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荆璞家兄论镇守南澳事宜书
南澳为闽、广要冲,贼艘上下所必经之地。三、四月东南风盛,粤中奸民哨聚驾驶,从南澳入闽,纵横洋面,截劫商船;由外浯屿、料罗、乌纱而上,出烽火、流江而入于浙。八、九月西北风起,则卷帆顺溜,剽掠而下,由南澳入粤。劫获金钱货物多者各回家营运卒岁,谓之“散斗”;劫少无所利者,则泛舟顺流,避风于高州、海南等处。
来岁二、三月土婆涌起,南方不能容,则仍驾驶北上,由南澳入闽。所以南澳一镇,为天南第一重地,是闽、粤两省门户也。镇南之法,以搜捕贼艘为先。
今承平日久,将卒疲玩。大帅养尊处优,不肯轻身出海;将弁奉命巡哨,泊船近岸,沈湎樗蒲,以为娱乐。迁延期满,扬帆回汛,贼伙连■〈舟宗〉刦掠,莫过而问。或上命督责,不得已稍稍出洋,则大张声势,扬斾徐行;又于舟中旦暮鼓乐,举炮作威,惟恐贼船不知远避。贼亦若相体谅,不来冲突,自于他处行劫。俄而失事之处,偶属他镇地方,则此镇自相庆贺,以为贼不敢犯吾境。是则今日沿海水师之通病也。
吾兄前在温州,威望素着。搜捕贼船,如探囊取物;海岛亡命之徒,望风远遁。浙江提督吴公、总制觉罗满公佥谓“两省将才,无出兄右”;皇上眷兄劳绩,一年之中超迁大镇,又使官于家乡,昼锦殊劳。则所以上报国恩,下酬知己,增宗族乡党之光,必有其道矣!凡人困抑下位,每不惮艰难险阻,思建功名;及功名既成,身家为重,无论追风逐涛、出入水天茫淼之中,非其所肯。既求一、二留心海务督责将弁,亦难言之。盖富贵之气,移人最深,养尊处优,尽改前辙,固其宜也。
上偷安则下怠惰,营伍废弛则士卒弱,将帅素尸则盗贼恣;自古及今,必然之理。前人有言曰:“官怠于宦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愿兄无以开府满盈,常如新进之日,抖擞精神,勤劳哨缉,一洗向来镇弁积玩逡巡畏缩之习!
夫升平小丑,有何难治;海洋虽宽,得其要如一室耳。去接贼之人,贼势自然穷蹙;练兵丁、选死士、精器械、慎机密,搜丑类而歼之,治其标也。平日恩威并济,必有大服军士之心,虽使赴汤蹈火,亦无所避。又当知弭盗之源,在乎民风士习,课农桑、修学校,以养以教,自然不为盗贼,治其本也。鼎元不敏,敢抒管见,略陈数事。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惟吾兄察之。
一、哨船之接济宜察也:匪类逃躲外洋,非能不食而操舟、徒手而行劫,由内地奸人接济之也。济以粮米食物,然后能久延;济以火药军器,然后敢敌杀。论者多归咎渔船,不知渔船所带粮米斗石,能济几何?火药军器犯禁之物,惟哨船可以携之。向来南澳地方,皆守港哨船接济;如东陇港、南洋港、漳林港、海澄港、沙汕头、海山、拓林、井洲各处哨船,无一不接济者;而东陇、海山、南洋三处尤为甚。每猪十只价近百金,米十石价五、六十金;火药、鸟枪、藤牌军器,价皆十倍。潮人谓“坐港之利,胜于通番”,此之谓也。夫民船犯禁,官兵可缉;官船犯弊,孰敢撄锋?是在镇主留心稽察,无使复蹈前辙;海孽之肃清,思过半矣。
一、兵丁之老弱宜换也:国家糜费金钱,养一兵必得一兵之用;而将官荫空粮,老弱充军数,可用者几何?南澳之兵老弱参半;膏粱子弟厕身行伍,生事赌博,逃避差徭;此之不可不汰也。然沿袭既久,骤行裁革,未免怨声沸腾,有苛刻之议。鄙意老弱之兵及病船不能冲风破浪者,皆另造名册,准举余丁自代。并不必问其为真余丁、假余丁,但人材精壮、武艺高强则补之;一举不佳则再,再举不佳则三,三举不中则除之。官自招募勇敢强力之人以补其缺,勿于此中取利焉。则兵皆精兵,无虚冒名粮之弊;而又于每月三、六、九期勤行操演,考其技能工拙而赏罚之。使兵识将意、将识兵情,屹然为一方雄镇,知所向之无敌也。
一、亲随之精锐宜选也:虽有猛虎,无爪牙不威;虽有名将,无左右不雄。况杀敌重事,可无心腹亲军死生不离者哉?鄙意精兵既选练精壮,又于精壮中拔其武勇超群、才能出众者约三百人为巡哨亲军,特加优恤;每出洋则与之俱。又于三百人中择其武艺尤精、敢死不二心之士约五、六十人为亲随,待以心腹,休戚相关。遇有把总缺出,量才拔补以鼓励之;擒获贼船,有金银、货物,按其多寡均分之。凡随行出哨之人共沾其惠,切不可自私自利。有临阵余力、功在众上者,倍加优赏,过缺先补。则敢死之军,勇气无敌;一遇贼船,如鹰攫兔。功名财利,悉在此中;皆将翘首跂足,惟恐镇主之不出哨也。
一、哨船之军器宜审也:北人乘马,专以弓矢见长。南人乘舟,角逐于烟波浩荡之际,当其相距辽阔,则弓矢无所用之;及两船既交,一人能发几矢?一矢能伤几何?则莫若炮火之为功大也。鄙意哨船军器,专用鸟枪、鹿铳、连环、子母、西瓜等炮、喷天筒、火罐、火箭,佐以单刀、藤牌、长枪、大钩,而其余可一概不用;约略一船中为炮火者十之七,为刀枪者十之三。贼虽有艨艟巨舰,不能当官军炮火重叠,惟俛首就擒耳。倘欲用箭,必取诸弩。而寻常之弩,又不堪用;必依诸葛武侯遗法,作连环弩:上有方筩,筩分十道,中藏百箭,二人挽之,触机自发;一发十矢,随发随挽,矢复自出。每船安置十弩,则瞬息发矢千计。一饭之顷,万矢连环;虽有剧贼,无所逃避,此亦舟中之长技也。
一、巡哨之踪迹宜密也:兵法有奇正,贼势有大小;出其不意,敌乃可致。往者游魂猖獗,贼首三十二等百十连■〈舟宗〉,聚泊大莱芜、小莱芜等处,明目张胆,受千、把总馈献而不辞;哨船之出,非所畏也。今所谓贼,不过无赖之辈饥寒逼身,三、五成群,“踏斗”而出。遇船小人弱,则夺而驾之。因其舵水粮食,凑集匪类;所夺船渐大,然后敢公然行劫。其为贼也有限;其窥伺在商船货贝、财帛、衣粮;又必孤行离援,乃肆其侮,非立意与官兵哨船为敌者也。见商船则趋,见哨船则避。
哨船轻而浮,其行速;商船重而滞,其行迟;哨船旗帜飞扬,牌刀高挂;商船无之:此贼所能办也。鄙意哨船之出,当如商船行径,勿张旗帜、勿挂牌刀,多运小石压载,以疑货物;有急可当军器。行莫连船,但度策应所可及,若断若续;遇贼船对敌,然后举大炮为号,众哨齐集,堵截环攻,擒贼获船百不失一。若夫妆点军容、张扬声势,是呼贼船使之避耳,非真心捉贼者也。
一、驭下之恩威宜兼济也:体恤不周,则军心怨望;号令不严,则将权不振。今之为帅者意在立威,则巍然自尊大,视士卒死生若秦越之肥瘠;微疵细过,鞭挞无常,左右惴惴,心悸胆裂。此刻薄寡恩,众心离散,不可以见敌者也。其矫为大度包荒,则废弛营伍,兵骄而不能戢、将悍而不能制;法令不行,朝三暮四,此又当场木偶,徒有人形而无生气者也。御兵之法,莫大乎体贴人情,为之设身处地。饥寒疾苦,痛痒相关;婚姻死丧,酌量周恤;上下相亲,如手足心腹之不可离。至于法令一出,泰山不移,敢有犯者,虽亲无赦;若穰苴违命而斩庄贾、孔明挥泪而斩马谡,使军士凛然知军法之不可犯,故令无不行、禁无不止。三军之士,怀德畏威,此服心之上计也。
一、岛屿之苍黎宜恤也:用兵之道,安民为先;弭盗之源,抚民为本。南澳僻处海中,居民鲜少;兼地界两省,有司政教之所不及,则镇主营弁实民父母也。兵丁恃党骄恣,未免欺制小民;民愬镇主而不伸,则无能伸之地,撄怒积怨,为毒无已。故约兵贵严、待民贵宽,不使强凌弱、众暴寡,是则兵民一体之意也。
凡举动必顺民意,不则去之。有盗窃则为严缉重惩,有奸棍则为革逐出境;米价腾贵,运载平粜;雨阳不节,斋戒祷祈;又以春秋巡行阡陌课农桑,择其勤者而励之;悦色和颜,如家人妇子之相亲切。又于每月朔望,集诸生乡耆公所,宣讲“圣谕十六条”,使兵民共听;咸知为善之乐,且晓然于圣天子轸念民生,谆谆然教诲之意;而相戒相勉,不敢作奸犯科,亦经理海疆之要务,使民无盗之原也。
一、澳城之学校宜兴也:虽在海外,不废诗书;虽有戈矛,必兴礼乐。孟子曰:“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则知教化之兴”;亦武备之根本也。南澳海岛荒陬,无郡县官司,古未立学,迩日人文駸駸乎起矣!前镇周公特于澳城建立义学,文庙祀至圣先师;捐衙门旧规水利,每岁百金之入,为春秋丁祭延师修脯之资。既已勒碑刻石,昭垂来祀;未竟厥施,中途奄没,此南澳士民所深惜也。署镇弗绍前修,仍将祀业入己,舆论嗤之。
鄙意以为义学宜兴,学舍宜广;祭祀之费、膏火之资,宜续捐增益;春秋丁祭,宜亲临释奠。萃阖澳诸生及兵民子弟之秀者,咸令入学;延漳、潮间名士之学行兼优、才品出众者一人为师表,以教育之。月课生童,第其高下以鼓舞之;朔望行香谒圣毕,进诸生而亲切慰劳之。开府忘其尊,庶民兴于学,甚盛事也。南澳旧有澳生二名,一闽、一广;今在广者存而在闽者废,殊非公道。捐一纸之文书,请当事以开复之。宏功盛业,千载不朽;尚于暇日加之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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