京大小九卿议报,兵部推奸避事,惧其委任责成。担子颇重,多方阻之,其议遂寝。
夫以长江之势言之,荆门为之首,狼山为之尾,而九江安庆是其脊。当使其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然后长江之险始为我有,人不得而共之矣。观古来战争之时,自中原窥长江者凡有数处。由南阳邓州以至襄阳,其一道也。昔刘玄德投荆州将出樊邓,三顾孔明于南阳者是也。由夷陵荆门以出荆州,其一道也。昔刘玄德迫于曹公,走当阳长坂者是也。自东西蜀出峡,顺流而下,其一道也。昔司马氏既定蜀遂取吴,所谓王浚楼船下益州者是也。由公安夏口以出武昌,其一道也。由寿春合肥出濡须,又一道也。昔孙权徙治秣陵,闻曹公将来侵,作濡须坞以拒之。又自公安都鄂,改名武昌,魏乃命曹休出洞口,曹仁出濡须,夏候尚围南郡者是也。自凤阳盱眙道滁州由和州渡,又一道也。我高皇帝之取金陵者是也。自淮安而南,越高邮以至仪真,又一道也,昔魏文帝观涛于广陵,临江而叹曰:长江天堑,固天之所以限南北者是也。其他如常德沔中皆沮洳之地,若由鄱阳湖出湖口而来,亦一道也,昔陈友谅兵夜至石头城者是也。今虽以社稷灵长之福,四海宁晏,固万万无虞,然岂可不预为之虑耶?夫留都祖宗根本重地,所关固甚大,况隔岸即饷道之咽喉也。昔孙恩庐循广中之寇数至京口,尝贻宋武帝以益智糉。宋武帝以续命汤报之,用相嘲调。今广中之寇颇为猖獗,倘或流劫他处,由福建而犯浙直,则自狼山以抵京口一帆可至,特顷刻闻耳。万一稍侵饷道,能不遗当宁南顾之忧耶?然祖宗所以宿重兵於都城,而不为江上设备者,盖以高皇帝当定鼎之初,南有张士诚方谷珍,西有陈友谅陈友定,皆患在肘腋。况元之遗孽尚在朔漠,明玉珍在蜀,梁王在云南,方事讨除,未遑远略。至建文朝,则齐黄以书生当国,欲效贾生更制度定章程,改易官名,裁损宗藩,不三年而难作。成祖既靖内难,即徙都于燕,又将拓定三边。经制宣大榆林延绥诸处,以为门庭之卫,视南方之事为稍缓矣。况天下当二祖创造之始,威德宣布,四方慑服,罔敢干纪,故承平以至于今。然治久防乱,则讲之正在今日也。盖操江须假以重权,於北京都察院择一有才力者任之。其开府当在仪真,若以为去上流稍远,则或於九江、安庆诸处,其宛子城与沿江各卫皆以属之。湖广与九江苏常兵备亦听其调遣节制,则彼得以稍展其效。而江上有事,朝廷亦可以责成之也。今仍住扎南京,而江上卫所与之绝无相关,其所理者唯江上群偷耳。夫缉捕盗贼乃一县尉之任,何必设都御史哉?况沿江之守,分布虽密,略无总统。万一有警,则有首尾腹背分为数截,彼此推调,莫肯用命。而祖宗根本之重,朝廷馈饷之急,顾当责之谁耶?则亦不可谓之细故也。此固杞人之忧,知不足为社稷至计,聊书之以备采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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