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史八
庚申岁,南京兵变,殛杀黄侍郎懋官,悬其尸于大中桥牌坊上。大众喧哄,憾犹未释,自下攒射之。南京大小九卿集议于中府,大众拥至中府,诸公惶据无措。逾垣而出,去冠服,僦蹇驴,奔进逸去。人情汹汹,是日苟不定。若至夜中一放火烧劫,则事不可解,而贻祸于朝廷者不小矣。幸刘诚意招诱至小校场,户部出银四万分给之,众稍定。是日余适携酒于鸡鸣寺,请袁吴门尊尼在寺后冈上,亲望见军士以枪杆击魏国纱帽。诚意慰谕,移时乃稍稍散去。此事余在南都备知其始末,盖黄侍郎在户部不知大体,但欲为朝廷节省,是岁南京适大疫死者甚众。各卫支粮时,军士有死者则报开粮。黄侍郎见各卫粮数内无开粮者,则怒责掌印指挥曰:“各卫死人,汝卫中独不死人耶?”此语喧传于里巷中,又军士娶妻收妻粮者,每一查勘,动经数月。故军士怨入骨髓,则黄侍郎之死实不为过。但系是朝廷大臣,而军卒擅自杀之,此亦坚冰之渐也,安可置而不问?苟以为罪不加众,当先下一诏,令暴黄侍郎之罪,赦诸军无死。继遣科道二人勘处,封御杖,杖为首者数人。其乱逆尤甚者杖死,然后抚谕诸军。申明约束,晓以大义,则人心自定。若守备与参赞机务者,则受朝廷重寄。祖宗根本之地系以安危,如户部果刻减军粮,当豫先闻奏。若素能抚驯将士,结之以恩,临时晓谕,人必帖服。今既不能发奸于未变之先,又不能弥乱于既变之后,国家大事,几为所败。此虽挫尸犹不足赎罪,纵时宰私其亲昵,或纳其重贿,犹当逮至京师,罪而释之。余时在南京,日使人侦探问驾帖曾到否,乃竟寂然不问,使国法大坏。何以警各镇?何以告四方?何以示来世耶?
余在南都时,家中因倭寇之变,避难来依。家口颇众,时耀仓米以继食,买军家筹到仓会支。初到时,每支米一石,量出一斗,米皆精好。至丙辰年止彀正数,后渐减少,一石只九斗四五升矣,而糠穀几半。又加以黄侍郎之苛细,遂启庚申之变。继此吕沃洲为总督,因见访及。余告之故,沃洲遂校勘斗斛,时时到仓巡视。各管仓主政初皆遵守约束,收米皆不苟。后一年余,一主政徽州人在仓收粮,纳乡人之贿。粮只二百余石,而入糠穀几三四十担矣。此仓中人亲为余道之。
余致仕后,住南都又五年。浮沉里巷中,与乡人游处甚久,故知南京之事最详。大率两京官各有职掌,与百姓原不干涉。所用货物,皆是令家人和买。余初至时尚然。至戊午己未以后,时事渐不佳,各衙门官虽无事权者,亦皆出票令皂隶买物。其价但半给,如扇子值二钱者只给一钱,他物类是,铺户甚苦之。至於道中诸公,气焰熏灼,尤为可畏。有一道长买橙丁一斤,其价和买只五六分耳。皂隶因诈银五六两,南京皂隶,俱是积年。其票上标出至本衙交纳,其头次来纳者言其不好,责十板发出,此皂隶持票沿门需索。其家计筭,若往交纳,差人要钱。至衙门中,门上皂隶要钱,书办要钱。稍有不到,又受责罚,不如买免为幸,遂出二三钱银与之。一家得银,复至一家。京城中糖食铺户约有三十余家,遍历各家,而其人遂压所欲矣。时潘笠江为工部尚书,钱景山为大理卿。余告之曰:“公朝廷大臣,凡生民惨舒,地方利病,安得坐视而不言?南京大小九卿衙门堂属官几二百余员,此风一长,民何以堪?不但军家杀黄侍郎,百姓亦将操戈矣。”二公毅然任之。后月余,往见笠江。笠江问近来外边事体何如,余对以仍旧如此。笠江曰:“吾极口与王印岩言之,已出榜文禁革矣。然此须竖一牌于都察院前,令被害人捧牌告首,官即参奏革职,皂隶问发边卫充军,庶可以少息此风。”但出榜文,何益于事?王掌院亦号清严有风力,然竟不能了此。
南京有印差道长五人,与巡视京城道长俱与上江二县有统属。凡有燕席,俱是两县坊长管办。有一道长请同僚游山。适坡山一家当直,是日十三位道长,每一个马上人要钱一吊,一吊者千钱也,总用钱一万三千矣。尚有轿夫抬扛人等,大率类是。虽厨子亦索重赂,若不与,或以不洁之物置汤中,则管办之人立遭谴责。且先吃午饭,方才坐席,及至登山,又要攒盒添换等项。卖一楼房,始克完事。不一月而其家荡然矣。继此县家定坊长一人自系死,一人投水死。国家之事,可为寒心。此事余亲见之。
南京一家造厅堂,买过梁一对,乃柏桐者,美材也。巡城某道长方欲制桌,闻之甚喜,即起朵颐之心。遣一人谕意,其家不欲与。不待卜吉,当夜即竖柱。以梁置柱头上,以为可绝其望矣。此道长闻知,即差皂隶领夫役于柱头上放下,一直抬去。
南京各衙门摆酒,吏部是办事官吏,户部是箩头与揽头,礼部六科是教坊司官俳,兵部是会同馆马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店家,工部是作头,太常寺是神乐观道士,光禄寺是厨役。大率摆酒一桌,给银二钱,刻剥者止给钱半。但求品物丰备,皆秽滥不可入口。席散客起,则诸客皂隶攘臂而至,客行稍速,碗碟皆破失无遗。名虽燕客实所以啖皂隶也。衙门中官员既多,日有燕席,人甚苦之。时杨昆南在科中,余语之曰:“公之嚬笑,即可以转移风俗矣。公请各堂上官,但用果五顶,肴五事,令家人买办,于本衙供具。则堂上官谁敢差人办酒?堂上官即不差人,则各属官谁敢差人办酒?如此则南京之人受公之惠不赀。人人将焚香戴公矣。”此事虽小,然颇任众怨,卒不得行。南京各衙门,唯翰林院最清苦。即无职掌,亦无夫役,如公堂酒之类,是自家出银,令家人买办。乙卯年摆瀛洲会,亦是自备银十两,央东城罗兵马设席。
南京考察,考功郎中或有寄耳目於皂隶者,故其人狞恶之甚。纵考功不以之为耳目,然此辈皆积年狡猾之人,好生唇吻,群类又多,转相传播,其言易售。故各衙长官但能打皂隶,则为有风力者矣。然数十年来无一人也。
南京考察,大率以苛细责人而不问其大者。夫天之立君,与人君之所以求贤审官布列有位者,无非为万百生灵计也。今贪残之人,赃贿狼藉,鱼肉百姓至于靡烂而不已者,一切置而不问,好以闺房细事论罢各官。夫闺房之事既暧昧难明,流闻之言又未必尽实。纵或得实,则于名教虽若有亏,于朝廷设官之意亦未大戾。较之贪墨之徒,相去盖万万矣。今之进退人才者,顾详于此而略于彼,未知何谓也。
金子坤大舆,善诗,乃父为掌科。子坤,南都佳士也,尝对余言,王思献瓒为南祭酒日,尝值秋夜月色明甚,其夫人约司业夫人同往鸡鸣寺看月。当时法网尚宽,科道无论之者,王亦不以此损名。后官至礼侍,卒谥文定。使在今日,则论者交至矣。
两京小九卿衙门,首领官皆有印,惟翰林院独无印。见南京翰林院掌院先生,自佥名回各司手本,于事体颇觉有碍。或以为翰林院原隶于礼部,然太常寺詹事府国子监皆隶礼部,亦只是首领官行,不应翰林院独是堂上官与各司对行。盖翰林院乃朝廷司笔札文翰之臣,分局供职。讲读有讲读厅,修撰编修在史馆,检讨有检讨厅。五经博士则以专经待问,典籍则掌中秘书,侍书则以善书者充。待诏则或以工画或以能棋,各守技业以备祗应。独孔目无专职,总领一院之事,以听掌印学士之政,则孔目实首领官也。但翰林院最为近幸,若品级又尊,恐嫌于逼。故学士秩止五品,其下以次递降至待诏秩纵九品,则孔目正应为未入流官。然六部是二品衙门,司务只九品,则孔目只应未入流。此皆朝廷亲幸之臣,岂当以品秩为崇卑耶?若以未入流官不当有印,则给以条记行亦无不可。
余援官后,见吕南渠先生。南渠曰:我衙门中凡有公举,则自介翁书名起至汝而止。有公会,则自介翁坐起至汝而止。此是我衙门中旧规也。后至翰林访沙孔厅,沙不在,呼衙门中人,访以衙门故事。渠云:正南三位皆虚设,惟阁下老爷到任或考满日来坐之,余日无人坐。掌印老爷亦只坐侧边第一位,则知此正是大学士衙门。部寺皆带衔,东阁乃其直房耳。又闻孔目常在阁下祗候,凡各官至阁下见阁老者,皆孔目为之通谒。此得之所闻,然南北事体不同。余不曾在北,不知其果尔否也。
余在南翰林,独吏部各司以孔目是中见官,欲其避马,余曰:“岂有朝廷司笔札文翰之臣,乃下马入委巷小人之家避一郎署耶?要参便参,要考察则考察去耳。不能委琐以苟全也。某不足惜,所惜者朝廷之体。”卒不避,后吏部亦无奈我何。
余尝元旦至各衙门投刺,刺上书侍生。时杜拯为文选郎中,独不受谒,令皂隶送还原帖。因旧规,小九卿衙门属官皆送晚生帖也。余曰:“我与彼同是朝廷侍从之臣,且科贡皆正途。即我岁贡时,不知此辈曾入学否。夫取科第固有幸不幸,其学业未必尽能出我上。岂不白头一老儒,向新进小生处称晚生耶?此则某所未能也。然既在仕途,不宜得罪於当事者。明日书官衔帖遍送吏部诸公。”时赵大周尚在吏部,见官衔帖,怪问之。余语之故,大周曰:诸人亦太俗,乃欲向公处索事分耶。
大周先生尝语某曰:“我在南都,下榻以待者惟公一人而已。”故先生每来访,上午辄至,至午将吃饭始去。某造见亦然。每一遇,则亹亹论辩,留连不能已。旧规,凡小九卿之属见小九卿堂上官,皆侧坐。余欲执此礼,先生曰:“人生处世,岂无朋友?我与公,朋友也,幸勿以此处我。”
沈十洲转南祭酒,吏部推大周署翰林院印。某至通政司请先生到衙门署事,先生曰:“有公在,何须我往?”竟不至。后数月,全九山自北来掌院印。
余初至南京时,见五城兵马尚不敢用帷轿,惟乘女轿。道上遇各衙门长官,则下轿避进人家,虽遇我辈亦然。不三四年间,凡道上见轿子之帷幔鲜整仪从赫奕者,问之必兵马也,遂与各衙门官分路扬镳矣。其所避者,惟科道兵部各司官而已。盖因有一二巡城道长欲入苞苴,有事发五城兵马勘处,兵马遂为之鹰犬,即为其所持而莫敢谁何之。故托道长之势而恣肆无忌若此,乃知朝廷之体,皆为此辈人所坏。可惜可惜!
许尚宝仲贻言,吾幼年做秀才时,见亲识人家有事,则以几百钱谢兵马。今则大天平兑银子矣,大是可骇事。
余尝以除夕前一月偶出外访客。至内桥,见中城兵马司前食盒塞道,至不得行。余怪问之,曰:“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余与各部诸公往来,初不见有此。一日,张一梧设客,客满座,余戏语之曰:“你们兵马司缺官,可容我翰林院致仕孔目权三四个月印否?”众皆哄堂。
南京各衙门长官,客至供茶,皆用瓷瓯。其燕客行酒,亦只是瓦盏。独盛仪制(唐)张兵马(凤冈),供茶用银镶瓯,行酒用银杯盘,此亦得之创见者也。
辛酉年,余移家来苏后,有人从南京来。余问之,皆言自贵处上海艾公在道,已上诸不法事大加禁革,今百姓已稍得息肩矣。盖天下之事未有极而不反者,极而不反则将奈何?然祛奸革弊亦自不易。盖非大有才力之人肯担当,能任怨不计毁誉,终不能了。
南都之事,有一至大而且要者尚未裁正。盖祖宗之法,特设立三法司。凡各衙门之事,干系刑名者即参送法司,而各衙门不得擅自定罪,无非详刑慎狱之意。今各衙门尚参送,而巡城有事径发兵马司取供。此则道中之新例,而非祖宗之成法矣。然事关科道,谁敢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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