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释道家精神义

分目

一、《庄子》内篇言精字义

二、《庄子》内篇言神字义

三、《庄子》书言精神二字与儒家言齐圣二字之比较义

四、《老子》书言精字义

五、《老子》书言神字义

六、《庄子》外杂篇中精字神字及精神二字连用义

七、《管子》书内业心术言精神义

八、《吕氏春秋》言精神义

九、淮南王书言精神义

十、司马谈刘向言精神义

十一、《春秋繁露》《白虎通》言精神义

十二、王充《论衡》言精神义

十三、附辨道家言神与儒家言心之区别

精神二字,自先秦沿用迄于近代,成为中国一惯常习用语。近人至谓中国为精神文明,欧西为物质文明。盖分精神与物质为对立之两观念,在中国思想界,确有渊源,非出晚近世而始有也。本文特就精神二字,考究其来历,分别阐释其最先之涵义,又约略踪迹其演变,此亦中国思想史上一特有观念,为治中国思想者所必当注意也。

考使用精神二字,其事实始于道家,而犹晚出于庄周与老聃。今先就庄周老聃书考之,则最先精神二字,乃分别使用之,其涵义亦不同。兹仍鄙见,先庄周,次老子,惟庄书则仅据内篇七篇言。

一、《庄子》内篇言精字义

《庄子》内篇精字仅两见,一见于《人间世》,曰:"鼓?播精。"司马彪曰:"简米曰精。"许氏《说文解字》亦曰:"精,择也。"简即简择义,简择米粒之完整而洁白者,故引申有精白义,有精明义。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亦曰精,韩诗于定之方中云"星精",《史记·天官书》,"天精而见景星",《汉书·李寻传》,"日月光精",皆是也。又引申为精粹义。《汉书·刑法志》,"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又精洁义。简择米粒,使一一皆完整,洁白,大小既略相等,故又引申为精一义,精专义。《管子·心术》,"中不精者心不治。"于是此精字乃应用及于对心理状态之形容。而求其语源,则皆由简择米粒之本义而引申也。

《庄子·内篇·德充符》又云:"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此处精神二字对文互用,若近以后所常用之精神义。然就《庄子》原文言,精即指用心之专一。故庄书所谓劳精,亦犹孟子所谓劳心耳。

此一精字之用法,稍后见于荀子之《解蔽》篇。其文曰: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

此处精字,显见为精思义。精思即用思专一也。故下文又曰:

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

此处精字,显指精思,即用思之专一。可见荀子此文用精字,实与《庄子·德充符》语意相通。庄子之讥惠施曰:"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即指惠施之精思专一于坚白异同一问题也。

而荀子此文,有更可注意者两点:一则此文用至人二字,显为承袭庄周。二则此文用危微二字,亦皆指用心工夫。上文论舜之治天下有云:

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之。

王念孙曰:

舜身行人事,而处以专壹,且时加戒惧之心,所谓危之也。惟其危之,所以满侧皆获安荣,此人所知也。舜心见道,而养以专壹,在于几微,其心安荣,则他人未知也。

证以下文,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是谓用心于处人事,虽其心常警动,所谓朝惕夕厉,故曰危。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事也深。"可见用心能危,亦为孟子所赞许。然亦仅止于处人事而已耳。至于能用其心于处道,则不仅危,而抑且微。因其用心工夫,乃为人所不易见。如思仁即是用心于道,此即所谓道心也。惟无论其用心之危或微,无论其用心之在人事或道,要必闲居静思乃通,因闲静乃易使心专壹也。然则荀子此文用精字,乃指其用思专壹言,更无可疑。东晋梅賾伪《古文尚书》采用《道经》"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语,而增之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惟其危与微,故必精与一。下及宋儒,特喜此四语,称为尧舜传心十六字诀。而分别人心谓指人欲,道心谓指天理,此在《荀子》原书,并无此意。抑且危字之训,亦非原义,较之《道经》本旨,相距殊远矣。

上释精字义,又可以《庄子·处篇·达生》为证。《达生》篇云: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瘘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铢锱。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瘘丈人之谓乎?

此所谓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者,即荀子所谓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亦指其用心之专壹也。用心专壹,即是用心之精,惟其用心精,乃得凝于神。此神字亦指心知作用言。凝于神,即是使心知凝聚,则仍谓是用心专壹也。用心专壹,使心知凝聚,而人心功用乃可达至于一种最高境界,此即谓之神矣。故《荀子·解蔽》篇亦曰:"心者,神明之主也。"下至宋儒,常喜言敬,其实敬亦是用心专壹耳。惟《达生》篇用意,所由异于荀卿者,《达生》篇即以痀瘘丈人之专壹用心于承蜩而谓此亦是道,荀子则不认空石之人之专壹用思于射者而谓其即是道,乃谓此等用心,仅属人事小技,故亦仅可谓之是人心。人心之运用,虽其极达于警惕悚动,亦仅可谓之危,而不得谓之微。用心危者,其事显见,尚为人所易知,因其就于事而动其心,尚有迹可寻,有隙可窥,故曰危矣而不得曰微也。惟能用心于道,如思仁,乃与思射异。思仁不因事而转动,既无迹可寻,亦无隙可窥,《中庸》之所谓"无声无臭,纯亦不已",庶乎近之。故不仅是危,又且是微。因其事隐,为别人所不知。故《中庸》又云:"是以君子慎其独。"慎独之独,即道心之微也。盖独者人所不知,故独始微矣。《易大传》亦曰:"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鬼神通之,即犹《庄子》外篇之所谓凝于神。惟一则以思射思承蜩者皆为道,而一则必以思仁思义者始是道。一则以此等用心工夫为圣人,而一则以此等用心工夫为神人。此后宋儒始改言主敬,又曰"主敬即是主一工夫",然必主一在天理上。主一在天理上,始是主一在道上,而非主一在事上。此即道心人心之所由判。此亦是儒道疆界一分别所在也。

《庄子·外篇·达生》之说,又颇似承袭内篇《养生主》之义而来。《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其对文惠君之言曰: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令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因其固然。

此处庖丁自认其解牛为有道,即犹如痀瘘丈人之自认其承蜩为有道也。荀子乃儒家,固不认此等为道。此犹如后代禅宗祖师,即以运水搬柴为道,而宋儒不加认可。是其分别所争,前后如一辙。今若专以其用心之专壹言,则庖丁之解牛,亦可谓之用心专壹矣。惟其用心之专壹,故能官知止而神欲行。所谓以神遇,即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其曰官知止,即是辟耳目之欲也。庄子之所谓官知,即犹如宋儒之言人欲矣。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庄子之不重耳目官知,与孟荀同。惟孟荀皆重思,而庄子则贵能以神遇,又称之曰神欲。惟能以神遇,以神欲行,如此始得依乎天理,而不出于人欲。在庄子之意,不仅不凭于官知,抑且不凭于思。故惠施之精思,乃为庄子所不满。至于孟荀论用心,则必重思,抑且惟心为能思,耳目之官则不能思。庄子曰,官知止,则并心之思而不用,并心官之能思者而亦停止其作用。至此境界,乃可曰以神遇。在庄子之意,惟能以神遇者始可得天理。天理二字,其实亦始见于庄子之此文。孟荀则重言道。其于心知,重思不重神。下至宋儒,明道言识仁,又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此亦嫌如不重思。至伊川乃始补出一思字,而晦庵承之,其言格物穷理,皆贵思。然则贵思之与贵神,又是儒道一疆界矣。

二、《庄子》内篇言神字义

根据上述,阐释精字,而已连带涉及于神字。惟能用心专一即是神。然用心专一,非是用思专一,此则庄子荀卿两家之分歧点,所当明辨者。故庄子神字,亦指一种内心状态言,亦为心理状态之一种形容辞。亦可谓是心理境界之一种名号称谓。人之用心,能达此境界,有此状态,则亦可谓之曰神人。兹请继此稍加以申述。

盖庄子之所谓神人者,如内篇《养生主》外篇《达生》,上之所称引,实皆本于求为养生之道,故庄子之言神人,其实亦为能养生而得道者言也。故内篇《逍遥游》有云: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孰肯以物为事?

据此,则庄子之所谓神人,实即不用心于人事者。故曰: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又曰:孰肯以物为事。惟其能不用心于人事,故神人者,即用志不分,而得心知凝聚。故曰其神凝,故谓之为神人也。亦准其心知凝聚,即其神之凝,故外物莫之能伤。甚至大浸不溺,大旱不热,乃至于无需食五谷,仅吸风饮露而已得养其生。后世神仙思想,皆从庄子此等意见来。而庄子之初意,则在教人能用心专壹,不分驰于外物,而保全其神知,故亦不凭人身五官之知为聪明耳。故庄子意,苟其人能用心专壹,即已是专壹于道也。故在孟荀儒家,心知之最高作用厥为思,惟思乃能达道。道者,超于事物,而亦不离于事物。至于庄周,其理想中心知之最高境界,并不有思,而独知孤明,此即谓之神。惟神乃能与天遇。与天遇,则无事无物,而莫为之害矣。此最为儒道两家言心知之相歧处。庄生之意,仍可证之于外篇之《达生》。其言曰: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物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是庄子理想中之圣人,实即是神人也。所谓圣人藏于天,其效则为物莫能伤。何以使物莫能伤?庄子之意,谓人能心不在物,斯物莫之能伤矣。此事于何证之?即证之于醉者之坠车而不死,因醉者心不在坠也。醉者乘不知乘,坠不知坠,此谓之其神无却,却犹隙也。乘车之与坠车,其事变之间必有隙,惟醉者不知其有变,故其心知亦若无间隙焉,故曰其神无隙。故知庄子此处所用神字,即指人之心知言。心知无隙,即后来禅宗所谓"前后际断",又即宋儒之所谓"打成一片"也。目知视,耳知听,此皆官知,官知则止乎物,孟子所谓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管子·宙合》篇亦云:"方明者,察于事故,不官于物而旁通于道。"不官于物,即是不凭官知,不止于物以为知也。方明即是旁通于道,不以一曲知,而以大方知,故曰方明。是即神知也。惟有神知则能不止乎物。心不在物,故物亦莫能加之以伤害。今试问:人又何以能使其心不在物,而达于神知无隙,而不止于物乎?庄子则曰:此须"游乎万物之所终始","通乎物之所造",此即庄子之所谓用心专一于道也。今试问:人又何以能用心专一于道?就其浅显可指导人者,其先则莫若能使之用心专壹,系于一物,如痀瘘丈人之承蜩,牢系吾心于承蜩之一事,而遂能忘却其他之万物,是亦足以使其心知凝于神而得近乎道矣。庄子之以承蜩为有道,亦犹后世禅宗之即以运水搬柴为有道也。实则此皆系心一物之道耳。惟其系心一物,故能尽忘万物。惟其专心一知,故能尽弃余知。然则人心之至于神,不仅无思,亦且无知,乃始谓之神耳。

《庄子》内篇曾屡言神人之物莫之伤,如《齐物论》: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死生无变于己,是亦指其神知之无隙也。神知无隙,其实则犹如无知耳。惟内篇就其游心于道言,外篇如《达生》,则退就其系心一物言,此其异。

《庄子》内篇言神人,又言真人,真人则亦犹神人也。《大宗师》云: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谋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可见庄子理想中之所谓真人与神人者,顾在其运用心知之如何耳。若能不凭官知,不止于物以运用其心知,使知不止于物,乃始所谓真知。故能登高不栗,入火不热也。登高而不知其高,入火而不知其热,知不在物,而非无知,是谓其能登假于道矣。此之谓神人,即真人矣。故又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

此无他,皆能不止于物以用心耳。不止于物之知,乃成为孤明独照,斯乃庄子之所谓神,所谓真知也。

惟《庄子》内篇,殊不言心系一物。盖心系一物者,犹之佛家之所谓方便法门,而非究竟法门也。若论究竟法门,则必心无所止,心不系物,尽忘万物而后可。何以能尽忘万物,则必游乎万物之所终始,通乎物之所造,此即尽忘万物而达乎道矣。凡《庄子》内篇之所言,大率皆属此等境界,则皆究竟法门也。《德充符》有云: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

所谓择日而登假,登假即登遐,是即为神人矣。故此条虽不言神人,而仍是言神人也。神人之用心,在能一知之所知。何谓一知之所知?此即知不止于物,不加分别,而心未尝死,则仍非一无所知,非真无分别也。此犹佛家所谓"无分别心,有分别用"。有分别用,故有知。无分别心,故其所知若一。此等之知,乃所谓神知。庄子曰:有真知,而后为真人,亦可谓是有神知而后为神人也。则神人之所以异于常人者,岂不亦在其心知乎?

故凡《庄子》内篇言神字,皆异乎原始所谓鬼神之旧义,庄子特赋神字以新解。庄子之所谓神人,其人则仍在人间世,其生活仍属人生界,惟在人生界中而有其理想中之所谓神人者。神人之异于常人,则特在其用心运知之不同。内篇《人间世》又曰: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

夫曰徇耳目内通,则外面事象物态,一一经历耳目之官而通入于内心,其心固未尝无知也。耳知听,目知视,视知色,听知声,既徇耳目内通,故曰未尝无知。然又谓外于心知,则何也?此谓视听不止于视听,声色不止于声色。有所知而不加分别,如此则能一知之所知,而鬼神来舍矣。此处鬼神字,似是援用原始鬼神之旧义,谓鬼神来舍于其心,即犹谓其心知如神也。其心知如神,乃始是真知。凡神知之所知者,则知合于万物之化,而能不止于物物间。此其义,庄子又深阐之于其所谓心斋之说。《人间世》又云:

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此文不见神字,其实亦仍是言神。人苟能虚其心而听之以气,即其心自神而为道所集也。后来宋儒言敬,亦谓"心中无一事"。心中无一事,即是虚,此犹庄子之所谓惟道集虚也。惟宋儒必曰"主一之谓敬,主一是主在天理上",然则宋儒与庄周之所异,仍异在其对于道字之观点上,故在庄周仅主主一,而宋儒必主此一是天理。至于其所以运使心知之方法,则宋儒之与庄周,实无大异也。

在庄周之意,何以能使其心虚而待物?则必先能外忘万物而后可。内篇《大宗师》女偊之答南伯子葵,告其所以告于卜梁倚以学道之方者,其言曰:

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类,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此所谓外天下,外物,外生,易言之,即是将此天下万物生死,一切外于心知也。凡所谓天下,与物,与生,此皆必呈现于人之心知而后始见其为有。人若能使此一切外于心知,即能不见有天下有物有生。然此特不见其有此诸分别耳,非真若土块然,而其心一切无知无见也。人心能外于此诸见,乃始能见独。能见独,即是只见有天,有化,而不见有物。既有见,故曰心未尝死。能见独,故谓之神人也。

庄子之所谓独者,盖庄子谓万物尽在一大化中,此一大化,形成万化,万化各独,而同是此一大化。人心之知,未必能外知此大化之全,却能内知此万化之独。庄子称此曰独化,独化即其物之真,亦即其物之天,亦即其物之神也。故化与天,就《庄子》书论之,皆指此大化之体之外在者而言也。独与真与神,则亦指此大化之体之内在而呈现于心知者言。故《大宗师》又曰: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郭象注:"卓者,独化之谓。"今按:真字卓字皆从匕,皆指化。此化体,虽若在外,而实亦得之于己,而可以内在心证者。《齐物论》所谓"若有真宰",又曰"其有真君存焉",此真宰真君,则皆指此独化之体,即所谓"卓"者之内在于吾身者也。所谓见独,即指见此卓,见此真。人心之有知,常以知外在之物。人若能外于心知而知,知于其内在己身之独化,斯能见于此内在之真君与真宰,如是始谓之见独,始得谓之真人与神人也。人若能精于用心,外忘一切,而惟此真君真宰之为见,惟此独与卓之化体之内在于吾身者之为见,则所见无内无外,惟此一化,惟此一独。既已浑忘内外,而所知达于此惟一之独体,则所知亦即是此大化也。如此则自然不见有所谓外物之害己。用心工夫至此,则可谓精而达于神矣。大凡《庄子》内篇精字与神字义,当分别说之,具如上所述。

三、《庄子》书言精神二字与儒家言齐圣二字之比较义

而余考《庄子》书言精神二字义,有可与儒家古经典之言齐圣二字义,比较阐说者。《国语·周语》:"其君齐明衷正",注:"齐,一也。"精训精一,齐训齐一,两字义训,正可相通。人能用心齐一则明,故连文曰齐明。《荀子·脩身》篇:"齐明而不竭",《戴记·中庸》:"齐明盛服",皆齐明二字连用。又《戴记·祭统》:"齐者,精明之至也。"又《北堂书钞》九十引《白虎通》:"齐者,言己之意念专一精明也。"则儒书之用齐字,岂不正犹庄周书中之用精字乎?

《诗·小宛》:"人之齐圣。"左文二年传:"子虽齐圣,不先父食。"左文十八年传:"齐圣广渊,明允笃诚。"皆齐圣连文。盖圣有通义,有明义,古训心智通明为圣。惟其能用心齐一,故能使其心智达于通明之境。故儒书言齐圣,虽亦两字连文,实有齐故能圣之涵义,即犹庄周书之精而达于神也。惟庄周不喜用圣人字,而特言神人,此则与儒家异耳。

又按:古不用斋字,凡斋祭字即作齐。齐者先祭之名,亦指当祭之时。凡人遇祭,必用心专一,乃可当神意,乃可与神通。故孔子亦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盖此等心境,尚可人神相通,则宜可人与人相通,故孔子以之说仁也。而《庄子》书亦屡言齐。《应帝王》,"季咸语列子,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人间世》,"孔子语颜回,齐,吾将语若。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曰:此祭祀之齐,非心齐也。回曰:敢问心齐?孔子曰:一若志"云云。此庄子亦喜言心齐之证也。故庄子虽不如儒家之重祭祀,而实深有会于孔子如承大祭之旨。故庄子虽言虚不言敬,言精不言诚,而要其渊旨,则亦远承孔门而来。《人间世》之寓言于孔子颜回之问答者,在庄周固非苟为荒唐之辞也。昔宋儒吕与叔有诗云:"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清儒陈兰甫讥之,谓其误以庄子寓言,为孔颜之学。自今论之,庄周与孔颜不同道,此无足辨者。然若谓两家言思,绝无相涉,此亦决非当时实况也。

惟其齐之心境,其最初所指,乃为先祭当祭时之一种心境,故古人常以诚敬训齐。《礼记·祭义》:"齐齐乎其敬也。"《国语·楚语》:"齐敬之勤。"《诗·泂酌》:"齐絜之诚。"《诗·采蘋》:"有齐季女。"传:"齐,敬也。"凡此,皆古人以齐训诚敬之心情之证也。又《汉书,郊祀志》:"齐肃聪明。"注:"齐肃,庄敬也。"此言人心能庄敬,则自聪明,犹言人能用心齐一精一,则自聪明也。聪明则乃圣乃神矣。凡古人言圣与神,则莫不举其聪明而言之也。又《礼记·孔子闲居》:"圣敬日齐。"凡此所言齐敬与圣,亦可谓皆指一种诚敬明通之心境言也。

然则儒家言齐,庄子言精,其同指一种用志专壹,必敬必诚之心境可见矣。惟儒家由此以希达于圣,庄周由此以希近乎神,此则其异耳。又儒家常本祭祀言之,而庄周特转以言日常,此则又其异。故庄子虽言虚不言敬,言静不言诚,而庄周之学,无害其与儒学有渊源,而又从儒学一转手,其痕迹固宛尔可指矣。至宋儒言敬字,尊以为进德入圣之门,此亦所谓没九重渊下,探骊龙领,而得其明珠也。而清儒以门户之见,并此而求树异,则安在其为能深通于古训乎?

四、《老子》书精字义

今请继此而言《老子》书。《老子》书中言精字,乃与《庄子》内篇所言绝相异。《老子》曰: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可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盖《庄子》内篇言精字,特指其内在于人之心知言。乃为心知状态之一种形容辞。粗略言之,则仅指一种心志之专一运用尔。至《老子》书言精字,乃始引而外之,不指心知,而指此大化之精气。虽就道家言,内外固可以合一,而老庄两家之所从言之者,则显然有异矣。夫老庄所谓道者,亦指此天地万物一气之化之运行不息者而言之耳。此乃为老庄之所同。然即就气言,其间亦有别。故在《庄子》内篇,有言一气者,有言六气者。《老子》书始言及气之精。彼所谓其中有精者,精即一也。天地万物皆属一气,而此气则亦已在大化中,而不胜其万殊之致矣。惟其一气之最先,当其在成化之始,则有其大相同合一而更不可分别者在,是即老子所谓之"其中有精"也。是知《老子》书中精字,仍作一义解,惟已不指用心之一,而改指气体之一,即此大气之内质之一,因谓其引而外之也。庄子重言心,老子重言气,亦可谓庄子所重在人生界,老子所重在自然界,故庄子精字多应用于人生论,而老子精字则应用于宇宙论。即老子之言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云云,此真与信二字,亦改以指自然界。此则老子之所由异于庄周也。

《老子》书中精字,若再以之移入于人身,则亦不为精心精思,而仍为精气。《老子》又曰: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

此精字即指精气言。赤子之所最先呈现者,多属行动,不属心知,故为精气,而非精心。此种精气,则乃指人之最先所禀受于大化者,故又谓之德也。《荀子·赋》篇有云:

血气之精也,志意之荣也。

所谓血气之精,即承《老子》书中精字义。《易大传》亦云:

精气为物。

又曰: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亦皆承此精字义也。此等精字之用法,皆属后起,当与《老子》书相先后,在《庄子》内篇,则并不见此精字之用法也。下至宋儒,又言心属气,则会通老庄,而承袭老子之意为多矣。

《庄子》书中之外杂篇,当尤晚出于《老子》,故其承用《老子》此精字义者乃极多。如《胠箧》云:

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

《天运》同有此语。《在宥》云:

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

此皆谓精气也。又云: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

此语显然袭自《老子》,所谓窈兮冥兮,其中有精也。又曰:

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

六气之精,即天地之精也。天地万物皆由此精生。此一精字,后人又谓之元气,盖指气之最先,所谓混元一气者是也。又《秋水》: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又《刻意》:

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

此处形精对文,形即指物之粗,精即指物之精。则此精字所指,亦属气,不属心。《达生》云:

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形全精复,与天为一。

形全精复之精,亦指气,不指心。《庄子》外杂篇之承自《老子》而所为异于庄周者,亦据此可见矣。

《达生》又曰:

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凡言形精,皆分指气之精粗,与分言形神,乃指形体与心神者不同。《知北游》有云:

形本生于精。

《天下》篇亦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

凡以上所引诸精字,皆本原于《老子》书,故皆指精气言,皆非《庄子》内篇所有。而所谓精者,乃指一种太始混元之气,为万化之所本,亦可据文而自显矣。

五、《老子》书言神字义

今再继续述及《老子》书中之神字。今按:《庄子》内篇言精,仅旧谊,仅常训,而其言神字义,则多庄子所新创。至老子则正相反。《老子》书中言精字,皆新创,非旧义。而《老子》书中言神字,则转属旧谊,均是旧传鬼神之常解。故在其书中,并不见鬼神义之重要。此因老子思想,主要用意,在为此宇宙界自然现象籀出一运行变化之大例,而使人生得循此大例为法则。既有大例可寻,即无可谓之神。故无论于自然界,于人生界,就老子思想言之,皆不重视一种所谓神的境界也。

老子曰: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此神字明属鬼神之旧谊。老子意,谓天地间神之所以灵,亦由于得此一,一即道也,亦可谓即是此精气也。故老子宇宙论中之所重在此道,即在此精气运行变化之大例,而并不重在神。天地之间固为有神,抑无神乎,在老子意,固可勿深论。故老子又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此处谷神二字,据上引一条证之,则谷训川谷,常动不竭,神训鬼神,灵变无方。天地间万事万物,可一语而尽之者,亦曰常动不竭,灵变无方而已。故曰谷神不死也。后人误解此谷神二字作一义,则失之矣。今试问:谷与神何以能不死?则因其皆有得于此一也。此所谓一者,即是生化万物之本也。故谓之玄牝。牝是物所由生,玄者,远而无所至极义。玄字又作元,元者,原始最先义。原始最先,即远而无所至极也。最先万物之所由生,则谓之元牝也。故又谓之天地根。天地根亦即谓天地之所由生。天地之所由生,即犹谓万物之所由生耳。故知此处神字,亦属旧谊。惟老子以谷与神并称,则老子心中之神,已异乎相传鬼神之神矣。此犹之乎老子以天与地并称,知老子心中之天,亦异乎相传天帝之天也。要之,《老子》书中神字,决不指心知言,而特以指精气言。天地间惟此最先之混元一气,最为神变无方,可以化生万物,故谓之为神也。

老子曰: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

此处鬼神字仍是旧谊。因老子所重只是道,惟道始能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则帝鬼天地,仅皆循于道而始得为帝鬼天地者。故帝鬼天地,自亦无所谓神之可言矣。

老子又曰: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此处神字仅是活用,乃一形容辞,更无重要意义可说。故知在老子思想中,实无神之重要地位存在。

六、《庄子》外杂篇中精字神字及精神字连用义

继此再论《庄子》外杂篇中之神字。《庄子》外杂篇,尤晚出于《老子》,故多糅杂老庄以为言,而犹有可以分别指出者。如《在宥》云:

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

此处神字,即指人之心知而谓之神也。又曰: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此处神形对文,形属外,神属内。显见神指人之心知。惟人能不用其心知者,始谓之神。而谓心无所知,则实不如内篇云"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之明白的当。凡外杂篇下语,较之内篇,细密允惬皆不如,可以此为例。又此处形精对文,此精字则承袭于老子,形指人身之粗迹言,精则是此粗迹之所由形之最先本质也。本节显然为一种长生之说,而糅杂会合于老庄两家之说而成者。又曰:

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此处心神互用,又神魂互用,是又显然以神指人之心知者。惟人心之用,每见其能视听,有聪明,而神则指此能视听有聪明之体,而又能妙乎视听聪明之用者。

又《天地》云: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此一节显然与本文上所阐述之庄子意,由于人之能精一其心知而达于神之境界者,语意正相反。此文乃谓神之又神而能精,此神字即指视乎冥冥,听乎无声,见晓闻和之一种心知境界而言也。必其心知能达此境界,而后能与天地之精气相?合,此精字乃承袭《老子》书,指气言,不指心言。神之又神而能精,乃由人生之心知修养而?合于大自然,与深之又深而能物对文。郭象曰:"穷其原而后能物物。"能精者,乃能物物之更深一层,因精即是物之原也。故知此处精字乃承袭《老子》,《庄子》内篇则并无此精字义,而《庄子》外杂篇之尤必晚出于《老子》书,其为会通老庄两家之说以为说之明证,亦即由此可见矣。

《天地》篇又云:

物生成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寻此条之义,神者,即指人之心知,乃物生成形以后而始有。惟其心知之各有其仪则,乃成为物物各具之个性。则就大自然之演化进程言,必先有精,乃后见有神,亦可知矣。

《天地》篇又曰: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此处神字,亦显指人心之纯白之体言。而人心纯白之体,则由其用心之精一而显。用心精一,心体纯白,而后乃可以载道,此一层则已于上文阐述之。

又曰:

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

此处神形对文,神仍指心知。然心知可忘,神气则不可忘,此亦外杂篇下语未尽精圆之又一例也。又曰:

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

此处列德于形之前,列神于形之后,此德与神之分别也。若勉强为之作一比方,则犹如宋儒言性与心之分别也。宋儒意,谓性赋于成形之前,而心则见于成形之后。犹此处指德在于见形之前,而神则在于成形之后也。故知此处神字,仍指人之心知言,显然为承袭《庄子》内篇七篇义而来,与《老子》书无涉。惟德字义则袭自《老子》。

《天地》篇又曰:

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固将惊耶?

外杂篇常以性与神互言之,亦见神之所指属于心知矣。此犹如宋儒,虽心性分言,亦常心性并言也。又曰: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此条神人,若又越出于德人之上。与前条所引,列德于形前,列神于形后者正相反。外杂篇中多有文理相乖背,其精粹不能与内篇相比并者,遇此等处,可无烦一一强说以求通。故唐韩愈氏谓贵于能识古书之真伪也。

《天道》云:

圣人之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故静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此条始见以精神连文。然精神二字,若论其最先使用,则固各有所指,不当混并为一以说也。先秦各家思想,其间自有浅深高下,《庄子》外杂诸篇,断不能与老庄两家平等同视,而《天道》篇尤后出,清儒姚鼐谓此篇中有汉人语,是也。学者遇此等处,当分别而观,不得见此有精神连文,遂疑我上所辨析,以为古人固有精神二宇连用作一义者,而转疑我所分别解释之非也。抑此条明以精神为圣人之心。则此处精神二字,尚犹指人之心知言。用心精一,而使心知达于神明,斯为圣人矣。此种心知境界,分析言之,不外曰虚,曰静,曰壹,曰清明。《荀子·解蔽》篇有云: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

此亦显以神明属心知之证也。《大学》致知格物之说,正从荀子此文来。格物者,格,正也。即此处所谓得大形之正也。《大学》说知止与正心,即此文所谓正错而勿动也。此为秦汉间儒道两家论内心修养工夫之共同相似处,正犹孟庄同时,其言内心修养工夫,亦复有许多共同相似处也。而此文"精神圣人之心"一语,乃更为此后晚明儒家所乐道。即所谓"心之精神是为圣"是也。然则儒道两家论内心修养工夫,正不断有许多相通处,此一层,甚值得吾人之细为研讨,惟非本文范围,暂置不深论,而姑为揭示其纲要焉。

《天道》篇又云:

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此亦精神连文,亦明以精神指心术。大抵如此精神连文,正可只当作一神字看。此因中国文字,本多用单字,沿用不慎,便往往变成两字连文。如性命二字,本亦所指各异,而《庄子》外杂篇亦多以性命连文,混作一辞矣。

《天道》篇又云:

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此谓仁义诸行,皆由人心之神明而有,故神明是本,仁义是末也,然谓形德仁义,并是神之末,则又为不辞。依老子,形德当先在。依庄子,神当属后起。当知外杂诸篇,本不可逐字逐句仔细推求。读者能深通《庄子》内篇与《老子》书,则自能鉴别外杂篇下语之高下深浅得失矣。若一一死于句下,又于各书皆平等视之,认为处处可以合一相通,则决非善读书者。又按:《大学》开首即言明明德,明德二字,显亦采用及道家义。德指人生之最先所得。明形容德字,却涵有心知神明之义。故可谓明德者,亦即指人心之神。明明德,即是由于人心之神而益明之也。《大学》一篇,疑兼庄荀之学而成书,而《庄子》外杂篇,则有出《大学》成书之前者。

《天地》篇又云:

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此显以神为至人之心,犹是沿袭《庄子》内篇之原意也。《大学》云: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止与定与静,此等用心工夫,实皆本诸道家。而《天地》篇此条,所用神字,即是其心之能达于知止知定知静后之一种境界也。惟儒家不言神,又不主宾退仁义与礼乐,此为儒道两家思想一大分歧。然论其所以运使心知以达于精一神明之境者,则两家固有其相通,即后来宋明儒,亦莫能自外,而其大体则可谓多有远承庄周而来者。故余谓庄周之学亦有得于孔门颜氏之传,学者当于此等处深阐之。若必尊《大学》为圣经,斥《庄子》为外道,此则拘缚于一家之旧说,实为未能开廓心胸,与议夫古者学术思想交互影响之大体也。

《天运》篇又云:

涂却守神。

此即《达生》篇所云其神无却义。《刻意》云:

平易恬,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忧患不入,邪气不袭,即无却也。此处亦德与神分言,德属先天,神属后天,保持先天故曰全,善养后天故曰不亏也。故曰:

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

此处神字亦显指心知言。今俗犹云神魂颠倒,犹之云心知之错乱不定也。故曰:

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此所谓养神,亦显指养心神言。亦可谓是养其心知之明白纯粹之体也。故又曰: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弗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此处又是精神二字连用,然亦显指心知言。孟子曰:"尽心知性,尽性知天",后代宋明儒陆王一派主心即理,又曰"良知即天理",此篇所谓精神乃同帝,亦谓以心之精神上合于天也。此篇或兼言精神,或单言神,可见精神连文,亦犹如单用一神字。至《中庸》之书,则不用精神字,而转用鬼神字。其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犹即此文所谓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天,下蟠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也。然此文精神字,若诚指人之心知言,则心知流通,固可以无所不极,然又何以能化育万物乎?孟子只言尽心知性而知天,亦未尝谓心即同天也。若谓心能化育万物,求之中国古代思想,固无此义。当知《刻意》篇此节,已羼入老子意,此处精神连文之精字,所指者,不仅是心知之纯粹而精一,乃兼指《老子》书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意。若详说之,亦可谓人心之明与神,本由此大气之元精而来,故曰,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郭象注:"精者,物之真也。"《淮南》一之精通作"太一之精",是谓太一之精为物之真,语意更显。亦可见此处精字,已兼涵《老子》书中精字义言之也。然若如此而言,则不仅人心有精神,即天地大自然一切万物,亦复莫不有精神,而人心之精神,即由天地大自然一切万物之精神来。此一转变,则尤所谓引而外之之尤者。而晚周儒家,每喜言此。《荀子·赋》篇:"广大精神,请归之云。"杨倞注:"至精至神,通于变化,唯云乃可当此。"杨注甚得当,此虽精神二字连用,实为两个形容辞,尚不谓天地间有此精神存在也。至《小戴记·聘义》乃曰:"精神见于山川",则真若天地间有此一种精神之存在矣。《祭法》亦云:"山陵川谷,能出云,为风雨,皆曰神。"此等神字,亦转成实用。《老子》书本不重言神,《庄子》内篇神字,仅指人生界,而歧趋所极,遂以宇宙为至神,遂谓宇宙间乃有一种精神存在,此在《庄子》外杂篇,始见此歧趋,而晚周儒家言,亦同有此歧趋矣。

《刻意》篇又曰:

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此处所谓纯素,即精一也。圣人贵精,即贵此纯素,故能不亏其神。此所谓纯气之守也。则本篇上文所谓守神,即是守此纯素之气。然则此篇言神字,显亦有歧义。所谓歧义者,谓其转移所指,转以神字指天地自然耳。姚鼐亦谓《刻意》篇乃汉人之文,殆信。而《中庸》之言鬼神,显已杂有老庄道家之说,亦由此可证。

《田子方》有云: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此处以神气连文,不仅《老子》书未有,亦《庄子》所不言也。惟外篇《天地》有之,曰:"忘汝神气。"神与气连文,是神亦指气言矣。然孟子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则气定可使神定,神定亦可使气定。此神气神字仍可指属心,惟断不指心之明知言。此等皆是外杂篇中用字有歧义,治老庄思想者,不可不于此等处细辨之也。

《田子方》又云:

古之真人,……死生亦大类,而无变乎已。……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此处神字与上条同,可谓是指神气,然亦可谓仍是指心知。由于用字涵义之歧,即可证思想观念之变,则《庄子》杂篇,虽有失庄老之原旨,而治道家思想者,于此实不可不深细注意矣。

《知北游》: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

此以神明连至精字,亦袭《老子》,我所谓引而外之,即人心之神明亦在外,即上文所阐天地亦有精神之说也。又被衣之告啮缺曰: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

此谓神将来舍,犹内篇《人间世》之鬼神将来舍也。然此文上言天和将至,是亦可谓天地间纯和之气,神明之精,将来入汝心,则此亦引而外之也。又老聃之告孔子曰:

汝斋戒疏??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然难言哉!

此条又是精神连文,而与心知并言,则此所谓精神者,仍指人之心知也。一篇之中,所指忽内忽外,此皆晚出之篇之自涵歧义,不能即据庄老原书为说也。又曰: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

此条又以精神与精字分别言之。陆长庚日:"精神之精,即道家所谓先天之精,清通而无象者也。形本之精,即易系所谓男女构精之精,有气而有质者也。"今按:陆氏此辨,亦似未的。形本所由生之精,即先天之精也。然则所谓精神生于道者,此精神又何指乎?凡此皆后起之说,殆以《知北游》作者当时,已多以精神字连用,此非由思想上之确有所见来,实由文字上之沿用歧误来也。若必确切言之,似当谓精气生于道,形本生于精,始为得之。然纵谓精气生于道,亦已非庄老之原旨矣。

《庚桑楚》: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

此尤见神之出乎心。故郭象曰"顺心则神功至"也。

《徐无鬼》篇,无鬼见武侯,曰:

劳君之神与形。

神形连文对称,神指心言。故曰:

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

此犹谓心不自许也。故又曰:

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

此私犹谓欲,神犹谓心。《外物》:

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

此亦神知连文互举,神即知也。《列御寇》: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

此尤显然即以精神指心知也。故又曰: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

归精神乎无始,犹云游心于物之初也。故又曰:

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

此处神字,特亦心字之异文耳。故又曰:

明者惟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此处乃辨析明与神之异。明者,指心之有所照见,神者,指其所照见之无不征,即其心所照见之必有征验应效于外也。今试问人心之明何以能如此?则正因其有神者以为之主宰耳。儒家重思重知,为由人以达天。道家重神重明,为由天以达人。而将此神明二字,连文比说,其事尤晚出于庄老,而始见于《庄子》之杂篇。若就后起之体用观念言,则是神为体而明为之用也。故知外杂篇思想,亦有承庄老而益进益细焉者,不得谓外杂篇语皆于庄老之说仅有承袭而无所推进也。

《天下》篇有云: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

此问明何由出,人心之明,乃出乎人心之有神,人心之至明至灵者,是即人心之神也。又问神何由降,此降字犹降衷之降。是谓人心神明皆降由于天也。而曰不离于精,谓之神人,是乃谓由于天地之精气而始有此人心之神明也。又曰: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

此则引而外之,似谓天地间先有此神明之存在矣。谓天地间先有此精气,与谓天地间先有此神明,此其意想又有别。庄老本意,实未及此。又曰:

一曲之士,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

此神明之容,即天地之美也。然则此非谓天地间本有此一神明之存在乎?《天下》篇作者,其意盖似以神属天,明属地。引神明而外之,谓神明在于自然界,先人生而有,庄老原义,非有此也。又曰: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

此精字则仍袭《老子》书。其言关尹老聃,则曰:

天地并与,神明往与!

此皆显以神明属外在,分配天地,并以神属天,明属地,盖晚周《小戴记》诸儒已有说天地为神者,此乃后起儒家,会通老庄之自然义,而特以神明说自然。今《天下》篇作者,又据儒义会通于道家言,故所说转后转歧,则显见《天下》篇之更为晚出也。

凡《庄子》外杂篇言精字,言神字,乃及精神二字连用为一名词者,本文已一一为之分疏。其间有承袭《庄子》内篇而来者,亦有承袭《老子》书而来者,亦有会通老庄之说以为说者,复有会通后起儒家言而转以之说老庄者。其为说不一,其间有高下,有深浅,有得失,殆未可混并合一而确然认其为是一家之言也。外杂各篇之作者,既难分别详考,其各篇成书时代之先后,亦无法分别详定。姑分疏其大概,以待治道家思想之异同演变者细辨焉。

上论《庄子》外杂诸篇言精神字,有两义当特别提示者。一为精神两字之连用,此在《庄子》内篇与《老子》书皆无有。庄老书中,精神两字,义各有指,不混并合用也。二则为精神两字之所指,始益引而向外,渐以指天地外在之自然界,此在《老子》书已开其端,而外杂篇则尤显,至《庄子》内篇则并无此义。故就精神两字之使用言,即可知《庄子》内篇成书最在前,老子较晚出,而《庄子》外杂篇更晚出,思想演变之条贯,决当如此说之,更无可疑也。

七、《管子》书《内业》《心术》言精神义

《庄子》外杂篇而外,《管子》书亦多道家言。《汉书·艺文志》即以管子列道家。宋儒黄震有言:"管子书,似不出一人之手,《心术》《内业》等篇,皆影附道家。"黄氏此辨,其识卓矣。或以《白心》篇与《心术》《内业》齐称并举,则非其伦也。大抵《内业》最粹美,《心术》上下次之,而《白心》最下,语多歧杂,不足深究。兹再节引《内业》篇述及精神字者略说之。

《内业》曰:

凡物之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

此以鬼神为天地间之精气,与《小戴记·中庸》诸篇陈义略同。其曰藏于胸中谓之圣人,则仍近庄子义。

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

此处用德字,较近庄子义,而与《老子》书为远。至曰德成智出,则犹云德全而神全也。又曰:

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静。……是故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迁而不移,(迁字从许维校增。)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肢坚固,可以为精舍。精也者,气之精者也。

此用精字义,承袭老子。其曰定心在中,可以为精舍,略与庄子所谓纯气之守相似。惟庄子仅用气字,而老子始改用精字,故知《管子·内业》,尤出老子后也。至其用定字,亦晚出之证。又曰:

凡心之形,过知失生。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惟执一之君子能为此。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神明之极,照知万物。……

此亦以神属气,盖心智不即是神,必能夸心智而达于纯气之守,其心智乃跻于神也。又曰:形不正,德不来,此又引德而外之,与老子之言德复异矣。庄老之谓成家之言,此之谓杂引之说,此治先秦思想者所必当明辨也。又曰:

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神自在身。

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是心亦官也。荀子始以耳目为天官,心为天君。此云不以官乱心,出荀卿后。至神自在身之语,则神仍指心知言。又曰:

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自定。……定心在中,(定字从陶鸿庆校改,本作正。)万物得度。

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源,浩然和平,以为气渊。

此处又改用精字,可见其混并老庄以立说。此即见家言与杂说之不同也。学者若不深究老庄,明其本原,而即据本文以为解,则鲜不有歧途忘羊之苦矣。又曰:

心全于中,形全于外……谓之圣人。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

搏气知神,万物备存。……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四体既正,血气既静,一意搏心,耳目不淫,虽远若近,思索生知。

观此知《内业》作者仍重思,则是会通儒义,而非专本于道家言也。《心术》篇亦云:

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

此亦言思索生知也。其重思,与内业略似,此皆会通儒道以为言也。《内业》又曰:

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

充摄之间,此谓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

此二精字明承《老子》。今试总述上引之要旨,则大体不越三端。一曰形本生于精,此《老子》义。二曰敬守此气之精而弗失,则心知自神明,此近庄周内篇义。二曰心知神明,则物理天则皆于以见,此则旁采荀子儒家义耳。

《心术》篇亦云:

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

此处尚是精神分言。人生由于禀怀此天地之精气,此承老子义,故曰世人之所职者精也。职,守也。得而守之之谓也。由精见独,由独生明,由明达神,此皆庄周内篇义,是此条精字义可两歧,一指精气言,一指精心言。要之则精在先,神在后。精属天,神属人。沿及后世,尚言精明神明,可见所谓精神者,皆言人心之明知。而心神之用本由形体而立,形体则由精气而生,《心术》篇此条,可谓会通老庄,犹未失道家本义也。

八、《吕氏春秋》言精神义

晚周之季,吕不韦入秦,招宾客著书,荟萃百家,故其书亦多道家精义。其《知人》篇有曰:

无以害其天,则知精。知精则知神。知神之谓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

此亦以精属天,神属人。凡人能无害其天,则知其精矣。此处知精,略犹如庄子之所谓见独。是精字亦可谓属人。凡此皆混并老庄,故有歧义存在也。知精然后知神,知神者,心知神明,亦犹庄子之所谓朝彻也。朝彻而见独则得一,一指道言。万形得道以成也。

《吕氏》又特有《精通》《精谕》两篇,其言精字,皆袭道家义。《精通》之言曰:

人或谓免丝无根,非无根也,其根不属,伏苓是也。慈石引铁,或引之也。……圣人……以爱利民为心,号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颈举踵矣,则精通乎民也。攻者砥厉五兵,……发有日矣,所被攻者不乐,非或闻之也,神者先告也。身在乎秦,所亲爱在乎齐,死而志气不安,精或往来也。

此处用精神字,皆显指心知言。心知属于气,有气之精者为之根,故虽心知之见于人者有分隔,而仍可以相通。此精气则知根也。此知根之呈见于心知之分别体者曰神。故精神字虽时可互用,而遇分举,则涵义各别,必当明辨,不可相移易。如神者先告也,精或往来也,若精神字互易用之,云精者先告,神或往来,虽亦未尝不可,而究不如原语之恰当贴切矣。

《精通》篇又曰:

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先也。伯乐学相马,所见无非马者,诚乎马也。

此言养由基之射,伯乐之相马,皆艺也。此犹《庄子》书中言庖丁之解牛,痀瘘丈人之承蜩也。凡用心专一者,精之至,即诚之至。《庄子》始用精字,《荀子》《中庸》承其意而转用诚字。《荀子》成书,固已稍后于《老子》,而《中庸》之成书,亦必晚出于《老子》可知矣。故《中庸》曰:"诚者天之道。"即犹《老子》书之以精属天也。精一诚一,若指人事,则皆指用心专一也。故后人亦合言精诚。然则《中庸》之言诚与明,犹之老庄道家之言精与神。精则神矣,神则精矣,此犹《中庸》所谓诚则明,明则诚也。吕氏宾客深知儒道两家在此之相通,故乃以诚说精。诚乎马,即精心一意于马也。诚之能尽性,即精之能通天也。诚之能成物,即精之能生化也。则《中庸》之书,乃由道家转手而来,更何疑乎?观乎吕氏宾客《精通》之篇,而可悟《中庸》之言诚明。凡治先秦杂说者,必一一明其辞语来源,而会通以说之,此亦治先秦思想一要术也。

《精通》篇又曰:

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感乎己而发乎人,岂必强说哉?……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分形,同气而异息。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此之谓骨肉之亲。神出于忠,而应乎心,两精相得,岂待言哉?

此谓神出于忠,忠犹中也,衷也。则忠犹诚也。心之忠诚为神之所出,则神指心知,复亦何疑?又曰:两精相得,此不得谓两神相得也。其曰神出于忠,又不得谓精出于忠也。可见精先在,属气,而禀乎天,神后见,属心,而存乎人,吕氏之书,显犹守老庄原义也。

又其《精谕》篇则曰:

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者言也。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从蜻游。蜻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前后左右尽蜻也。终日玩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闻蜻皆从女居,取而来,吾将玩之。明日之海上,而蜻无至者矣。

此言人与蜻之精诚相通也。盖人与蜻亦皆由天地间之一气相化而成。形属粗,故外若相异。气有至精,故内实相通。谓蜻亦有得于此气之精而生,可也。然若谓蜻亦有神,则失实矣。盖神者,惟人心有之,物不能有。故心属气,而气不即是心,精生神,而精不遽是神也。此精与神之辨,吕氏宾客著书,盖犹知之。故谓其不失老庄原义也。

以上阐释先秦道家言精神义,大体略备。此其说,盖至汉人而变。先秦之与前汉,其间非无思想之相承续,谓中国古代学术思想,至先秦而绝,此乃言之过甚其辞。然谓先秦思想,其发展途辙,既已登峰造极,至汉代而转歧,此则较为得真,请姑举此精神之说以为之例。

九、《淮南王书》言精神义

西汉淮南王刘安,亦召宾客著书,曾专为《精神》篇,其言曰:

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此乃以精神连文,若为一实有。又以精神属天,骨骸属地,此实大违于庄老之原意。如老子说,则精气属于天,由此生形。是形亦属天矣。如庄周说,则神明生于心,心知属人,则神亦属人矣。此义已详阐在前。庄老原书俱在,明证显白,岂有如淮南之所分别乎?若如淮南说,天地又有分别,精神属天,犹谓精气属天也。形骸属地,是精神之与形骸,犹如《易·系传》所谓形上形下之分也。故又曰: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

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薰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

此处用精神字又转属人,谓人之精神受于天,形体受于地,则不如先秦旧谊,谓形由精生,神由精出之允惬。淮南必以天地分言,此殆受易家思想之影响。可谓是汉以后之道家与先秦道家思想间一极大歧趋,此实不得不深辨也。又曰:

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视听达矣。耳目清,视听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辟矣。勃志胜而行不辟,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

此言心气得其修养而臻乎神明,用神明字本庄子义。惟以血气五藏分言,则承天地分言之义而来。以天统地,以乾主坤,是为易学与道家义之汇通,此实西汉人之后起义也。

又曰: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血气滔荡而不休,……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

此亦精神连文,以言人之心知,又以精神与形骸对举,则仍是精神属天形骸属地之一贯义也。又曰:

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精用而不已则竭。……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

此仍以精神混言人之心气也。在先秦旧籍,精与神有辨,心与气有辨,皆不相混。至《淮南》乃始并言之,如魂魄字本有辨,而此处所云魂魄,亦指魂,不指魄也。此固由中国文字,每易由单字增成复语,而始有此歧。然就《淮南》本书之大义言,则仍是天地分言,精神与形体分言之一贯义也。

又曰:

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

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不化。……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

此处形神对言,神可离形远徙,形可摩灭而神可不化。后起之道家义,皆从《淮南》此等处来,不可不深切注意也。

又曰:

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

心知乃人生以后所有事,弃知而反太素,却反其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是仍谓精神可以离形体而独在也。《淮南王书》有外篇,专言神仙事,其实外篇之立论根据,已见于内篇,外篇殆只教人以修为神仙之方法耳。

今综观上引《淮南》此文,有当特别指出者两端:一为精神二字之连用,二为精神成为天地间之一种先有是也。精神二字连用,在《庄子》外杂篇,如《天道》、《天运》、《知北游》、《徐无鬼》诸篇始有之,而此诸篇皆晚出,或当与《淮南王书》约略相先后,此显然为道家后起之歧义。而《淮南王书》之连用此二字,其违失老庄原义者更甚。如谓精神天之有,骨骸地之有。又曰:精神受于天,形体禀于地。又曰: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寻此诸语,若宇宙间有精神,与形体判然划分而为二。并以精神属天,形体属地,此等分法,在先秦道家固绝无之,盖似受《易大传》之影响也。《易大传》成书,则由儒家受老庄影响而起。淮南宾客,本多治易,乃又援引《易传》,以发挥道家义,而又从此转出神仙思想,则与道家初义绝相背。就《老子》书言之,精属于气,就《庄子》内篇言之,神属于知,即在《庄子》外杂篇,犹多守此旧谊而弗失。则精当属于天地自然,而神则属于人文心知。若谓人文化成,亦当推本于自然,则神由精生,此在《管子·内业》,亦尚能承此宗旨,无大违越也。而《淮南王书》顾独不然。每混同精神为一辞,此已不辨庄老著书之原义矣。至其以精神属天,形体属地,则形体似属形而下,精神似属形而上,而精神又若为天地间之一种实有,而继此乃不得不谓由精神引生出形体。此一变,遂以精神字转换了庄老本所使用之道字。今若谓道生万物,则道者即此万物大化之自体,故实无有生万物者。如谓精神生形体,一属形而上,一属形而下,形上者先有,形下者继起,即宇宙分成两重,此实非先秦老庄言道之本义也。后汉许慎用心《淮南王书》,特为作训注,而其所著《说文解字》,遂谓"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此一训释,不仅先秦道家无之,即先秦儒家初亦无此说。必求其原始,则《淮南王书》要为其显然之根据矣。此实考论中国古代思想演进史一极关重大之题目,所当深细研讨者,故特备明先后,而详引之如此。近人遂谓中国为精神文明,不悟其说之无异于为专据《淮南》也。又既谓是精神文明,以与物质相对立,而又并不确守《淮南》神生万物之说,是则近人之言精神,亦复是陷于杂说,非能成为家言也。

谓《淮南王书》主神生万物,其证即在《精神》篇。其开首即曰: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漠闵,澒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仍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

高诱注:

二神,阴阳之神也。混生,俱生也。

谓万物形于一气之化,一气自判为阴阳,谓阴阳之气有其精,此先秦道家旧谊也。在庄周老聃,均不谓神生万物。即《易大传》亦仅谓"阴阳不测之谓神",是阴阳二气乃宇宙之实有,非谓神是实有也。神者,仅以形容此二气变化不测之一种谓辞耳。《说卦传》亦云:"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此妙字亦袭自《老子》,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则神者乃众妙之谓辞,仍非宇宙间所实有也。《大戴记·曾子天圆》篇有云:"阳之精气曰神。"此神字仍可谓其属谓辞。其形生万物者,乃阳之精气也。故知先秦思想界,均不主神生万物之说。今《淮南》叙二神在先,别阴阳在后,则是先有神,而后有阴阳矣。此一转变,乃适成其为汉人之思想,而所由大异于先秦者。且神既先形而在,则神亦可离形而存。神仙长生之说,必至此乃有其哲学上之根据。当秦始皇帝时,燕齐方士,竞言神仙长生,以歆动始皇帝之心。其说盖至汉而勿衰。淮南宾客中,必多有此辈人参入,尤可想也。汉武帝与淮南王同时,亦甚歆羡于神仙长生。其风盖下迄东汉,自王充以下,迄于王弼、郭象,乃不遵守,重有转变,此亦治中国道家思想者所宜注意也。

一〇、司马谈刘向言精神义

兹粗举《淮南王书》之影响,如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弊。形神离则死。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

此与荀子《天论》所谓形具而神生,恰成先后倒置。人必先具形,后生神,此先秦旧谊也。形何以具?则曰形本生于精。精是气。则形气在先,神知在后。而司马谈之说顾反之。谓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则形生于神,而且形神可以两离。寻司马谈之说,乃与《淮南王书》如符节之相合。谈固治道家言,然先秦道家实无此等义,有之,则始自《淮南王》。司马谈著论,其果有闻于淮南宾客之说乎,今虽无确证,要之此乃成其为前汉一代人之共同思想,则实不得不特为指出者。或是刘安、司马谈以前,已有此等思想之流布,要之成为文章,见之篇籍,为今之所可备引而确指者,则必举刘安、司马谈两家之说矣。

司马谈之后有刘向,其《说苑·修文》篇谓:

积恩为爱,积爱为仁,积仁为灵。灵台之所以为灵者,积仁也。神灵者,天地之本,而为万物之始也。

向修儒业,湛深经术,然其早年,亦深爱《淮南王书》,则其受淮南宾客思想之影响,事无足怪。此文以灵归之心,其称灵台,语本庄周,而曰积仁以为灵,则是混并儒道以为说也。其曰神灵者天地之本,万物之始,则显近淮南矣。又《反质》篇引杨王孙《倮葬遗令》,曰:

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而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

杨王孙此二语,直袭自《淮南》,而向特引之以入《说苑》,则向之同情此说亦可知,此可见《淮南》新说在当时之影响也。

一一、《春秋繁露》《白虎通》言精神义

然此亦非谓西汉人皆已昧失先秦精神二字之原义也。即如董仲舒《春秋繁露》,其书用精神字,颇承庄老旧谊,异乎二刘司马之说。兹再略引,以申上文之所释。

《立元神》云:

天积众精以自刚,……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天所以刚者,非一精之力。……故天道务盛其精。……盛其精而壹其阳,……然后可以致其神。……阴道尚形而露情,阳道无端而贵神。

此以精属天,积精盛而后可以致其神,则精先神后矣。又曰:阴道尚形,阳道贵神,若以通之《周易》,易曰阴阳,亦先阴而后阳,是亦先形而后神也。且苟既不离阴阳之气以言神,则亦不能离精以致神矣。

《通国身》又云:

气之清者为精,……治身者以积精为宝。……积精于其本,则血气相承。……夫欲致精者,必虚静其形。……形静志虚者,气精之所趣也。……能致精,则合明而寿。

此以精属气,能致精则明,亦犹云致精而神也。

《循天之道》又云:

是故身精,明难衰,而坚固寿考无忒,此天地之道也。天气先盛牡而后施精,故其精固。

……故惟天地之气而精,出入无形,而物莫不应。是故物生皆贵气。……故养生之大者,乃在爱气。气从神而成,神从意而出。心之所之谓意。意劳者神扰,神扰者气少,气少者难久矣。故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气多而治,则养身之大者得矣。古之道士有言曰:将欲无陵,固守一德。此言神无离形,则气多内充。……和乐者,生之外泰也。精神者,生之内充也。外泰不若内充。

此谓物生贵气,因生由气化,所谓形本生于精也。又谓神从意而出,意劳扰神,此以神属心志也。神扰气少,神静气多,此犹孟子之所谓志动气。其曰精神者,生之内充。虽亦精神连文,而显然二字各有所指,异乎如《淮南》之言精神矣。

《同类相动》又云:

气同则会,声比则应,……非有神,其数然也。……明于此者,欲致雨则动阴以起阴,欲止雨则动阳以起阳,故致雨非神也。而疑于神者,其理微妙也。……相动无形,则谓之自然,其实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

此于宇宙间一切变化,以同类相动之理说之,既不认其有神,亦不认为一切皆出于自然。彼曰其数然,又曰理微妙。既变化中有数理可求,可见变化必有致此之理。既有致此变化之理可求,则变化不得谓之自然矣。以此较之《淮南》神生万物之说,所胜实远。此后王弼以理说易,殆可谓实启于江都也。近人多讥仲舒治阴阳家言,至斥之为大巫,又谓汉儒学术皆坏于仲舒,如此等处,乃议论大节目,仲舒又何可轻议乎?

越至东汉,有《白虎通》,此乃当时朝廷儒者,集体撰述,亦汉代儒学一经典也。其书亦言及精神字,而大义仍守先秦旧谊,无大走作。兹再举其说。

《白虎通·天地》篇有云:

始起之天,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剖判,清浊既分,精出曜布,度物施生。精者为三光,号者为五行。五行生情,情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故乾凿度曰: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兆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

此谓天地始于气,气有形而始有质,于是始有精。有精然后有物,物生始有情,由是而始有神。此以神属情知可知。有情知始有道德,有道德始有文章,此所谓人文化成也。此亦以精属天,神属人,精先而神后,亦不谓神生万物也。

其《情性》篇又云:

精神者,何谓也?精者静也,太阴施化之气也。……神者,恍惚太阳之气也。

此又以精神分属阴阳,言易者,必先阴而后阳,故言精神,亦必先精而后神。是《白虎通》说精神字,犹未失先秦道家初义也。然其曰精神者何谓也,则知其时精神字连用并称,已为流行习熟之语矣。

一二、王充《论衡》言精神义

《春秋繁露》与《白虎通》二书,皆出儒家,然言精神字,尚与先秦道家本谊无大违失,而王充著《论衡》,其立论号为一本道家,乃其书中言及精神字,转多歧义,兹再略举其要。

《论衡·论死》篇有云:

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人死,精神升天,骨骸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人见鬼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

充之此论,殆可谓甚近《淮南》,非先秦庄老道家言精神之本义矣。充虽谓人之所以生者精气,然又谓能为精气者血脉,此充之所谓精气,显与《老子》书其中有精之精异。若就《老子》书原义,则当云能为血脉者精气也。至云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若承《繁露》《白虎通》以精神分属阴阳而来。然谓人死复神,又谓故知非死人之精,此则王充一人之歧义,既非老子义,亦非庄子义。至谓其名为神,犹冰释更名水,岂是人死专复为阳气,更不为阴气乎?故知其用字多歧义也。

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则形体亦象之矣。象之,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充之此议,仅是驳正人所见鬼,非死人之精神,而充之用此精神二字,则显已受当时对精神二字之惯常习用,而不能加以辨析矣。古人只谓人死,其魂气归天,或谓其魂气尚能为鬼,然用魂气字,究与用精神字涵义有不同。因用魂气字,尚属后天,而用精神字,则可歧误如《淮南》,移指先天也。而充又云:

今人死,皮毛朽败,虽精气尚在,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

是又明明混神与精气而一之也。又曰:

人之未死也智慧,精神定矣。病则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病犹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此一节亦以精神连文,混并为一说之。若细就精神二字本义言,当云病则神惛乱,死则无神知。又当云人死则精散,精散因无神,不得云人病精神扰,人死精神散也。又曰:

蝉之未蜕也,为复育。已蜕也,去复育之体,更为蝉之形。使死人精神去形体,若蝉之去复育乎?则夫为蝉者,不能害为复育者。……死人之精神,何能害生人之身?

又曰:

梦用精神,精神,死之精神也。梦之精神不能害人,死之精神安能为害。

此亦皆精神连文。凡充之所加驳正,正见其时人多已如此云云也。而凡此云云,则显从《淮南》来,不从老庄来。凡后世言精神字,其义显近《淮南》《论衡》,而与老庄远歧。然则吾人读充之所驳正,正可见《淮南》新说之影响于当时后世者为何如矣。

又《论衡·订鬼》篇有云: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

此文以思念存想畏惧为精神,后世言精神,多与充之此义近。此精神二字之用法,虽不尽同于《淮南》,然明是仍从《淮南》歧义来。故可谓后世用精神字,实始起于《淮南》,而成立于《论衡》也。

又其《顺鼓》篇,驳董仲舒说《春秋》,其言曰:

传又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消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鳖之足,以立四极。仲舒之祭女娲,殆见此传也。本有补苍天立四极之神,天气不和,阳道不胜,仅女娲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

此所谓楚固失之,齐亦未得。仲舒说阴阳五行,诚多附会,然其用精神二字,如我上之所称举,则似远较王充《论衡》为得。故可谓精神二字使用之歧义,实生起于道家之内部也。

又其《道虚》篇有云:

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

此谓以养精爱气为道家长生之术,是也。若曰人以精神为寿命,此则仍是《淮南》后起之说,精神混用,不再分别。若依道家初义,殆无可有此语也。

又《感虚》篇有云:

以至孝与父母同气,体有疾病,精神辄感,曰:此虚也。夫孝悌之至,通于神明,乃谓德化至天地。俗人缘此而说,言孝悌之至,精气相动。……考曾母先死,曾子不死矣。此精气能小相动,不能大相感也。

此文以神明归于天地,又若以精气相动与精神辄感二辞为同义语,以此较之上引吕览《精通》篇云云,则知两汉时人用精神字,多混并无别,不如先秦时人用此两字,义各有指也。今果细为推求,纵《庄子》外杂诸篇亦间有此等歧义语之使用,而可谓大源盛于《淮南》,流趋滥及《论衡》,则例证显然,更无可疑也。

继此以往,不再细举。盖后世之用精神字,则大体不能越出于上举之范围也。

一三、附辨道家言神与儒家言心之区别

继此有当附辨者。上文释先秦道家言神字,谓其多指一种心知状态或心知作用言,此乃辜略言之则然耳。若深细辨之,则道家言神,实与孔孟言心有区别。

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曰:"养其大体为大人,养其小体为小人。"是心乃人身一官体,与耳目口鼻无甚大异也。而《庄子》书则不然。

其言曰: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女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齐物论》)

当知孟子所谓心,在人身乃六藏之一,而庄子此处之所谓真君,则实不指心言。若必于道家书中另求一字释此庄子之真君,则惟有神字足以当之。近儒刘咸炘说此节,曰:

人身百节,皆神所在。神本一浑全之体,不属于一节。正如道在万物,风与众窍,实无所独私也。

此说大是。盖就后起道家义,道既散在万物,其存乎人身者为神,此即人之真宰也。

《老子》书有曰: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此处一字,散在宇宙则指道,其在人身,就后起道家言,则亦指神而言也。苏辙说之曰:

魄为物,故杂而止。魂为神,故一而变。道无所不在,其于人为性,而性之妙为神。言其纯而未杂,则谓之一。言其聚而未散,则谓之朴。其归皆道也。圣人性定而神凝,不为物迁,虽以魄为舍,而神所欲行,魄无不从。则神常载魄矣。

今按:苏氏此节,语多未是,然其以神释一,则甚是也。苏氏谓道无所不在,其于人为性,而性之妙为神,此乃牵合儒家之说以为说。庄老原书初不言性,惟《庄子·外篇·天地》,已有体性抱神之语,此证《老子》书之抱一,后起道家即以抱神说之。而神与性互用,皆谓其原始赋禀于天,而与人之形体,若别为一物而先在矣。此等观念,与此神字之义用,虽尚不明见于庄老之书,然实可谓乃由庄老之书之引衍而来也。

苏氏又曰:

教之以抱神载魄,使两者不相离,此固圣人所以修身之要。至于古之真人,深根固蒂,长生久视,其道亦由是也。

神不离形,即得长生久视,此即《淮南》之说也。吕惠卿亦说之,曰:

古之人,以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

此以心与神分言,极得道家言神字之微旨。盖心特人身一官体,心固不可离身而独在。道家言神则不然,神之于身,则可离。然神固何物乎?心可指,而神不可指,故心为有而神为无。此所谓名可名,非常名。道之与神,皆不可指,不可名,故强而名之曰一,又强而名之曰无也。后世道家言长生,必曰葆真守神,盖谓身不离道,神不离身,即可长生。是谓神可以离躯体而独在也。若如儒家义,养心固不足以冀长生,因心为人身之官体,心固不能离身自在,范缜之《神灭论》,其实乃指心知作用之息灭也。

故儒家言心知,而道家则改言神明。此为儒道两家一极大歧义。《庄子·天下》篇有曰: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

陆长庚曰:

神谓人之本性,降衷于天者。具有灵觉,谓之曰明。

此亦牵合儒家义说之。《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尚书·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此皆后起儒家义。即就《中庸》言,此天命之性,已若先于形体而投入于形体矣。道家言神不言性,仅可谓人身之有神,乃降于天,人心之有明,乃出乎神,神形可以分立,不如孔孟儒家言身心,则不可分也。

荀子著书稍后于老子,其书多已杂采老子用语,然即就其主心知不主神明之一端言,则确然可见其犹守儒家榘矱矣。其言曰: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天论》)

此言形具神生,神字义用显本道家。然曰:

耳目鼻口形态,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此称心居中虚,又不曰心之官而改称天君,此亦受庄老道家影响也。然荀子实重心知而不重神明。故曰:

心生而有知。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解蔽》)

又曰:

心也者,道之工宰也。(《正名》)

是谓由有人心,始有人心之神明。由有人心之神明,始得为道作主宰。此即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旨也。故谓荀子确然犹遵儒家之传统也。

西汉司马谈治道家言,其《论六家要旨》,曰: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敞。形神离则死。

又曰:

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

此等神字,显不当仅以心知作用言。盖道家言神字,虽可有心知作用之涵义,而神形之别,求其语源,实似于古人之言魂魄。故道家言神字,皆涵有精魂义,皆涵有魂气义。神形可以相离,而神若成为形而上之一体。至于孔孟言心,固无形而上而自成一体之意义存在。此一区别,则大堪注意也。

三国王弼亦治《老子》,故其《难何晏圣人无哀乐论》有曰: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

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

观其言神明而不言心知,即确然知其为宗主于道家矣。

故道家言神字,与孔孟儒家言心字,有其相似,亦有其不相似。有其相通,而甚有其相违。若由此一区别深求之,则西汉淮南宾客著书,虽精神二字混用无别,渐失庄老之旧谊,要之其分别精神与形质而为二,溯其思想渊源,仍不得不谓由庄老传统所展衍而出也。

魂魄之说,既为春秋时人之恒说,先秦道家又易之以形神之说,其流传于此后中国社会,深入于人心,影响于思想界者,可谓至微妙,亦至广大。逮后宋儒言心性,言理气,乃亦颇有染渐于此,而违离于孔孟身心之旧说者,此亦当为治中国思想史者所必深知微辨而不可忽视之一要端。故为特发其大旨于此。

猜你喜欢
  卷三·赵鹏飞
  卷四·姜宝
  卷三十六·康熙
  卷十一·梁益
  提要·李光坡
  卷三·易祓
  卷十二·王昭禹
  商书·伊训·佚名
  卷四十七(那连提耶舍译)·佚名
  妇女学佛之规范·太虚
  上海佛法僧园法苑之新建设·太虚
  四大种之研究·太虚
  增壹阿含经卷第二十八·佚名
  十住断结经卷第一·佚名
  佛说大乘稻秆经·佚名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

随机推荐

  • 卷四十六·董康

      ○雙熊夢   一名十五貫。聞係近時人撰。或云亦尤侗筆也。記中熊友蘭、友蕙皆獲重罪。蘇州守况鍾禱於神。夢雙熊訴寃。因爲硏審而出其罪。故曰雙熊夢。友蘭、友蕙皆因十五貫鈔無端罹罪。故又曰十五貫。其情節甚

  • 四集卷六十六·乾隆

    钦定四库全书御制诗四集卷六十六古今体七十四首【庚子二】祈谷斋居今岁斋居异昨年春屏仙木列粘骈峙庭双栝雪倍泽迁坐三朝乐彻悬幸罢希膏切畿辅【京畿元旦新正连得瑞雪至今尚未消尽较之往年斋居望泽实深庆幸也】仍殷补

  • 卷六·蔡正孙

    李义山王荆公云:“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古今诗话云:“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为诗,皆宗义山,号‘西昆体’。后进效之,多窃取义山诗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

  • 卷一八九唐紀五·司马光

      起重光大荒落(辛巳)三月,盡十二月,不滿一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武德四年(辛巳,公元六二一年)   三月,庚申,以靺鞨渠帥突地稽為燕州總管。   太子建成獲稽胡千餘人,釋其酋帥數十人,授以官爵,使還,招其餘黨,劉屳成亦

  • 皇明纪略·皇甫录

    《后湖志》:国初,天下户计一千六十五万二千七百八十九,口计六千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至弘治十五年,则户计九百六十九万一千五百四十八,口计六千一百四十一万六千七百三十五。国初田土计八百八十万四千六百二十三顷六千

  • 卷之八十七·佚名

    监修总裁官经筵日讲起居注官太子太保上书房总师傅文渊阁领阁事翰林院掌院学士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国史馆总裁官武英殿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加十三级纪录十四次臣贾桢稿本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保文渊阁领阁事武英殿总裁

  • 卷之一千一百三十八·佚名

    监修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领侍卫内大臣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管理吏部理藩院事务正黄旗满洲都统世袭骑都尉军功加七级随带加一级寻常加二级军功纪录一次臣庆桂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华殿

  • 易经·系辞上传·第十二章·佚名

    易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

  • ●牧鑑卷之六·杨昱

    汀郡楊昱東谿輯長白榮譽子譽校應事三(三)◆應事三(三)訊讞三之五(共六十六條)○訊讞三之五 【 訊讞刑罰本為一事以其條件繁夥故析而為二觀者併而考焉可也今訊讞之條】 (共六十六條)王制曰凡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

  •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1)·戴圣

    ——音乐随情感的变化而变化 【原文】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2),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③。 是故志微、瞧杀之音作(4),而民思忧;啤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5),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賁之音

  • 卷一百七十二·佚名

    △初分随喜回向品第三十一之五尔时具寿善现白佛言:世尊,如世尊说。是善男子善女人等随喜回向。为最为胜。为尊为高。为妙为微妙。为上为无上无等无等等。世尊齐何。说是随喜回向。为最为胜。为尊为高。为妙为微妙。为上

  • 根本說一切有部戒經·欧阳竟无

      [一]唐三藏法師義淨奉制譯   [二]別解脫經難得聞 經於無量俱胝劫 讀誦受持亦如是 如說行者更難遇。   諸佛出現於世樂 演說微妙正法樂 僧伽一心同見樂 和合俱修勇進樂.   若見聖人則爲樂 幷與共住亦

  • 大佛顶首楞严经摄论·太虚

    ──民国三、四年在普陀作── 一 判摄本经文义分    甲一 经序分    甲二 经宗分     乙一 顿问顿答悬示始终全义     乙二 委说委示等流智悲二教      丙一 悟证如来性觉     

  • 华盖集续编的续编·鲁迅

    本书收录:厦门通信〔1〕 厦门通信(二)〔1〕 《阿Q正传》的成因〔1〕 关于《三藏取经记》等〔1〕 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1〕 厦门通信(三)〔1〕海上通信

  • 林蕙堂全集·吴绮

    诗文别集。清吴绮(1619—1694)撰。二十六卷。绮字园次,号听翁,江苏江都(今扬州)人。少年落拓,性豪迈不羁。顺治拔贡,荐授弘文院中书舍人,升兵部尚书,康熙五年官湖州知府。著有《岭南风物记》等。是集为其子寿潜搜访遗

  • 观石录·高兆

    清高兆撰。乾隆间侯官郑氏注韩居藏钞本。作者归里还乡,将他在11位友人处观赏到的寿山石140余枚,分定神品、妙品、逸品,按其形色进行描绘,辑录成册。并对当时著名石雕艺人的艺术技巧,给予很高评价。总结“相石”、“解

  • 吴风录·黄省曾

    明黄省曾撰。一卷。杂记苏州风俗,于明代江南缙绅、士大夫之奢靡,郡县胥吏之横虐,及官府对铺户、百姓之克剥均有深刻反映。

  • 所欲致患经·佚名

    全一卷。西晋竺法护译。收于大正藏第十七册。本经叙述五所欲造成之忧患痛苦。内容叙述诸比丘入舍卫城乞食时,逢诸外道异学等问彼五阴六色、痛痒、思想、生死、识等苦患之因;诸比丘遂诣佛所请示,佛告以五所欲产生之因缘,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