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孔子相夹谷堕三都考
孔子为鲁司寇,其政绩之大者,凡二。对外为相夹谷,对内为堕三都。夹谷之会,在定公十年。全祖望《经史答问》论之曰:夹谷之相,正孔子为卿之证。春秋时所重莫如相,凡相其君而行者,非卿不出。鲁十二公之中,自僖而下,其相君者皆三家,皆卿也。鲁之卿非公族不得任。而是时以阳虎诸人之乱,孔子遂由庶姓当国,夹谷之会,三家拱手以听,孔子俨然得充其使,是破格而用之者也。江氏《乡党图考》云:“夹谷事以《左氏》为信,《穀梁》《史记》《家语》皆有斩侏儒事,后儒伪造也。”梁氏《志疑》云:“夹谷之会,《左》《穀》述之各异,《史》合采二传又不同。盖其事当世乐道之,后人侈论之,故其言殊。《家语》但窃二传、《史记》以成文。”崔氏《考信录》辨此事尤详密,要不外据《左氏》以驳《穀梁》《史记》,以见传说之递衍而递失其真也。惟宋叶梦得《春秋谳》则并《左氏》而不信,谓其先阳货请齐师,齐不乘阳货之乱,假之以求得志,何忽以一犁弥之言,遽求劫我而幸于仓卒乎?且虽谓孔子无勇,鲁之兵尚强,纵得鲁侯,安能即求鲁?《传》又谓孔子以公退,曰士兵之。齐既方以强暴相凌,亦岂孔子能以一言而兵之?又谓孔子求反汶阳之田,盖为下书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故耳。今经不书盟,而传以为盟,可见其妄。盖自阳货败,鲁始用孔子,齐人知之,遂求与我平而归其侵地。《公羊》曰: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齐人为是来归郓、讙、龟阴之田,此言为近实。凡《左氏》《穀梁》所载,皆不足据。(《左氏谳》卷九。)
堕都之事,在定公十二年,《世家》误在十三年。《志疑》论之云:“考《左传》侯犯以郈叛,公山不狃以费叛,郈费之堕,叔、季自堕之。郈、费不叛,则二氏方欲资为保鄣,即欲随之,其将能乎?观围成弗克可见已。乃《左传》述此事,一若堕郈及费,皆出孔子、仲由之谋。《左氏》作之,《公羊》附之,史公信之,而三言成实,岂情也哉?《家语》袭《左传》《史记》之文,谓孔子堕三都之城,并堕成邑,误甚。宋章如愚《山堂考索》有《三家堕都辨》,以为其谋非出孔子。《滹南集 五经辨惑》云:三山林少颖,近代名儒也。其于兵莱人,堕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可谓卓识。”今按:梁氏此论,可谓似而实非也。考古者贵能寻实证。实证之不足,乃揆之以情势,度之以事理,而会之于虚。孔子之堕三都,《左氏》言之,《公羊》又言之,《史记》又言之,三家之言,如出一辙。其为信史也,有实证矣。即舍是而揆之以情势,度之以事理,孔子非不能唱堕都之议者,季、叔非决不能听孔子之说者。夫谓郈、费,叔、季自堕之,固也。然而围成弗克,又谁实主之耶?今详考事实,孔子堕都之议,实自郈、费之叛而发。八年,阳虎作乱,费宰公山不狃隐赞之。九年,伐阳关,阳虎出奔齐,季氏犹未显讨不狃也。十年,侯犯以郈叛,乱既定,孔子乃唱堕都之议。《公羊》载其言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且《论语》亦言:“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此自是孔子平昔君君臣臣正名复礼之主张。孔子既以相夹谷见信,乘此时而言之于季孙。季孙惩于阳虎之叛,憾于不狃之诈,而听之。叔孙亦自鉴于侯犯之事而先堕郈,季孙遂继之堕费。而不狃自馁于往日之助阳虎,乃先叛以逃罪。独成宰公敛处父能臣也,始终忠于孟孙,于阳虎之乱有力焉,故孟氏信之。而渐于孔子复礼之论,又二子皆先堕,乃伪不知而隐抗命。此皆事理之甚著,情势之极显者。故谓孔子鉴于鲁之内乱而相机进言,可也,谓季孙、叔孙亦鉴于私门之变,而遂信孔子之言以自堕其都,亦可也。(《公羊注》“二大夫宰吏数叛,患之,以问孔子。孔子曰:陪臣执国命,采长数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孙悦其言而堕之。”此注为得当时情实矣。吴英曰:《左氏》谓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疏云:当是仲由自立此谋,是也。孔子时为司寇,国有堕都之事,则必孔子以为是可知也。《公羊》以为计出于孔子,然堕郈堕费,实出叔、季两家自患其都为叛夫之薮,孟孙亦与及焉,故皆有从堕之议。子路与之果决,孔子不过在其位谋其政,以为合于古者邑无百雉之制而可堕也。故复古即所以靖乱,而非孔子创谋以为必不可缓之急务也。今按吴氏此辨,盖亦以三都不果堕,而为孔子作解脱也。)今尊孔子者,不详考情实,昧于因利乘势见可而动之理,若孔子凭空发此一段堕都大议论,叔、季二氏,皆感化于圣德,而孔子、仲由,遂能不籍实力,不凑机会,自有神妙作用,堕此二都,固属远于情理。而矫其谬者,因谓堕都之议,绝与孔子无涉。乃不惜蔑弃实证,视同市虎,则岂不两失之哉?此如夹谷之会,《世家》谓齐惧,归鲁侵地而谢罪,其说若未免过侈。而矫诬者因遂并排其事而不取,亦不得谓识之卓者也。(即如崔述《考信录》所辨,一若齐之归地,与孔子之相,固可无涉,而全不足以为孔子功者,是亦矫枉过甚之说也。方夹谷之会,鲁为齐下,而既会之后,齐人归地。虽齐不为惧鲁之用孔子而与鲁会,而齐之归地,要不可谓非孔子折冲坛坫之功。见于《左传》者,如鲁叔孙豹、郑子产、宋向戍,即如孔子弟子子贡,皆以弱小知礼,而抗强敌,以自树其国体。应对朝聘,文采斐亹,照映一世。虽后世诵者,犹有馀慕。孔子相夹谷,夫亦犹之。即谓不足以尽孔子之能事,岂得抑而没之,谓与孔子无涉乎?故《左氏》所记,纵如叶梦得氏之疑而不信,要之会夹谷而孔子相,必有一段外交情节,则无从而疑者。崔氏之论,未得为适当之见也。魏禧曰:夹谷既会,齐侯谓其臣曰,夫人率其君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入夷狄之俗,使寡人得罪于鲁侯,如之何?晏子曰:小人之谢过也以文,君子之谢过也以质,君已知过,则谢之以质。景公于是归鲁田。可知此会孔子有平仲为内主。即因梁邱据,亦当由平仲得之,不得草草看过,谓圣人开口半言,齐人遽服也。此亦可备一解。然若《左氏》所记根本不可信,则魏氏之言亦仅为一种猜测尔。)考古论世事,就事论事,不以己意抑扬乎其间,庶乎得古人之情实矣。(又按:姚际恒《春秋通论》世无传本,余曾见其钞本之残者,亦论此事。大旨与后来《志疑》之说同。谓“《春秋》孔子所修,《论语》孔子所作,此等事当参观始得。《论语》云: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则孔子之不罪弗扰可知矣。盖弗扰叛季氏,非叛鲁也。堕费之议,实由于叔孙、季孙,非孔子与子路之为此谋也。弗扰以费叛,而孔子欲往,孔子岂反谋堕费,使季氏得除叛臣而即安乎?故郈叛而叔孙、仲孙堕郈,费叛而仲孙堕费,皆率师以往,愤疾家臣之叛己而自欲堕之也。其堕之之意,则将以为家臣无所恃以复叛而我以安。惟孟氏之邑则异是。其宰不叛也,故孟氏不欲堕。但二氏以己邑既堕,亦欲堕孟氏之邑,及强公使围之,此公之闇也。孟氏使其臣拒之,而成卒不得堕。”又谓“堕费之于鲁,无利而有害。三都者,固不特三家之保障,而实亦鲁之保障也。使圣贤于鲁得位行道,自必有正本澄源之计,次弟设施,岂在于纷纷毁裂其城池,以吾君相漫然尝试于叛人哉?”今按:姚氏此论,其误亦与前后诸家同,而为辨较深刻。然当知孔子欲赴弗扰之召,其意非在助弗扰以去季孙也。若谓定公围成,乃定公之闇,而孔子在当时,似并不赞三都之堕者,则彼之所谓正本澄源之计,又将若何而为设施哉?虚辨无实,不足翻前古之成案也。又按:叶梦得《春秋谳》,亦辨此事,盖自来疑此事之最早者。叶氏谓孔子欲正三家,必有其道矣,何致使仲由为之,此亦虚辨无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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