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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纪

●序:

予读《北归纪》,而叹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王维「凝碧」一绝句,遂达行在,左迁太子中允,郑虔亦贬台州司户。杜少陵固自拔于贼者也,子维、虔各赠之以诗,今读赠虔诗云:「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何其待人之恕而不自厓异也!亦可见当日之时论甚平,而人品交情,皆有忠厚长者之意。其陷城贼者尚得如此,而初不受污者又可知矣。今甲申之变,持吏议者,动藉口于唐六等,其比拟当否,不具论;亦思夫唐六等中有不为贼用,不受贼官,而尚事苛求者乎?况借题遂私,或出一人之爱憎乎?夫遭难而不能以身为殉,此在臣子自用引咎,不为过也,未闻朝廷以此立法,当路以此立案也。顺逆之分,止争从贼与否耳。从贼者诛,无可末减;既不从贼,又奚容置一喙焉?共见共闻之事,如乌鹄之黑白,不待黔洛。乃或■谤于笔端,肆诬于舌底,是欲以一手■天,而欺天下之人俱无耳目也,有是理乎?予与赵子,前之同预北难,其始终略相类,迨后南来,予大为人所齮齕,而六案亦卒不能相及。呜呼!是非难揜,人将如何?惟是痛定思痛,开卷怆然,读是纪而悲吾曹之不幸,则未免有同情焉尔。

济上友人杨士聪题

癸未腊月八日,予自家抵京师。陕西失守,寇信甚严,中外惴惴。议以防河为急,时奉旨用甲科辅户、工两部郎官,予为大司空范公景文所谘,补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二月二十五日抵任。时有守门之役,予分得阜城门,守城诸务,竹头木屑,工之所司最琐也。旧例先取之市肆,事平给值,予揭债现发,商贾称便。

三月六日大同陷,九日宣府陷,旋委署节慎库事。十五日交盘,库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外有迦纳校尉银六百两,易钱银三百两,贮吴书办处。同年缪君沅云:「此项应存外为军兴之用。」予如其言。是日寇已薄城,百官尚未知也。晌午,予从正阳门归寓,见前门已闭,讯之,知被围矣。自晚至夜,炮击轰轰不绝。

十八日,破彰义门,十九向晨炮息,家僮自外来曰:「顷见宫人走道上,人言驾出矣。」予亟起,将诣库中,辟旅门,街市■然,百姓惶惧。至中途,街市之人益纷纷;更进里许,见守陴者拥而下,相呼曰:「城陷矣,奈何?」后之下者曰:「城陷矣,幸勿伤人。」少顷,贼驰而进,皆白帽青衣,张劲弓,挟修矢,每人拴短棍数条,衔枚疾走,衢中寂无人矣。时阴雨闭天,飞雪满城,惨杀之气透人心■。予避道傍小廛中,经一宿,次早贼出,令各官投职名,一时长班家人畏祸,迨之出。且有「一家匿,十家连坐」之令,亦无处藏身也。予适投于贼将刘宗敏所。宗敏者,冶夫也,苍颜骨脸,目不识丁,为贼冠军将军,发于陈总兵拘禁,陈不知何许人。在平子门小庵中,因就系焉。同执者,同年潘君同春也。贼令最严,虽同执者各自安置,声息绝不相通。是晚,贼兵有方姓者,曲致殷勤,设酒食相饷,予求自绝,饮食不入口者三日。贼之监予者若干人,咸相劝曰:「老爷无自苦,俺家官好做,与明朝一般。老爷升转俺家里,小的们还求看觑,勿忘今日。」予浩叹曰:「吾世受国恩,未可以二。若官吾,我自为政,汝辈未知也。」贼皆颔之,礼貌稍懈。贼慕苏杭富丽,每问路径,予言泽国也,周环皆水,大则波光弥淼,空白连天,小则曲巷委蛇,荒芦断岸,非扁舟小棹不可以达。贼张目相谓曰:「果若是耶?江南未可去也。」予问左兵若何,贼言:「强且众,陆师犹匹敌,水师能弱吾矣。」

二十三日,漏下未尽一筹,推予醒,命四贼押之至西华门。由后湖经金鳌、玉蝀二坊,入会极门,时缙绅被执者,俱于五凤楼前席地而坐。亭午,伪相牛金星、刘宗敏执册点用,凡九十六人。用者立北面,点著南面,列予在点用中,予出而辞之。金星曰:「非尔所愿,则亦已矣。」因进而请曰:「櫐囚惠徼先世之灵,得归死于宗社,幸养慈母以终。」金星点头,仍发旧禁所。时则与行人刘君中藻、程君玉成同羁一室中。阅三宿为二十六日,早起又押入西华门,至皇极殿东庑点名。是日留用者置一室中,不能见矣。复欲用予,予辞之如前。大行刘君亦告免。每人差二贼押出西华门,皆露刃疾走,仍发与各营看守。是晚,贼兵俱作严戾状,无复如前日矣。纳予与大行于一室,以四贼相守。灯烛四照,辉煌如白日。室中无可坐卧者,只有芦席一片。予就坐,四贼来同坐,卧则环向而枕焉。更余,外疾呼一声,三贼亟出,大行探予手曰:「事急矣,若何?」其一贼之未出者,自言「我大同降兵张心宇」,以手据地,向大行叩头者,再向予叩头者,再拔腰间小刀,出匣而复纳者三。以手指外,作瞋目状,若不敢致一辞。予叹曰:「生死有命,未可强也。」少顷前三贼至,手中各持索,就卧所来绑予二人,将手足牢系,口中亦不出一辞。予缄口瞑目,听其所为。久之,汗如雨注,遍体麻木。夜将半,三贼睡熟,前所叩头之张心宇略宽大行绑,次及予,手足虽困,得解而少安。次早宗敏传合令,罚予银三千两,大行千两。予之罚独多者,以予掌库事也。又发至贼将姚奇英营中,予惟刻刻求死,不食者已六日矣。奇英谓曰:「若欲死耶?若死当累我,谁与若代赔三千金耶?且加餐,勿累我。」

至二十九日,宗敏刑拷未完银数。诸贼见予一无以偿,欲以此惧予,奇英曰:「无然,他们是进士家,皮肉不能受刑。刘老爷只要银子,苦若何益?寻他管家来料理。」因令四贼押予至旧寓。门紧闭,启之,阒其无人。渴殊甚,汲水一瓯饮之,贼倾之于地,防有毒也。室中书籍如故,简得寸楮三副,一上老母,作死别之语,以不得尽孝为恨;一上仲兄,将家廪分剖,后事惟所主张;一付诸僮仆,倘有人心,收我骸骨归里。洒泪出门,惟归营就死而已。时贼有导予者曰:「你既无以自赎,岂无衙门中人可代输者乎?」

初一日,长班刘智,家严旧役也,时来问讯,悯予被执将死,以前贮书办处迦纳校尉银及易钱银二项,言之于贼,贼同长班擒书办之父至。予见衙门书吏,无辜而刑毙者甚众,因告曰:「死则死耳,胡用他人代为?我身之不惜,实不忍见他人死也。」力言而释之。是日即有家僮来省视,劫之,称贷于官店中。时有苏贾张君玉寰,呼其同事至,倡言曰:「我辈在此,货物未必看得■皆我有也。同郡缙绅,忍视其颠危而莫救乎?吾辈应量本之多寡,为出赀之厚薄,但必得田券为质。」同事者皆唯唯。呜呼!张君可谓铮铮佼佼者矣。得纱罗若干输之陈,贼自是不复督责矣。

初八日,传令释放。是早,从平子门至田戚畹宅,监押各官如林立也。一僧捧佛豆一盂,口呼「结缘」,各官手摆之,立尽。至晚,予与侍御冯垣登同坐石堦,忽监押者呼冯去,即夹于石狮傍,无不震惊。予是夜得释,在贼营中几二十日矣。屡求死而未得间,防卫严也。

初九日,宿真武庙中。计欲缒城,终不可。

十二日,宿饭店中,患泻颇剧。次早闻海岱门可出,强起而出,随行随止,乘间出便门。呜呼!予自三月十九日至此,无日可自全也。至此而生,真再生矣。养疴一日,自十四日从便门经张家湾,至天津十里许。过一村,其居民遥望予同行辈有七十馀骑,遂远避高阜上。予等为言,予辈实南下者,非不良人也,居民始下阜云。此日以前,尚无南下者,故始见若辈而骇耳。过沧州、德州、恩县、荏平、高唐,至济宁,买舟入黄河。德州及济宁城中拷炙士大夫如京师。先是同行者方君以智,相戒勿交一语,至宿迁,策蹇黄河岸,始叙一语。买舟至清江浦,沿河一带,我兵防守,行旅颇艰。

五月初四日夜,自白洋河以下,见烟火烛天,光同白昼,吾兵烧青河县也。予乖夜亟行,翼日端午,抵清江浦。时淮抚路公振飞、巡按同年王君燮相见。问予北事,予为言之,于按君乞一舟,不应,徒步至淮安,无舟可买。适有湖广监军道周君,乃浃以舟,至高邮得共济。传言高兵当前,纵横杀劫,莫敢进。予在贼中坚辞伪官,惨受戮辱,北来者皆知之,见则相与慰劳,予亟欲南归,与高邮守同年武君备借小舟,至泰州。泰州城外,乡兵防御甚严,舟至即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也。同行者遇害二人,予亦受伤在肋肾间,幸不死。入水抵暮,为同年宫君继兰救之以归,卧病二日。

十五日,扶携至江口。

十六日,至丹徒,舟抵岸,而丹徒之乡兵如泰州,予不能登。通名于镇主侍御蒋君拱宸,得免。

十七日,买舟至无锡。时衣敝履穿,精神困惫。无锡顾氏,予仲娣所于归也,将往而息焉,至则仲娣亡三月矣。留三日。吏部华公允诚、同年秦君■俱见访。

二十六日,抵吴门,拜老母,哭倒伏地;老母抱之起,相持而泣。伤处甚惫,调养至百日始痊。北来士大失皆矜予刑辱惨烈,至死不变,相为奖重。予手疏自陈,奉旨复原官。乙酉三月,补都水司员外郎,而江南未几覆陷矣。

呜呼!洒泪新亭,空作楚囚之泣;西台恸哭,聊存皋羽之言。敢纪之以识予生之不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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