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吕文靖公为相,章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李宸妃薨,章献秘之,欲以宫人常礼治丧于外。文靖早朝,留身奏曰:“闻禁中贵人暴薨,丧礼宜从厚。”章献遂挽仁宗入内。少顷,独坐帘下,召文靖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与?”公曰:“臣待罪宰相事,内外无不当预。”章献怒曰:“相公欲离间我母子耶?”公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也,丧礼宜从厚。”章献悟,遽曰:“宫人李宸妃也,且奈何?”文靖乃请治丧皇仪殿,太后与帝举哀后苑,百官奉灵{舆车}由西华门以出,用一品礼殡洪福寺。公又谓入内都知罗崇勋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异时莫道夷简不曾说来。”章献皆从之。后章献上仙,燕王谓仁宗言:“陛下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号恸毁顿,不视朝者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章懿。甫毕,章献殿殡,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宫,帝亲哭视之,后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者,以有水银沃之,故不坏也。帝叹息曰:“人言其可信哉!”待刘氏加厚。使仁宗孝德、章献母道两全,文靖公先见之明也。呜呼智哉!
吕文靖公致政,居郑州。范文正公自参知政事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过郑,见文靖公。文靖问曰:“参政出使何也?”文正曰:“某在朝无补,自谓此行欲图报于外。”文靖笑曰:“参政误矣。既跬步去朝廷,岂能了事?”文正闻其言,始有悔意。未几,除资政殿学士、知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时富韩公亦自枢密副使为河北宣抚使,将还朝,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四路安抚使。呜呼,文靖公既老,其料天下事尚如此,智数绝人远矣!
至和间,仁宗不豫,一日少间,思见宰执。执政闻召亟往。吕文靖为相,使者相望于路,促其行,公按辔益缓。至禁中,诸执政已见上,上体末平,待公久,稍倦,不乐曰:“病中思见卿,何缓也?”文靖徐曰:“陛下不豫,久不视朝,外议颇异。臣待罪宰相,正昼自通衢驰马入内未便。”帝闻其言,咨叹久之,诸公始有愧色。又文靖夫人因内朝,皇后曰:“上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夫人归,欲以十奁为献。公见问之,夫人告以故,公曰:“两奁可耳。”夫人曰:“以备玉食,何惜也?”公怅然曰:“玉食所无之物,人臣之家安得有十奁也?”呜呼,文靖公者,其智绝人类此。
孙文懿公,眉州鱼蛇人。少时家贫,欲典田赴试京师,自经县判状,尉李昭言戏之曰:“似君人物求试京师者有几?”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审官院。李昭言者赴调,见公恐甚,意公不忘前日之言也。公特差昭言知眉州。又公尝聚徒荣州,贫甚,得束修之物持归,为一村镇镇将悉税之。至公任监左藏库,镇将者部州绢纲至,见公愧惧。公慰谢之,以黄金一两赠其归。其盛德如此。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王丞相随未第时,同于嵩山法王寺读书。有一男子自言善相,曰:“王君,宰相才也。韩、李二君,皆当为执政。:王君官虽高,子孙不及韩、李二君之盛。”后韩参政之子绛、缜皆为宰相,维为参知政事;李参政之子淑领三院学士,有文名。两家子孙官学,至今不衰;王丞相之后微矣。异哉!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未第时,皆贫,同途赴试京师,共有一席一毡,乃割分之。每出谒,更为仆。李先登第,授许州长社县主簿。赴官,自控妻驴,韩为负一箱。将至长社三十里,李谓韩曰:“恐县吏来。”箱中止有钱六百,以其半遗韩,相持大哭别去。次举韩亦登第。后皆至参知政事,世为婚姻不绝。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庆历三年,范文正公作参知政事,富文忠公作枢密副使,时盗起京西,掠商、邓、均、房,光化知军弃城走。奏至,二公同对上前,富公乞取知军者行军法,范公曰:“光化无城郭,无甲兵,知军所以弃城。乞薄其罪。”仁宗可之。罢朝至政事堂,富公怒甚,谓范公曰:“六丈要作佛耶?”范公笑曰:“人何用作佛,某之所言有理,少定为君言之。”富公益不乐。范公从容曰:“上春秋鼎盛,岂可教之杀人?至手滑,吾辈首领皆不保矣!”富公闻之汗下,起立以谢曰:“非某所及也。”富公素以父事范公云。
薛简肃公知成都,范蜀公方为举子,一见爱之,馆于府第,俾与子弟讲学。每曰:“范君,廊庙人也。”公益自谦退。乘小驷至铜壶阁下,即步行趋府门。逾年,人不知为师客也。简肃还朝,载蜀公以去。或问简肃曰:“自成都归,得何奇物?”曰:“蜀珍产不足道。吾归得一伟人耳。”时二宋公有大名,一见,与公为布衣交。及同赋《长啸却胡骑》,公赋成,人争传诵之。公后为贤从官,其所立,温公自以为不可及也。呜呼,简肃公者,可谓知人矣。
胡先生瑗判国子监,其教育诸生皆有法。安厚卿枢密在席下。厚卿苦痫疾,凡聚立庑下、升堂听讲说,人众,疾辄作。先生使人掖之以归,调护甚至。厚卿登科,疾良愈。或以与王文康公苦淋疾,及为枢密使,疾自严正同。盖人之疾病随血气之通塞,气血既快,疾亦自愈也。先生每语诸生:食饱未可据案,或久坐,皆于气血有伤,当习射投壶游息焉。是亦食不语、寝不言之遗意也。程伊川曰:“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望之可知也。”国子监旧有先生祠,绍圣初,林自为博士闻于朝,彻去。
尹师鲁谪崇信军节度副使,移筠州监酒,得疾。时范文正公知邓州,闻于朝,乞师鲁就医于邓,仁宗许之。师鲁至,文正日挟医以往,调护甚备,师鲁无甚苦也。一日,文正偶以事未往,师鲁遣人招之。文正亟往,师鲁隐几端坐,已瞑目矣。文正伏而呼之,师鲁复开目,文正问曰:“何所见也?”师鲁从容曰:“亦无鬼神,亦无恐怖。”复闭目而绝。吕献可病,手书以墓铭委司马温公,公亟省之,献可已瞑目矣。公伏而呼之曰:“更有以见嘱乎?”献可复开目曰:“天下尚可为,君实其自爱。”遂闭目以绝。呜呼!大君子于死生去来不变盖如此,至于平生以道义相推重者,独不能忘也。
王懿恪公拱辰与欧阳文忠公同年进士。文忠自监元、省元赴廷试,锐意魁天下。明日当唱名,夜备新衣一袭,懿恪辄先衣以入,文忠怪焉。懿恪笑曰:“为状元者当衣此。”至唱名,果第一。后懿恪、文忠同为薛简肃公子婿,文忠先娶懿恪夫人之姊,再娶其妹,故文忠有“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之戏。懿恪早贵,文忠自选入馆职,谪夷陵时,懿恪已为知制诰,后入翰林为学士,尽转八座尚书。熙宁初,拜宣徽使,遍历藩府。元丰初召还,赴院供职,出判北京,特赐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如两府之所服者。懿恪以表谢曰:“横金三纪,未佩随身之鱼;剔带万钉,改观在廷之目也。”盖祖宗旧制:见任两府许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前任者非得旨不许。尚书翰林学士于御仙花金带上佩鱼者,元丰近制也,惟方团胯带乃可佩鱼,球露带,方团胯也。故曰近制也。文忠与懿恪虽友婿,文忠心少之。文忠为参政时,吏拟进懿恪仆射,文忠曰:“仆射,宰相官也。王拱辰非曾任宰相者,不可。改东宫官,以至拜宣徽使,终身不至执政。盖懿恪主吕文靖,文忠主范文正,其党不同云。
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一日,会于普明院,白乐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画像》钱相与希深而下,亦画其旁。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古。永叔自此始为古文。钱相谓希深曰:“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故有一书,谓之《都厅闲话》者,诸公之所著也。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又有知名进士十人,游希深、永叔之门生,王复、王尚恭为称首。时科举法宽,秋试府园醮厅,希深监试,永叔、圣俞为试官。王复欲往请怀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王复不行,则又曰:“解元非王复不可。”盖诸生文赋,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一日出长夏门,屏骑从,同步至午桥访郭君隐君,郭君不知为钱相也,草具置酒。钱甚喜,不忍去。至晚,衙骑从来,郭君亦不为动,亦不加礼。抵暮别去,送及门曰:“野人未尝至府廷,无从谒谢。”钱相怅然谓诸公曰:“斯人视富贵为如何?可愧也!”郭君名延卿,时年逾八十,少从张文定公、吕文穆公游,以文行称。张、吕二公相继入相,荐于朝,命以职官,不出。洛人至今呼为郭五秀才庄云。
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后钱相谪汉东,诸公送别至彭婆镇,钱相置酒作长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钱相泣下,诸公皆泣下。王沂公代为留守,御吏如束湿,诸公俱不堪其忧。日讶其多出游,责曰:“公等自比寇莱公何如?寇莱公尚坐奢纵,取祸贬死,况其下者!”希深而下不敢对,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时沂公年已高,若为之动。诸公伟之。永叔后用沂公荐入馆,然犹不忘钱相。或谓钱相薨,易名者三,卒得美谥,永叔之力云。贾内翰黯以状元及第归邓州,范文正公为守,内翰谢文正曰:“某晚生,偶得科第,愿受教。”文正曰:“君不忧不显,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内翰拜其言不忘,每语人曰:“吾得于范文正公者,平生用之不尽也。”呜呼!得文正公二字者,足以为一代之名臣矣。
狄武襄公青初以散直为延州指挥使,时西夏用兵,武襄以智勇收奇功。尝被发带铜铸人面,突围陷阵,往来如神,震畏慑服,无敢当者。而识达光远,贤士大夫翕然称之,尤为范文正、范忠献、韩正献诸公所知。文正公授以《春秋》、《汉书》曰:“为将而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武襄感服,自勉励无怠,后位枢密。或告以当推狄梁公为远祖,武襄愧谢曰:“某出田家,少为兵,安敢祖唐之忠臣梁公者。”又或劝去鬓间字,则曰:“某虽贵,不忘本也。”每至韩忠献家,必拜于庙廷之下,入拜夫人甚恭,以郎君之礼待其子弟,其异于人如此。郭宣徽逵少时,人物已魁伟,日怀二饼,读《汉书》于京师州西酒楼上。饥即食其饼,沽酒一升饮,再读书。抵暮归,率以为常。酒家异之,后亦以散直为延州指使。范文正公为帅,令主私藏,端坐终日不出门,文正益任之。韩魏公代文正公,宣徽又事之,魏公尤器重。屡立大功,进至副都总管。治平中,召为签书枢密院。杨太尉遂,微时为文潞公虞候吏,每燕会,太尉独不食余馔,他人与之,亦不顾。潞公以此奇之。公定贝州,太尉穴地道入城先登,受上赏。后官至节度使。苗太尉授为小官,时客京师逆旅中,未尝出行,同辈以为笑。后为名将帅,官节度使,两除殿帅。四人者,其功业、智勇、贫贱、遇合略相似,故并书之。
杜祁公少时客济源,有县令者能相人,厚遇之。与县之大姓相里氏议婚不成,祁公亦别娶。久之,祁公妻死,令曰:“相里女子当作国夫人矣。”相里兄弟二人,前却祁公之议者兄也,令召其弟曰:“秀才杜君,人材足依也,当以女弟妻之。”议定。其兄尤之,弟曰:“杜君,令之重客。令之意其可违?”兄怅然曰:“姑从之,俾教诸儿读书耳。”祁公未成婚,赴试京师,登科。相里之兄厚资往见,公曰:“婚已定议,其敢违?某既出仕,颇忧门下无教儿读书者尔。兄遗却之。”相里之兄大惭以归。祁公既娶相里夫人,至从官,以两郊礼奏异姓恩任,相里之弟后官至员外郎。任道司门为先公云。
余为潞州长子县尉,西寺中有王文康公祠,其老僧为余言:文康公之父,邑人也,以教授村童为业。有儿年七八岁,不能养,欲施寺之祖师。祖师善相,谓曰:“儿相贵,可令读书。”因以钱币资之。是谓文康公。后公贵,祖师已死,命寺僧因祠之。文康公最受寇莱公之知,因妻以女,居洛阳陶化坊,洛人至今谓之西州王相公宅云。有子益恭、益柔。益柔官龙图阁直学士,有时名。孙慎言、慎行、慎术,俱列大夫,皆贤,从康节先生交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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