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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亡决论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已。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夫八股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其使天下无人才奈何?曰:有大害三:

其一害曰:锢智慧。今夫生人之计虑智识,其开也,必由粗以入精,由显以至奥,层累阶级,脚踏实地,而后能机虑通达,审辨是非。方其为学也,必无谬悠影响之谈,而后其应事也,始无颠倒支离之患。何则?其所素习者然也。而八股之学大异是。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学也,必先课之以《学》《庸》《语》《孟》,开宗明义,明德新民,讲之既不能通,诵之乃徒强记。如是数年之后,行将执简操觚,学为经义,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资之于剽窃以成章。一文之成,自问不知何语。迨夫观风使至,群然挟兔册,裹饼饵,逐队唱名,俯首就案,不违功令,皆足求售,谬种流传,羌无一是。如是而博一衿矣,则其荣可以夸乡里;又如是而领乡荐矣,则其效可以觊民社。至于成贡士,入词林,则其号愈荣,而自视也亦愈大。出宰百里,入主曹司,珥笔登朝,公卿跬步,以为通天地人之谓儒。经朝廷之宾兴,蒙皇上之亲策,是朝廷固命我为儒也。千万旅进,人皆铩羽,我独成龙,是冥冥中之鬼神,又许我为儒也。夫朝廷鬼神皆以我为儒,是吾真为儒,且真为通天地人之儒。从此天下事来,吾以半部《论语》治之足矣,又何疑哉!又何难哉!做秀才时无不能做之题,做宰相时自无不能做之事,此亦其所素习者然也。谬妄糊涂,其曷足怪?

其二害曰:坏心术。揆皇始创为经义之意,其主于愚民与否,吾不敢知。而天下后世所以乐被其愚者,岂不以圣经贤传,无语非祥,八股法行,将以“忠信廉耻”之说渐摩天下,使之胥出一途,而风俗亦将因之以厚乎?而孰知今日之科举,其事效反于所期,有断非前人所及料者。今姑无论试场大弊,如关节、顶替、倩枪、联号,诸寡廉鲜耻之尤,有力之家,每每为之,而未尝稍以为愧也。请第试言其无弊者,则孔子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故言止于所不知,固学者之大戒也。而今日八股之士,乃真无所不知。夫无所不知,非人之所能也。顾上既如是求之,下自当以是应之。应之奈何?剿说是已。夫取他人之文词,腆然自命为己出,此其人耻心所存,固已寡矣。苟缘是而侥幸,则他日掠美作伪之事愈忍为之,而不自知其为可耻。然此犹其临场然耳。至其平日用功之顷,则人手一编,号曰揣摩风气。即有一二聪颖子弟,明知时尚之日非,然去取所关,苟欲求售,势必俯就而后可。夫所贵于为士,与国家养士之深心,岂不以矫然自守,各具特立不诡随之风,而后他日登朝,乃有不苟得不苟免之概耶!乃今者,当其做秀才之日,务必使之习为剿窃诡随之事,致令羞恶是非之心,旦暮梏亡,所存濯濯。又何怪委贽通籍之后,以巧宦为宗风,以趋时为秘诀。否塞晦盲,真若一丘之貉。苟利一身而已矣,遑恤民生国计也哉!且其害不止此。每逢春秋两闱,其闱内外所张文告,使不习者观之,未有不欲股弁者。逮亲见其实事,乃不徒大谬不然,抑且变本加厉。此奚翅当士子出身之日,先教以赫赫王言,实等诸济窍飘风,不关人事,又何怪他日者身为官吏,刑在前而不栗,议在后而不惊。何则?凡此又皆所素习者然也。是故今日科举之事,其害不止于锢智慧,坏心术,其势且使国宪王章渐同粪土,而知其害者,果谁也哉?

其三害曰:滋游手。扬子云有言:“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故知言语文字二事,系生人必具之能。人不知书,其去禽兽也,仅及半耳。中国以文字一门专属之士,而西国与东洋则所谓四民之众,降而至于妇女走卒之伦,原无不识字知书之人类。且四民并重,从未尝以士为独尊,独我华人,始翘然以知书自异耳。至于西洋理财之家,且谓农工商贾皆能开天地自然之利,自养之外,有以养人,独士枵然,开口待哺。是故士者,固民之蠹也。唯其蠹民,故其选士也,必务精,而最忌广;广则无所事事,而为游手之民,其弊也,为乱为贫为弱。而中国则后车十乘,从者百人,孟子已肇厉阶。至于今日之士,则尚志不闻,素餐等消。十年之间,正恩累举,朝廷既无以相待,士子且无以自存。棫朴丛生,人文盛极。然若以孙文台杀荆州太守坐无所知者例之,则与当涂公卿,皆不容于尧舜之世者也。况夫益之以保举,加之以捐班,决疣溃痈,靡知所届。中国一大豕也,群虱总总,处其奎蹄曲隈,必有一日焉,屠人操刀,具汤沐以相待,至是而始相吊焉,固已晚矣。悲夫!

夫数八股之三害,有一于此,则其国鲜不弱而亡,况夫兼之者耶!今论者将谓八股取士,固未尝诚负于国家,彼自明以来用之矣,其所收之贤哲巨公,指不胜屈,宋苏轼尝论之矣。果循名责实之道行,则八股亦何负于天下?此说固也,然不知利禄之格既悬,则无论操何道以求人,将皆有聪明才智之俦入其彀。设国家以饭牛取士,亦将得宁戚、百里大夫;以牧豕取士,亦将得卜式、公孙丞相。假当日见其得人,遂以此为科举之恒法,则诸公以为何如?夫科举之事,为国求才也,劝人为学也。求才为学二者,皆必以有用为宗。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强;富强之基,本诸格致。不本格致,将无所往而不荒虚,所谓“蒸砂千载,成饭无期”者矣。彼苏氏之论,取快一时,盖方与温公、介甫立异抵,又何可视为笃论耶!总之,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昧之中,长人虚骄,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辅国家,下不足以资事畜。破坏人才,国随贫弱。此之不除,徒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无益也,虽练军实、讲通商,亦无益也。何则?无人才,则之数事者,虽举亦废故也。舐糠及米,终致危亡而已。然则救之之道当何如?曰:痛除八股而大讲西学,则庶乎其有鸠耳。东海可以回流,吾言必不可易也。

难者曰:夫八股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积将千年之弊,流失败坏,一旦外患凭陵,使国家一无可恃。欲战则忧速亡,忍耻求和,则恐寖微寖灭。当是之时,其宜改弦更张,不待议矣。顾惟是处存亡危急之秋,待学问以图功,将何殊播谷饲蚕,俟获成献功,以救当境饥寒之患。道则是矣,于涂无乃迂乎?今先生论救亡而以西学格致为不可易,夫格致何必西学,固吾道《大学》之始基也,独其效若甚赊,其事若甚琐。朱晦翁《补传》一篇,大为后贤所聚讼。同时陆氏兄弟,已有逐物破道之讥。前明姚江王伯安,儒者之最有功业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其说谓“格”字当以孟子格君心之非,及今律格杀勿论诸“格”字为训,谓当格除外物,而后有以见良知之用,本体之明。此尤事功无待格致之明证,而先生谓富强以格致为先务,蒙窃惑之。其说得详闻欤?

应之曰:不亦善乎,客问之也。夫中土学术政教,自南渡以降,所以愈无可言者,孰非此陆王之学阶之厉乎!以国朝圣祖之圣,为禹、文以后仅见之人君,亦不过挽之一时,旋复衰歇。盖学术末流之大患,在于徇高论而远事情,尚气矜而忘实祸。夫八股之害,前论言之详矣。而推而论之,则中国宜屏弃弗图者,尚不止此。自有制科来,士之舍干进梯荣,则不知焉所事学者,不足道矣。超俗之士,厌制艺则治古文词,恶试律则为古今体;鄙折卷者,则争碑版篆隶之上游;薄讲章者,则标汉学考据之赤帜。于是此追秦汉,彼尚八家,归、方、刘、姚,恽、魏、方、龚;唐祖李、杜,宋檷苏、黄;七子优孟,六家鼓吹。魏碑晋帖,南北派分,东汉刻石,北齐写经。戴、阮、秦、王,直闯许、郑,深衣几幅,明堂两个。钟鼎校铭,圭琮著考,秦权汉日,穰穰满家。诸如此伦,不可殚述。然吾得一言以蔽之,曰:无用。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其又高者曰:否否,此皆不足为学。学者学所以修己治人之方,以佐国家化民成俗而已。于是侈陈礼乐,广说性理。周、程、张、朱,关、闽、濂、洛。学案几部,语录百篇。《学蔀通辨》,《晚年定论》。关学刻苦,永嘉经制。深宁、东发,继者顾、黄,《明夷待访》、《日知》着录。褒衣大袖,尧行舜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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