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女学校教书
自从到了时报馆,从事于记者生涯以后,我是决计放弃了教书工作了。我自从十七岁父亲故世后,即开门授徒,做了一个小先生,一直处馆教书,坐热了那只冷板櫈。以至脱离私塾制度,又踏进了新式教育,什么吴中公学社咧,又是山东青州府中学堂监督咧,真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一回,到了上海来,上海也正在各处兴办学校,一到上海,就有人来请我去当国文教员,我实在对此厌倦了,便一概加以婉辞。
然而到底不能脱去这个范篱,第一个破我戒的,便是史量才。量才在西门外高昌庙地方,开了一座女子蚕业学校,除了养蚕时期,女学生都要服务以外,其余时间,便同别的女学校一样,只不过加一点与蚕桑有关系的学科而已。他是常常到时报馆息楼里来的,时报馆的几位编辑先生,如陈景韩,雷继兴、林康侯等被他拖去教书了,我初到时报馆,他便以我为鹄的了。
我起初拒绝他,我说:“我已教了十余年书了,旧的、新的,都已教过,对此渐少兴味,我现在要换换方向了。况且我现在也没有工夫教书,时报馆,小说林之外,偶有余闲,还得要写一些小说。”但量才百方劝驾,他说:“你镇日埋头写作,也未免太闷损了,必须换换空气。况且我不是天天要你来,一星期来三天或两天,每星期担任五六个钟头的课,终可以抽出这工夫吧?时报是在夜间,小说林在上午,那末下午你有工夫了。”
他又说:“山东青州府蚕桑学堂中教员,都是我的老同学,我知道你在青州办学堂,很为吃力,但是上海的学堂非青州之此,尤其是女学堂。你不曾到女学堂来教过书,何妨来试试呢?把山东的男学生,和上海的女学生,作一比较如何?并且我们学校里,到四月里就要养蚕了,蚕忙的时候,便不上课,现在到养蚕时节,至多只有两个月,那是很轻松的事,况且景韩、继兴,他们也来教过呢。
我为他说动了,我的确不曾在上海教过书,尤其不会在女学堂里教过书。我当时又动于好奇心,凡是没有经过的事,我总想去经历一番。又想到量才所说:他的学校,四月里就要养蚕,过后至多再读一个月书,接着便要放暑假了,那末总共也不过教三个月书吧!
而且我当时正想写社会小说,搜集各种资料,商务印书馆又来接洽,要我写教育小说。无论是社会小说也好,教育小说也好,各方面的情形的都要晓得一点,这个女学生社会,也是应该晓得一点,作一个实地观察呢。
回想我十七岁开始做小先生的时候,曾教了一个女学生潘小姐,以后就没有教过女学生。但现在所要教的不是一个女学生,而是成群的女学生了。我问史量才:“你是女学校的校长,何妨传授心法”。他说:“也没有什么方略,但是你不可太嫩,太嫩了,压不住她们,便吱吱喳喳的吵起来。虽然不必板起面孔来,但至少也得装起老气横秋的样子,方可以吃得住。”量才这话,正说中了我的病,我就是太嫩,尤其对于女人。其实我那时也有三十岁出头了,人家看我,却不过二十三四光景。
我所教的这一班女学生根整齐,全班不过十余人,年纪都在十八岁以上,因为这是一班最高级,快要毕业了。女子蚕业学校里没有太年轻的学生,因为他们在招考的时候,就规定要十六岁以上,方能报考。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们在养蚕时期,有一个很辛苦的服务,时常要轮流守夜,而且很沉重的蚕匾,要掇上掇下,非幼稚女生所能胜任。第二、在育种的时候,须用显微镜,子细观察,而且对于蚕蛾的交配,详细解释无遗,在交尾中,还要辅以人力,这也是那种幼稚女生所非宜。
大概从前女学堂里的女学生,顶会吵的是十四五岁,到了十六七岁,便渐次沉静了,一过了十八岁,便不会吵闹了。还有的在初进学校的女学生,最是会吵,在将毕业的女学生,便不大会吵的了。更有一说:在男先生的课堂里会吵,在女先生的课堂里,她们便不大敢吵了。在她们不大佩服的先生,自然吵得更加厉害,在她们佩服的先生,就不大吵了。这些都是当年在女学校教书的经验之谈。
在上海教会里所办的女学堂,像“中西女学”之类,他们对于中国的国文,不十分注重,所请的国文教员,都有些冬烘气息,女学生们常常开他的玩笑。我记得有一位国文教师是松江人,督责学生们倒也很严。教她们读“古文观止”,那班学生们读到苏东坡的“赤壁赋”,中有句云:“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她们大声朗诵道:“松江猪猡!松江猪猡!”先生正把她们无可奈何。又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学生,不知如何触犯了先生,那位先生便拉着她,要到女校长那里去申诉,她大呼:“男女授受不亲。”(礼记上语)吓得那位教师急忙缩手。可是对于那些外国女教师,虽然背后也骂她老太婆,或给她提出丑恶的、可笑的绰号,然在当面,却甚畏惧她,非常服帖。
我在女子蚕业学堂未及一月,而城东女学校校长杨白民,又来劝驾了。意思说:一样的朋友,能在女子蚕业尽力,也希望在城东女学帮忙。我说:“我的工夫来不及。”他说:“每星期只要来三天,不到女子蚕业的日子,便到城东女学来好了。”我一时面软,也就答应了。但是女子蚕业,在西门外过去的高昌庙,城东女学,则在南市的竹行弄,自己却住在租界里的爱文义路,一面在极西,一面在极东,这样的终日奔波,很为劳累。并且高昌庙与竹行弄,都在华界,到了那边,便得更换人力车,但是我那时很有勇气,觉得教女学生,很有兴味。
城东女学这一个学校的学生,却是复杂得多了。我这一课堂中,约秆有三十多人,年龄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年龄大的已有三十余岁,已是太太型的人了。就像黄任之的太太王纠思,也在我的课堂里,同学们都呼她为黄师母,因为这时候,任之也在城东女学授课呢。还有他的两位令妹黄冰佩、黄慧兼,也在一课堂。年龄最轻的就像袁观澜的女公子袁世庄,不过十三四岁,程度自然参差不齐。但在这个时候,实在出于无法,只要有志向学的,便是来者不拒,所以这个班次,只好勉强合并了。
我初在这些女学堂教书时,的确有些儿面嫩,她们似乎此你老练得多,不过她们也并不使我受窘,就是喜欢多说话,常常说到功课以外去。有时,她们说:“今天先生不必讲古文,请说一段故事给我们听。”她们以为我常写小说,必定有一肚皮的故事,藏在心中。我只好说:“故事今天不曾预备,下一课期讲故事。但是我口讲故事,请你们把我所讲的故事,用笔记起来,那也是习练作叙事文的法子呢”。她们听了,觉得不大写意,后来就不请我讲故事了。其实记出来不是很好吗?而她们视为强人所难。
我从青州府回到上海来,衣服很不入时,上课时,用粉笔写黑板,有一位女学生最喜欢多说多话的,便道:“喂!先生!你的袖子管太长了。”我只好说:“是的!我的衣服不入时了。”我以为她没有什麽说了。但是又继续说道:“先生!你的指甲也太长,要剪去它,写粉笔不大便当。”那时我真有些窘了。幸而和她同座的一位同学,怒之以目,别的同学则俯首掩口而笑。后来我告诉了杨白民,她说:这人素来如此,就是上海人所说的“十三点”脾气。
后来我想:她所劝告我的并不错,我的袖子管的确太长,我的指甲确是好久未剪。大概别的学生,也在这样批抨我,而她却忍不住,心直口快的便嚷出来了。下一次上课,我把指甲都剪光,衣服也换了件袖子短的。上了课堂以后,我就伸出手来给她们看,我说:“我是从善如流,听你们的劝告,把指甲都剪平了。”那位女学生,反而面胀通红,俯首无言。
两三个月以来,我便老练得多了,我对于上课并不怕,但是对于这个改课卷,实在有些怕。试想:女子蚕业近二十人,城东女学有三十余人,每星期就有五十余本作文要改,而且不能积压,一积压就要拖下去。我那时把课卷带回家中,预备开夜车,可是一吃夜饭,睡魔便降临了。
而且那时候,时报已登了我的连载小说,明天的稿子,也要预备。把课卷带到报馆去吧?发稿已毕,可有余闲,但报馆里朋友多,谈谈说说,庄谐杂作,谈笑风生,早已把学生的课卷,置之脑后了。
后来想出一个办法来,将学生的作文课本,安放在学校的教员休息室内,上课以前或以后,倘有余闲。即行改卷。再在学生作文的钟点内,她们在作文,我在课堂里监视的时候,便是改课本,这样觉得好一些。不致积压起来吧?
然而我的朋友中,有几位,一天要上好几个学堂的课,都是按着钟点,方始赶到(那时上海各教员,也是按着钟点计值,一天要跑几个学校)。他们的口号,叫做“下车上课,下课上车。”那个情况,就像后来上海的说书先生,按着钟点赶电台一样了。
在我们从爱文义路迁居到西门敦润里以后,上海民立女中学校的校长苏本喦女士,又光临寒舍来了,她又要请我到她那个学校里去教书。苏家开了两个中学校,一个民立中学校,属于男学生的;一个民立女中学校,属于女学生的。民立中学校是苏颖杰主持,民立女中学是苏本喦主持,他们原是兄妹,为上海望族(苏女士已嫁,其夫为王孟缘)。这个民立女中学,也开在西门,西门可称是女学校的大本营,最大的务本女塾。
也是开设在西门,是人材最多的。
我这时女子蚕业学校已不再去教书了,城东女学校却还是去的。苏本喦女士到我家里,和我妻说:“我知道包先生很忙,但是你们不迁居到西门来,我不好意思来说,既已迁居到西门来了,离我们学校很近,可否请包先生屈就一下?”又笑说:“我是奉学生之命来的,有几位学生,都推荐包先生。因为她们的姊妹同学们,有的在女子蚕业,有的在城东女学,都欢迎包先生教得很好,所以我来敦请,务必俯允。”
这样的高帽子戴上来,我又只得答应了。不过我的教书,不是过于自卑感,实在自己觉得不甚高明。但我以为在这一代的女学生,却是在启蒙时代,当以启发她们的知识为首要,能多懂得一点新知识,就是好的。启发了这一代的女学生,然后使下一代的女学生,更注重于种种学问呀。我在民立女中学教的这一班学生,颇为整齐,一共只有十人,年龄都在十八至二十岁,是称为卒业班,程度也相差无多,课堂里沉静无哗,与城东女学的学生,正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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