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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

《老子》书之晚出,大可于各方面证成,此篇特其一端。乃自古代学术思想之系统着眼,说明《老子》书当出《庄子·内篇》七篇之后者。

大凡一学说之兴起,必有此一学说之若干思想中心,而此若干思想中心,决非骤然突起。盖有对其最近较前有力之思想,或为承袭而阐发,或为反抗而排击,此则必有文字上之迹象可求。《老子》一书,开宗明义,所论曰"道"与"名",此为《老子》书中二大观念。就先秦思想史之系统,而探求此二大观念之所由来,并及其承前启后递嬗转变之线索,亦未始不足以为考察其成书年代之一助。且一思想之表达与传布,又必有所借以表达与传布之工具。如其书中所用之主要术语,与其著书之体裁与作风,皆是也。此等亦皆不能逃脱时代背景之影响与牢笼,则亦足为考定书籍出世年代之一助也。

今按《老子》书中"道"字,有一主要之涵义,即道乃万有之始,虽天与上帝,从来认为万物之所从出者,《老子》书亦谓其由道所生,此乃老子学说至堪注意之一特点也。如云: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十六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十一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八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八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三十四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五十一章

上引七章,正可见道字为《老子》书中重要一观念,为其书中心思想之所寄。今寻孔子《论语》言道,范围仅指人事,与老子所言道殊不相类。《墨子》书言义不言道。故孔墨所言,就其思想内容言,均若浅近,而老子独深远。孔墨思想尚若质实,而老子独玄妙。以思想史之进程言,老子书已断当出孔墨之后。至《庄子》论道,从来皆认为与《老子》相同,抑细考实亦不然。其真同于《老子》书者惟一节。其言曰:

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大宗师》)

此亦谓道先天地生。然《庄子·内篇》七篇言道先天地,亦惟此一节耳,而此节乃颇有晚出伪羼之嫌。证别详其他言道,如"道不欲杂","惟道集虚","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凡诸道字,皆与《论语》素朴之义为近,与老子深玄之旨为远。则庄周言道,实为孔老中间之过渡。纵谓上引一节道生天地之说,亦出庄子亲笔,此亦仅可谓庄子虽有此意,而持之未坚,廓之未畅。在庄子思想中,犹未成为一确定之观念。必至《老子》书,乃始就此义,发挥光大,卓然成一系统。而《老子》首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语尤明承庄子而起。庄子之言曰: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齐物论》)

又曰: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恢谲怪,道通为一。

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

大道不称,大辨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辨而不及。孰知不言之辨,不道之道。

此皆以道与言并称,即《老子》道名并提之所本。在庄子之意,仅以此破儒墨两家是非之辨。儒墨在当时,群言淆乱,皆所以争道之是非,故庄子论之如此。是其在思想史上之先后脉络,层析条贯,皆甚明白,无可疑者。故谓老出庄后,其说顺。谓老居庄先,其义逆。即此以观,《老子》成书年代,其较庄尤晚出,已居然可见。

今更据上引《老子》论"道"各节,择其与道字相涉诸名词,如"帝""天""地""物""大""一""阴阳""气""德""自然""象""法"之类,一一推溯其思想上之来源与线索,以证成吾说如次:

(一)帝

帝字见于诗书左氏内外传者,皆指上帝言。《论语》不言帝,而常言天,天即帝也。然帝字之确然涵有人格性,则似较天字为尤显。《论语》用天字,虽可指其亦具有人格性,而苍苍之义显已明白存在。故《论语》之转帝言天,显见为古代素朴的上帝观念之一种转变,亦可谓是一种进步也。寻其转变之迹,则可远溯自春秋时代,其详证当求之于《左传》,此处不备论。墨子亦常言天,而《墨子》书中之天字,则与古人言上帝无殊异。仅其改用天字,可征其时代之后起耳。独《贵义》篇"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先生色黑,不可以北。'"一节,乃用帝字。此言墨子不信日者,非不信有帝也。然纵谓《论语》《墨子》对于信重天帝之观念有轻重,要为皆有古代素朴的上帝观念之传统存在,故《论语》《墨子》绝不言道先天地,即孔墨皆不知有《老子》"道为帝先"之说也。若知之而信,亦应有所驳难。惟《周易·说卦传》"帝出乎震"一语,亦言帝有所出,乃与《老子》相似。则以《说卦传》尤较《老子》为晚出耳。若问何以见其非《老子》之袭取《说卦传》,而必谓《说卦传》之晚出于《老子》,则因《老子》道为帝先之论,在其书中,有精密之层次,有一贯之系统,显为《老子》全书一中心思想,亦其创见所在,宜非可以外袭而得。至于《说卦传》帝出于震之语,若以为是孔子语,则与《论语》思想不符。若谓其非出孔子,则单文碎义,既未有以见其全体思想之规模与条理,组织与系统,则试问何以《说卦传》作者,突然创此前所未有之新论,而又不畅尽言之,此乃无说可通。故谓《说卦传》此语出《老子》后,袭取白《老子》也。此为考论古书真伪,比定思想系统先后,所必守之准绳。否则古代思想之演进程序,必将揉杂碎乱,无可整理。故此《说卦传》单文,必当如此安排也。

墨子而下,先秦诸子论及帝字者有庄子。篇中引《庄》仅限内篇,外杂诸篇,多出庄后,不尽可据,兹不及。其言曰:"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此犹是古传帝字之常义。至云:

南海之帝为,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与忽时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

则言帝有生死,远异在昔诗书之陈义。知庄子已不信有上帝,似较孔墨思想更进一步。故彼乃借上帝为寓言,因古人言上帝,而彼特造南海之帝北海之帝中央之帝云云,此足以证庄子之不再确信古代传说之上帝观念也。因谓虽帝亦制乎道,故得道则生,违道则死。帝有生死,则帝亦降为一物。此所谓"天地尚不能久"也。其又一条见前引,曰:"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此乃谓鬼神上帝皆得道而始神,则神不在帝而在道,道在帝先,此明与《老子》书相似。然此一节,余固已疑其为有晚出伪羼之嫌者。今即退一步言,认此节亦为庄子本文,则亦仅能谓老庄乃比较同时之产物,故其思想上之态度,及其发表之形式,与其所用之术语,皆有相近似处。以思想史发展之进程言,则孔墨当在前,老庄当在后。否则老子已先发道为帝先之论于前,孔墨不应重守天命天志之说于后。何者?因此道为帝先之观念,何以突然创出于老子之心中,此必有其时代思想上之背景,有其思想线索之来历与层次,决非可谓是老子一人偶然忽创此说。而且此一思想,既有其前影,则亦必有其后果。决不能于孔墨思想中,绝无痕迹,绝无影响。论思想史之演进线索,不当如是。否则亦将无思想史可言耳。

(二)天

《论语》天字凡十余见,大体皆为一理想上有意志有人格有作为之上帝。故《论语》虽不言上帝,而大体论之,孔子仍为遵守古代传统素朴的上帝观念者。故孔学重知天命。墨子尤然,常以尊天事鬼为是,诟天侮鬼为非。其学说行事,自谓一本天志。孟子亦称知天事天,虽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莫之为,故归之于天为之。莫之致,故诿之于天命之。此所谓天,仍是旧谊。至庄子言天,而其义始大变。其论天籁,曰: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齐物论》)

曰自已,曰自取,乃始以后世自然义言天。自然者,谓非冥冥之中别有一天帝以使之然也。老子言天,亦本自然为说,与庄同,与孔墨孟异。今使老子言自然之天在前,孔墨孟重言神道之天在后,直待庄子,而始再言此自然之天。则老子思想之于其后起之孔墨孟诸家,为落空无影响,而孔墨孟诸家之于先起之老子,为脱节无反应。就思想史上之演进线索言,若成为反复混淆,而无条理可寻矣。故当谓庄老较同时,同出孔孟之后,始得成条贯也。

今试再将庄老两家论天之言,细为比较,则知《老子》书犹出《庄子》后。何则?庄子重言天,故曰: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齐物论》)

依乎天理。

公父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养生主》)

按遁天谓违反自然,倍情谓背道。情者,即道有情有信之情。

渺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乎大哉,独成其天。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乌得不谓之人。(《德充符》)

按此道与天互言之。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按此亦道与天互言。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大宗师》)

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应帝王》)

其重言天如此,故荀子评之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盖庄子之意,犹若有合乎天者始为道之一观念,存其胸中。虽其对于天字之涵义,不复严守古昔相传之神道观,而其尊天崇天天道不可知之说,无形中尚受旧说之缠缚,而未尽摆脱者。故孔墨乃积极地尊信天,知天命天志之必如此,而还从人事上尽力。庄子则消极地尊信天,既谓天道不可不遵依,而天道又未必尽可知,于是遂使其于人事,有彷徨却顾,而失其直前勇往之毅气与壮志。然其指导人当知天命,实与孔子意态较相近。故《庄子》书乃时时称道孔子与颜渊,此亦其间思想递嬗一线索也。

至《老子》书乃舍天而言道,曰: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一十一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譬道之于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三十二章

不道早已。三十三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三十七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夫唯道,善贷且成。四十一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四十八章

道生之,德畜之。势成之,物形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五十一章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六十章

按此即道神鬼神帝之意。

道者万物之奥。六十二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六十七章

可见《老子》书中道字之地位,实较《庄子》七篇之言道者为远过。故曰"天乃道",曰"天法道",加道于天之上,乃不再见有古代素朴的天帝观念之缠缚,此与庄子之言天者远殊矣。即此可证《老子》书当较《庄子》七篇尤晚出也。不然,老子之于道与天,先已分言之,明明谓道尊于天,庄子思想既承袭自老子,而于此复混言之,又谓合乎天乃道,此非学术思想层累前进之象也。故在庄子时,古代神秘的天之意义虽已变,而至老子时,古代神秘的天之地位乃大降,即此可以推断庄老之先后也。

(三)地

《论语》《墨子》仅言天,不言地。何者?天即上帝,地乃大块之物,不得与天相配言也。《庄子》则并言天地。何者?《庄子》书中之天字,已成为万物自然之总名,否则亦块然之一物,无复至高无上惟一独尊之意义也。故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逍遥游》)曰:"地籁天籁。"曰:"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齐物论》)曰:"官天地,府万物。"曰:"吾以夫子为天地。(《德充符》)曰:"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曰:"生天生地。"曰:"先天地而生而不为久。"日:"豨韦氏得之以絜天地。"曰:"以天地为大垆,造化为大冶。"曰:"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曰:"吾示之以地壤天壤。"(《应帝王》)此皆以天地并言,于是天字之意义变而地位降。《老子》亦然,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五章

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六章

天长地久。七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十五章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十五章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三十二章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三十九章

亦皆天地并言。而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则天地犹若有等级,而皆屈居于道与自然之下。此盖既合言之,而复析言之,然后天字之地位,益不可复旧观。《中庸》亦每以天地并言,而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仅此一节,已足证《中庸》之晚出。何者?此节尽性语袭自《孟子》,参赞天地语袭自庄老。故其书显不能前出于《孟子》也。何以谓其尽性语袭自《孟子》?因《孟子》道性善,故主尽性。然《孟子》言人之性善异于物性,故不言尽物性。《中庸》推尽人性而至尽物性,已非孟子本意,故不得谓孟子承子思之言,而知是后人层累孟子之言以为言也。何以谓天地并言袭自庄老?《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曰"鬼神之为德",曰"郊社以事上帝",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是《中庸》之言天与帝,时亦为昭赫之上帝,而言天地之化育万物,则近于庄老自然之天地。此显见是糅杂儒道以为言也。惟庄子仅言一气之化,而《中庸》又增一育字,此犹《易·大传》天地之大德曰生之义。而其说亦自老子来,即所谓道生之,德畜之也。此乃《中庸》《易系》作者袭取庄老天地自然之新观念,而复会归于儒家之仁道观念以为说。又说"参天地",则以人合于天地,仍侧重于人道。此明为后人兼采儒道两家之说而层累言之也。其曰"可离非道也",与孔子"何莫由斯道也"异。其曰"道者自道也",与孔子"道之将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异。盖《中庸》此等处,皆袭自道家观念也。岂有子思于其亲祖父之学,而已大相乖戾至此。凡此皆道家之精言,故知非道家之袭取于《中庸》,而乃《中庸》之袭取自道家。《孟子》阐性善,《庄子》发道体,而《中庸》综述之。则《中庸》思想之后出于孟庄,亦从可决矣。《易·系辞》天地人三才之说,亦与《中庸》参天地同例。此皆杂糅儒道两家之言,出于庄老以后也。

(四)物

《论语》不言物。何者?孔子仅论人事,未及心物对立之问题也;《墨经》始言物,曰:

(经上)知,接也。(说)知:知也者,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若见。

(经上)??,明也。(说)????也者,以其知论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

(经下)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说在病。

此言知而遂及于物也。其所讨论之重心,在知识而不在物。又曰:

(经说下)物尽异,大小也。

(经下)物尽同名。

(经下)数物,一体也。说在惟一俱是。

此论名实异同而遂及于物也。其讨论之重心,则在名实之异同,而亦不在物。大率《墨经》论物,大要不出此二途。然《墨经》已为晚出,决不出墨子手。盖由名家晚起,以名学立场而阐述墨家兼爱之旨者。至孟子倡性善,常言反求之本心,而以心之陷溺放失,归罪于物欲,于是心物二字,遂渐成一对立之地位,而成为学术上思想上庄讨论之一新问题。故曰:

耳目之官不思则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是孟子虽言外物,而其讨论之所侧重,仍是偏倾于内心一方面,初不以物之本质为注意讨论之一问题也。至庄子出,乃始进而对于外物观察其本质与真相。于是又为先秦思想界辟出一新境界。大率庄子论物,有如下之四义:

A讨论物之来源者

自来言物,均归诸天帝创造,庄周独加非难,谓物皆无待而自然。其言曰: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蜩翼耶?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善乎郭象之言曰:"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造物无主,此乃庄子思想一大创见,前此所无有也。凡一学说之兴起,必有其背景焉,有其动机焉。当庄周时,举世方共信上帝造物,而何以庄周独创此可惊之伟论,则试问其背景何若,其动机又何在?盖庄生之时,正儒墨两家争辨甚烈之时也。其时学者莫不欲得一是非之标准,则莫不追而求之于冥冥之上帝。盖欲争事物之是非,不得不推寻事物之根源,则必溯及于创世造物之上帝。如曰"天生下民,有物有则","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非古人以上帝为事物最后根源,是非最后标准之所在乎?故墨子言天志,其言曰:

我言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天志上》)

此为墨家以天志为自己学派辨护之确证。至于儒家亦莫不然,请证之于孟子。其言曰:

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离娄上》)

此儒家之以尧舜为是非之标准也。推而究之,则亦以天为是非之标准。何者?"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而曰:"圣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者。"人之性善,乃天所与,而尧舜圣人,不过为人性善之一实证耳。故墨者夷之见孟子,孟子告之以人之葬其亲,由于中心之不获己。又谓儒者一本,而墨二本。一本者,即一本之于天,谓标准之无二也。盖儒家本人心以言天,则天志与人心合,故曰一本。墨家离人心言天志,则天志与人心为二本矣。然墨家之自主所说,固亦谓一本之于天志也。庄子对于当时儒墨之辨,极欲有所判定,而觉其双方各执一见,各有是非,定谳难成,于是激而为斩根塞源之论,以为万物本非天造,则是非亦无一定。故曰:

道,形而成之。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齐物论》)

盖墨儒之争,其势均必推极于造物之天。庄子则曰:天亦一物耳,非别有一能造物者。非别有一能造物之天,即更无超出物外而为万物最后是非之同一标准矣。故庄子言道,言自然,而昔人之据天以为一切是非之最后同一标准者自破。此乃庄子自然论之所由起也。

B讨论物之情状者

夫讨论是非,一方必求其有外界之标准,如儒墨之言天是也。而一方又必对其内部有相当之认识,于是知识之评价尚焉。然知识之可恃,乃在外物之有常,而庄生则力破其说。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

物既随时而化,不居常境,故人类当前之知识,亦复随化而不足恃。知识不足恃,则是非无可定。故曰: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我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我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乎?"曰:"我恶乎知之?"

C讨论物之法则者

物既自然,非天造,则无所谓天秩天序天衷天则之类矣。而又时化不居,则又无所用于物质物体之名矣。然则物固有其法则可求乎?曰:有之。物之法则,亦即此自然之时化而已。于此物之时化,庄生则名之曰道,亦曰天。故其言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盖庄生既言知之不足恃,而此则又言知之无所用也。

D讨论对物之应付者

物象既随时变动,不居故常,我之知识又不可恃而无所用,庄生乃谓应付物之方法,在乎一顺其自然而随时与之俱化,而人之私智小慧无与焉。故曰: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又曰: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其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耳耶?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伤,孰肯以物为事。

此庄生所主张应付外物之态度与方法也。故曰: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乱,吾恶能知其辨?

以上详引《庄子》书中之对物观念。我所以不惮烦称详引,而又条分缕析以说之者,凡以见庄子之言,乃前此之所未有,而特由庄子所独创,而其所以获此创辟,则因彼乃针对当时儒墨是非之辨而起,此乃思想史上对于某项问题之逐步转移与发展之一例。就其思想本身言,确有其背景,又确有其动机,脉络先后,皆可指证,固非漫无因缘来历,偶尔而云然也。继此请言老子。

老子言物,有与庄同,有与庄异。同者在论物之来源。老子之言曰: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章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

万物生于无,明其非生于天也。然庄子仅言物之无待于天,固未尝确言万物之创生于无,则庄老虽同,而仍不同。此层详后有无一节若其与庄异者,则在论物之形状与其应物之态度。其言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章

此一节,老子论物之情状与其应物之态度者已至明且尽。庄生仅言物化,而老子又进一层言之,彼以谓物之化,常循环而反复,故虽化而实静,虽变而实常。在庄子,虽有"不与物迁而守其宗","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之语,要之,仅足为《老子》书之启示,而不如《老子》之明晰也。

《老子》又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十四章

又曰:

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二十五章

反者道之动。四十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

是老子于物之自然而时化之中,已籀得一至大之公例。万物虽变,而其变有公例可寻。则变亦有常矣。万物虽动,而其动有公例可守,则动而如静矣。此等公例,在老子则称之曰道。道之于万物,为其母,为其根,为其命。故曰: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三十二章

又曰: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三十七章

此又庄老一绝异之点也。庄子喜言神人真人,其于物,则屡言物不能伤,物无害者。而老子则常言侯王,于物则言御,言镇,言以为刍狗。故《庄子》虽有《应帝王》之篇,然其意固常在退避,不若老子之超然燕处,而有取天下之志。故庄生之论,由其针对于墨濡是非之辨而发,其意态常见为反抗,为怀疑,为消极,为破坏。而老子之论,则继庄子而深求之,故以承续肯定积极建设者为多。以此判之,亦可见《老子》书之晚出于庄也。

(五)大

大字为一形容词,若无甚深涵义之变。然而不然。《论语》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唯天唯大,惟尧则之。"此以天为大也。至《老子》书乃名道为大,此亦有所本,其本在庄子。庄子鉴于儒墨之争辨是非,各守一先生之言,颛颛焉自以为莫吾易,故慨乎其言之,曰:"道隐于小成","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鹍鹏之与斥鷃学鸠,何以相笑?曰以不相知。鳅猿猴麋鹿蝍且鸱鸦之于民,何以相非?曰以不相知。故庄生喜言大,所以破己执。己执破,则儒墨是非之辨可以息。故庄子言大知,所以通彼我。言大道,所以和是非。其意皆有激而然。至老子道大之言,则特承于周而为虚美之词矣。则岂不即就此一字而亦可以推寻诸书先后之痕迹乎?

(六)一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一非道也。老子则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今试问此在道之后万物之前之所谓一二三三者果何物乎?欲求其解,则在庄子。庄子之言曰: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齐物论》

郭象解之曰:

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与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夫以一言一,犹乃成三,况寻其支流,凡物殊称,虽有善数,莫之能纪也。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一者无言而自一。

象之此解,可谓妙得庄旨。盖庄子之所谓一二三者,皆指名言言,非实有其物也。此在《墨经》亦有之,曰:

(经上)言,出举也。(说)言:言也者,口态之出名者也。

此谓言以出名,则名言为二也。名言已为二,则孰为之一?在《墨经》作者之意,则一名即一实,是即一矣。此乃晚起墨家以名学立场阐述墨家兼爱之说者之所持。且所谓万物为一者,实非庄生之言,乃其友惠施之言也。惠施历物之意,而曰万物一体。惠施,墨者徒也,欲阐陈兼爱之义,因言万物一体。万物一体之说,亦见于《墨经》。

(经下)数物,一体也。说在俱一惟是。(说)数俱一,若牛马四足。惟是,当牛马,数牛数马,则牛马二。数牛马,则牛马一。若数指,指五而五一。

此即名家之万物一体论也。究其立论根据,初不过在辨名实之异同。如言一足,则三足在外。言一牛,则牛之四足皆举。而马犹在外。曰一物,则牛马同体矣。惠施本此意引伸之而为大一小一毕同毕异之论,遂曰"万物一体",故当兼爱。不知由此而证万物之一体,则仅限于名言之数,而并未触及万物之本体。且名言之域,苟是即言以求,则一已成三,岂能一天下之言,而使之尽一于我乎?此庄生之所以主忘台而齐物论也。则庄生此条所言之一二三,求其陈义立论之所自,乃属确有根源,确有来历,确可指证,而有其特定之涵义者。至《老子》书乃漫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彼初不知一二三只指名言,而万物则是实体,实体岂能自名言中生。则何说以自圆乎?王弼注老,亦知一二三是名言,然亦不能发明名言生实物之理也。

《老子》书又曰: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王弼之注曰:

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

彼又不知数是名言,物是实体,数不足以生物,数之始乌得即以为物之极。老子此处所言一,盖即以指道。老子又曰:

载营魄,抱一。

此一亦是道。盖老子既曰道生一,而又即以一称道也。今即以《老子》书中之一,推溯至于《庄子》书中之一,又推溯至于惠施与《墨经》所论之一,其间思想演变递进之迹,脉络分明,路径宛然,先后顺序皆可指证。若谓《老子》书先出于《庄子》,则请问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之说,果是何指?其真实之意义又何在?此必万辞而莫得其解矣。

(七)阴阳一气

然庄生亦自持万物一体之论者,特其与惠施之持论有不同。盖惠施以名数证万物之一体,庄子取其结论而变其立说.遂转据万物之实体言。其言曰: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物视其所一,不见其所丧。

今问此万物之所一者何在乎?曰:在乎其皆为一气之所化,故以谓之一体也。故曰:

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此谓天地万物,皆一气之自然而时化以成也。故曰:

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

又曰:

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

又将以为鼠肝,为虫臂,将万化而未始有极也。于是《庄子》书又言六气,御六气之辨言阴阳,必有阴阳之患至《老子》遂云:

万物抱阴负阳,冲气以为和。

此其说,以前孔墨孟子皆未之言也。至其后《易·系传》出,乃始汲庄老之阴阳绪言而发挥之,成为一系统之学说。故论先秦阴阳学派成立之层次,首当溯源于庄周,次老子,次《易传》,而阴阳学说乃始成立。而邹衍特润色之以五行,凡论先秦阴阳学派之最先根源者,当从此起。此亦中国古代万物一体论成立之一番层折也。诚使《易·系传》成于孔子,《老子》书又前出于孔子,则老子孔子皆已言阴阳于前,万物一体,早有此论,惠施之徒与《墨经》之作者,又何愚而再唱名数的万物体论于后乎?墨子又何不自万物一体申述其兼爱之旨,而必上推天志以言兼爱乎?故自思想史之演进顺序言,必如予此之所定,庶为顺理成章,或较有当于古人之真相也。

(八)德

《庄子》内篇仅言德,不及性,《老子》亦然。此庄老之所由与儒家异。然庄子以道言对称,老子则以道名对称,至于道德连文,此在《庄子》内篇尚未见,至《老子》书始有: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

与"道生德育,尊道贵德"之言,而后乃始道德并举,此二字遂若有对等之位置。《庄子》外杂篇则时以道德并举成为一名词,则此诸篇显然又出《老子》后也。

(九)有无

孔墨孟皆不言有无,言有无者,自庄老提出万物起源之问题始。然《庄子》言有无亦与《老子》书微有不同。庄子之言曰: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

此所谓未始有物者,并不指无而言。盖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道通为一,无彼与是,故曰未始有物也。庄生之意,特就万类纷然之中,见其同源于一大化,而不认其原始本初即有彼是之分别耳。非追论在万物之先,更有一未始有物,即所谓无之境界也。庄生又言之曰: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有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此始以有无对言。然所谓有无者,仅言有谓之与无谓,非论有物之与无物也。故庄子并不远论物始,仅就物而致辨于其彼我封界名言有无之间。故有无二字,在庄书尚未成为确然对立之两名词。故《庄子》书中又屡言无有,曰: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

又:

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

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

足证《庄子》书中,于无字尚未确定为一特殊之名。故又言无有。其所谓无有,即无也。至《老子》书则不然,乃始确然以有无两字对立,成为有特殊意义之两名词。故曰: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于是无之一名,乃若确然为天地之所自始,万物之所从生。此在庄子时,并无此义。以无之一观念之确立,亦可证《老子》成书决然在庄周之后矣。盖老子既主道先天地,而又名道为一,名道为无,故说天地万物生于无。至问道何以既为一,又为无,此则仍需求解于庄生《齐物》有谓无谓之说,此皆老后于庄之显然而无复可疑者。

(一○)自然

庄子虽创自然之论,而自然一名词,犹未确定。故曰 "咸其自取",曰"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曰"因其固然",此皆自然也。又曰:"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曰"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内篇自然二字,仅此再见。可证庄子当时,自然二字尚未确立成为一名词也。至《老子》书始曰:

道法自然。

又曰:

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百姓皆谓吾自然。

又曰:

希言自然。

自然二字,乃始确然成为一名词,而占思想上重要之地位。此又可以证吾庄先老后之说。至《庄子》外篇又少言自然,直至汉初《淮南王书》,乃始盛言自然。可证老子言自然,不能远出孔子以前也。

(一一)象

象字古书用者极少,庄子仅云"寓六骸,象耳目。"此乃象字之常谊。至《老子》书而象字乃始有其特别之涵义。如云: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又云:

无状之状,无象之象。十四章

大象无形。四十一章

执大象,天下往。五十三章

此诸象字,乃始见在哲学上有特殊神秘之涵义焉。老子谓道生万物,其间先经象之一级。在此时,已有成象,而尚未成形。有形为物。无形为象。象之为状,恍惚无定形,故为未成物前之一先行境界。其后《易·系辞传》言象,即本诸《老子》书。若谓《易传》是孔子作,老子孔子言天地万物生成阶次,既已如此清楚明晰,何以庄孟两家都漫不省?此决无说可通者。

以上论有无,论自然,论象,凡此诸语,在《庄子》书,仅是义取达意,多属临文遣辞之恒旨。至《老子》书,则显见此等字语,均已成为特铸之专名,所以形容天地万物创始之妙理,而确然成为哲学上一固定之名词,一特有之观念。如此之类,尚不乏例。如庄言"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联。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此亦形容道体之语。至《老子》则曰: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精与信乃确然成为万物生成以前之两阶段。故《老子》书肯定其辞曰:"其中有精""其中有信"也。此若谓道之生物,因其确涵有两要素,曰精与信,故得引生万物也。是精与信亦已成为一特定之专名,而《庄子》书固无有也。《庄子》内篇惟有一节,亦言道先万物,而曰:"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此情字即《老子》书中之精字。然此一节,余固疑其非庄书本真,乃后人袭取自《老子》书而伪撰羼入者。《老子》书又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

又曰:

大象无形。

是大象乃一种无形之物,在道与物有与无之间之一阶段,一历程,此犹所谓精与信,皆在未成物之先,而已有其存在,而特不可确认,故又谓之恍惚也。凡此论宇宙成物之历程者,在庄书皆模糊,在老书极明晰,在庄书皆未臻肯定,为辜略之辞,在老书则皆确切分析,昭白无疑。即此相比,庄老两书,果孰在先而孰在后,亦可以微辨而得矣。

至于无为二字,尤常见于《老子》书,曰: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此言自无形而转成有形,自大象而转成万物,一切阶段,皆出自然,非有造作也。至《庄子》书中道无为无形之语,必以《老子》书解之,始获畅明其所指,故知庄书此语定出老子后也。凡《老子》书中语,必以庄子解之而始明者,亦可知其必出庄后耳。

(一二)法

《论语》不言法,仅有法语一言而已。法字之重要,始见于《墨子》。所谓"子墨子置天志以为仪法。"(《天志下》)又曰:"莫若法天"(《法仪篇》)是也。《墨经上》云:"法,所若而然也。"《经下》亦曰:"一法者之相与也尽类,若方之相合也。"庄子破是非之畛,故不喜言法。老继庄后,其思想态度,已自破坏而重趋于建立,故曰:

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天三累而上,始为自然,而自然则有其一定之法则者。此后法象一观念,遂特别为阴阳家所重视。

《老子》书开首即以道名并言,道字来历,及其凡所牵涉之内涵义旨,大略如前述。今请论名字。《老子》书中论名字约可分二组:

(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章

道常无名朴。三十二章

道隐无名。四十一章

此言道之不可以名状也。其意承袭自庄子。盖孔子首言正名,然此名之所指,不过君臣父子人伦间之名分,非指凡名实之名而言。墨辨论名,乃始指凡名实之名言,其涵义较孔子远异。《小取篇》云:"夫辨者,将以察名实之理。"又云:"以名举实,以词抒意,以说出故。"《经说上》云:"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又:"举,告以之名,举彼实也。"公孙龙子云:"名,实谓也。"此皆以名实对举,与孔子正名之名不同。孟子距杨墨,然殊不论名实。殆因墨家转入名学立场,其事尚在后,最早如惠施辈,亦与孟子同时,故孟子不及置辨也。然淳于髡则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可见名实二字,在当时则已成一流行之名词矣。故庄子亦云:"名者,实之宾也。"然其意又较墨家提出名实二字之本意不同。墨家谓"以名举实",其意重在名。庄子谓"名是实宾",其意重在实。盖墨家以名与词为辨论真理之利器,而庄子则谓名字言说均不足以定真理,而二者意见相背,其间盖有一至巧妙之机括焉。缘墨家根据实事实物以为辨,则名之功效自大。何者?名,实之谓也。如或谓之牛,或谓之马,此实物之辨也。求白马,不可以骊色之马应,此实事这辨也。使无名字言说,则一切实事实物之理,固不可辨。然其末流所趋,往往过重于名字言说之使用与辨析,又或好为惊世骇俗之论,而转失实事实物之理者。如云"鸡三足",是与实物相背也。如曰"犬可以为羊",是与实事相乖也。庄子当名家诡辨之已盛,而儒墨之是非相争不息,又亲与名家巨子惠施相友好过从,故其受名家尚言辨之刺激为最深。庄子思想所注重者,正为如何而可以打破缴绕之言辨,于是遂有其惊人可怪之论。庄子之意,遂若谓一切实事实物,固无是非之可辨。何者?大瓠可用而不可用,不龟手之药可贵而不可贵,学鸠可以笑大鹏,彭祖可以悲众人,昭文师旷惠子不足以明其好,麋鹿蝍且鸱鸦不足以正其嗜,庄生惝恍其言,凡以见宇宙一切事物之间,是非淆乱,无一定之标准可据。而籀其大故,则不出两端。曰各拘于地域,各限于时分,则彼此不足以相喻而已。于是遂有"因是已","谓之两行"之说。此谓各因其所是而是之,则在此时此地者,有此时此地之是,在彼时彼地者,有彼时彼地之是,使若能各止于其时地之所是而不复相非,则是非可以并行而不相悖,其实则仅有是而更无非,此即庄生意想中之大道也。故墨家之辨是非,本于人而为辨,而庄生乃本于道而为辨者。故曰"有真人焉",明拘于地域限于时分之见之人之非真人也。曰"至人无己",明本于己以为辨者之非理想人之极至也。且墨家之辨,辨实事,辨实物。而庄生乃舍实事实物而辨道。故曰:"何肯以物为事?"曰:"以道观之。"若是而墨家所重一切名实之辨,与夫儒墨是非之争,皆若剑首之一吷,不足以复控搏矣。故名实之辨,为墨家所慎重提出者,至庄子之手,而轻轻转移,变为言道之辨,此吾所谓一至巧妙之机括也。

然庄生之意,仅谓是非各拘于地域,各限于时分,不足以推而广之,引而远之耳。故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则庄生之意,亦不过主异时异地之各有其是,故亦当各行其是而止耳。故庄子之论虽吊诡,亦不过为儒墨两家作调人。至老子则时过境迁,息争之事匪急,而认道之心方真。于是昔之以名举实者,乃求以名举道。而道终不可以名举也。故曰:"道隐于无名。"然而无名者又终不可以不名也,故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然则此大道者,将为实有者乎?抑仅虚名之而已乎?使道为实有,则避实言道,道终为超实之名。若使道为虚名,则道又不可以虚也。于是乃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非虚,按《说文》:冲,摇也。此以形容道体之流动不居。流动不居则虚矣。自来只以虚训冲,失之。不盈非实也。又曰:"道常无名,朴。"朴者,非实非虚,而为实之本质。实可名,实之本质不可名,故曰"无名之朴"。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然则道者非无实,而又不可名,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道朴可以生物实,其中间之过渡则曰"象",曰"大象无形",象之与形,一犹朴之与实,其间有微辨。凡《老子》书所以言道者如此。故庄子之言道,激于当时名实之缴绕,求离实而言之也。老子之言道,病于名之不可以离实,而求重返于实以言之也。求离实,故曰"道将自道,"而求重返之实,故曰"有大象"。于是后之辨实事实物之是非者,乃不求之于名,而转求之于象,此又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中一转变之大关捩也。《老子》又曰:

大辨若讷。

善者不辨,辨者不善。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守中者,庄生所谓"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此皆明承《庄子》书而言之也。使老子生孔子前,当时儒墨之争未起,则老子决不遽言及此。

(二)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三十七章

前举以无名言道,此则以无名言治也。以无名治,即是以道治。老子之意,谓天下之乱,由于民之多欲。多欲则外逐物而内丧真,违于自然之道。而欲之兴,则由于名。故曰: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类。

溯其论旨,亦始庄子。庄子曰: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应帝王》)

庄子又以壶子之无得而相者以谓应帝王,此皆老子以无名为治之说也。惟庄子特粗抽其端绪,而未及畅发其意旨者。其后至于《庄子》之外篇,阐发此义者乃特多,以君天下者本己好恶出名字以扰天下人心者为乱之本,则其论又多出《老子》后矣。故老子斥仁义而重道德,其意亦本诸庄。不过庄子以之台学术,而《老子》书则转移其重心而言政治,此为异耳。故在庄子,特谓是非无一定之标准,不当以吾之所是强同诸人,而老子则言君人者不应以一己之好恶号召天下之人心也。不立一定之标准,而任各己之自然者,此道体也。镇之以无名之朴,即是镇之以道。庄子用道以字息儒墨之争者,老子乃进一步而建此道字以为理想政治之准则。此又庄老学说不同之一点也。

以上历举《老子》书中所用重要各名词,一一指陈分析其涵义,与其问题产生之背景,又推论其在思想史上展衍递进之层次与线索,而《老子》书之晚出,显然可见矣。荀其不然,如谓《老子》书成于孔子之前,则自孔子以下两百年,战国百家思想,正如《西游记》中之孙行者,翻了十万八千里一大筋斗,而终翻不出如来佛之掌心。读者亦必熟读孔墨以下,战国两百年各家思想,乃知《老子》一书包罗之广,彻见之深,则其为古之博大真人,卓绝无俦,夫复何疑?若谓从来思想界,无可有此奇迹,则何如摆脱旧说之缠缚,只将《老子》成书年代移后,置之于庄子公孙龙与荀卿韩非之间,则自孔墨以下,战国两百年思想展衍,有一条贯,可以董整,而亦并无损于《老了》一书在古代思想史上所应有之地位。而且如《中庸》,如《易传》,尤当晚出于《老子》,亦均不得其书作者之主名,而此亦并无损于《中庸》《易传》思想之价值。而此各书之在当时思想史上之地位,则无宁将以获得其真实的成书年代而益显。则此篇之所欲辨,亦意在求真,固非好标新异。虽推翻两千年之积案,其沦必历久而后能定,然有好学深思之士,固不难目击而首肯而心许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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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畋猎第三十八·吴兢

    秘书监虞世南以太宗颇好畋猎,上疏谏曰:“臣闻秋狝冬狩,盖惟恒典;射隼从禽,备乎前诰。伏惟陛下因听览之余辰,顺天道以杀伐,将欲摧班碎掌,亲御皮轩,穷猛兽之窟穴,尽逸材于林薮。夷凶剪暴,以卫黎元,收革擢羽,用充军器,举旗效获,式遵前古

  • 康熙四十二年一月至康熙四十三年十二月·蒋良骐

    康熙四十二年丁未朔正月壬子,群臣请预行庆贺万寿,恭进鞍马缎匹等物。上谕曰:尔等如此进献,在外督抚必效之,朕必不受。朕素嗜文学,诸臣有以诗文献者,当留览。既而诸臣恭进庆祝万寿屏,复以屏文缮写册页进呈。得旨留册页,却屏。十

  • 卷七十四·元·蒋一葵

    【顺帝妥欢帖睦尔】 〔宋少帝显既封瀛国公,及长,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与内宴,酒酣,立傍殿楹间,世祖恍惚见龙爪拿撄状。时有献谋除灭者,世祖疑而未许。瀛国公密知之,乃乞为僧,往吐蕃学佛法,回挈全后公主姬

  • 卷之一千四百一·佚名

    监修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领侍卫内大臣稽察钦奉上谕事件处管理吏部理藩院事务正黄旗满洲都统世袭骑都尉军功加七级随带加一级寻常加二级军功纪录一次臣庆桂总裁官经筵讲官太子太傅文华殿

  • 卷之一百七十九·佚名

    光绪十年。甲申。三月丙子朔上诣长春宫问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安。至甲辰皆如之内记注  ○云贵总督岑毓英奏、据报法兵大股往攻北甯。现饬刘团驰往接应。得旨、叠据李鸿章电报。北甯太原相继失陷殊堪发指。

  • 少帝本纪·薛居正

    (一)少帝的名字叫重贵,是晋高祖的堂侄。父亲讳名敬儒,母亲姓安,唐朝天..十年(913)六月二十七日出生在太原汾阳里。石敬儒曾经做过后唐庄宗的骑将,早年去世,高祖把少帝当作儿子看待。少帝年少时就恭敬仁厚。高祖喜欢他,到各

  • 易经·系辞下传·第一章·佚名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 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 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 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 吉凶者,贞胜者也。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 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聩然示人简矣。爻

  • 庄子天下篇述义·马叙伦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案:宣颖以「有」字句绝,「为」字属下读,是也;诸家以「有为」连读者失之。道术者,本书齐物论云「已而不知其然之谓道」,在宥云「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天地云「

  • 墨子卷四·墨子

    钦定四库全书墨子卷四兼爱上第十四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

  • 大乘宝要义论 第四卷·佚名

    大乘宝要义论 第四卷西天译经三藏朝散大夫试鸿胪少卿传梵大师赐紫沙门臣法护等奉 诏译如日子王所问经云。佛言。大王。彼染欲人爱着欲事。乐见女人行染欲法。不乐亲近具戒沙门及婆罗门。为彼有戒德者而共嫌厌

  • 大乘北宗论一卷·佚名

      大乘心  我尚不起布施心  何况悭贪心  我尚不起持戒心  何况触犯心  我尚不起忍辱心  何况杀害心  我尚不起精进心  何况懈怠心  我尚不起禅定心  何况散乱心  我尚不起智慧心  何况愚痴

  • 五宗原序·法藏

    岁乙丑。结夏圣恩禅寺之万峰关。侍关中者四上座。敏致证彻也。居一日。俱整衣作礼而请曰。尝闻诸方尊宿。欲抹杀五家宗旨。单传释迦拈花一事。谓之直提向上。然不知五宗之立。果为谬妄者否。愿赐一言。以通其难。於密

  • 当你老去·斯韦沃

    《当你老去》伊塔洛·斯韦沃所著小说,艾米利奥和妹妹艾米莉亚过着相依为命的贫苦生活,他们的生活黯淡无光。安吉丽娜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艾米利奥,30多岁的艾米利奥坠入了爱河。但安吉丽娜本质上却是个放荡薄情的女人,她

  • 胎息经·佚名

    全称《高上玉皇胎息经》。不着撰人。一篇。底本出处:《正统道藏》洞真部本文类。参校版本:《云夏七签》,该书春六十收有此经注本。道家功理功法类古典名著。《胎息经》作者已无可考,传本署为 “幻真先生注”,但注释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