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学贵有恒(下)
二重生活
西洋文化用了不可抵抗的势力而侵入中国来。同时中国文化也用了顽强的势力而保住它的传统。于是中国人的思想上,生活上,处处出现新旧文化同时并存的状态。这叫做二重生活。譬如:这里在组织小家庭,那里在励行九世同居。这里在登离婚广告,那里在建贞节牌坊。甚至两种状态出现在一份人家里,或者一个人身上,造成了种种的烦闷与苦痛。
大家只知道把年来民生的不安,归罪于天灾人祸,内乱外患等种种大原因上。殊不知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最切身地使民生不安的原因,便是这二重生活。它能使一般民众左顾右虑,东张西望,茫然莫知所适从,始终彷徨在生活的歧途上。它能使各种言行得到成立的根据,各种罪恶找得到辩护的理由,以致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为了生活的方针而满腹踌躇,煞费苦心;终于陷入盲从,遭逢失败的,在近来中国的民间不知有几千万人呢!不说别的,但看二重生活上最小的一件事——阴历阳历的并存,已足够使人麻烦杀了!
“诚于中,必形于外”,岂独个人如此?社会也是这样的。度着二重生活的我国的民间社会里,处处显露着时代错误的不调和状态,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漫画世界。漫画在最近的我国相当地流行,二重生活正是其主因。试闲步市街中,静观其现状,必可发现种种二重生活的不调和状态,可笑或可惊。流线型的汽车旁边有时抬过一顶官轿。电车前面有时掮过两扇“肃静”“回避”的行牌。水门汀的人行道上走着一双钉鞋,霓虹灯的邻近挂着六只红纱灯。铁路旁边并列着一爿石造的环洞桥。两座高层建筑的中间夹着一所古庙。……走进屋内:有时你会看见洋房的drawingroom〔客厅〕里,挂着“天官赐福”,供着香炉蜡台和两串纸做的金元宝。抽水马桶间的对门,贴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黄纸条。若是冬天,你会看见头戴大礼帽而坐在宁式眠床上的人;脚踏铜火炉而手捧水烟筒的人。若是喜庆日子,你会看见古代的新娘与现代的新郎,和穿洋装行跪拜礼的人;若是为了病人,你还可看见西医和道士一同走进这份人家呢。……
但这也不是我们中国特有的状态。日本也是如此。在形式上,也可说在美术上,日本是东洋风最盛的国家。东方古代生活的种种样式,例如席地而坐,木屐而行,以及男女服装,礼貌等,在中国早已废弃,在日本至今还奉行着。当明治维新,西方文化传入日本的时候,他们社会里的二重生活状态,恐怕比我们现在的更加可笑又可惊呢。著名的浮世绘大家芳年的作品,就有讥讽当时的不调和状态的绘画。他画明治初年的国会议员,身穿“羽织”(haori,日本的外套),腰束围裙(hakama),而头戴西洋的大礼帽,脚登西洋的皮鞋,成个滑稽的样子。近代日本的美术论者,也有诅咒东京的二重生活的。例如:穿了木屐乘电车,古装新娘与燕尾服新郎,洋风大建筑与日本风古屋,鸟居(torii,木造的牌坊)并列,穿洋装的人相见时跪下来行日本礼……他们说这东西洋风的并存,使街景不调和,使环境丑恶化,是“非美术的”。他们努力要求改进,要求调和,要求市街的美术化。住在现在中国社会里的美术家,美术爱好者,和关心“市容”者,对于他们这种诅咒与要求,大约都有同感吧?
这种诅咒与要求固有正常的理由,但那种不调和相也是必然的产物。西洋文化用了不可抵抗的势而冲进东洋来,不接受是不可能的。
然而谁能一扫东洋旧习,使它立刻全部西洋化呢?推美术家的心,似乎希望立刻全部西洋化,使人立在东京或上海的街上,感觉得如同立在巴黎或伦敦的街上一样。否则,索性全部东洋风,使人住在现代社会里,感觉得如同住在古代社会里一样。然而两者都是不可能的。回复古代当然做不到;全部西洋化“谈何容易”?即使“容易”,(注:忆某古人说,此容易二字不相连,乃何容二字相连,今强用之。)我们的鼻头天生成不高,眼睛天生成不蓝,皮肤天生成不白,这西洋化也是不彻底的,那么生在现代中国的我们,对于这事应取甚样的态度呢?我们将始终度送这种可笑的不调和的二重生活吗?
不,我们的前途,自有新的道路正待开辟。这是东西洋文化的“化合”路,也可说是世界文化的“大同”路。物质文明发迹于西洋,但不是西洋所专有的,应是现世一切民族所不得不接受的“时代”的赠物了。现今我国所有各种物质文明的建设,大半是硬子子①地从西洋搬运进来的,生吞活剥地插在本国土内。一切可笑的,不调和的二重生活,即由此产生。换言之,目前我们的生活中,东西洋文化“混合”着,所以有二重。须得教他们“化合”起来,产生第三种新生活,然后方可免除上述的种种丑恶与苦痛。进言之,西洋不永远是先进民族。今后的世界,定将互相影响,互相移化,渐渐趋于“大同”之路。
我们对于各种旧习应该不惜放弃,对于各种新潮应该不怕接受。只要以“合理”为本,努力创造新的生活,便合于世界大同之旨了。听说日本人曾有废除其原有的文字而改用罗马字横排的提议。又有废除美术学校里的“日本画系”与“西洋画系”的分立而仅设一“绘画系”的企图。然而还没有成功。记得中国也曾有少数人试用横写的、注音字母拼成的国音,然而没有人顾问。这当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但我却在这里愚痴地梦想:置军备,事战争,无非为了谋人类生活的幸福。诚能教世界各国大家把军备和战争所用的经费如数省下来,移作未来的“大同世界”的建设费,这一定不难实现,全人类的生活一定幸福得多!世间的美术家一定欢庆尤深!可惜这只是我的梦想。
注释:
①硬子子,方言,意即生硬。
无常之恸
无常之恸,大概是宗教启信的出发点吧。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舍身的,宗教的行为,皆建筑在这一点心上。故佛教的要旨,被包括在这个十六字偈内:“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这里下二句是佛教所特有的人生观与宇宙观,不足为一般人道;上两句却是可使谁都承认的一般公理,就是宗教启信的出发点的“无常之恸”。这种感情特强起来,会把人拉进宗教信仰中。但与宗教无缘的人,即使反宗教的人,其感情中也常有这种分子在那里活动着,不过强弱不同耳。
在醉心名利的人,如多数的官僚,商人,大概这点感情最弱。他们仿佛被荣誉及黄金蒙住了眼,急急忙忙地拉到鬼国里,在途中毫无认识自身的能力与余暇了。反之,在文艺者,尤其是诗人,尤其是中国的诗人,更尤其是中国古代的诗人,大概这点感情最强,引起他们这种感情的,大概是最能暗示生灭相的自然状态,例如春花,秋月,以及衰荣的种种变化。他们见了这些小小的变化,便会想起自然的意图,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生的根蒂,因而兴起无常之恸。在他们的读者——至少在我一个读者——往往觉到这些部分最可感动,最易共鸣。因为在人生的一切叹愿——如惜别,伤逝,失恋,轗轲等——中,没有比无常更普遍地为人人所共感的了。
《法华经》偈云:“诸法从本来,常示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这几句包括了一切诗人的无常之叹的动机。原来春花是最雄辩地表出无常相的东西。看花而感到绝对的喜悦的,只有醉生梦死之徒,感觉迟钝的痴人,不然,佯狂的乐天家。凡富有人性而认真的人,谁能对于这些昙花感到真心的满足?谁能不在这些泡影里照见自身的姿态呢?古诗十九首中有云:“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大概是借花叹惜人生无常之滥觞。后人续弹此调者甚多。最普通传诵的,如: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锜妾)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下略)”(岑参)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值且衔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残花昨日开!”(崔惠童)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
“越王宫里似花人,越水溪头采白蘋。白蘋未尽人先尽,谁见江南春复春?”(阙名)
慨惜花的易谢,妒羡花的再生,大概是此类诗中最普通的两种情怀。像“春风欲劝座中人,一片落红当眼堕。”“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便是用一两句话明快地道破这种情怀的好例。
最明显地表示春色,最力强地牵惹人心的杨柳,自来为引人感伤的名物。桓温的话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昔年移植,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纸上读了这几句文句,已觉恻然于怀;何况亲眼看见其依依与凄怆的光景呢?唐人诗中,借杨柳或类似的树木为兴感之由,而慨叹人事无常的,不乏其例,亦不乏动人之力。像:
“江风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
炀帝行官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刘禹锡)
“梁苑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那堪更想千年后,谁见杨华入汉宫?”(韩琮)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罗隐,《炀帝陵》)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王播)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张籍)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赵嘏)
凡自然美皆能牵引有心人的感伤,不独花柳而已。花柳以外,最富于此种牵引力的,我想是月。因月兴感的好诗之多,不胜屈指。把记得起的几首写在这里: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石头城》)
“革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崔鲁,《华清官》)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苏台》)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杜牧之,《中秋》)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赵嘏,《江楼书怀》)
由花柳兴感的,有以花柳自况之心,此心常转变为对花柳的怜惜与同情。由月兴感的,则完全出于妒羡之心,为了它终古如斯地高悬碧空,而用冷眼对下界的衰荣生灭作壁上观。但月的感人之力,一半也是夜的环境所助成的。夜的黑暗能把外物的诱惑遮住,使人专心于内省,耽于内省的人,往往慨念无常,心生悲感。更怎禁一个神秘幽玄的月亮的挑拨呢?故月明人静之夜,只要是敏感者,即使其生活毫无忧患而十分幸福,也会兴起惆怅。正如唐人诗所云:“小院无人夜,烟斜月转明。清宵易惆怅,不必有离情。”
与万古常新的不朽的日月相比较,下界一切生灭,在敏感者的眼中都是可悲哀的状态。何况日月也不见得是不朽的东西呢?人类的理想中,不幸而有了“永远”这个幻象,因此在人生中平添了无穷的感慨。所谓“往事不堪回首”的一种情怀,在诗人——尤其是中国古代诗人——的笔上随时随处地流露着。有人反对这种态度,说是逃避现实,是无病呻吟,是老生常谈。不错,有不少的旧诗作者,曾经逃避现实而躲入过去的憧憬中或酒天地中;有不少的皮毛诗人曾经学了几句老生常谈而无病呻吟。然而真从无常之恸中发出来的感怀的佳作,其艺术的价值永远不朽——除非人生是永远朽的。会朽的人,对于眼前的衰荣兴废岂能漠然无所感动?“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这一点小暂的衰歇之象,已足使履霜坚冰的敏感者兴起无穷之慨;已足使顿悟的智慧者痛悟无常呢!这里我又想起的有四首好诗:
“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伤心欲问南朝事,唯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
这些都是极通常的诗,我幼时曾经无心地在私塾学童的无心的口上听熟过。现在它们却用了一种新的力而再现于我的心头。人们常说平凡中寓有至理。我现在觉得常见的诗中含有好诗。
其实“人生无常”,本身是一个平凡的至理。“回黄转绿世间多,后来新妇变为婆。”这些回转与变化,因为太多了,故看作当然时便当然而不足怪。但看作惊奇时,又无一不可惊奇。关于“人生无常”的话,我们在古人的书中常常读到,在今人的口上又常常听到。倘然你无心地读,无心地听,这些话都是陈腐不堪的老生常谈。但倘然你有心地读,有心地听,它们就没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你的心中。古诗中有着许多痛快地咏叹“人生无常”的话;古诗十九首中就有了不少: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此外我能想起也很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魏武帝)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道。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陆机)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汉武帝)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花,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心孔念,中心怅而。”(陶潜)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阮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搅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李白)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问征途,谁是长年者?”(杜甫)
“青山临黄河,下有长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孟郊)
这些话,何等雄辩地向人说明“人生无常”之理!但在世间,“相逢不知老”的人毕竟太多,因此这些话都成了空言。现世宗教的衰颓,其原因大概在此。现世缺乏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舍身的行为,其原因恐怕也在于此。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米勒〕(Millet)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惜,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叫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作这样的生活,宁愿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英语教授我观
英语教授,除了一般所注意的“Howtoread”〔“怎样读”〕和“Howtospeak”〔“怎样讲”〕以外,还有更重的一个要点,便是“Howtothink”〔“怎样想”〕。这要点,在浅薄的英文研究者,往往被忽略;在浅薄的英文教授者,也都不被注意,就徒然使得英语的真的价值不显著,而学者的英语研究的效果也浅薄了。“read”〔“读”〕和“speak”〔“讲”〕,譬如英语的皮毛;“think”〔“想”〕是英语的生命。英语教授者,都应该明白:在他的教鞭下的青年,为什么要学英语?要学真的英语呢还是只要学英语的皮毛?如果真要认识那Anglo-Saxon的真精神,而要奏英语研究的完全的效果,非使他们掴住英语的生命不可。
A,B,C的发音“shallandwill”的用法,已曾被多数英语教授者注意及了。多数的学生,单学得些英语的读法和说法而出校门了。他们都会读“opensesame!”,会说“Yesorno”。然而真的英吉利人的思想、真的英文学的内容,在几本浅薄的教科书、文法书、会话书里,他们没有尝到过。这样的人,我觉得不能称为英语研究者,只能说是英语的“鹦鹉”。
“Howtospeak”和“Howtoread”,当然原是英语研究的重要的基础。我所否的,是以“Howtospeak”和“Howtoread”为英语教授的唯一的职能的英语教授者。上海滩上的“来叫come去叫go,一块洋钿温大龙①”,当然是我们所不许的。英语极熟的外国洋行里、公馆里的走狗,也当然是我们所贱的。
孩稚的初级中学生,英语的基础还没有巩固,似乎配不上研究英文学。这话一半原是有理的。然而很大的误谬,往往就在这话里发生。Aboy,Aboy〔一个男孩,一个男孩〕还发音不来的儿童,当然用不到研究英文学的名目。然而英语渐渐进步起来,做教师的应该引导他向真的英语精神的路上,使他渐渐得到开英语的宝库的钥匙。一般utilitarian〔功利主义〕的英语研究者或英语教师,以为literature〔文学〕不是我们中学校的英语教师和学生的所有事;poem〔诗〕更加和中学校的英语没交涉。他们把“文学”、“诗”等名词看得高不可仰。一则由于他们的英语研究的肤浅,二则由于utilitarian〔功利主义者〕的见解浅薄的utilitarian的思想,是中国一切参仿洋法的事业只有表面而内容糙乱的病根。银行手只晓得balancedue〔结欠金额〕,站长只晓得minuteslate〔晚点〕,工业者只晓得engine〔引擎,发动机〕,英文教师也就只晓得modelreader〔模范读物〕,mothertongue〔本国语言〕。这样的皮毛的研究,只能算一种小聪明,何曾是研究?要除去这样的弊害,只有在无论何种学校的最初的英语教授上加注意,使他们的志望不局于utilitarian的狭小范围内,使他们懂得用“open,sesame!”的咒来打开真的英语精神的门,接触真的不列颠魂。在这目的之下,我主张灌输英文学和英诗的知识于学生。
一民族的思想的精华,藏在这民族的文学和诗里。一民族的真的精神,也藏在这民族的文学和诗里。第一:在民族精神结合的点上着眼;学英语的学生,有研究英文学和英诗的必要。因为欲谋民族关系或国际的友谊的亲密,使人民研究他国民族文学是唯一的方法。两民族的亲善,全在民族和民族的互相了解。法国人有一句有名的格言:“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②就是英国的“Tounderstandeverythingistopardoneverything”③。历史上一切国际的交涉,都原因于两方没有相互的understanding〔了解〕,因之就不能互相pardon〔宽恕),就起争执。换句话说,我们如果understand〔了解〕了操英语的民族,就真心地钦佩他们,就不会误解操英语的民族为“shop-keep-ers④”,而作皮毛的模仿了。
第二:英文学,英诗,是世界上的思想的宝库。Shakespear〔莎士比亚〕以至Kipling〔吉卜林〕,许多诗人文人遗下许多的珍宝在这世界上,无论何人都有享受的自由。读过英美文学,像Milton〔弥尔顿〕,Shelley〔雪莱〕,Browning〔布朗宁〕,Emerson〔爱默生〕,Whitman〔惠特曼〕等的制作的,谁不真心地崇拜操英语的民族!谁不感谢他们对后人的恩惠!教师对于学英语的人,都应该给以得接触英语的精髓的机会,以使他们以understand英语为目的。诗,原来不是十分艰深的别种的文字。中国向来有科举式的,极雕斲的诗,为一般人不解,因此就生了把诗看作异样的文字的因袭的观念。实在,好诗绝不是多数人所不解的。诗近于歌,人生确是先会诗歌而后能文言的。所以世界上mostpopular〔流传最广〕的诗,都是学生所能够懂得的。英语教授者,正应该给学生以开这英语的宝库的钥匙。
第三:英美的民族,是democracy〔民主〕liberty〔自由〕的民族。在文学中隐藏着这等真义。研究英语者,如果限于A,B,C的发音,shall,will的用法等机械的钻求,把英语研究只当作一种技巧,或一种应酬的工具,或商业的媒介物,而疏忽了文学方面的研究,就永远不能understand英语,永远不能梦见真的英美民族的democracy和liberty的精神了。实在,要understand真的不列颠、真的亚美利加,不必远涉重洋,去拜访伦敦、纽约、芝加哥、只要伏在你的书斋的冷静的角里,或火炉旁边,熟读不列颠或亚美利加的著作家的杰作。读Chaucer〔乔叟〕、读Milton,读Ruskin〔罗斯金〕和Carlyle〔卡莱尔〕、读Emerson〔爱默生〕和Hawthorne〔霍桑〕,就可以悟到英美的民族绝不是shop-keepers,在他们的物质的国民性的内层,隐着一道勃勃的理想的泉流,就可以得到他们的democracy和liberty的真精神,就可以明白他们的道德的生活的基础,和现代的英美所以在世界上称优秀的原因了。
最后我对于poem的教授要讲几句话:poem的教授,注意于内容的选择外,还应该讲求音乐的要素。大凡富于音乐的要素的诗歌文章,必容易动人的感情而使读者易于上口,而发生兴味。所以内容好而音节也好的诗,实在是学生的最适当的读物。再进理想一步,诗和歌互有联络的利益,即学校的文学科和音乐科应该有一种密切的相互关系。即如果借音乐来唱诗,岂不使音乐的歌词上更富于文学的要素,而使诗更富于音乐的要素吗?如果取英美的名词,配上英美的有名的旋律,合成音乐,岂不使学者得更切实地体验英美人的思想和精神,就容易更切实地understand英美吗?这样,读英语的学校,在音乐上自然可以有英语唱歌的教授否,应该有英语唱歌的教授。实在,像英国国歌《GodSavetheKing》〔《天佑吾王》〕,美国民谣《Massa'sintheCold,ColdGround》〔《马萨安息在墓里》〕,旋律上弥漫着雄浑的英国趣味和殖民地的美国趣味,歌词上一则显出着国本巩固的英国气象,一则吐露着隐伏在移植于亚美利加的白人的心底里的怀祖国的悲哀。像这等歌曲,为音乐教授,固然可取;为音乐与英语的联络教授,也必然是可取的材料。
注释:
①温大龙,是英文onedollar(一元)的音译。
②法文,意即“了解一切便是宽恕一切”。
③英文,意义同上。
④英文,意即店主,此处含义源出对英国的蔑称“店小二之国”。
七巧板
有一位热心学画的青年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对于这个广泛的疑问,一时真想不出答话来,但他正襟危坐,双目注视我的嘴唇,好像满望着这里落出几句学画秘诀来。我霎时间把念头转到一般学画者所最易犯的临画的弊端上,仓促地答道:“画如何可以学成?—言难蔽。根本的方法,可说是手与眼要并重。即不可专练手腕的描写,必须并练眼睛的观察。”我的意思,是学画必须从写生入手,不可徒事临摹他人的作品。因为画的生命存在于物象中,决不存在于画帖中。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大都偏重细部而忽略大体,因此所写的物象都失了真。就再告诉他:“写生不可重细部须重大体,务求全部同真物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观察没有精到,见其小而忘其大,因此他的描写没有全部正确。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虽然比前好些,但形状还是不正。就再告诉他:“写生第一要注意‘形’。无论细部或大体,形不正确,画的基础就不稳。”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描形还没有全部正确,还要加意观察。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比前好得多了,但形终末十分正确,细部及大体终未能完全兼顾,即观察的眼终未完全养成,就用抽象一些的话,再告诉他:“学画第一要写出物象的‘神气’,不可专写死板的形骸。”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把眼光放得远大些,捉住物象的特点,描出物象的神气。
但是,这话太抽象了,弄得这位青年画学生莫名其妙,索性把画的学习停顿了。我很抱歉,恨不得把自己的体感分些给他,以完成其一箦之亏。有一天,我又与这青年在某处相会,旁边一个孩子正在搭七巧板。我看见他正在搭一个人的模样,所用的只是三种形状: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麻糖片形)。虽然简陋不拘小节,然而大体很像人,而且神气活现。我见了似有所感,即兴地对那青年说:“学画要取法于七巧板!”这青年竟在这句话下顿悟,以后的成绩,忽然进步,都有画意了。
这话大类禅宗说法,似不可信;却是依据画理的。原来画帖上第一重要的事,是大体姿态的描写,物象的神气端在于此,绘画的生命端在于此。有了大体,即使细部忽略,亦无大碍。反之,大体不正,即使细部十分精详,亦属徒劳。举日常生活为铆,譬如看人。你的朋友远远地走来,即使眉目未曾看清,代就大体姿态即可看出其为某君。反之,仅看一双手,或仅看眉目一小部分,即使是熟识的人,一时也不易认识。又如看风景,远观山形,如屏,如幛,如牛,如狮,如夏云,如秋黛。这所见的正是山的神气。反之,若身入山中,细看局部,即不见其神气,或竟不觉身在山中了。远观杨柳,如烟,如雾,如醉,如睡。这所见的正是柳的神气。反之,若走近柳边,细看局部,即不见其神气,似觉是另一种树了。看电影要坐得远,看画要退远几步,也都是为了远看能见其大体,能见其神气的缘故。可知物象的神气,不在细部而在大体。描画而欲得神,必须注重大体姿态的描写。
形象的表现中,专讲大体的,莫如七巧板,或者十三块凑成的益智板。它们的工具的简陋,使它们不得不重大体,然而搭得巧妙的,不但形神毕肖,又留着给人想像的余地,颇富画意。这虽然是—种玩具,却暗示着画法的要点。一般小学生用画帖,初学用的画谱,大都从正方,三角等几何形体开始;写生画法,起稿时必须用直线,即使画个皮球也得先用直线围成,都是根据这个画理的。详言之,学画者执笔之前,宜对物象先作大体的观察,忽略其详细点,但把它看作各种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等几何形体所凑成的现象。画的初稿,就不妨先用几何形体描出,以后根据这大体一一加详描写,这样,无论何等加详描写,大体总归正确,即物象的神气总归保全。那个学画青年的所以成功,便是走上了这学画的大道的缘故。
学画须从大体入手。这意思不是说细部描写无用,是说大体为重,细部为轻。详言之,画不外三种:(一)大体与细部兼顾的,(二)顾大体而忽略细部的,(三)顾细部而忽略大体的。前两种皆佳,第一种是良好的工笔画。像文艺复兴期的宗教画,古典派,浪漫派,写实派的作品,皆属其例。第二种是良好的粗糙画或简笔画。像表现派,野兽派的作品,以及各种sketch〔速写〕和漫画,皆属其例。只有最后的第三种,顾细部而忽略大体的,才是劣品。像我国现在流行的某种月份牌,阴历新年里到处发卖的花纸儿,以及多数香烟里的画片,皆属其例。这些画中,大概描工很精详,颜色红红绿绿,金碧辉煌。上眼鲜艳夺目,细看局部十分精致,但拿远来看,大体都不对!比例不适当,部位不自然,形不正确,因而不像真物,没有神气:甚而至于奇形怪状,令人发笑或害怕。
缺乏美术教养的人,低级趣味的人,对于绘画不知大体,局部的工致和鲜艳都能满足他们的美感。他们便是上述第三种绘画的欣赏者。在世间,尤其是在我国,这种欣赏者占大多数,所以美术往往难于正当发展,所以自来的美术家,往往因为曲高和寡,而躲入象牙塔中。
故我现在举七巧板的比喻来,说明绘画的要点,不但专为绘画的初学者说话。希望一般的人,也都具有这一点美术的欣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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