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绍兴县馆一
绍兴县馆当时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这地方有点不大好,因为是个南北胡同,北头的就叫北半截胡同,它的出口即是那有名的菜市口,——是前清时代杀人的地方,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共弃之,就是古人所说的“弃市”。在那时没有几年前,戊戌政变时杀“六君子”,庚子义和团起事时杀那“三忠”和许多难民,都在那地方,就是西鹤年堂药店所在的丁字街口。似乎明朝杀人还在靠北,因为我看那明末的有名屠杀案之一的剐郑鄤案的纪载,是在西四牌楼举行的,那里一个牌楼标明“大市街”字样,便说明是那遗迹,但现在那牌坊却早已不见了。或者在清朝早已改在菜市口,所以这里就发生了一种神奇的传说,说在“弃市”的那一天夜里,那里常出现一只异乎寻常的大狗,来舔血吃,偶然被人看去,便一道火光,冲上天去,人们才知道它是“神獒”,不是普通的狗。我们不在三更半夜里出门的人,轻易不会得遇见它,但是那与众共弃的人,却不免有碰见的可能,有如我过去在故乡清早上“大街”去,走过轩亭口,那时路上还没有行人,却看见有两个赤脚朋友,倒卧在街心,——轩亭口也是一个丁字街,与菜市口一样,上身合盖着一张草荐,虽然没有揭起来看,但我知道大概是没有头的。还有一回是在南京,徒步走过制台衙门,在前面的马路边上,看见躺着一个死尸,赤膊反剪着两手,身子颇为肥壮,穿了一条类似绸类的袴子,头也没有了,但是杀得很是高明,旁边挖了一个小坑,血都聚在里边,没有乱喷。我从旁边走过,看得很是清楚,心里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近处又无一人可以打听,我便只能独自推想,这大约是衙门里的人,因为坏事发觉,赶紧请“王命”把他干掉了,俾大事化小,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官僚主义吧。这两回的经验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终于不能忘记,幸而自从民国成立以来,北京杀人换了地方,不再在菜市口,改在天桥了,使得我们出入自由,夜里固然免得遇着神獒,白天也不至于遇到什么东西,会得引起了梦魇。
绍兴县馆在名义上是绍兴县人的会馆,所谓会馆乃是来北京应考的人的公寓,有些在京候补的官,自己没有公馆的或者也住在那里。这是山阴会稽两县的人所共有的,从前称为“山会邑馆”,自从宣统年间废除府制,将山阴会稽合并,称作绍兴县以后,这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但是绍兴人似乎有点不喜欢“绍兴”这个名称,这个原因不曾深究,但是大约总不出这几个理由。第一是这不够古雅,於越起自三代,会稽亦在秦汉,绍兴之名则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使用吉祥字面做年号,妄意改换地名,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绍兴人满天飞,《越谚》也登载“麻雀豆腐绍兴人”的俗语,谓三者到处皆有,实际是到处被人厌恶,即如在北京这地方绍兴人便不很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鲁迅便是这样,人家问他籍贯,只答说是浙江。旧绍兴府属八县的会馆,向来也称为“越中先贤祠”,这原因自然是先贤始自范蠡(?是否待考,但里边没有汉代的王充,因为李越缦说他讲父亲的坏话,所以把他扣除了!)那时没有绍兴府名称呢。一总计算起来,浙江十一府的名号,绍兴要算顶是寒伧的了。我之所以讨厌这个名称,其理由完全是为了那第二个,其实假如他用了“建炎”两字做地名,那就没有这样可憎,因为里边颂圣的份子比较的少了。
从前的山会邑馆里也有一间房间,供奉着先贤牌位,这是馆里边的正厅,名字叫做“仰蕺堂”,一望而知是标榜刘蕺山的了,因为这里既然没有那为李越缦所不喜欢的王仲任,连王阳明与黄太冲都不在内,这是因为他们是外县人的关系,所以这个招牌便落下在《人谱》著者的身上了。我虽是在会馆住过三年,但对于先贤是哪些人,终于没有弄清楚,其原因固然由于对刘蕺山等人没有什么兴趣,那仰蕺堂终年关闭,平时不好闯进去,一年有春秋两次公祭,我也没有参加过。公祭择星期日举行,在那一天鲁迅总是特别早起,我们在十点钟以前逃往琉璃厂,在几家碑帖店聊天之后到青云阁吃茶和点心当饭,午后慢慢回来,那公祭的人们也已散胙回府去,一切都已恢复了以前的寂静了。
猜你喜欢 列传一 后妃·薛居正 卷四百十九 元祐三年(戊辰,1088)·李焘 卷三十九 至道二年(丙申,996)·李焘 卷之二十六·佚名 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三十六·佚名 卷之十六·佚名 第六册 天命三年正月至闰四月·佚名 通志卷十五下·郑樵 八三六 谕内阁《永乐大典》内散篇全数完竣该总纂等应予议叙·佚名 卷六十·傅恒 史记集解卷一百十六·裴骃 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司马迁 鲁悉达传·李延寿 高阳王元雍传·李延寿 通制条格卷第八·拜住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