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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學記卷八

或庵舉人王先生源

王先生源,字崑繩,别字或庵,順天府大興人。其先世籍江南無錫,有王玉者,在明初以軍功起家,戰亡白溝河,子孫世襲為錦衣衞指揮僉事。父世德,仕崇禎朝,國變後避地高郵,痛野史載烈皇事多誣罔,著崇禎遺錄一卷。子二,長潔,字曰:汲。公,先生其次也。兄弟皆少從清苑梁君以樟游,梁君與汲公談宋儒學,先生方髫齔,聞之不首肯,唯喜習知前代典要,及關塞險隘攻守方略。又從宁都魏禧為古文,著《兵論》三十二篇,以示禧,禧大奇之,曰:此諸葛君之流也。年四十餘,以貧困始游京師,貴人子弟或病其不為時文,先生笑曰:是尚需學而能乎?因就有司求試,遂中式。康熙三十二年舉人。或勸更應禮部試,謝曰:吾寄焉爲謀生計,使無詬厲己耳。時三藩平後,競尚文學,崑山徐尚書乾學開書局於吳之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先生與焉,於儕輩中獨與劉處士獻廷善,日討論天地陰陽之變,伯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古今興亡之故,方域要害,近代人才邪正,其意見皆相同云。處士字君賢,又字繼莊,亦大興人,負奇才,年未五十死,先生為作墓表,言之輒流涕。未幾,遇李先生恕谷於京師,大悅之,曰:自繼莊没,豈意後見君乎!恕谷微言聖學,先生聞之沛然,因持大學辨業去,是之。恕谷乃爲極言颜先生明親之道,先生曰:吾知所歸矣。遂介恕谷往博野執贄颜先生門。時先生年五十有六矣。初先生自命豪傑,每夜必置酒痛飲,論議今古,旁若無人。醉則歷罵貴顯時流,襍以諧謔。恕谷徐規之曰:君誤矣,吾人當與古賢聖仁人衡長短,乃卑之較論時輩邪?先生大悔,效習齋日記立省身錄,以糾身心得失,習禮終日正衣冠,對僕隸必肅恭。然自負經世之略益堅,每曰:吾所學乃今始可見之行事。非虚言也。當吳三桂畔,天下騷動,先生笑曰:無事也,三桂鼓行而前,直抵中原,上策也;順流而下,以取金陵,跨江而守,中策也;徘徊荊襄,延日引月,此成禽耳。駑馬戀棧,安知遠圖,必無事矣。已果如其言。及聞颜先生學,乃著《平書》十卷,一曰分民,謂士農工商以分之,甲保鄉以合之,立鄉官曰正曰畯曰巡以治之,而奸民游食異端則變之除之也;二曰分土,謂使郡縣久任而重其權,縣統於府,府統於藩,其地域則因山川定其幅員,不使相懸;三曰建官,謂內官設府,公卿冢宰御史成均也。設部,農禮兵刑等六部也。設院,通政黄門也。設衞,金吾羽林也。設司,歷象醫上之類也。外官則藩府縣,縣有堂,縣令縣師也。有曹,六曹也。有司,亦醫卜之類也。府藩皆如之,而異其名。其銓選則以一涂為升降,不襍以他涂。如縣令轉至相國,而其官止縣師。轉至大司成,而其官止縣曹。理農者轉至大司農,而其官止縣。醫官轉至京師醫官,而其官止之類也。别其賢否爲舉錯,不以年勞限之。天子考相國,相國考卿貳以及州藩,下則各考其屬,外巡按御史劾之,内御史府黄門院劾之,三年一考,九年三考,或陟或畱或黜,而又有不時舉劾者,不論年勞也;四曰取士,八歲入鄉學,教之孝弟幼儀識字習數,讀經書,習小樂舞。十五入縣學,敎之六德六行六蓺,閱史陳策。二十後敎成,進之郡學,教之三月,試之,又進之藩學。如之進之成均,如之遣歸縣,謂之太學生,分科以為士,曰禮儀曰樂律曰歷法曰兵政曰農政曰刑罰曰蓺能曰理財曰兼科,分之各四者,三年明習厥事,乃實授之職,曰下士,予之祿官。以此為始;五曰制田,議均田,開水利也;六曰武備,兵制兵法也;七曰財用,論積粟錢法鹽法商稅也;八曰河淮,治水也;九曰刑罰,謂復墨以罪赃,復刖以罪盜,復宮以罪淫也;十曰禮樂,移風易俗也。書成,復使恕谷商訂之,然未行世。始先生慨不任意,五十後葬其親於京師西山,遂棄妻子,爲汗漫之游。至名山廣壑輒淹畱踰時,見人不自道姓名。晚歲復轉客江淮间,淮安守姚君聘之往,乃於淮署著《讀易通言》五卷,明先後天河洛之出道家,與胡處士謂之言若合符節。至康熙四十九年,遂卒於淮上,年六十三。子兆符,字隆川,康熙辛丑進士。先生又有文集二十卷,詩十卷。其文多記明末死事諸公,與正史相表里。道光中武進管氏為刊行之。

王崑繩文集

孔孟不得志,天下變為秦。王道熄而天下無復能平矣。非明行其道之無人哉。宋儒自謂能明能行,而道其所道,愈失其真。先生起而辨正之,躬行以實之,古今剝復之根不在是,與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而尧舜君民之業,終不獲親見於其身。亦可惜矣。

[颜習齋先生傳後語]

秦游得與吾子友,幸甚。源所重在品之真,肝腸潔白,才華其餘耳。況吾子才華,又迥出時輩者哉?顧友也者,取其益也,益之象曰: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故勸善而規過,友之道也。源不才,敢以無益之友辱吾子,竊願有所規勸焉,而吾子試擇之。昨見吾子與李中孚先生書,力詆姚江無惡無善之非,此從來闢姚江者之口實,不自吾子始,而吾子之文特辯,而吾子之人非流俗等,故不得不與子白之。今天下之尊程朱詆姚江侈然,一代大儒自命而不僞者幾人哉?行符其言者真也,言不顧行者僞也,真則言或有偏,不失為君子;偽則其言愈正,愈成其爲小人。有人於此,朝乞食墦间,暮殺越人於貨,而掇拾程朱緒論,狺狺焉詈陽明於五達之衢,遂自以為程朱也,則吾子許之乎?彼朱陸各行其是,以修身而明聖人之道,論其所見之偏,不能無過不及,而論其得,則皆聖人之一體,烏得是此非彼,立門戶於其间,若水火之不可以竝立者?且夫對君父而無慚,置其身於貨利之場死生禍福之際而不亂,其內行質之幽獨而不愧,播其文章議論於天下而人人信其無欺,則其立說程朱可也,陸王可也,不必程朱,不必陸王,而自言其所行亦可也。否則尊程朱卽程朱之賊,尊陸王卽陸王之賊,僞耳。況大言欺世而非之不勝舉、刺之不勝刺者哉!嘗聞一理學者力詆陽明,而遷官稍不滿其欲,流涕不能止。一識者譏之曰:不知陽明謫龍場時有此涙否?其人慚沮無以荅。又一理學者,見其師之子之妻之美,悅焉久之,其夫死,約以爲妻。未小祥而納之。而其言曰:明季流賊之禍皆陽明所釀。烏呼,若輩之行如此類者,豈堪多述。夫太公佐武王伐紂,伯夷不食周粟餓死,兩人之行相反矣,而俱不失爲聖人。假令盜跖附伯夷以為名,尊伯夷以為聖,代伯夷詆太公,而自以爲夷之徒,則夷之目其將瞑於地下乎?故今之詆姚江者,無損於姚江毛髮,則程朱之見推,實程朱萬世之大阸爾。君子之辨理也,苟反之,吾心而不得其安,驗之事物而未見其確不可易,折中於孔子之言而不合,雖颜孟之言吾不敢以為然也。況下焉者乎?苟安矣確矣,與孔子之言合矣,雖愚夫愚婦之言,吾奉之無異於聖人,況上焉者乎?子以為無善無惡虚邪,無聲無臭虚也哉?太極未判,何陰何陽,知識未開,何善何惡?非不善也,無善之可名也。孔子曰: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曰繼曰成,非後起之名之一證歟。且子亦知愛親敬長之道乎,愛敬善矣,顧愛知於孩提,敬知於長,襁褓邪,孰爲愛孰為敬乎?葢嘗觀諸名物,有不俟對待而自名者,有必對待而名始立者,無陰何名爲陽,無惡何名爲善?有小人而後別之為君子,有西而後别之為東,有夜而後别之爲晝,故一有善之名,卽不能無惡,如愛敬不學而知能,而貪焉嫉焉爭焉,又豈學而知學而能者?或顧未有知也,渾渾爾,知識一開,卽與形色而俱見,故曰:有善有惡意之動也。吾子則曰:性之善猶水之下,子輿氏之言也,可曰無上無下水之體,有上有下水之動乎?噫,子亦知水火之體何如者,火藴於木石之中,陰陽噓吸,涵濡而成水,必形而附於物,而後炎上,而後就下。當其未形,與初形之濡濡者且上烝,星星者且下射,亦何上何下之有?卽曰無上無下水之體,胡不可也?但謂有上有下水之動,則不可。然物有可喻者,有不可以相喻者,必舉不可喻者以相喻,則杞桺何不可以喻性長馬之長,何不可以喻長人之長?而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矣。夫所貴乎學者,當出吾心之真是真,非以考三王、俟百世,不宜持拘迂之見,守異同之成說,膠錮束縛,老死章句之中而不能以自拔也。性善發於孟子,葢舉四端之固有於我者,以明道之出乎性,而救人心之陷溺,至於口體耳目之欲,則曰:君子不謂性。夫不謂之性,已不得不先謂之性矣。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而不善之情則置而不論矣。況天下確有性惡,如越椒楊食我之徒者,則有善無惡,實不可以槩天下之人之性。故當日不但告子諸人紛紛之辯不容已,卽門弟子亦不能深服而不疑。使孔子出而譬之,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知與下愚不移。則性之說定,而紛紛者不辯而自息矣。故韓子三品之說,本之孔子,確乎不可易。必曰孟子是而韓子非,源不敢以為然。烏乎,先儒謂氣質之性非義理之性,所從來矣!夫義理之性天命之,不知氣質之性誰命之?將夭之外別有物焉命之乎?抑無所稟受而漫然自有之乎?如謂别有物焉,物則何名?如謂自有之也,則義理亦吾自有之耳,奚獨專其命於天爲?帝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心道心,與生俱來,純乎道心者上智也,純乎人心者下愚也。近者襍焉,雖多寡不齊,而道心自能知其人心之惡。故良知獨歸於道心。然則以知善知惡爲良知,爲善去惡為格物,葢謂知其惡而閑之以存其善,知其善而擴充之以造其極,卽精一執中之義爾,亦奚背於聖人,而以不合於卽物穷理,遂可目為異端邪說也乎?吾且不必與子言理,姑與子論文,曰致知、曰誠意之數者,兩言耳。論其理萬千言不能盡,就文義釋之,兩言盡矣,無庸加之辭而後解也。若云格至也,至物可以爲文乎?物非事也,卽以爲猶事也,而至事又可以爲文乎?必加之辭曰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而後可以為文,嘻,亦勞矣!殷盤周誥,未若是也。夫豈說之所可通者哉?要之,心之體、意之動,與良知者,皆舉其自然者以示人,而功則歸於為善去惡,此姚江實體諸躬,深造自得,而坐諸訓,豈敎天下任其自然,猖狂以自恣者?葢無善無惡太極也,非無極也,言理至太極至矣,又於太極之上加之無極,此正二氏求勝於吾儒以立說,而淪於虚寂之蔽,學者不知辨無極之失,而沾沾以無善無惡為非,豈不悖哉!夫今之詆陽明者,行僞而品陋,識暗而言欺,天下從而和之者趨時耳,干利耳,舉世若狂,以詆姚江為風氣,亦何足與深辨!顧聰明才辨如吾子,亦不免為風氣所移,是何不可以進其狂愚,使早知抉擇也乎!源嘗以為孟子殁後千數百年,全體大用,才堪王佐之儒,惟諸葛忠武、王文成兩人而已,漢唐之儒章句訓詁,宋儒知經不知權,為治世之良臣有餘,戡天下大亂不足,為奸雄竊笑久矣。求其德行中正、純粹無疵,累而因時制宜,仁至義盡不失之迂,陽施陰設不流於詐,極天下之權奇奸暴,不足當其鋒,而禮樂教化可直追乎三代,則忠武而外,舍文成其誰歸!使以孝宗求治之君,得文成為之輔,則三代何難復?不幸遇而不遇,以震世勛名,未嘗盡其用之一二,此有志世道之君子所爲欷噓扼腕於天之未欲平治天下也!乃當日之排而謗之者,忌其功耳,一二正人君子,學術不與同耳。不知今之肆無忌憚、不遺餘力横詈之者,何以至此極也?吾子誠有志於聖賢之學,但當從事家廷朋友之间,砥名節力行無僞,而讀書講學,從其性之所近,卽不尊陸王而尊程朱,豈曰非賢?若與世波靡,亦翹焉,以闢陽明為能事,竊恐言不顧行,作僞心勞,終不免小人之歸耳。伏望平心察理,絶去依傍雷同之說,求其至當,而歸於為己,庶不負訂交之意云爾。

[與朱字綠書。望案:此與下寄李中孚書,皆先生未見颜先生時持論如此,然其中所言大足盡當世僞託程朱者之情狀,魑魅罔兩無遁形矣。故存此以贊世之君子]

源生平最服姚江,以為孟子之後一人。聖人之道體不異,而用則因時以制,變征誅之變揖讓,時耳。假令孔孟生漢唐以後,其所以禁奸而禦黎者,必不肯泥三代之成規。至於晉之清言、宋之理學,爲奸雄竊笑久矣。葢宋儒之學能使小人肆行而無所忌,束縛沮抑天下之英雄不能奮然以有爲,故使程朱遭宸濠之亂,必不能定之掌握之上。而濠以梟雄之姿,挾藩王之重,負異志旣久,擁衆二十萬,一旦竊發,順流直掩金陵,乃不終日而談笑平之,是豈徒恃語言文字者所能辦?乃今之謗之者,謂其事功,聖賢所不屑也,其學術爲異端,不若程朱之正也,其心不過欲蔑其事功,以自解其庸闒無能爲之醜。尊程朱以見己之學問切實,而陰以飾其卑陋不可對人之生平,内以自欺,外以欺乎天下,孰知天下之人之不可欺,而祗自成其爲無忌憚之小人哉!源幼隨先人播越江淮,與先兄汲公同受業梁鷦林先生之門,先生講學,源兄篤志力行,源性苦拘束,爲兄所責。源曰:為豪傑不亦可乎,何必道學?源第矢三言,無負生平耳。兄問之,曰:忠孝以事君親,信義以交朋友,廉恥以厲名節。兄瞿然白之師,師笑而置之。後見易堂魏叔子先生,其言大與愚見合,故生平議論,间竊易堂緒餘,而酷喜談兵,講究伯王大略,物色天下偉人奇士而交之,乃卒歸於無用。今父兄皆没,源且浮沈於世,未知所稅駕。苟得大賢焉爲之依歸,復何恨乎!聞先生著述甚富,皆體用兼備之書,恨未之見。竊謂後世之治,天下當首嚴詐僞之禁,如太公之誅華士,孔子之誅少正丣,凡為虚言以欺天下而盜名者,悉焚其書而寘之法,明先王之道,教天下不言而躬行,卿大夫率於上,士民遵於下,摯慤果毅,敦篤乎倫常,而講求實學,一洗語言文字惡習,反風俗於湻朴,則三代庶可復乎!未審先生之意與之合焉否也?

[與李中孚先生書]

接壻書展讀,知别後頗用愚言,益敦孝友,德日進,學日脩,名譽亦日著,將來自與古聖賢豪傑為徒,豈徒與潘陸徐庾輩爭雄長哉。至論文章本乎理氣,此實有體認之言。理者氣之充,氣者文之帥,理以充其氣,如江河乘勢就下,驅駕蛟鼉百怪,浩然一往,誰能禦之?雖然,有網必有目,有本必有榦有支,平天下在絜矩,而禮樂刑政,苟非有精詳之制,則絜矩空言耳。兵法在奇正,假令部伍不分,旌旗鼓角之號不立,則奇正亦虚文耳。文章在理氣,使結構無方,虚實變化無術,則縱有理氣,自無文章,究不能相屬耳。然則用意固有道,用筆固有權,規矩方圓之至也。舍規矩安所寓其巧也哉?願仙來再進而求之,乃僕更有所得,欲與仙來共者,僕從來不談道學,以近日考亭、陽明兩派各持門户,相爭如水火,竊疑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然?程朱之篤學操脩,雖可法而迂闊,實不足以有為陽明之經濟。雖無慚於道德,而學入於禪,未免天下詬病。欲判其一而宗之,旣不可欲合兩家而同之,又不可不得已所以置身於外,將格物致知心性天命之說,槩不敢道,但求德行無虧,以經濟文章自見而已。乃近有蠡吾李恕谷者,傳其父師之學,有《大學辨業》《聖經學規纂》二書,盡闢兩家,直追孔孟,葢格物有確解,而後明親有實學,明親有實學,而後聖人之全體大用,無人不可知,無人不可具,無人不可以格致誠正,無人不可以脩齊治平。其書辯而不爭,故而非鑿。今以兩册相寄,自觀而自得之,不能悉言其故也。其學以六蓺為宗,禮樂射御書數無所不通,外有《學樂錄》一册。仙來故亦講究音律者,應知其妙。其師曰颜習齋先生,博野人,高尚不仕,年七十矣。有《存學編》一書,說盡後儒之獘,直傳堯辭周孔之真,開二千年不能開之口,下二千年不能下之筆。僕因恕谷執摯其門,立誓共以明行聖道為任,內而身心一致加功,不入虚空不流汎濫,立省身錄,時刻自檢;外而禮樂兵農實,求經世之務,不騖夸誕不事繁瑣,隨其資力所近,專一以致其精。如有用我,舉而行之,天下無難;否則傳之後世,聖學終有大行之日耳。此其所就,較之僅以文章經濟自命者,有不侔矣!仙來得無意乎?

[與壻梁仙來書]

都門執别,以失意未暢所懷,不知吾兄何日抵舍?近狀何似?吾兄家雖貧,然上奉兩親之歡,下有敝廬容滕,足以力學,賣文以爲活,授徒以養親,視源之父母兄弟俱無,倀倀然風塵衰邁,無尺寸地以自容者,不霄壤分乎!然源已絕意春官,不復為矣。向之爲此原非得已,今則當已者四:復其初志一也,文非今日之文二也,人非今日之人三也,人不可以勝天四也。且身之累,什釋八九,一可已;兒子成人,足代共任,二可已。以當已之事,值可已之時而不已,是流俗人耳。吾兄亦言絕意於此,未審其意决否?若一時感激之言,終不能無羨於時人之得失,不必言矣。如果有同心,則源竊有進焉。昔伊尹未遇成湯,未嘗不以天下爲己任;孟子不得志於梁齊,老於鄒魯滕薛,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然則儒者或出或處,莫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乃源從事於儒,而不敢以儒自命,何哉?葢以後世之儒謂之道學,而近之講道學鮮有不僞者,非借道學以掩其汙穢而要祿位,卽借之以投時尚而博聲名,欺人不得不自欺,自欺不得不大聲疾呼,自以為傳程朱;又不得不大聲疾呼,力詆陸王以見其所以自命者至純至正而無一之不實,著書立說,縱橫侈肆,無所不至。乃試問其心術,考其行事,不但不足為君子,并不足為小人,祗成其為穿窬之盜,患得患失之鄙夫而已。嘻,若輩奚足道哉!且夫程朱之學,源亦有所未盡服,其德行醇矣,學正矣,然高談性命而不能有經緯天地之才,佔畢冥坐以柔其氣而弱其習,必不足以有爲。唯太平無事時使之坐而論道,或為一方之司牧可耳,此又何足以希陽明之一二?然而源雖力推陽明,而不敢以其學爲宗,何也?以其襍於禪也。禪之明心見性,似亦無惡於天下,而必不可襍於其學者,何也?以其為天地之豺狼,生民之盜賊也。何以言之?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氣以生,未有不好生者。此好生之心,所謂惻隱之心也。惻隱之心,固結而不可解,故君義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順,而聖人能盡其心性,故能盡人物之性。此聖人之於心性,實能復而全之,體而充之,而德以之明,民以之親也。佛氏則不然,舉所謂心與性者而滅之,而後謂之明,而後謂之見,夫必滅之而後謂之明謂之見,則彼之心明性見,而天地之生機熄矣,人心之惻隠亡矣,可以立視其父子兄弟之死而不動矣。天主生,而彼主滅,人欲生而彼欲滅,是與豺狼之以殺人成性、盜賊之以殺人成能者何以異哉?顧文之以慈悲戒殺,混之以滅為不滅,是豺狼鳴和鸞以噬人,盜賊習揖讓而行劫也。嗟乎,學術不明,陽明既顯,襍於佛氏;程朱亦隱壞於佛氏靜坐觀道,非禪而何哉?又何怪其門人之入於禪,又何以獨訾陽明之為禪哉?伯夷曰:黄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遙遙千古,孔孟不作,將何所適從焉!源所以不得已置道學之說,但欲以忠孝廉節為本,而以經濟文章立門戶,上之北面武鄉而希其萬一,下則與陳同甫竝驅而爭先,此則區區之夙志也。乃自落第後,孰讀李剛主大學辨業,而翻然悔、勃然興矣,又介剛主受業於颜習齋先生之門,而慨然以斯道為任矣。葢孔孟所傳二帝三王脩己治人之道,備於大學一篇;格物者,大學之始事也。程朱之釋格物也,上極於性天而下盡於草木,非高遠則汗漫;陽明意在致良知,其釋格物也,一以爲正事物,一以為去物欲,非脩身之事,則誠意之功皆於格物之義,無當格物者大學之始事也。格物不明,而明親之功何由實乎?明親不實,何由止至善,而脩己治人之道以傳乎?此孔孟之學之所以亡,而後儒學術支離龎襍,使人不得其門而入也。今其言曰:物非他,卽大司徒敎萬民而賓興之之三物也。格物非他,卽學習六蓺以成其德與行也。葢德行之實事皆在六蓺而六蓺要歸一禮故孔子謂非禮不動所以脩身教颜子以克已復禮為仁又曰:為國以禮,故學禮卽格也致也,約禮即誠正脩也齊治平也。小學大學由淺入深,師以此敎,弟以此學也。士以此造,才以此取也。士大夫之學出於此,君相之學亦出於此也。明明德親民由於此,止至善卽由於此也。豈以誦讀為事、靜坐爲功乎?豈置道蓺之實務,舍下學而躐等,以言性天乎?又引馮應京之言曰:人之參天地者六德也,德之見於世者六行也。行之措乎事者六蓺也,先王之設庠序學校,唯五禮六樂五射五御六書九數為,孜孜而德行備乎其间矣。旨哉,言乎!切實而可據,簡易而可循,非學記所謂大學之正業,而確然入道之門哉!源故心悅而誠服焉,矢之先聖以相助,明行斯道為任,學禮以立其綱,內而身心動靜一致加功,不入空虚不流泛濫,外而實究專精經世之務,不鶩夸誕不事繁瑣,置省身錄時刻自檢,以驗其功之淺深進退。發憤刻厲,務抵於成。一息尚存,不容稍懈。苟得以餘年進德脩業,入孔孟之門牆,追明親之實境,得志行乎天下,不得志傳於後世,使自嬴秦毀滅、漢唐訓詁僅存、宋明表彰未盡之道,一旦而復明於天下,則其德與功之所立,與僅以經濟文章自見者何如?於戲,此颜先生所以不可不歸,而剛主之書不可不虚心讀之、專力求之、反覆觀之、精詳體之,而不得以世儒之成說自畫、俗人之門戶相持也。吾兄得無意乎?要亦患學之不得其門,恐信道不篤,見紛華而悅耳。葢同志無多,期與剛主博求之天下人之好善,誰不如我,同聲相應,未必無人。況吾兄夙日同肝膽、共性命之友,而可不與之共哉!

[與方靈皋書]

來敎所云,生民治亂之說,乃千古聖賢豪傑所以自任之重。顧自任者必有其具,故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慨自孟子殁而學術分,戡亂者以權奇,致治者以文具,所謂隨陸無武、絳灌無文者,特以章句為文、兵戎爲武,曾何足語於戡亂致治之數?唐虞三代之取才,聖人之教人,大約不外德行蓺三者,内以治己,外以治人,而戡亂致治之具,卽不外此。故其人才迥非後世所敢望。及先王之道喪,傑士徒知有功利,而儒者高則談性命、卑則事訓詁,最下從事於詞章,其具將安在乎!然則後世治日少而亂日多,非天之生才不逮於古,亦學術得其偏而不能通其變,誠如來教所云耳。乃近僅有陽明,得孔孟體用之全,時人則痛加詆毀以自飾其陋劣,而謬附為真儒,趨勢附和者徧天下,又何足與言哉。源是以將時俗所持程朱陸王勦說,概置不道,獨從事於先王道蓺之訓。又以賦質庸鈍,無所成就,苟得一守先王之道,以天下爲己任,而實有其具者為之依歸,宁不性命以之,而豈特以一人之知己為幸乎!源生平性命之友有二:一曰劉繼莊,一曰李恕谷。此二人者,實抱天人之略,非三代以下之才。惜繼莊已殁,而恕谷亦不能朝夕共學。今見高賢之論,竊幸吾道不孤,可以開途啟錀,左右以成其學,逹則施於時,穷則傳於後。但未審高明自任之具居何等乎?更須面質以訂久要,不敢徒作語言文字觀也。

[復姚梅友書]

宋儒承五代之衰,振興儒學,使人尚知孔孟當尊,而六經以傳,功固鉅。但其學以性天為宗旨,自謂陵唐軼漢,不知陰壞於二氏,致儒者高談性命,不殊晉代之清言,絕無聖人經綸實學,坐視宇宙淪胥不可救,而害且遺於有明。曩讀先生太極河洛圖書之辯,固恍然於其病源之有在矣。源竊恨聖人之道不明行於後世,又不得其門而入,惟置近日程朱陸王門户之學不講,獨從事於經濟文章,期有用於世。伏聞先生絕意進取,穷經考古,一埽諸儒掩翳附會支離之說,發人所不能發,言人所不敢言,而旁引曲證,確乎有據不可易。源嘗欲負笈從遊,沮於時未獲所願,後交蠡吾李剛主,自言不遠數千里問業於門,得所未得。剛主故受學於博野颜先生者也。颜先生乃盡洗宋儒之見,以六蓺為宗,而直溯唐虞孔門敎學之實。剛主所以聞風請正,非以所見有同然者乎?儻得一棹錢塘,獨拜牀下,而聆緒論,以稍窺斯道之涯涘,應亦高明所不欲揮之門外者乎?

[與毛河右先生書]

天下無人久矣。如先生之學之才,豈特為天下之善士,葢與千數百年之傳人竝驅而爭先者,豈某阿其所好之言哉!實有所見,難為紛紛俗子道也。宋儒於六經不為無功,至所講性天,固知其淪於二氏,未嘗以為然也。然於傳注之謬誤,卻未深究,以淺陋之學,習而安之,多以為誠然祇。曩爲友人脩郃陽志,郃陽卽治陽也,朱氏謂後世洽水絕,因去水加邑爲郃。按洽水至今未嘗絕,而郃陽之名,自秦至今未有改,水經并無洽水之名,洽字亦無水名之說。葢由假借以郃為洽,故朱氏誤謂至今去水加邑耳。及讀正事括略,乃知其誤者果十八九也。某近著有《讀易通言》六卷,謹錄其敘并太極說呈敎,自謂可附羽翼之末,不知其有當否也?至論聖道不外忠恕一貫四敎四術云云,真得聖人內聖外王、體用兼全切實之旨。顧愚以爲颜先生以六蓺爲宗,其說非相河漢。六蓺不出乎禮,聖人以禮,脩身以禮,齊家以禮,治國以禮,盡性至命以禮,經緯天地小大内外精粗顯微,一以貫之,童而習者,此也。神而化者,亦此也。故可以盡仁道之全,備聖人之道之大,以六蓺而成六德六行,颜先生實有體認之言。漢儒以六經為六蓺,恐不若周禮為確。請更質之。

[再與毛河右先生書]

太極者有邪無邪?曰有。有生於無,老氏之說矣。儒者以為陰陽動靜之理,則形而上者也,可以有言乎?曰:不觀孔子之言哉?易有太極,實有矣。然太極為易有,不為陰陽有,天地也陰陽也乾坤也,孔子之言數數也。曰易曰變曰化曰通曰神,孔子之言數數也。如所言是陰陽之本矣,所以易與變與化與通與神之故矣。孔子豈其吝而不詳說之以示人,乃一舉而不復哉?然則太極何所指?曰:五十之用四十有九,其一不用者,太極耳。故曰太極實有,不可以言無。太極為易有,不為陰陽有,苟為陰陽有,是不能見其有者矣。不能見其有而謂之有,是無而之有之說也。無極而太極之說也。孔子豈爲之哉?噫,形而上者謂之道,過此以往,聖人所不言也。言之者皆妄也。儒之所謂太極者旣非,則其以初畫奇偶為兩儀,兩儀各加奇偶為四象,四象各加奇偶為八卦,由是遞加以成六十四卦者,非方士異端誣易之說乎?且夫太極非象也,以其為大衍之主,特尊其稱,比於皇極之義耳,下此皆象也。分而爲二,以象兩象兩儀乎?曰:非也,兩者陰陽也。儀也者容也,亦象也。兩儀卽兩象,掛一以象三,三才矣。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四時即四象乎?曰:有說焉,陰陽有老少,以九六七八象之四時,固不可爲四象。然天地之陰陽老少於何見之?見之在四時耳。葢陽初生漸長,少陽也;極盛而消,老陽也;陰初生漸長,少陰也;極盛而消,老陰也。陽之長卽陰之消,陽之消卽陰之長,迭為消長,卽各為老少,故一言四時,而陰陽之老少具象。四時卽象陰陽老少也。然而太極何以生兩儀?假令不虚其一,卽不可分為二乎?兩儀何以生四象?假令不分爲兩,卽不可揲之以四乎?曰:五十無不可分為二,但不可以象兩。兩者陰陽也,象之者奇偶也。以五十分爲二,非兩奇卽兩偶,必不能一奇一偶以象兩也。是兩儀必有太極而後生也。合四十九無不可揲以四,但不可以成四象。四象者,以四營之,奇偶相襍而後得也。合四十九而揲以四,其奇但一奇而已,必不能奇偶相襍以成四象也。是四象必以兩儀而後生也。有四象而後成爻,十有八變而後成卦,是八卦必以四象而後生也。聖人揲蓍求卦之法葢如此。噫,揲蓍者求已成之卦,觀其象辭占變以卜吉凶,非畫卦之謂也。畫奇偶以象陰陽,各三之以為乾坤,乾坤交索而成六子,八卦相重而為六十四,乃畫卦之法也。孔子之言也。烏有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十六生三十二、三十二生六十四之說哉?又烏有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巺五坎六艮七坤八之說哉?四畫五畫之卦,鑿空而爲之,乾兌離震巺坎艮坤之序,武斷而定之,叛聖亂經,荒誕謬戾,在方士竊吾易而别為說以售其欺,不足責也。儒者既惑其說,遂以誣聖經而誤後世,罪可勝言哉!噫,彼謂太極者理而已,理可圖邪?圖太極愚矣,圖而說之,愚而夢矣。嗟乎,蚩蚩者天下皆是也,可言夢乎?覺之覺之,歸於孔子而已矣。

[太極說]

源於癸未歲介李子剛主執贄於先生,越歲先生歿。時源在關中旣反,剛主示以所輯先生年譜,源爲稍易體例。间有所附益。旣成,為之序曰:孔孟以前無所謂儒者,儒卽君若臣,功卽德,治卽敎,孔孟穷而在下,始以儒名。然德卽功敎卽治,視二帝三王益皋伊傅周吕宁有殊哉。先生嘗謂孔子不得已而周流,大不得已而删訂,葢著書立說,乃聖賢之大不得已,奈何以章句爲。儒舉聖人經天緯地,盡性贊化之能,一歸於章句,而徒以讀書纂注為功乎?噫,此聖人之澤所以不被於天下者。二千年於茲也。先生崛起,無師受,確有見於後儒之高談性命,爲參襍二氏而亂孔孟之真,確有見於先王先聖學教之成法,非靜坐讀書之空腐,確有見於後世之亂皆由儒術之失其傳,而一復周孔之舊,無不可復斯民於三代,於是砥行礪德,一以禮樂爲準,射御書數竝成其能,毅然謂聖人必可學,而終身矻矻於困知勉行,無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濟蒼生為心。於戲,先生年譜具在,可考而知也。譜自三十歲以前,剛主據先生戊辰自譜及夙所見聞者為之,以後則據日記。後之學者苟能以先生之學為學,絕去空虚文字之習,合體用經權文武為明親一致之功,何德不可就,何治不可興,何亂不可除,而三代之盛何不可以再見乎!源與剛主及及門弟子共勉之,且願與天下後世之有志斯道斯民者共勉之矣。

[颜先生年譜序]

帝王必據形勝以爭天下,名將必知地利而後可以行師,以攻則利而敵不能守,以守則固而敵不能攻,攻守皆便,而我常處於不可勝,以乘天下之间,此形勝也。攻一城而百城俱不可守,守一城而百城俱不可攻,正兵扼其吭,而奇兵衝其腹,長固可以制短,而短亦可以制長。此地利也。故不據形勝以爭天下,猶置身荊棘陷阱中,而與平地之人角勇力也。不知地利而行師,猶瞽者東西莫辨而懵然以往也。雖然,四海廣矣,形勢殊矣,必待周行歷覽而後能得其形、知其勢,力有所不能,不能周行歷覽以得其形知其勢,而欲倉卒考究於臨時,或已至其地而後審其利害,又勢有所不及。然則天下形勢竟不可得而詳,而古之帝王名將皆幸而適遇其便者乎?今夫天至高也,去人至遠也,欲推其度而知日月星辰之次,亦難矣。然而無難者,有歷以紀之,有象以窺之也。古者職方掌天下圖籍,故天子不下堂而周知四方形勢,葢郡國封域山川阸塞,道里遠近,户口多寡,按籍以求,可以瞭然於心而知其勢,披圖以考,可以瞭然於目,而得其形。是地之有圖籍,不猶天之有歷象乎。然而圖籍難言矣,詳於郡邑而不詳形勢,則要害莫辨,而不知攻守之所宜;詳於今而不詳於古,則不知古人據勢以自强,因地而致勝之故。此籍之難也。東西倒置而方域乖,遠近錯迕而形勢繆,險夷迂直衝僻之不分,通衢支掛死生之不辨,此圖之難也。夫天下既不可以周行歷覽,又不可以審利害於臨時,所恃以得其形而知其勢者,唯有圖籍。而圖籍之不足恃又如此,豈非畱心世務者所深恨歟。余不自揆,嘗有志於此於,是博覽輿圖,參攷互證,輯為一編,名曰《輿圖指掌》,先以總論,後分京省。而每省亦各有總論以冠其端,九邊卽附於北直、山、陜之後,江防海防之要,竝詳於沿江沿海各省。總論之中,其於諸郡,獨載建置沿革疆域形勝屬邑山川。他若宮室人物,無關於形勢者,皆不錄。而古人行事有足以證其地之輕重者,皆附載焉。又按其方域遠近、山川要害,畫為圖,圖成,方丈雖不能無誤,然較之世俗所傳者,固大不侔矣。天下形勢,總論詳矣。一方形勢,每省總論詳矣。前賢之論列於前,余之緒論附於後。按圖稽古,斟酌攷訂,其於攻守之宜,或有一得焉。然而閉戶造車,出門合轍,自古其難。未嘗周行歷覽,而但求之圖籍之间,余終懼其不可恃也。

[輿圖指掌序]

余自幼喜談兵,讀蘇明允權書、陳同甫酌古論,心慕其為人。稍長,學孫武兵法,略知奇正虚實之術,而束伍營陳操練之方,形名器甲之用,車騎水陸接刃合戰攻城守壘之法,槩不得其詳焉。每遇老於行陳者問之,其言皆野戰之事,而與古節制之師不合。嗟乎,野戰可以制勝,而無事於兵法久矣。節制之說竟無從得其詳。及讀戚南塘練兵實紀,與趙本學續武經總要,而後有得也。葢用兵有自治之道,有制敵之道。自治之道不外乎節制,制敵之道不外乎奇正。必有節制而可以立身於不敗,必知奇正而後可以決勝。古之伯王之主謀臣良將所以開基定亂而成大功者,莫不由此。余故卽其所見,彙為《兵法要略》二十二卷,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則孫子諸家之說,刈其繁而存其要,用兵之方略也;中篇則束伍營陳操練之方,形名器甲之用,車騎水陸接刃合戰攻城守壘之法也;下篇則自春秋以迄於元,古人用兵之往事也。辟之醫,上篇所載,其陰陽氣血之理、脏腑之性,與凡百病之原,而察脈觀色之術乎;中篇所載,其諸藥之性之用,竝所以炮燔炙割調劑之事乎;下篇所載,其歷代名醫成案而已。試之良方乎。使為將通於此三者,於以追古名將,而覆野戰之師,曷難哉。余初聞兵法,莫詳於武備志。貧不能購,思之十年不得見。及余書旣成,始得觀其大略,而與余三篇之意殊不相遠,竊自喜暗合乎前人,特病其襍而不精,浩繁而寡要,於是擇其簡要適用,為余所不及載者,錄為二卷,附於中篇、下篇之後,曰補遺。庶幾自治制敵之道俱備於此,而學古兵法者有所考鏡而得其要焉。

[兵法要略序]

周以前所遵者,黃帝之制,損且益,莫能外也。秦以後所遵者,秦之制,迄今莫能外也。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為治。治天下之法,可苟焉已哉?有巨室於此,楝橈焉弗隊,桷摧焉弗覆,搘焉拄焉,籓垣圮壘焉,易其瓴甓户牖之闕,塗丹艧焉,衎衎然安矣。易主以十數,莫不然。吁,覆厭屢爾矣,而莫之卹,不亦悲乎?秦壞先王之法,禍中於一時;後世因之,禍流於萬世。且夫草昧初造,利天下已耳,苟因前制立國已耳,位天地育萬物,立心者誰乎?勢已定功已成,欲變法難矣。於戲,法至明而獘已極,尚可塗飾朽敝以為安哉?非盡毀其故而别為構,不可以為居。非盡棄其舊而别爲規,不可以為治。予不揣固陋,妄為《平書》十篇。平書者,平天下之書也。一曰分民,二曰分土,三曰建官,四曰取士,五曰制田,六曰武備,七曰財用,八曰河淮,九曰刑罰,十曰禮樂。為文十有五首,分上中下三卷。大抵本三代之法,而不泥其迹,準今酌古,變而通之,以適其宜。參取後制,一洗歷代相因之獘,而反乎古,要使民生遂,人才出,官方理,國日富,兵日強,禮教行,而異端息。卽使世有變遷,苟遵行之毋失,亦可為一二千年太平之業。嗟乎,此愚志也。而識未必逮也,世之君子,有與予同志而補其不逮者乎!動而以順行,復斯民於三代,子日夜望之矣。

[平書序]

陳摶,聖人之賊也。竊物者,人之賊,竊道者,聖之賊。聖人之道,備於易,天亦備於易。易可竊乎?陳搏竟起而竊之,且夫易有孔子,不猶天之日月乎?無日月,孰知天之高?四時行,百物生,之廣且大,無孔子,孰知易之所由作,彌綸天地,冒天下之道而不穷?嗟乎,惑世誣民者僞也,為所惑而不能辨者愚也。非所有而竊之者賊也。以賊為祖,反昧其祖之所自來者,悖也。本義先天之說,胡為來哉?搏之說焉耳。孔子不知,搏知之;文王周公不知,搏知之。噫,王通冒聖人之號,宋儒尚目之為王莽,況僞造圖書,竊易為己有,居然駕乎文王孔子之上,别立一說,以欺天下。其罪之大小輕重,視王莽何如哉!無如宋儒爲所愚,謂其真得羲皇不傳之祕,孔子所傳不過後天之學,遂奉以爲宗,亂經蔑聖,誤後學以至於今,數百年群然不知其為僞。佛之賊吾道也,整居焦穫,文武何傷焉,推戴極乎哀章,漢亡矣,況天地古今之大賊乎。此予小子《讀易通言》所為不得已於作也。

[讀易通言序]

大學原文,精義縝密無间,而篇法渾全,章句完備,故謂為脫誤而紛紜割裂補緝,雖用心良苦,然而誤矣。嗟乎,豈特經之誤已哉,聖人無無用之學。格物者大學之首也,乃或勞心於其所不急,躐等以求夫高遠,則聖人之功用何由見乎?李子恕谷,弱冠受業於颜先生,知先儒之解未確,沈潛諸經,博覽古今之說,參稽明辨,徧訪於時賢,久之信然於颜先生之說,乃擴充互證,爲《大學辨業》以傳於世。辨而不爭,故而非鑿。不附程朱陸王,直傳孔孟。異哉,非豪傑之士孰能爲之。予嘗以爲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者,足盡儒者之能事。德行體也,言語、政事用也,文學所以明其體與用也。自孟子殁而道術裂,要皆不出四者之分,而流獘遂不知其所底。宋儒一歸於德行,反經以救人心之陷溺,功可不謂弘焉,顧用有不逮,則經有餘權不足,脩己有餘治人不足,善化有餘禦暴亂不足,正誼明道有餘,利天下成大功不足。夫豈所謂大學之道乎?噫,二帝三王之天下,至宋盡失,烏得謂為儒者之過,然以理爲敎而諱言兵,尚虚文去實武,繩墨以束其才,佔畢冥坐以柔其習,自謂遠追三代,而使豪傑束手不能有爲,奸宄得以自恣而無所忌,不但不及聖人之經綸,且遠出漢唐名臣建立之下,宁非風氣議論所漸濡,使上下陰受其獘而不覺與?然而宋儒固皆君子也,雖有不逮,身心則無虧也。卽其所見,未嘗不各有所得,卓然可傳於世而非誣也。乃若後之借程朱立門戶以為名,而競為私者,其人之賢不肖何如乎?予不得而知之矣。

[大學辨業序]

立國之道五:曰德,曰法,曰武,曰敎,曰文。義得之,仁守之,曰德;立紀網,明政刑,使奸宄不作,賢才舉而民生遂,曰法;武者。戡亂克敵,成立而民服也,天下雖安,不忘戰也;敎者,人倫禮樂;文者,華飾詞章也。五省備,則德足以懷天下,法足以守天下,武足以威天下,敎足以化天下,文足以柔天下。三代是也,故其享國各六七百年。而周以文勝,故其後寖弱。儒者之論曰:聖王之治天下,不任法而任德,左武而右文。烏呼,秦隋滅德作威,固所以速取滅亡,若宋蓺祖削平僭亂,使海内得離戰爭之苦,真仁相繼數十年,深仁厚澤德可謂隆矣,徵道德之士,用詞臣敎至而文盛矣。乃當其盛,屈首遼夏,舍恥忍辱,曁青城之役,舉族北轅,豈文德有不足與法不善?武備不修所致也。且天下之生久矣,世既變,所以治世之具不得不與之俱變。干戈以易揖讓,聖人所以治三代之世者,已不同於唐虞。而或者乃於千餘年之後,鰓鰓然據遺文以為畫衣冠,異章服而民不犯,舞干羽可以克敵,於是講法令則以為申韓,論設險則曰在德不在險,談兵法則深疾痛惡而以爲民之賊,而其所恃以治天下之具,則訓故詩書,談性命,委悉周詳於緐文曲貌。烏呼,世風日下,亂臣賊子愈出而愈險,國家之患愈出而愈烈,唯法以制之,威以讋之,使之形格勢禁而不得為亂,各安其所而不必為亂,震懾畏伏而不敢為亂,如此而已。若徒恃區區儒者之論以治天下,必四海之內、荒服之外,盡為善良而後可,否則揖讓而治豺虎,推赤心以化蛇豕,其不害於家國者幾何哉!吾謂三代而下,立國最善者莫如漢高光救民水火,文景明章休息愛養,其德也;刈群雄誅暴亂,其武也;尊儒術,崇孝弟,授遺經,其教也文也。至於掄才不分文武,任賢不拘資格,蕩軼簡易,使人人得以盡其才,其立法之尤善者,夫豈唐宋所得及與。然唐之德固無愧於漢,文武分,而武臣未嘗不重,後代網紀雖弛,而人才未嘗不得盡其用,又豈可與宋之孤立微弱、文法密而武備弛者同日論哉。要之德不足以懷天下,國雖强民必叛;法不足以守天下,武不足以威天下,德雖厚國必削;三者備矣,而敎不足以化天下,勢雖固而倫紀不修,人或近於禽獸;四者備則治國之道全矣,文者其餘耳。至於魏晉南北朝五代之君,四者俱失,而僅存其文,或獨用其武,或五者俱失,故其亡也。或數十年或數年,而北魏立國敢强,雖無大功德於民,而君臣代有賢人,故享國獨久。及至孝文修明禮樂,粲然稱極盛,而魏氏之衰卽基於此。嗟乎,後之君臣,徒欲以文治天下,亦安見賦詩可以退敵,而大學章句足解厓山之禍也乎?吾故為之說曰:為天下者,德以爲本,而法與武、敎與文輔之,五者之中,不急者唯文也。四者闕一,不可以為國矣。不急者唯文也。

[立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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