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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古史卷五十九      宋 苏辙 撰刺客列传第三十六

专诸者呉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呉也知专诸之能子胥既见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言伐楚欲自为报雠也非能为呉呉王乃止子胥知光之欲杀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光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十二年而楚王死王僚因楚防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潜使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絶呉兵不得还于是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絶其后方今呉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以匕首刺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子以为上卿

豫让者晋大夫毕阳之孙也故尝事范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厠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厠心动执问涂厠中刑人则豫让内持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居顷之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赵氏彼必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不亦难乎让曰既以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懐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懐二心以事其君者也顷之襄子当出譲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譲于是襄子乃数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譲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吾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吾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譲曰臣闻明主不欲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寛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譲譲防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郤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聂政母前酒酣奉黄金百镒前为政母夀政惊怪其厚固谢仲子仲子固进而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仲子辟人因爲政言曰臣有仇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夫人麤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仲子固譲政竟不肯受也然仲子卒备賔主之礼而去久之政母死既已塟除服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仲子奉百金为亲夀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仲子曰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政曰韩之与衞相去中间不甚逺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独行杖劒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防而卫侍者甚众政直入上堦刺杀侠累左右大乱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遂以死韩取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购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其尸而县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也市行者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汚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汚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絶从妾其奈何畏没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晋楚齐衞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骸之难必絶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荆轲者衞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衞衞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劒以术说衞元君衞元君不用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劒盖聂怒而目之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劒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徃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徃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轲愽争道句践怒而叱之轲嘿而逃去遂不复防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徃高渐离击筑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顷之防燕太子丹质秦亡归丹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遇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徧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圗之居有间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丹受而舍之鞠武諌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速遣樊将军入匃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廼可圗也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不能湏防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廹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匃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而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愿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丹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圗国事于先生也光曰敬奉敎乃造焉丹逢迎却行为道跪而蔽席光坐定左右无人丹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圗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丹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光曰敬诺即起趋出丹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敎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轲曰谨奉敎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轲遂见丹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丹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轲坐定丹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刼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譲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久之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丹恐惧乃请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轲曰防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圗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丹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觧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胷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敎遂自刭丹闻之驰徃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于是丹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逺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丹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轲怒叱丹曰何太子之遣徃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丹及賔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轲和而歌为变徴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瞠目髪尽上指冠于是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圗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賔见燕使者咸阳宫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圗匣以次进至陛舞阳色变振恐羣臣怪之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圗轲既取圗奏之秦王发圗圗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絶防劒劒长操其室时惶急劒坚故不可立防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羣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羣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劒遂防以击荆轲防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铜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刼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羣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于是秦王大怒益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防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觧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言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渐离念久隠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渐离乃以鈆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扑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苏子曰周衰礼义不明而小人奋身以犯上相夸以为贤孔子疾之齐豹以衞司防杀衞侯之兄絷蔡公孙翩以大夫弑其君申春秋皆以盗书而不名所谓求名而不得者也太史公传刺客凡五人皆豹翩之类耳而其称之不容口失春秋之意矣独豫让为旧君报赵襄子有古复雠之义如荆轲刺秦始皇虽始皇以强暴失天下心闻者快之要以盗贼乗人主不意法不可长也至曹沫之事予以左氏考之鲁庄公十年沫始以谋干庄公公用之败齐于长勺自是鲁未尝败十三年而防齐侯于柯安得所谓三战三败沫以匕首刼齐桓求侵地者哉始公羊高采异说载沫事于春秋后战国游士多称沫以为口实而实非也庄公之御齐沫问所以战以小惠小信为不足恃唯忠为可以一战沫葢知义者也而肯以其身为刺客之用乎春秋宋楚盟于城下齐鲁盟于夹谷皆以要盟不书书平及防而已使沫信以匕首刼桓公得非要盟乎而春秋书公防齐侯盟于柯足以知其非要盟也是以削去曹沫而録其四人然亦非所谓贤也

古史卷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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