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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纪略

予宰江川,本县学谕金大印字斗如隶平西旗下,自辽东贡生选授,熟谙明季辽沈事,予乐与谈。

伊时吴宠眷隆渥,予因问金云:“王爷(原注:旗下人称旗主为王爷)世谓纯忠极孝,报国复仇,裂土分藩,为世间伟人,信乎?”金曰:“吾王俱因利乘便,徼幸成功,直命好耳,岂材力所致哉?人言忠孝,未可信,皆时会所值耳。惟最初救父出围一举,孝闻九边,勇冠三军,勋名富贵,胥本于此。”予曰:“可得闻乎?”金曰:“崇祯某年,总兵祖大寿守大同,镇兵三千,每秋高恐盗边者,分兵巡哨。拨参将吾太王爷吴骧领兵哨探,方离城百里,值四王子(原注:即天聪帝,当时称四王子。)领兵四万,欲攻大同。藐视五百人,不战,但围困之,谓饥渴甚,三四日必降,可不血刃。因急奔急围,缓奔缓围。至近城四十里,祖帅凭城楼而望,不解救。吾王爷为祖甥,侍侧,沙漠一望四十里间,见父被围,跪请祖帅救之。祖帅以敌兵四万,城兵不满三千,守且不给,何能救?三请,俱不应,乃跪泣曰:‘总爷不肯发兵,儿请率家丁死之。’祖似应不应,曰:‘嘎!’以为必不能救也。王即跪而应曰:‘得令!’下楼开城,率家丁仅二十人赴援。王居中,左吴应桂、右杨某(原注:俱辽西降人),分两翼,十八人后随冲阵。四王子见人少轻出,疑之,开阵计纳而并围之。突入阵,射殪两人,继遇拥纛红缨王子,一箭落马仆地。王下马割首级,仆者未殊,奋短刀斫王鼻梁。王裂红旗裹面,大呼杀人,内五百人亦大呼杀出。北军终以王人少,疑其诱,遂缺围,听其逸。祖帅在城楼望见决围,因命呐喊擂鼓助威,北军亦不进。祖帅乃出城,于三里外鼓吹香亭迎接,慰劳赞叹。王面血淋漓,下马跪泣。祖抚王背,曰:‘儿不忧不富贵。吾即题请封拜,易事耳。’斯时忠孝之名,夷夏震慑,即四王子亦曰:‘好汉子!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过此以往,大印不欲言之矣。

予再三恳请,金曰:“崇祯十二年间,相帅以总兵守宁远。四王子怒祖帅以向经擒而归降,后逃归,仍领兵抗御,必更擒之而后快。遂围城,堑濠三重,以绝樵汲;又离城数十里,重兵扼松山,以阻饷道援兵。祖帅请救甚迫,乃拜洪承畴总督,调九边总兵听节制,合十三万人,救宁远。承畴选锐,一鼓夺松山据之。是时四王子以他事回满洲,闻失松山,怒责将士。答云:‘南朝兵非昔比,有洪承畴者善用兵,亲见自知。’四王子乃至宁远,申饬固守濠栅,不夺松山,惟相山势地形,凡松山饷道所经,或五六十里,或七八十里,险隘厄塞处严兵拒守。由是馈运不通,松山粮绝。承畴集诸总兵议曰:‘吾与诸公俱饿死于此,无益于国。吾大帅,不可离此尺寸;诸公可各率所部,分道闯出,然后整兵反救重围,内外相应,或可决围而出。’于是王与将士谋所向。西夷降人曰:‘敌兵诡计极多,小路必严兵堵截,大路当设备稍宽,宜从大路。’王用其说,从大路杀出。果战将俱在小路,大路惟四王子及文武随从三四百人,帐幞旌旗盛设,而斗将无多。见王来势凶猛,曰:‘归兵莫遏,纵之可也。’又云:‘吴三桂果是汉子,得此人归降,天下唾手可得矣。’其时各总兵溃围而出,俱引兵归镇,不救松山。粮绝计穷,敌兵遣人说降,洪督、祖帅全军返旆,然宁远尚未设守也。王乘北兵不守,随领敕镇守。斯时大印亦随入城,残破之余,军府粗立,遂有癸未之事。

“崇祯十五年壬午冬,清兵至北京,遍山左右至江北桃源、宿迁,内兵禁旅俱不堪战,敕召四镇人援。王率所部由宁远至京,清兵以援兵四集,捆载而归。后四镇俱封伯,吾王封平西伯至镇,王父骧留京。四王子归而计曰:‘北京武备空虚,可取,奈有外镇。莫如先取外镇,则京城唾手可得。然强莫如吴三桂,宜先取之。’乃于十六年癸未冬,勒兵至宁远,堑濠筑栅,绝粮者三月。羽书告急,而京中正忧流贼猖獗,无暇边陲,王乃聚众议计。或云:‘今城见兵三千,而家口万计,皆靡谷。莫如遣家口以省食,而后议守议弃。’众曰:‘今兵围匝,家口出城,适饱抢掠,何能进关?’又有进口:‘城外三面陆路皆兵,惟通海一面,相去五六十里,无一兵巡哨。此盖开吾奔走之路,谓家眷去则男子无心以守,此彼取城之计也。吾即就彼计,使老弱妇女得渡山海关,拢天津卫,俾家口有安顿,则战守无所不可矣。’乃雇海船,尽出家口,果然清兵一无拦截。更相与议守,奈无担石军储。王曰:‘守土者擅弃封疆,律无赦,吾不可去。然闻京师流氛甚炽,若弃城勤王,图功赎罪,亦是一策。’遂率所部南奔。清兵全不拦截,盖恐一拦截,即有交锋两伤之患;惟随吾兵而追,行住缓急,相随不离。迫近辽城,忽遇崇祯帝敕使,谕‘流寇猖獗,京城将陷,吴三桂可弃宁远,率兵勤王’。王大喜,向所忧封疆失守,今转而为勤王首功矣。于是大建勤王旗号,前行入关。关吏延人,追兵亦屯扎懊恼岭下,不攻关,亦不去。

“未几,关上探知京城已破,驾崩于煤山,李贼僭位,王进退无措。以清兵仇杀多次,不欲返颜,乃修表谋归李贼。贼亦以关外各镇,吴兵最强,辇金珠彩币,声言招降犒赏。途遇逃兵,抢杀无遗,其得逃者归诉贼云:‘吴三桂令兵抢杀,不肯降。’李贼怒,杀王父吴骧,尸于城垣。老家人奔告王曰:‘吾与北边结仇深,势难归北;李害父陷于不知,不必仇。’更决意归李。于是从关上至永平,大张告示‘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等语(原注:江川前知县李某,永平人,言亲见告示云)。翌日,家人更来告曰:‘陈娘娘为权将军擒去矣。’工投袂起曰:‘不灭李贼,不杀权将军,此仇不可忘,此恨不可释!’遂决意讨李贼,输款北军。”

予曰:“陈娘娘何如人,仇恨逾君父也?”斗如曰:“陈娘娘即陈圆圆,周皇亲奎歌姬也。周以进香买办归苏,千金买陈,姿态技艺俱绝世。为梨园正旦,平康声价,冠于都中。不轻接人,寓居幽雅。先是,李贼遣部下权将军,或云即李过(原注:又田见秀等亦为权将军),载金银珠宝无算,贿结文武、内监以及卫所军校为内应。旅店不便,有言陈圆圆虽娼,家中幽静,可以安身,遂寓焉。权将军虽贼,甚倜傥,挥金不惜,圆圆倾心焉,遂托终身。居两月,别去,临行嘱曰:‘吾非商贾,为李王侄。李王明年入京为帝,吾封王,汝即王妃。以后不可接人,秘勿泄,稍俟之。’遂去。继王当癸未入援,封伯爵,周皇亲宴王,命圆圆侑酒,王见而悦之。圆圆见王气概,又在权将军上,且与其异日为贼妃,不若即今为伯之副室,乃更立誓,愿从王。周皇亲闻之,慕王英杰,以世乱结好勋臣,缓急可恃,遂以陈赠王。置婢仆留太王府第,莅镇勤王,如二宫焉。权将军入京搜获之,遂据去。适家人来报,王以既入贼手,非籍北兵,佳人不可再得。乃遣人于豫王前布腹心曰:‘国耻家仇,君父之怨,两不戴天,愿投诚雪耻。’豫王未信,谍探无爽,乃准投诚。曰:‘一要三军皆剃头,一要平西伯亲来。’王皆如命。豫王大喜曰:‘天下在掌中矣。’乃设宴赐袍马,商破贼之计。曰:‘吾到此为追尔,故李贼未知。今尔仍竖勤王旗号,将本兵三千,前锋搦战。吾兵伏两腋,不待交兵,即纵万骑冲压,出不意,贼必披靡。’

“议定,李贼果闻吴三桂勤王兵仅三千人,乃发兵十万,号三十万。声言:‘讨吴三桂,彼兵三千,吾三十万,以一百人捉一人,可靴尖踢倒耳。且三桂与北兵久相仇杀,必不相救;即或来救,北兵住满洲,衣粮、马匹、器械尚须整顿而来,旷日累月。’因此全不堤防。孰知清兵追赶吴三桂,安营懊恼岭下已久。洎吴与贼兵相接,战于一片石,满兵万骑,从左右冲突临压。旌旗器械俱满扮,目所未睹,合军大呼曰:‘鞑子来矣!’贼兵惊魄散,十万众一时骇溃,自相蹂践,死者过半;余众逃散殆尽,李贼仅随数百骑入京,收拾金银珠宝,踉跄西遁。王同豫王满洲军入京,搜获陈娘娘于权将军第宅,与归旧第,喜可知也。后事《遗闻》、《纪略》备载,不必赘述。”(原注:观此,则《编年》、《遗闻》所载遗父之书,俱系三桂于事后借此文过,非真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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