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周书
周,是国号。周之建国,自后稷始,至于文王为西伯受命,武王克商而为天子,因以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周家一代的事,故名周书。
泰誓上
泰字,与大字同。誓,是誓师之词。昔武王伐纣,与天下诸侯会于孟津,出令以誓戒师旅。史臣记其誓师之言,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会字,遂以名其书。这是头一篇。
【原文】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直解】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县。史臣叙说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纣无道举兵伐之,至于孟津。是时天下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国。夫观天下人心归周如此,则胜败兴亡之机,不待牧野既陈而后决矣。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直解】友邦,是相邻交好之国。冢君,是各国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御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众士卒。武王将发誓师之言,先叹息说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国的诸侯,共举义兵在此,及我本国管事的卿大夫,与众士卒每,凡相从军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审听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原文】“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直解】亶,是着实。元后,是大君。武王誓师说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当观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于万物,论其形势,若相悬矣。然乾元资始,有父道焉;坤元资生,有母道焉。其长养爱育之心,就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万物虽并生于天地之间,而惟人得所之秀,比于众物,心为独灵,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这人类中,又笃生一个着实聪明的圣人,比于众人,最秀而最灵者,遂立之为大君而统御万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独厚者也。然天之立君,岂徒尊崇富贵之哉!正欲其体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万民之政。凡天地所欲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为之,抚恤爱养,亦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元后又继天地而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为民立君如此。若为君而不能行仁民爱物之政,尽父母天下之责,则岂不有负于天地付托之意乎?”
【原文】“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
【直解】受,是商纣名。武王说:“天之立君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后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义,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无道,降灾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岂能居天位为民主乎?今日之举,亦不过奉顺天道耳。”
【原文】“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直解】沈湎,是嗜酒。冒色,是贪色。族,是族属。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边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烧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武王数纣之罪恶以誓众,说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数,今特举其大者言之。其荒淫自恣,则乐酒无厌,沈溺而不复出。躭迷女色,冒乱而不知止。其立心凶忍,则敢行暴虐之事,无所顾忌,加罪于人,不但诛及一身,必并其族属而刑戮之。其用人则不论贤否,但心里所喜的人,就并其子弟亲属,悉加宠任。荒淫佚豫,不理国政,惟务为琼宫瑶室、高台广榭,筑陂障,凿池沼,与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财,穷民之力,以残害于尔万姓。不但此也,又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谏诤之臣,剖剔怀孕妇人的肚腹,以观其胎。其残忍暴虐,一至于此。是以上干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将天威,奉辞伐罪,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惜乎义兵未举,而文考邃崩,是以大功犹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则征伐之举,岂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数纣之罪甚多,而首以沈湎冒色为言者,诚知酒色二字,乃众恶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己防淫,禹恶旨酒,汤远声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原文】“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直解】肆字,解做故字。发,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武王说:“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发欲伐商以终其事,然犹未邃伐之也。嗣位以来,十有三年,昔尝以尔友邦冢君,耀兵于商以观其政事何如,使其惧而知警,改过自新。则我亦将终守臣节,不复以征伐为事矣。乃纣则稔恶怙终,绝无悔改之意,酣饮纵乐,夷踞而居,把郊庙的大礼都废了。忽慢天地神祗,不知奉事;遗弃祖先宗庙,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牺牲粢盛,尽被凶人盗贼攘窃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盖已厌绝之矣。他还说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恃,略不知惩戒其侮慢之失。夫观商之政如此,则其恶终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
【原文】“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直解】佑,是助。相,是左右的意思。宠,是爱。绥,是安。越字,解做过字。武王又说:“上天佑助下民,虑其强陵弱,众暴寡也,于是立君以主治之,使之守分而无相争夺;虑其昧天性,乖偷理也,于是立师以教导之,使之去恶而同归于善。这为君师的人,居亿兆之上,秉政教之权,岂徒自贵自尊而已哉!惟其锄强遏恶,修道立教,能左右上帝之所不及,于以宠安乎四方之民,令各遂其生,复其性,然后无忝于代天理民之责也。今天既厌商德,授我以君师之任。有罪当讨的,我则奉天以讨之;无罪当赦的,我则奉天以赦之。废兴存亡,一听天以从事而已。何敢过用其心而擅为好恶于其间乎?”然则商纣之罪,正天讨之所不赦者,故武王不敢违天之意,纵有罪而不诛也。
【原文】“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直解】度,是量度。“同力度德”,“同德度义”,这两句是《兵志》上的说话。十万叫做亿。武王又说:“凡用兵者,必先料度彼己,然后可决胜负。我闻《兵志》上说,两军相对,先看他兵力强弱何如。若是两家兵力齐等,则较量其平日那个行善而为有德,那个行恶而为无德。德胜,则虽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敌矣。若是两家德行相等,则又较量其临时,那边兵出有名而为义,那边兵出无名而为不义。义胜,则虽有德者,亦不能与之敌矣。夫兵家胜负之形,可决如此。今以商周之力较之,受的臣子虽有亿万之众,乃互相猜疑,各怀异心,人心不齐,虽多亦不足恃也;我的臣子,虽止有三千人,然个个同心戮力,彼此无间,以此赴敌,何敌不摧乎?是较其兵力,已不能胜我矣,又何论德与义哉!信乎伐商之必克也。”夫商纣亿万之师,不足以当武王三千之士。可见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
【原文】“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直解】贯,是条贯。贯盈,是说罪贯已满。钧,是同。武王说:“今日伐商,不惟理势之必可克,盖亦事势之不容已。盖使商罪未极,天心未厌,则我之征伐,犹可已也。今受穷凶极恶,日积月累,计其罪贯已满盈矣。天厌其德而绝其命,特命我诛之。我若不顺天以伐商,是容纵恶人,抗违天命,其罪亦与之同矣。然则今日之举,岂容已哉!”这非是武王托天以鼓众。盖圣人之心,见得天理分明,每事只奉天而行,不敢以一毫私意参乎其间。故汤之伐桀,曰“子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曰“子弗顺天,厥罪惟钧”,其义一也。善观圣人之心者,当以是求之。
【原文】“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
【直解】夙,是早。类,是祭天之名,以其礼与郊祀相类,故叫做类。宜,是祭地之名,兵凶战危,祭后土以求福宜,故叫做宜。冢土,是后土。厎字,解做致字。武王说:“夫纵恶不诛,则与之同罪。故我小子畏天之威,早夜敬惧,不敢自安。以伐商之举,天本命之文考,乃先受命于文考之庙,又行类礼于上帝,求福宜于后土,皆以伐商之事告之。于是率尔有众,奉辞伐罪,致天之罚于商,盖将求免夫惟钧之罪,而非出于轻动也。尔众其念之哉!”
【原文】“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直解】矜,是怜悯。弼,是辅佐。武王誓师将终,又致其勉励之意,说道:“天之于民,势虽相远,而心实相通,居高听卑,默有矜怜之意。但凡民情所欲,天必鉴而从之。如欲平祸乱,则即为之平;欲去疾苦,则即为之去。未有民心之好恶,不上通乎天者也。今民欲亡商如此,则天意可知。尔将士每,庶几辅我一人,除其邪虐,使四海之内皆沐维新之治,而永无浊乱之忧可也。夫兵以顺动,事贵乘时。今日正天人合应之时。苟失此时而不伐商,则上逆乎天,下咈乎民,而拨乱反正无日矣。尔等可不乘时以立事哉!”观此,则圣人之兵,盖体天意,察人心,而又度时宜,不得已而后动耳。《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此意也。
泰誓中
武王伐纣,既渡河,集诸侯之师而誓戒之。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中篇。
【原文】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
【直解】次,是暂驻。河朔,是河之北。群后,是列国之君。徇,是拊循的意思。史臣叙说,武王自孟春癸巳日起兵伐商,至于戊午日,乃引兵从孟津渡河,暂驻于河北地方。是时列国诸侯,也都领兵前来,到此会齐,听武王的号令。武王乃拊循其众,发令以誓戒之,因申告以伐商之意。
【原文】 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联言。
【直解】周家起于丰镐,在今陕西地方,故谓之西土。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自西方来的众将士,都来听我的言语。”
【原文】“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犂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
【直解】惟日不足,是终日为之,而犹为不足。力行,就是惟日不足的意思。无度,是无法度。播,是放。犁字与黧黑的黧字通用,是老人面上的颜色。酗,是醉后发怒。无辜,是无罪的人。吁天,是告天。武王欲数商纣之恶,先举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人之趋向不同,而其勇为之心则一。有一等为善的吉人,意念所向,惟在于善,孜孜汲汲,只是要干好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犹以为未足也;有一等作恶的凶人,意念所向,惟在于恶,孜孜汲汲,只是要干不好的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亦以为未足也。我观今商王受之所为,都是不循法度之事,而其为此不法之事,又著实力行,孜孜汲汲,无少厌怠。如老成的人,所当亲近者,彼则放弃之;罪恶的人,所当斥逐者,彼则亲比之。又且淫于色,酗于酒,以昏乱其精神,纵肆威虐,以戕害于百姓。此正所谓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者也。在下的臣子,见受之所为如此,亦皆习染化而为恶,各立朋党,相为仇雠,胁上权力,以相诛灭。其恶流毒于天下,那无罪受害的人,无处探诉,都只呼天告冤。故其腥秽之德,显闻于天矣。夫天道福善祸淫,岂能容此不善凶人哉!”
【原文】“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
【直解】武王说:“惟天惠爱下民,虑其生之未遂,则立君以长之;虑其性之未复,则立师以教之。其保养而全安之如此。人君居天之位,治天之民,必当仰体天心,以尽君师治教之责,庶无负于上天立己之意也。昔有夏之君桀,不能顺天惠民,顾乃恣为淫虐,流毒于下国。于是天心厌恶,乃佑命商王成汤,假手以诛之,而降黜夏命,迁于有商。夫天不容桀之残民者如此,今又岂容于受乎?则商命之将降黜也必矣。”
【原文】“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
【直解】浮字,解做过字。剥,是落。失位去国叫做丧。元良,指微子,微子本商之元子,而又有贤良之德,故称为元良。谏辅,指比干,比干常以直谏匡救其君,故称为谏辅。监,是视。协,是合。袭,是重。休祥,是吉兆。戎商,是加兵于商。武王说:“昔夏桀既以有罪见黜,今商王受之罪,比之于桀,则又过之。如微子者,本商之元子,又有贤良之德,彼乃遗落之,使其失位以去;比干者,以直谏匡救,彼不惟不听其言,又加以残虐之刑,至于剖心以死。天心久厌其恶,彼犹自谓己有天命,而骄纵自如;君德莫大乎敬,彼则谓敬不足行,而放恣无度;祭祀是朝廷大典,彼则以祭为无益,而敢于慢神;暴虐是人君大恶,彼则以暴为无伤,而忍于殃民。当时夏桀虽称无道,而观其所为,似犹未至于此,则受之罪,岂不有过于桀乎?夫前人之成败乃后人之明鉴,今商之所鉴视者,初不在远,惟在彼夏王桀耳。桀之有罪,天既命汤黜其命矣,今以商王受之多罪,天岂得不使我伐商以治民乎?且我于兴师之时,尝得吉卜,又尝得吉梦。梦与卜合重有休祥之应,此皆天意所寓,非偶然也。以是知伐商之兵,断乎其必胜矣。”
【原文】“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直解】十万叫做亿,十亿叫做兆。夷字,解做平字。夷人,是智识平等的人。乱臣,是能治乱的贤臣。周亲,是至亲。武王又说:“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有无。今受所统虽有亿兆之众,然其智识,都只寻常平等,无有奇才异能之士。又见商王所为无道,一个个都离心离德,不相联属,人数纵多,无可恃者。我所有拨乱反正之臣,虽止是十人。然个个能尽忠报主,与我同心同德。盖臣主一心,则虽寡亦可以胜众,上下离叛,则虽众亦不足畏矣。又观他同姓至亲,虽是众多,然都是凶人丑类,与他同恶相济的。岂如我这十臣,虽不尽是我之亲戚故旧,然都是仁厚有德的人,可以经邦济世,除暴安民者。”盖得道者多助,虽竦远者,可以为腹心干城;失道者寡助,虽至亲之人,亦将化为仇雠矣。此可见仁不以力,义不以众,商周之胜败,不于此而可决也哉!
【原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直解】自,是由。过,是责。往,是往伐商纣。武王又举天意民情所在,以见伐商之不容已,说道:“天人一理,上下相通。故善观天者,验之于民而已。今夫天,虽未尝有目以视人,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者,亦自我民之视以为视,民情之好恶,便是天心之祸福所在也;虽未尝有耳以听人,而于人之是非无所不闻者,亦自我民之听以为听,民心之向背,便是天心之去留所在也。夫上天寄耳目于下民如此,如今天下百姓每,都过责于我一人之身,说我不往正商罪,拯民于水火之中。观民心所向,而天意可知矣。我若不为天下除残去暴,则不但下拂民心,而且上违天意矣。伐商之往,岂容已哉!”
【原文】“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直解】扬,是奋扬。侵,是入。疆,是境界。凶残,指纣说。武王誓师将终,乃复鼓舞激励其众说道:“我之伐商,既在所必往,今日须奋扬我之威武,侵入彼之疆界,声罪致讨,取彼凶残之君而戮之,以救民于水火之中。虽罪止一人,而泽被四海,使我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昔成汤之功,所以称于天下者,以其除暴救民也。今我亦能取凶残以张杀伐,则除暴救民之功,亦将继汤而有光矣。尔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直解】勖,是勉。夫子,指众将士。武王誓师既终,又恐诸将士恃勇而轻敌,复戒勉之说道:“天下之事,以惧心处之者恒成,而以忽心乘之者必败。勉哉尔将士!无或以商王众叛亲离,不畏也,而遂轻忽之。宁可只说彼众我寡,恐敌他不过,而常存戒慎之意可也。所以然者为何?盖今百姓畏商之虐,懔懔乎不能自保,一旦闻我周之伐商,皆欢欣感戴,稽首至地以迎王师,有若崩摧其头角然。人心望救之切如此。所赖以拯捄保全之者,在此一举耳,而可不勉乎?呜呼!汝等其同以除暴救民为德,同以除暴救民为心,相与戮力致讨,一战而胜商,立定其克敌之功。则庶几,斯民免于凶虐,释懔懔之危,而得以久安于斯世矣。不然,将何以慰彼望救之民耶!”夫武王之誓师,既云戎商必克矣,而犹怀宁执非敌之忧;既云子有乱臣同心同德矣,而不忘一德一心之戒。圣人之重用民命,临事而惧也如此。
泰誓下
武王伐纣,即渡河将战,乃复誓戒将士。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下篇。
【原文】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直解】厥明,是明日。大巡,是周遍巡视。六师,是六军。史臣叙说,武王既以戊午日师渡孟津,至于明日,将趋商郊,临敌甚近。武王乃大巡六师,按行军垒之间,然后晓然发令誓戒众士,以齐一众志,而作其气焉。
【原文】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
【直解】西土君子,是西方从征的将士。显道,是明显的道理。五常,是五伦就指显道言。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来的西方众君子,各宜知悉。上天有明白显著的道理,赋之于人,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这五件道理,比类相属,散见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无不彰明较著。为君者当敬守此道,以为法于天下可也。今商王受身为纲常之主,乃亵狎侮慢此五常之道,荒弃怠惰,全然无所敬畏,上则自绝于天而天弃之,下则结怨于民而民畔之。夫君,天之元子,民之父母也。今悖理伤道,以至天怒民怨如此,我安得不奉天顺人以讨之乎?”
【原文】“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
【直解】斮,是砍断。朝涉,是清晨光渡水。胫,是脚骨。贤人,指比干。痛字,解做病字。奸回,是奸邪的人。正士,指箕子。妇人,指妲己。祝字,解做断字。武王数纣之恶说道:“商王受,于冬月见人有清晨渡水的,疑他脚骨何故耐寒,乃斫其脚而观之。恶贤人比干之强谏,发怒说道:‘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他既是圣人,其心窍必与常人不同。’乃剖其心而观之。大作刑威,任意杀戮,以毒病四海之人,无不横受其祸者。其所尊崇而信任的,都是奸邪小人,反放逐黜退那师保重臣,不加尊礼。于先王之典章法度,则屏弃之而不用。忠正之士,如箕子者,则拘囚之以为奴。把郊社事天地的大礼,都废了,不行修举;宗庙事祖宗的祀典,都忘了,不行享祀。惟专作奇异的技术、淫侈的巧物,以媚悦那所爱幸的妇人,荒淫侈靡,无所不至。夫剖贤人,囚正士,则君臣之义绝;不享宗庙,则父子之恩亡;黜师保,则师友之礼失;悦妇人,则夫妇之道乖。商王之悖乱天道,以自绝天如此。故上天不顺其所为,遂断绝其命,而降是丧亡。则我今日之举,乃所以行天之罚耳。尔众士其可不孜孜然勉力,奉我一人,以敬行天罚哉!”
【原文】“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
【直解】后,是君。独夫,是孤立无助的人,就指纣说。“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两句也是古语。肆,是发语辞。诞,是大。殄,是绝歼,是灭。迪字,解做蹈字。杀敌叫做果。致果叫做毅。登,是成。乃辟,是汝君。武王述商纣结怨于民之事,先引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小民之情,向背无常。以恩意抚恤我,则爱戴其上,奉之以为君主;若以威势凌虐我,则疾视其上,怨之如同寇仇。’由此言观之,今孤立无助的人,如商王受者,不知抚民之道,顾大作威虐,以残害于汝百姓,使汝父子兄弟不能相保,是乃汝世世的仇雠也。宁复可为汝君乎?我又闻古人说道:‘凡欲树立人之德,使有成就,务须多方培养,以致其滋长;欲除去人之恶,使无蔓延,务须将那首恶的人处治了,以绝灭其祸本。’今商王受正是众恶之本,所当先除者也。故我小子,倡义兴师,大以尔等众士,吊民伐罪,务绝灭汝之世仇,以除天下之祸本。尔众士其庶几齐心奋勇,蹈行杀敌之果,致果之毅,以成就汝君吊伐之功可也。尔若能蹈行果毅,而功绩众多,则我不吝高爵厚禄之赏,以酬尔劳;若是不蹈果毅,而怠忽偾事,则必有显戮示众,以彰尔罪。尔等可不思策勋定难,以自免于罪戾乎哉!”
【原文】“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
【直解】西土,指岐周丰镐之地,周之旧邦也。多方,是万方之地。武王誓师将终,又叹息说:“夫观商王所为,天人共弃之如此,则商家既有必亡之势矣。且尔众亦知我周家有必兴之理乎?当商之季,惟我文考,率兴以敬天,修政以仁民,圣德弃积于一身,而光辉发越于天下,就如日月大明,照临下土一般。东西南北,地虽至远,而其光之所被,举四方之众,莫不共仰其休。岐周丰镐,地为至近,故其德为尤显,而一方之人,莫不亲睹其盛。夫其德之所及如此,是以人心戴之,天命归之,惟我有周,宜其大受多方而有天下也。盖有大德者,必受大命。而我有文考之德,为之凭藉,则天下之大,自不能舍我周而他适矣。尔众之辅我以伐商也,又何疑哉!”
【原文】“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直解】武王说:“我文考之德,既足以兴周,则我今日伐商之举,唯凭藉先德而已。故我能胜受,不是我之威武,足以取天下也。乃惟我文考有德无罪,故为天所佑,而庇及后人耳。若不幸而受能胜我,却不是我文考之有罪,不足以得天下也。乃惟我小子德薄无良,故为天所谴,而辱及前人耳。然我文考之德,克享天心久矣。我今奉先德以伐有罪,又岂有不克之理哉!”
牧誓
牧是地名,在商之郊外,即今河南卫辉府城南地方。武王伐纣,兵至牧野临战之时,誓戒将士。史臣录其语为书,以牧誓名篇。
【原文】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直解】甲子,是二月初四日。昧爽,是天将明未明之时。杖字、秉字,都解做持字。黄钺,是黄金装饰的大斧。旄,是旄节。逖,是远。史臣记说,二月甲子日黎明时候,武王引兵到了商之郊外牧野地方,将与商兵交战,乃发誓命以戒勉将士。武王左手持着黄钺,右手持着白旄,以指麾众将士说道:“尔等皆西土之人,我以伐暴救民之故,率尔远行至此。”这是武王将誓而先慰劳之辞。
【原文】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直解】友邦冢君、御事已解见泰誓上篇。司徒、司马、司空是三卿,此时武王尚为诸侯,故未备六卿。亚,是大夫,以其为卿之次,故谓之亚。旅,是士,以其人众,故谓之旅。师氏,是官名,掌扈从宿卫之事。千夫长,是统领千人的将帅。百夫长,是统领百人的将帅。庸、蜀、羌、髳、微、卢、彭、濮是西南夷八国名,是时武王仗大义以伐商,故蛮夷之长,都率兵来会战也。称,是举。戈、矛,都是枪类,戈短而矛长。比,是并列。干,是盾,即今之遮牌。武王将发誓命,先叹息历呼从征之人以告之说:“我邻国的诸侯,与我本国的治事之臣司徒、司马、司空、亚大夫、众士、师氏之官、千人之长、百人之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之人,举执汝之戈戟,排列汝之干楯,树立汝之长矛,我将发誓命以告汝,宜审听之。”
【原文】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直解】牝鸡,是母鸡。晨,是报晓。索,是萧索。妇,指妲己说。肆,是陈。答,是报。王父,是祖。母弟,是同母之弟。迪,是道。武王誓师说:“我闻古人有言:‘鸡之为物,虽所以司晨,然牝鸡无晨鸣之理。若人家有牝鸡晨鸣,则阴阳反常,妖孽见兆,其家必主破败萧索。’可见阴阳有定分,内外有定体,妇人不可以预外事,亦犹牝鸡不可司晨也。今商王受,乃惑于妲己之嬖,好恶常罚皆决于其口,惟其言之是用,是所谓牝鸡而司晨者也。因此心志昏迷,政事缪乱,将郊庙的大祀都废弃了,不知天地祖宗之当报。将先王所遗同祖之弟,与同母之弟都弃绝疏远,不以道善遇之。却于四方多罪逃亡之人,乃尊崇而长养,亲信而任使。以是人为大夫卿士,分布要地,使之胁权肆毒,加暴虐于百姓,倚势犯法,为奸宄于商邑。其政事之昏乱,一至于此,皆以荒于女色,不恤国政之故。夫牝鸡晨而家索,妇言用而国亡,此理之必然者矣。”
【原文】“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
【直解】发,是武王名。愆,是过。夫子,称众将士。勖,是勉。武王说:“商王受之肆行无道,神人共愤,乃天讨之所不赦者。今我小子发,兴兵伐商,惟以敬行天罚而已,非得已而用之也。故今日之战,当以节制为尚,不以多杀为功。其进而迎敌,不过于六步、七步,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进焉。尔将士勉哉!无或乘胜而轻进也。其战而杀敌,少不过于四伐、五伐,多不过于六伐、七伐,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伐之。勉哉尔将士!无或乘怒而贪杀也。”
【原文】“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直解】桓桓,是威武的模样。虎、貔、熊、罴,是四样猛兽。迓,是迎击。奔,是走来投降。武王又说:“兵不勇则无以克敌。尔将士庶几振桓桓之威,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以奋击于商郊之地,不可有所退怯也。然过勇则不免滥杀,惟当于凶残者取之,抗拒者诛之。若有能知顺逆之理,奔走来降者,即当容纳,勿一槩迎击之,以劳役我西土之人。勉哉尔将士!其武勇是奋,而杀降是戒可也。”
【原文】“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直解】武王誓师将终,又戒勅之说:“尔等将士若于我之命而有所不勉或轻进或贪杀,或无勇而杀降,是违号令而失纪律也。则军有常刑,必戮及尔身,罔有攸赦矣。可不戒哉!”按:此篇武王之所以誓师者,皆本之以仁义,而出之以节制,行阵有礼,赏罚有信。夫以至仁伐至不仁,而谨戒如此,此其所以为王者之师也。
武成
这一篇是史臣记武王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治兴太平,自伐商以至归周,始终规模次第,以总叙武功之成,故取武成二字名篇。旧编前后失序,今从蔡沉所定。
【原文】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直解】一月,是正月。旁,是近。魄,是月体黑暗处。每月朔后,则明生魄死,故初二日叫做旁死魄。翼日,是明日。史臣叙说,惟一月壬辰月旁死魄,越明日癸巳,武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举兵以往征伐商纣,其始事如此。
【原文】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直解】厎商之罪,是极数商纣的罪恶。有道,是周家先世祖父有道德者。发,是武王名。逋逃,是犯罪逃避的人。略,是谋略。俾字,解做从字。史臣叙说,武王将兴问罪之师,乃先举告神之典,极数商纣的罪恶,告于皇天后土,及所过名山大川之神,其祝词说道:“惟我周家先世有道的曾孙周王发,将欲兴师大正有商之罪。今商王受虽居君位,全无君道。天生物类以资人用,受则暴恣殄绝,全然不知爱惜;百姓是邦本,受则酷害戕虐,全然不知抚养。身为亿兆之主,不知明刑勅罚,以诛锄奸宄,保安良善,反收留那四方有罪在逃之人,与他做主,而有司莫之敢捕之。如鱼之聚于深渊,兽之聚于林薮一般,岂不乱政坏事哉!夫商罪之当正如此,但拨乱而反之正,必须得人辅佐,方可举事。今我小子既得仁厚有德的人,抱济世安民之略者,故敢敬承上帝之意,而为吊民伐罪之举,取彼凶残,遏绝乱谋。惟时内而华夏冠带之国,外而蛮貊化外之邦,无不相率从顺我周。同力伐商者,虽是人心共愤,不约自同,但兵凶战危,何敢自恃。惟尔天地山川之神,同以佑民为心,其尚于冥冥之中,辅我战胜攻取,以救济兆民,而出诸水火。毋使为商所胜,以为尔神羞辱可也。”
【原文】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直解】陈字,与阵字通用。休命,是天心佑助的美命。若林,是人众如树林一般。北,是败走。杵,是木杵。箕子谏纣不听,佯狂为奴,身被囚系。比干强谏,剖心而死。商容贤臣,为纣所废。式,是在车上俯身恁轼以致敬也。鹿台、钜桥,是纣藏积钱粮的去处。大赉,是普施恩泽。史臣叙说,武王率伐商之师,于戊午日,东渡孟津河,癸亥日,列陈于商国之外,顿兵少息,等待上天的美命。甲子日天将明未明之时,商纣率领其军旅,众多如林,与武王会战于牧野之地。然是时,纣兵虽多,而离心离德,无一个肯向前与周兵对敌的,前面的人马,都倒戈内向,反攻他后面的人,奔走蹂践,自相屠戮,杀得血流遍野,虽木杵弃在地下的,也漂将起来。盖纣素无道,积怨于人,人心叛之,不战自败。所以武王的兵,但披着兵甲一行,而天下遂已大定,无事于再举之劳。盖以至仁而伐不仁,其易如此。于是将纣所行的虐政,尽行改革,只依着商家先世的旧政而行。释放了太师箕子之囚,封表少师比干坟墓,经过贤人商容的门闾,则恁轼以致敬。盖此三人,皆商之忠臣,为纣所囚戮废弃,故武王皆加礼焉,以慰人心也。又将鹿台地方所积的财物都分散之以赒贫乏,钜桥仓中所贮的米粮都发将去以赈饥民。盖纣之所积,皆横征于百姓者,故武王仍散之于民,以苏穷困也。夫天下苦纣苛虐久矣。及武王除残去暴,显忠遂良,赈穷周乏,这等大施恩泽于天下,所以天下万姓,无一人不心悦诚服,爱戴武王,愿其长为生民之主也。
【原文】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直解】哉字,解做始字,初三日月始生明,故叫做哉生明。丰,是周之旧都。华山、桃林,都是地名。服,是用。史臣叙说,武王先以一月二日自周伐商,到是四月三日月始生明之时,克商而归,至于丰镐旧都。以戡定祸乱,固赖于武,而兴致太平,则贵于文。向焉为天下除残去暴,不得已而用兵。今天下已定,正当修明政教,与民休息之时。乃偃其威武,而修文德。昔日所用的战马,都发归于华山之阳;任载的牛,都牧放于桃森之野。明示天下的人民,使知从今以后,与百姓同享太平,不复兴兵动众,再用此物矣。盖是时商政暴虐,虽望时雨之师,而人心厌乱,终苦干戈之扰。故武王汲汲于偃武修文者如此,可见用兵非圣人意也。
【原文】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直解】每月望后,则月体黑魄复生,故叫做既生魄。庶邦冢君,是四方诸侯。百工,是卿大夫。史臣叙说,四月望后月既生魄之时,四方诸侯,及在朝的百官,都推戴武王为天子,相率而受命于周。盖武王至是始伐商而为天下主也。
【原文】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
【直解】骏,是速。豆笾,是祭器。柴,是燔柴祭天。望,是望祀山川。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归,至于宗周,乃择丁未之日,举祀典于祖庙。凡天下诸侯,近而邦甸,远而侯卫,莫不骏奔走,执豆笾,来助祭于庙,毋敢后者。越三日庚戌,又燔柴以祀天,望秩以祀山川。盖前者伐商,曾受命于先王,祈助于神祗,至是天下已定,故次第六举行郊庙之祀,用大告武功之成,且以谢答神佑也。
【原文】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
【直解】群后,是众诸侯。先王,是后稷。诞,是大。膺,是受。方夏,是四方华夏之地。武王既受命而为天子,乃举其先世积累开创的事,以告谕天下众诸侯,先叹息而呼说道:“昔我先王后稷,在唐虞时有教民稼穑的大功,始受封为诸侯,建邦开国于有邰之地。传到曾孙公刘,又能培养笃厚,以继前人的功业。自公刘传到九世孙太王,积德行仁,民心归附,始基立兴王之迹。再传王季,又克自抑畏,勤劳王家之业。至我文考文王,光于四方,显于西土,其德愈盛,其功愈大,用能成就前人的功勋。虽位为西伯,实已大受上天之命,抚安方夏之民。当时大国诸侯强梗难制的,皆畏惧文王之威力,而不敢放肆;小国诸侯柔弱不振的,皆怀念文王之恩德,而赖以存立。盖威德日著而天下日益归服。惜乎九年而崩,大统未集。故今日我小子之举,不过以承顺先人之志,以除暴安民耳。”
【原文】“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
【直解】成命,是黜商之定命。肆,是遂。绥,是安。士女,譬如说男女一般。篚,是竹器。玄黄,是色币。附,是归附。武王又说:“天心厌商,命我文考除之,虽大统未集,固已一成而不可易矣。故我敬顺上天成命,遂举东征之师,以安定有商的人民。商民喜周之来,都用筐篚盛着玄色黄色的币帛相迎,以明我周王有吊民伐罪之德。夫民心所在,即天意所在。今商民喜周之来者,盖由上天美意,鼓舞震动于民心。故民皆归附于我大周国,备物以迎王师,自不容已耳。然则我今日之有天下,实我祖宗缔造有素,天命攸归,而岂予之功哉!”
【原文】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直解】垂拱,是垂衣拱手,无为的意思。史臣又记武王政治的本末说道,武王克商之后,偃武修文,其经纶天下之迹,虽不可悉数,略举其大者言之。其列爵以五等:公、侯、伯、子、男。其分地以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其建立庶官,则惟贤而有德者用之,而不肖者不得以幸进。其居位任事,则惟才而有能者使之,而无才者不容以滥及。其所最重者,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率之以亲、义、序、别、信,五典之教,与夫力田足食、死丧祭祀之礼。盖纲常伦理,风化所关,而养生送死,人道之大,故王政以此为重也。凡出一令,必守之以信,而终始不渝;凡行一事,必裁之以义,而动无过举。有德者,则尊显之,而命德之典,不加于匪人;有功者,则厚赏之,而酬劳之具,不容以滥冒。夫分封有法,则万邦怀;官使有要,则庶政和;五教修,则百姓亲;三事举,则民风厚;信义立,则人心知所励;官赏行,则人心有所劝。武王经理天下,其宏纲大要,备举而尽善如此。故不必有所作为,但垂衣南面,端拱穆清,而天下自治矣。然此数语,不独武王所以开有周一代太平之业,自古帝王致治之规,举不外此。图治者宜留意焉。
洪范
洪字,解做大字。范,是法。昔夏禹治水成功,神龟出于洛水之中,背上有文,自一数以至于九。大禹演而为九畴,备载着治天下的大法,故谓之洪范。及周武王访道于箕子,箕子乃敷陈其义以告武王。史臣记其辞,遂以洪范名篇。
【原文】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直解】祀,是年。王,是武王。访,是问。箕,是国名。子,是爵。史臣叙说,武王十有三年春,既克商而有天下。既位之初,他政未遑,惟汲汲以求贤问道为首务。那时商家有个贤人,叫做箕子,有大学问,深知古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武王遂亲屈万乘之尊,就而问之。盖以师道尊之,不以臣礼相待也。
【原文】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直解】阴骘,是默定的意思。相,是辅相。协,是合。居,是道理所当止的去处。彝伦,是常道。武王问道于箕子,先叹息而称呼之,说道:“上天之与下民,势若相悬,而冥冥之中,凡斯民之受形赋性,类聚群分者,悉隐然默有以妥定之。然天虽有意于定民,而不能以自为。若是辅相上帝,奉天命以行事,使民生日用,悉合于所当居止之理,常定而不乱者,则王者之事也。今我固身任是责者,不知何以能使这常道,灿然流布于天下,各得其叙,用以慰上天阴骘之心,而无负君师克相之任乎?”
【原文】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直解】陻,是塞。汨,是乱。陈,是列。畀,是与。畴字,解做类字。九畴,是其类有九。斁,是败。箕子因武王问道惓惓,遂告之说道:“古先圣王治天下的道理,无过洪范九畴,然这九畴之垂于世,也有个缘由。我闻在昔唐尧之时,洪水为患,使鲧治之。鲧乃用其小智,作是堤防以陻塞水道,以致水患不平,汨乱了五行的陈列,不顺其性。故上帝震怒,不与他这大法九章,遂无以纲维世道。常道所以败而失叙,鲧因是得罪而殛死矣。禹乃继鲧而起,顺水之性而治之,以至地平天成,五行顺布。由是天鉴其德,于洛水中现出一个神龟,背上有文,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其中。禹因次其数,为大法九章,各以类相从。然后经世宰物的条件,灿然毕具,斯常道之所以叙而无违也。自禹以来,相传治天下的大法,不外于此九者,盖天所赐也。今王欲知彝伦之叙,亦当于此求之。”
【原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直解】这一节是九畴之纲。农字,解做厚字。协,是合。五纪,是五件历法所以统纪天道的。建,是立。极,是标准的意思。乂,是治。稽疑,是卜筮以决疑。念,是省验。庶征,是灾祥之类,各有征应。向,是使人向慕。威,是使人畏惧。箕子说:“当初夏禹即洛书之数而叙畴,从一数起,叫做五行。盖天生五行,民并用之,有不可以一日缺者,这是第一畴。次二,叫做敬用五事。盖五事,乃修身之要,人君欲敬修其身,须用此五事,这是第二畴。次三,叫做农用八政。盖八政乃养民之具,人君欲厚民生,须用此八政,这是第三畴。次四,叫做协用五纪。盖天道参错而不齐,人君有五件历法,以为之统纪,而天始不能违,此人合天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四畴。次五,叫做建用皇极。盖臣民涣散而难一,人君有大中至正之极,以为之标准,而人始知所从,此以身立教者之所必用也,这是第五畴。次六,叫做乂用三德。盖治道不可偏执,或用刚,或用柔,或刚柔参和,因时制宜,以合乎中,而后天下之事治,这是第六畴。次七,叫做明用稽疑。盖大事不能无疑,必用卜筮以决其疑,吉凶动静,参乎神谋,而后能成天下之务,这是第七畴。次八,叫做念用庶征。盖人事有得失,则天道之休咎应之,人君欲省念其所行之得,必用众祥之征以为考验,这是第八畴。次九,叫做向用五福,威用六极。盖人事有善恶,则天道之祸福应之,人君欲使天下向慕而为善,必用五福以劝之,欲使天下畏惧而不为恶,必用六极以惩之,这是第九畴。天道莫大于五行,故以五行为首。人道莫大于五事,故五事即次之。修身然后可以治人,故次之以八政。王政必奉乎天时,故次之以五纪。人君中天下而立,上以敬顺天道,下以奠安民生,兆民万姓,莫不取则焉,故次之以皇极,而居乎九数之中。人君虽以身立教,而亦不得不佐之以刑赏予夺之权,故次之以三德。事有不能决者,则举而听之于天,故次之以稽疑。庶征,则天之所以启告乎人,五福六极,则天之所以祸福乎人,皆人君之所当知也,故又次之以庶征,而终以福极焉。此九畴自然之序,帝王治天下之大法,尽具于此。天之所以锡禹者,亦神矣哉!”
【原文】“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直解】此以下是九畴之目。爰字,解做于字。五谷初种时叫做稼,妆敛时叫做穑。作,是为。箕子衍五行之畴,说道:“洛书之数,首曰五行。五行之目,水为第一。盖万物成形,莫不由微而至著,故五行次序,亦以微著为先后。水乃天一所生,为体最微,故居第一。火乃地二所生,为体渐著,故居第二。天三生木,为形充实,故居第三。地四生金,为体坚固,故居第四。天五生土,体质最大,故居第五。其为序如此。然各一其质,则各一其性。水为性润泽而又下行,故曰润下。火为性炎热而又上升,故曰炎上。木之性则屈曲而又耸直,故曰曲直。金之性则可顺从而又可改革,故曰从革。土以生物为性,而所生莫盛于五谷,故于是可以种而稼,熟而穑焉。然各一其性,又各一其味。水惟润下,故浸渍而为咸。火惟炎上,故焦灼而为苦。木性曲直,则气郁而成酸。金性从革,则气烈而成辛。至于稼穑性禀中和,则其气味独为甘美。此皆成于造化之自然,而切于民生之日用者也。人君于此五行者,果能裁成辅相以尽调燮之功,则五气顺布,六府孔修,而所以左右斯民者,其责无不尽矣。”
【原文】“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直解】从,是顺。睿,是通微。肃,是严整。乂,是条理。哲,是智。谋,是度。圣,是无所不通。箕子衍五事之畴说道:“洛书之数,二曰五事。五事之目,貌为第一。盖人禀造化五行而生,其人事发见,先后亦以五行之序为次第。初生时,精之所凝,有形有色,而为貌,貌属水,故居第一。既生后,气之所发,有声有音,而为言,言属火,故居第二。由是精显于目,则见物而能视,视属木,故居第三。由是气藏于耳,则闻声而能听,听属金,故居第四。由是精气聚于心,则有知有识,而能思,思属土,故居第五。其序如此。五体既备,五德自具。貌之德,齐庄中正而为恭。言之德,顺理成章而为从。视之德,无所不见而为明。听之德,无所不闻而为聪。思之德,心通乎微,而为睿。五德既具,五用自彰。容貌惟其恭敬,则临民之际,有威可畏,有仪可象,而截然其严整。言语惟其顺理,则出令之时,不伤于易,不伤于烦,而秩然其有条。视远惟明,则不薮于所见,凡人情物理,无不洞照,而为天下之大智。听德惟聪,则不惑于所闻,凡是非可否,都能裁度,而为天下之善谋。思虑惟能通微,则清明洞达,存神应妙,将无所不通,而为天下之至圣。人君于此五者,若能随事尽理,则身修道立,而可以为天下法矣。然貌言视听思,事虽有五,而以思为主;恭从明聪睿,德虽有五,而以敬为主。盖能思,则视听言动之间,方知所省察;能敬,则身心动静之际,乃有所持循。诚之于思,而又主之以敬,圣学始终之要在是矣。”
【原文】“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直解】货,是财货。司空,是掌邦土之官。司徒,是掌邦教之官。司寇,是理刑之官。宾,是接待宾客。师,是师旅。箕子说:“洛书次三,八政之畴。第一件是食。盖食者民之所赖以为生,而制田里,教树畜,以开足食之原者,乃王政之首务也,故居第一。第二件是货。盖货者民之所资以为用,而惠工商,通货贿,以利斯民之用者,乃王政之不可缓也,故居第二。食货既足,不可不思报本,故第三件是祭祀。修礼物交神人,所以报本也。祀典既举,不可不奠其居,故第四件是司空之政。造疆场,定庐舍,所以奠居也。民之逸居者,不可以无教,故第五件是司徒,使之敷教以化民。教之不率者,不可以无刑,故第六件是司寇,使之掌刑以弼教。内治修矣,外治不可不举也,故第七件曰宾礼之政。而怀诸侯,来远人,以通天下之情者在是矣。文教备矣,武威不可不振也,故第八件曰师旅之政。而征不庭,讨有罪,以防天下之患者在是矣。这八政虽有缓急先后之不同,要之皆切于民,而不可缺一。人君能举而措之,尚何民生之不厚哉!所以说农用八政。”
【原文】“四、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直解】辰,是日月交会的去处。历数,是推算天象的定数。箕子说:“洛书次四,五纪之畴。第一件叫做岁。盖天道运行,本有一寒一暑之序,因而定之为春夏,为秋冬,合四时以成一岁,而天运可纪矣。岁无不统,故居一。第二件叫做月。盖月行于天,本有生明生魄之候,因而定之为晦朔,为弦望,合三十日以成一月,而月行可纪矣。月统于岁,故居二。第三件叫做日。盖日有出没,则因之以辨昼夜,日有先后,则因之以次甲乙,而日于是乎可纪矣。日统于月,故居三。第四件叫做星辰。盖因星宿有动止,则别为经星纬星之名,因日月有交会,则分为周天十二辰之次,而星辰于是乎可纪矣。星辰乃日月之所经行,故居四。第五件叫做历数。盖岁月日星辰之在天,其盈缩迟疾,本都有个定数,则因其自然之数,制为一定之历。于其常行也,有推步之法,于其变动也,有占验之法,而天道之始终,于是乎可纪矣。历数所以总岁月日星辰者,故居五。人君能用此五者以合乎天,则顺时可以立政,而因天可以验人矣。所以说协用五纪。”
【原文】“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
【直解】皇,是君。极,是至极可以为法的道理。建,是立。敛,是聚。五福,是寿、福、康宁、好德、考终。敷,是布。锡,是与。保,是保守。箕子衍皇极之畴说道:“洛书次五中数,如何叫做建用皇极?盖人君一身,乃天下臣民的表率,凡纲常伦理,言动事为之间,必须都大中至正,尽善尽美,立个标准在上,然后天下之人,皆仰之为法则,所以说建其有极。夫作善降祥,有德获福,此天道之不爽者。人君既尽道以为民极,则天心佑助,百顺咸聚,而五福之集于其身者,就似自己敛聚来的一般,所以说敛时五福。然这皇极之理,乃天下人同有的,人君为亿兆君师,岂徒自善其身而已哉!又必将这人人本具至极的道理去化导天下,使天下百姓每都效法君上,修德行善,也都个个获福。则我这五福,亦与天下共享之,就似我布散与他的一般。所以说敷锡厥庶民,是君之与民同福者如此。由是天下之民,见修德行善的,都得了为善之利,莫不观感动慕,把君上教他这至极的道理,亦相与保守,不敢失坠。民安于下,则君身益安于上,顺气流通,海内清和咸理矣。所以说锡汝保极,是民之与君同福如此。夫人君通天下为一身,必与天下同归于德,而后其德为全;亦必与天下同受其福,而后其福为备。若君德有一毫亏欠,则无以安享全福,而化成天下。若万方有一民未化,亦是福泽未遍,而分量为有歉矣。君天下者,其尚加意建极之义乎!此九畴以皇极为主,而居于中五之数也。”
【原文】“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
【直解】淫朋,是邪党。人,是有爵位的人。比德,是私相比附。箕子又说:“皇极之理,虽通于民,而倡率之机,全系于上。故凡天下的庶民,都循礼于法,各安生理,不交结那淫邪的朋党,以相聚为非;在朝有爵位的人,也都奉公体国,各修职业,无有私立党与,暗相比附,而诬上行私者,是岂无自而然哉?皆由人君执中守正,以身作极于上,可以为万民之表率,百官之仪刑,故臣民咸有所感发兴起,而心术自端,趋向自正耳。若君身上有一毫道理未尽到至极的去处,而徒以法制禁令强教天下,又岂能感化得天下臣民尽无淫朋比德之私乎?信乎君之不可不建极也。”
【原文】“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
【直解】有猷,是有谋虑。有为,是有干才。有守,是操守廉洁。念,是眷念。罹字,解做陷字。咎,是过恶。受,是不弃的意思。康,是安和。福,指爵禄说。箕子告武王以造就人才之法,说道:“君能建于上,固足以感化乎下矣。然人之资质有高下,观感有浅深,若不委曲而造就之,则无以使之尽归于皇极。故凡此庶民之中,有识见会谋事,有才力能干事,又且操守廉洁,义不苟取。这是上等的人才,入可以辅佐朝廷,出可以宣力四方者。汝不但宠以爵禄而任用之,尤当加意眷念,常常记在心上,不可忘也。又有一般人,质有所偏,虽未能合乎皇极中正之理,却亦不敢放纵为非而陷于过恶。这是中等的人才,进之则可与为善,弃之则或流于恶。人君也须包含容受,设法教育,不可便拒绝了他。若他能感容受之恩,而加进修之力,虽未必翕然丕变,纯然有得,但观其色之安舒和悦,而近于有道之容,发于言则每每自说我能好德,而喜谈乐道之不置,这等便是向上学好的人。汝于此人,便当加之以爵禄而锡之以福。盖天下之人,上等者少,中才者多,造就作养,皆得其用,固不必责备而过求之也。夫既有因才之教,而又有彰善之典,将见惟时庶民,皆奋于感恩,乐于从善,斯能悉归于惟皇之极,而所谓锡汝保极者在是矣。人君欲造就人才,以化成天下,可不于此加之意哉!”
【原文】“无虐茕独,而畏高明。
【直解】虐,是轻弃的意思。茕独,是孤寒无依的人。高明,是势位尊显的人。箕子又说:“人君之于臣民,固当有造就之法,而其行法,又不可有偏私之心。盖庆赏之典,施于善良,黜罚之法,加于邪恶,惟当观其所行之善恶,岂宜论其势分之类崇卑。但有能好德而趋于皇极的,便是善人,便当念之受之,而锡之以福,虽是身世孤寒茕独的人,亦不可以其微贱而轻弃之也。若有比德而悖于皇极的,便是恶人,便当夺之黜之,而加之以法,虽是势位烜赫高明的人,亦不可以其尊显而畏惮之也。夫茕独者,人之所易虐也,而劝善之恩及焉,则非茕独者可知矣,人又何惮而不为善。高明者,人之所易畏也,而惩恶之法加焉,则非高明者可知矣,人又何恃而敢为恶。此王者之道,所以为至大至正,荡荡平平,而能造就臣民也。”
【原文】“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
【直解】人、正人,是都指在官之人说。羞字,解做进字。昌,是盛谷,是善。好,是和好。辜,是罪。箕子又说:“国事在于任人,人才最为难得,为君者不可不爱惜而成就之。如在官之人,有优于才能,足以应务的;有长于施为,足以任事的。这等的人,在己每自负其长,而于俗或致乖迕;在人恒忌其所有,而违之或俾不通。必须在上者,鼓舞振作他,使之加修其行,而尽展其才,庶几人乐为用,百务修举,而邦国有昌盛之休矣。然不但如此,凡有所资而后劝者,中人之情也。若此在官有能有为的人,又必使他俸禄优厚,有所仰给,不以内顾累其心,然后可责其进行而为善。苟廪禄不继,俯仰不给,不能使其和好于家,则此人之心,亦将夺于身家之谋,虽有才能,何暇为国尽力,且不免于罪戾矣,况望其能为善乎?此所以不可不富之也。然富乃所以养贤而非可以滥及。苟徒以其在官之故,于其无能无为而不好德者,汝亦槩与之以禄焉,则为汝滥用咎恶之人,而反贻害于邦国矣,此又汝之所当戒也。”
【原文】“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直解】这一章是将皇极的道理敷衍为训辞,使为臣民者,都歌咏之以消其邪罔,而归于中正。其辞都谐音韵,如今之箴颂诗歌一般。无字,都是禁止之辞。偏,是不中。陂,是不平。作好、作恶,是好恶不顺自然,而有心以为之的意思。党,是不公。荡荡,是广远。平平,是平易。反,是倍常。测,是不正。会,是会合。归,是归宿。箕子说:“王者以大公至正的道理建极于上,以为臣民法则,又衍为训辞以告之说道。这皇极的道理,本是人人可以遵行的,但人往往为私意间杂,则其意念便不公平,而处事亦不停当,便与皇极的道理相背了。凡尔臣民,其存诸心者,无或不中而至于偏,无或不平而至于陂,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义而与时宜之可也。无有意以为好,而纵一己之私喜,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道,而好所当好可也。无有意以为恶,而纵一己之私怒,惟当遵王者所行的正路,而恶所当恶可也。其见诸事者,无或偏而不中,党而不公,以自流于狭小,试观王者之道,何其荡荡然示人以广远也;无或不公而党,不中而偏,以自沦于倾邪,试观王者之道,何其平平然示人以坦夷也;无或反而倍常,侧而失正,以自累于私曲,试观王者之道,何其正大直率,示人以无私也。夫王义、王道、王路,本是天下固有的道理,只为私意间隔,遂与这道理相违,而不能会合为一。若是性情不偏,好恶都正,则意念所向,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融会,就如水之会流一般,将合异为同矣。荡荡、平平、正直,也是天下同有的道理,只为私事迁移,逐与这道理相背,而无所归宿。若是中立无党,又能守常持正,则日用常行与君上所建之极,相为依归,就如水之归海一般,皆得其所止矣。尔为臣为民者,只是克去己私,便可以同进王道,由是而保极锡福,都在于此。此敷言之训,所以使人吟咏自得,而引天下同归于皇极者也。夫王者既以身建极而端化原,又设教以造就其才,又敷言以感动其心,其惓惓于天下臣民者,意何切哉!”
【原文】“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直解】皇极之敷言,是敷衍皇极的道理,以为言词,即上文无偏无陂一章便是。彝,是理之常。训,是教戒。帝,指天说。箕子既陈敷言之训,乃赞美之说道:“人君以极至之理,敷衍为言,以训告臣民,既戒其偏陂、好恶、偏党、反侧之私,又示以王义王道荡平正直之体,反覆咏叹,不一而足。其理则易知简能,皆切于民生日用,譬如菽粟布帛,一日也少他不得,是天下之常理也;其言则公平广大,有关乎人心世道,譬如蓍龟药石,万世也违他不得,是天下之大训也。夫天者,理之所从出也。今皇极之敷言,既纯乎理,则亦纯乎天矣。然则是为也,乃上帝之训,但其阴骘下民之意,不能自显于言,而王者代天以有言耳,所以说是彝是训,于帝其训。”
【原文】“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直解】光,是道德之光华。曰,是庶民的说话。箕子说:“敷言之训,既合乎天,则自感乎人。凡天下百姓每于这皇极之敷言,一竦动于听闻,莫不奉之以为训,而讽诵不忘,遵之以为行,而率由不悖。由是涵濡既久,感化益深,人欲日以消融,天理日以昭著。天子建极于上,其道德固有光华,而庶民之归极于下者,亦庶几乎帝德之光华,而与之仿佛。盖天子庶民,分有尊卑,而理无上下,既顺其理而不违,则亦近其光而不远耳。夫庶民至此,其所得于君者深矣。将见以其感激之意,形之为称颂之辞,莫不说:‘生我育我,莫如父母。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人,虽是父母教子以义方者,亦不能过,岂不是百姓的父母。君我长我莫如王者,今天子敷言以训吾民,要成就我每都做好百姓,其于王者代天理物之道,夫复何愧,岂不真是天下的王。’夫曰作民父母,所以亲之也,曰为天下王,所以尊之也,敷言之感人如此。观于庶民,而群臣之得于所感者,又可知矣。”
【原文】“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
【直解】克字,解做治字。友,是顺。燮,是和。箕子说:“洛书第六畴,叫做乂用三德。盖王者以身建极,虽由一理,以德治世,约有三端。其一是正直之德。盖中正而无偏邪,直道而无私曲,无思无为,垂拱而治,乃上德也,故居第一。其二是刚克之德。政尚严明,教先振作,谓之刚克,君德以刚为主,乃圣人所以宰制群动而齐一海内者也,故居第二。其三是柔克之德。政尚宽容,教先委曲,谓之柔克,以柔道理天下,亦圣人维世作人不可废者也,故居第三。夫三德之目如此,然其用则各因乎宜。若天下太平治安,人心风俗都好,这叫做平康之世,我则以正直之德治之,虽有政教之施,而无刚柔之用,与天下相安于无为,治之上也。但人之习俗气禀,每有不齐,而我之政教宽严,亦异其用,于是有正治之者焉,有反治之者焉。若遇着强梗不顺的人,则利用刚以治之,振之以威,加之以法,使之有所畏而不为恶;若是和柔委顺的人,则可用柔以治之,锡之以福,施之以恩,使之有所劝而为善。斯二者以刚克刚,以柔克柔,所谓正治者也。又有资禀沉深潜退,过于柔者,则激励而进之,柔而济之以刚,使之有所企而思及;有高亢明爽,过于刚者,则裁抑而退之,刚而济之以柔,使之有所俯而思就。斯二者以刚克柔,以柔克刚,所谓反治者也。然其为用虽有刚柔之异,治法虽有正反之殊,要不过矫其偏,去其薮,以同归于平康正直而已。譬之天道,秋冬春夏,舒惨异宜,而皆一元之所运;雨露雪霜,生杀异用,而皆化育之攸行。帝王所以代天理物,其道莫要于此。图治者宜致思焉。”
【原文】“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
【直解】辟,是君。玉食,是天子所用珍美之食。人字,指有职位的人说。侧,是不正。颇,是不平。忒字,解做过字。箕子说:“人君欲行抚世之大德,当操御世之大权,若非总揽乾纲于上,以致权柄暗移于下,又何以尽三德之用哉!故爵禄庆赏,所以施德于天下的,叫做福。这福,惟君得以作之。盖奉天道以命有德,乃天子之事也。刑罚征诛,所以示惩于天下的,叫做威。这威,亦惟君得以作之。盖承天意以讨有罪,亦天之子事也。至于珍贵玉食之奉,虽非人主之所尚,然万方之所以供一人者,品物为至贵也,亦惟君得以享之。盖居天位,食天禄,亦天子之事也。若在下为臣子的,于君上威福之施,不过奉行之而已,玉食之养,不过供献之而已。固无敢有窃君之福,以市私恩,无敢有盗君之威,以报私怨,亦无敢有僭用君之玉食,而越礼犯分,肆无忌惮者。若臣下而敢有作福、作威、玉食,则坏法乱纪,下陵上替,大乱之道,自此而生。在大夫有家者,必贻患害于而家;诸侯有国者,必致凶祸于国。由是大臣不法,则小臣不廉。凡在朝有职位的人,都习以成风,固反侧颇僻而不安其分。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凡在下的小民,亦相率效尤,僭妄过分,而逾越其常矣。夫以下于上,其害遂至于此。然则为君者,其可不操大权于己以表正万邦乎!”大抵治世三德,虽说刚柔并用,然君道还当主刚。故凡威福权柄之下移,皆优柔不断之为害也。箕子之告武王者,为意深矣。
【原文】“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
【直解】择,是选择。卜,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箕子说:“洛书次七畴,叫做稽疑。盖以国有大事,人君虽是内断于心,外询于众,然又必听之于神,而其疑乃决。故或卜龟以观兆,或揲蓍以起卦,稽考其吉凶之理,以定吾趋避之宜,皆所以决疑也。故谓之稽疑。然龟蓍之所以灵者,以其至公无私,故能通鬼神之情。则卜筮者,亦必得至公无私之人,而后能达龟蓍之意。故人君欲卜筮以决疑,必须简择那至公无私,心与天通的人,建而立之,为大卜大筮之官,使他专掌卜筮之事。遇着国家有大疑不决,乃命这人,或用龟以卜或用蓍以筮,庶几以至公之心,传至公之兆,可以定吉凶,可以成事业耳。苟非其人,岂可以轻命之哉!”
【原文】“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
【直解】这是卜龟观兆之法。雨,是滋润如雨一般。霁,是开明。蒙,是暗昧。驿,是络绎相连属的意思。克,是交错相胜的意思。箕子说:“卜之法,用火灼龟观其文理,以断吉凶。有其状滋润而如雨的,其兆属水;有其状开明而如霁的,其兆属火;有形迹疑似,蒙昧而不明的,其兆属木;有布散联绵,络绎而连属的,其兆属金;有横斜交错,如相克之状的,其兆属土。此五者,皆卜兆之体也,要之不外乎五行而已。”
【原文】“曰贞,曰悔。
【直解】这是揲蓍起卦之法。贞,是正。悔,是变动的意思。箕子说:“筮之法,用蓍草揲之,三变而成一爻,三爻而成内卦,又三爻而成外卦,合内外二卦而成一卦。内卦叫做贞,外卦叫做悔。如六爻之中,有遇着老阳老阴则变而为别卦,所谓之卦也。那初得的本卦,又叫做贞;后变的之卦,又叫做悔。盖贞者,正固不移之意。内卦与本卦,皆得之于先,卦之正也,所以皆谓之贞悔者,变动不一之名;外卦与之卦,皆成之于后,卦之变也,所以皆谓之悔。此二者,皆占卦之体也,要之不外乎阴阳而已。”
【原文】“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
【直解】凡字,解做总字。衍,是推衍。忒,是过差。箕子说:“卜兆占卦之体,合而言之,总有七件,雨、霁、蒙、驿、克、贞、悔是也。分而言之,则卜用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用贞、悔二卦。国家欲举大事,恐不能无过差,则假此卜筮以推究之,审吉凶得失之象,决从违趋避之宜,以求免于过差。是卜筮之体虽异,而其用则同也。”
【原文】“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
【直解】箕子说:“稽疑之法,既立至公无私之人,以作卜筮之官,及当占卜之时,又必每事使三人共占之,以相参考。如卜则三人同卜,筮则三人同筮,以观其吉凶之兆同异何如。倘三人皆以为吉,固断乎其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凶,而二人言吉,亦宜从其吉而行之。盖二人同,则吉胜于凶,虽有一人之异议,固无妨也。三人皆以为凶,固断乎其不可行矣。其或一人言吉,而二人言凶,亦宜从其凶而止之。二人同,则凶胜于吉,虽有一人之异见,未可恁也。以人言之多寡,测天命之从违,庶乎举措合宜,而过差可免矣。此用卜筮之法也。”
【原文】“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直解】大疑,是国家大事,疑惑难决者。内,是在内所行的,如祭祀等事。外,是在外所行的,如征伐等事。静,是守常。作,是动作。箕子说:“稽疑之道,固当取决于卜筮,而其理之是非可否,在吾心亦自有定见。是以国家有重大的事务,当行当止,疑而未决者,必先自己以道理事势,裁酌其可否。既谋之于心矣,犹以一人之识见有限,又咨访于卿士,集思广益,看朝廷上公议如何;又下问于庶民,广询博采,看阎闾间的众论如何;然后谋之于卜筮焉。盖人谋出于有心,不若蓍龟灵物至公无私,尤为可信,故既参之于人己,又质之于鬼神。乃命择立之人,循卜筮之法,灼龟以观其兆,揲蓍以玩其占,观其吉凶,以决吾之从违焉。若是这件大事,汝心料度,以为可行,是汝则从矣;及其卜之于龟,则有吉而无凶,筮之于蓍,又有休而无咎;问之在朝,而举朝卿士,皆无间言;问之在野,而举国庶民,皆无异议,是通幽明,合上下,无不翕然而大同矣。以此举事,将何所为而不宜哉!以言乎近,则多福集于君身,康宁强健,而安享太平之治矣;以言乎远,则福庇及于子孙,遭逢吉庆,而永保灵长之业矣。大同之应如此。若是谋之于己,汝之心既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卿士庶民,逆而未顺,然君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卿士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民情,逆而未顺,然臣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庶民之心从矣,而龟与筮皆从,虽君心臣意,逆而未顺,然民谋与神谋相合,亦为吉也。若是当汝心既从,而龟筮一从一逆,至于是卿士庶民,都逆而未顺,虽逆多顺少,本无可取,但筮短龟长,又与尊者之谋相合,惟用之以举事于内,亦可获吉,但举事于外则凶矣。若是龟筮呈兆,都与人谋相违,纵使君臣上下,皆无所逆,然鬼神不顺,百事难行,悔吝忧危,必有出于意料之外者,只宜静以守常,可保终吉,倘或有所作为,则必遇凶咎矣。夫谋虑必合于臣民者,不敢自用而取诸人,盖其公也;吉凶惟决于鬼神者,不敢自信而信于天,盖其慎也。人君用此以断天下之大疑,以定天下之大业,举动岂有不当者哉!”
【原文】“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
【直解】旸,是日。燠,是和暖。时,是时候。五者,指雨、旸、燠、寒、风五件说。备,是全备。叙,是应时候。蕃庑,是茂盛。极备,是过多。极无,是绝少。箕子说:“洛书次八之畴,叫做庶征。盖以天人之理,相为感通,但观天道之休咎,即可以验人事之得失,而其所验者又非一端,所以叫做庶征。庶征之目何如?自阴阳之气交,则蒸润而为雨;自阴阳之气散,则开霁而为旸;阴消阳长,则气暖而为燠;阳消阴长,则气冷而为寒;阴阳之气,相嘘相拂,则周旋鼓舞而为风。这雨旸燠寒风,都有恰好的时候。若此五气之来,皆全备而无欠缺,不多雨而少旸,不多燠而少寒,又且各应节序,如该雨时便雨,该旸时便旸,无一不当其时,是五气顺布而无乖戾矣。将见和气流行,品物生殖,虽众草至微,亦且畅茂条达,而极其蕃盛矣,况其他乎?若五气失调,节候乖错,或极备而伤于太多,则阴阳之气偏胜,而万物无以育其生,必至于凶灾,如雨多则涝,旸多则旱是也;或极无而伤于太少,则阴阳之气有亏,而万物无以遂其性,亦至于凶灾,如无燠则惨,无寒则泄是也。夫岁功之成否,系于五气之休咎如此,人君之于天道,岂可忽哉!”
【原文】“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晢,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直解】休征,是休美的征验。时,是及时。若字,解做顺字。咎征,是咎恶的征验。狂,是放荡。恒,是常。僭,是差。豫,是犹豫。急,是躁急。蒙,是愚昧。箕子说:“天道之或休或咎,非出于偶然而已,皆由人事有以感如之。人事有貌言视听思之分,天道有雨旸燠寒风之异,故人事修于下,则天必有休美的征验,各以类应。如动乎貌者,端庄严格叫做肃,是貌之德修矣。貌泽水也,而雨亦属水,其应则为雨泽以时而顺应之。发乎言者,顺理成章叫做乂,是言之德修矣。言扬火也,而旸亦属火,其应则为晴霁以时而顺就之。视无不明,而昭然其有智,是视之德修矣。视散术也,而燠亦为木之气,其应则为暄燠以时而顺应之。听无不聪,而渊然其有谋,是听之德修矣。听收金也,而寒亦为金之气,其应则为寒冷以时而顺应之。思能通微而德造于睿圣,是思之德修矣。思通土也,而风亦为土之气,其应则为风至以时而顺应之。夫五气节调,则化工顺运,此太平休美之事,所以谓之休征也。人事失于下,则天亦必有咎恶的征验,各以类应。如貌不能作肃,而至于狂荡,是貌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雨。盖淫潦无节有类于狂也。言不能作乂,而至于差谬,是言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旸。盖亢旱为灾,有类于僭也。明不足以决可否,或至犹豫而寡,断是视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燠。盖和柔之气多,有类于豫也。聪不足以审是非,或至躁急而寡谋,是听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寒。盖栗烈之气胜,有类于急也。睿不足以察几微,至于蒙昧而眩惑,是思之德不修矣,其应则为常风。盖阴霾之沴作,有类于蒙也。”夫五气不调,则凶灾立至,而有荒歉瘥疠之变,所以谓之咎征也。然此休征咎征之应,箕子亦从其类而槩分之耳。要之五事修,则五气皆顺;五事不修,则五气皆逆,若必曰貌专属雨,言专属旸,则亦胶固执泥而不足以语天人之际矣。此又读《洪范》者所当知。
【原文】“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
【直解】省,是省验。卿士,是大臣。师尹,是众职。箕子说:“人事之得失著于下,则天道之灾祥见于上,感应之理,昭然不诬。故凡为君为臣,有代天理物之责者,皆当视其休咎,以省察所行的得失,但其责任有尊卑之殊,故其所省有大小之异。王者欲省验自己的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岁之利害者征之。若通计一岁之间,风调雨顺,寒暑适宜,则可以验君德之修;或水旱频仍,灾异叠见,则可以验君德之失。盖王者至尊,无所不统,犹岁之统夫月日,其任大,则所系亦大,故王之所省者在于岁也。王之下有卿士,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月之利害者征之。以月终而考其月要,则气候灾祥,职业修否,槩可见矣。盖卿士各守其职,以赞王政,犹月之积而成岁,故卿士之所省者在于月也。卿士之下有师尹,师尹欲省验其得失,当于五气休咎,关系一日之利害者征之。以日终而考其日成,则天时顺逆,人事勤惰,槩可见矣。盖师尹各司其事,以承卿士,如月之中有日,故师尹之所省者在于日也。由是省之而和气应,则交相勉焉,而益善其所终;省之而乖气应,则交相儆焉,而益修其未备。分猷共念,上下一心,斯人事可以挽回天意,虽转灾为祥,亦不难矣。”
【原文】“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直解】无易,是五气各以时至而无所变易。乂,是治道。章,是显。箕子说:“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天人相与之际,有确乎其不爽者。故大而一岁之间,小而一月一日之内,凡雨旸燠寒风之时,一一都应候而至,无有变易其常度者,这是人事克修休征协应,其为效验,岂浅浅哉!故以岁功言之,则百谷因此成熟而三农乐,丰穰之庆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件件修明,法度彰而礼乐著矣。观之在朝,则贤才效用,凡俊民之隐伏者,皆乘时自奋,章显在位矣;观之在野,则室家胥庆,比屋之间,皆安居乐业,同享平治康宁之福矣。夫阴阳调而寒暑时,五谷熟而人民育,朝无废政,野无遗贤,此和气致祥之验,太平极治之时也。然必由君臣上下,五事克修致之,岂偶然之故哉!”
【原文】“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
【直解】微,是微伏不显。箕子又说:“若小而一日一月之间,大而一岁之内,凡雨旸燠寒风,都非时而至,变易其常期,此人事不修,咎征之应也。其为害当何如哉?以岁功言之,则百谷都不成熟,而饿馑荐臻矣;以治功言之,则政治昏乱不明,而国事日非矣。观之在朝,则贤俊隐遁,甘处侧微而无用世之志矣;观之在野,则民苦无聊,室家离散,而皆不得安其生矣。夫人事不修而咎征之应如此,固天道感应之当然,人君若能反身修德,则亦可转灾为祥,而咎征将变而休征矣。天人相与之际,岂其微哉!”
【原文】“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直解】箕子说:“王者与卿士师尹,其得失固征于岁月日矣。至于庶民,则其象如星。盖庶民无官守,无责任,亦无所省验,为休为咎,只系乎在上的人得失何如。其散处于下,如众星之附于天一般,所以说庶民惟星。然星宿之中,其气类相感,也都各有所好。箕星主风,故其性好风;毕星主雨,故其性好雨。亦如庶民之中,寒者欲衣,饿者欲食,鳏寡孤独者,皆欲得其所,其为好亦各有不齐也。夫星之布列于天,虽各有所主,而其成岁功,占气候,则又在乎日月之所经行次舍者而验之。日之行,极南至于牵牛,则为冬至;极北至于东井,则为夏至。月之行,立冬与冬至,经由黑道;立夏与夏至,经由赤道。观其运行,而寒暑之推迁者,可验矣。月行到东北而入于箕,则从箕星之好而为风,到西南而入于毕,则从毕星之好而为雨。观其所从,而气化之流行者可知矣。夫仰观于天,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森罗布列,莫微于众星。然至大者,每从乎至微者之所好;而至微者,有关乎至大者之成功。譬之庶民,其位虽卑,其分虽微,而卿士师尹,所以布朝廷之命令,以行乎下者,恒于斯,察四方之幽隐,以达乎上者,恒于斯。天道人事,一而已矣。故雨曜顺度,则三光全而风雨时;百官修职,则万民安而生养遂。王者如天运于上,安享无为太平之治矣。庶征之义大矣哉!”
【原文】“九、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直解】康,是身体康健。宁,是心志安宁。攸好德,是心之所好在德。考字,解做成字。考终命,是成其善终之正命。箕子说:“洛书第九畴,曰向用五福。是说为善者,天必报之以福,而所谓福者凡有五件。第一件是寿。盖人生必寿命长久,然后能享诸福,故寿居第一。第二件是富。盖人生必资财充足,然后有以养生,故富即次之。第三件是康宁。盖人虽有寿有禄,若身心不得安泰,则亦非福也,惟身体康健而无疾厄,心志安宁而无忧患,乃为真福,故康宁又次之。第四件是攸好德。盖人虽寿富康宁,若不知好善乐道,亦非福也,惟智识高明,所好在德,则心逸日休,自求多福,莫要于此,故攸好德又次之。第五件是考终命。盖诸福既备,善终尤难,必须顺受其正,以尽其天年,而不死于非命,乃为完福,故以考终命终焉。此五者,皆天之所以福善也。人君以此自劝,而建极于上,则能敛福于一身;以此劝臣民,而使之归极于下,则能锡福于天下矣。”
【原文】“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直解】凶,是不以善终。短折,是不寿。恶,是过刚。弱,是过柔。箕子又说:“洛书第九畴,又曰威用六极。是说为恶者,天必报之以祸,而所谓祸者,凡有六件极不好的事。第一件是凶短折。盖考终而寿,人之愿也,若是横遭凶害,而不以善终,或中道夭折,而寿命不永,人生之祸,莫大于此矣,故居第一。第二件是疾。盖无病而安,亦人之愿也,若是疾病缠绵,身不康健,则虽寿命常存,而其情则甚苦矣,故疾即次之。第三件是忧。盖人必心乐,然后身泰,倘忧愁抑郁,此心戚戚不宁,则虽身体无病,而其心则无聊矣,故忧又次之。第四件是贫。盖人必用足然后无累,倘贫穷空乏,不能自存,则俯仰无资,而其生亦甚窘矣,故贫又次之。第五件是禀性之过刚而为恶。恶则悍然不顾,而足以取祸,故又次之。第六件是禀性之过柔而为弱。弱则怯懦无为,而足以取辱,故又次之。这六件,凶短折的与寿考终命相反,疾忧的与康宁相反,贫的与富相反,恶弱的与攸好德相反,为善则获福如彼,为恶则获祸如此,可不鉴哉!然作善降祥,不善降殃,天道之报应,固昭然不爽。若赏善罚恶,执威福之柄,以劝惩天下,而助上帝之所不及,是又人君法天而不私者也。图治者宜思焉。”按:《洪范》一书,自古圣帝明王,治天下大经大法,举不外此,而其要则在于建用皇极。盖人君一身,乃天下臣民之所仰法,皇极建,而后可以布五行,修五事,举八政,协五纪,用三德,明稽疑,察庶征,作威福。故皇极居于五数之中,而为九畴之干,其无偏无陂一篇,又所以懋建皇极之中,圣学精微之奥也,伏惟圣明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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