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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道上

孔父受业于征藏史,韩非传其书,儒家道家法家异也,有其同。庄周述儒、墨、名、法之变,已与老聃分流,尽道家也,有其异。是樊然者,我乃知之矣。

老聃据人事嬗变,议不逾方。庄周者,旁罗死生之变、神明之运,是以巨细有校。儒法者流,削小老氏以为省,终之其殊在量,非在质也。

然自伊尹、太公有拨乱之材,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汉·艺文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迹其行事,以间谍欺诈取人,异于儒法。今可见者,犹在《逸周书》。故周公诋齐国之政,而仲尼不称伊、吕。管子者,祖述太公,谓之小器,有由也(《管子》八十六篇,亦在道家)。

老聃为周征藏史,多识故事。约《金版》《六弢》之旨,著五千言以极其情,则伊、吕亡所用。亡所用故归于朴,若墨翟守城矣,巧过于公输般,故能坏其攻具矣。谈者多以老聃为任权数,其流为范蠡、张良。今以庄周《胠箧》《马蹄》相角。深黜圣知,为其助大盗,岂遽与老聃异哉?老聃所以言术,将以掸前王之隐慝,取之玉版,布之短书,使人人户知其术则术败。会前世简毕重滞,力不行远,故二三奸人得因自利。及今世有赫蹄、雕镂之技,其书遍行,虽权数亦几无施矣。

老聃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愚之何道哉?以其明之,所以愚之。今是驵侩则欺罔人,然不敢欺罔其同类,交知其术也,故耿介甚。以是知去民之诈,在使民户知诈。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何谓稽式?谓人有发奸擿伏之具矣。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卢,胡无弓车。夫人而能之,则工巧废矣。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远,而与物反。伊尹、太公、管仲虽知道,其道盗也。得盗之情,以网捕者,莫若老聃。故老聃反于王伯之辅,同于庄周。嬗及儒家,痟矣!

若其开物成务,以前民用,玄家弗能知,儒者杨雄之徒亦莫识也。知此者韩非最贤。(凡周秦解故之书,今多亡佚,诸子尤寡。《老子》独有《解老》《喻老》二篇。后有说《老子》者,宜据韩非为大传,而疏通证明之,其贤于王辅嗣远矣。韩非他篇亦多言术,由其所习不纯。然《解老》《喻老》未尝杂以异说,盖其所得深矣。)非之言曰: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妄意度也。以詹何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喻老》)夫不事前识,则卜筮废,图谶断,建除、堪舆、相人之道黜矣。巫守既绝,智术穿凿亦因以废,其事尽于征表。此为道艺之根,政令之原。是故私智不效则问人,问人不效则求图书,图书不效则以身按验。故曰“绝圣去智”者,事有未来,物有未睹,不以小慧隐度也;“绝学无忧”者,方策足以识梗概,古今异、方国异、详略异,则方策不独任也;“不上贤使民不争”者,以事观功,将率必出于介胄,宰相必起于州部,不贵豪杰,不以流誉用人也。(按不上贤之说。历世守此者寡。汉世选吏多出掾史,犹合斯义。及魏晋间而专徇虚名矣。其后停年格兴,弊亦差少。选曹之官,即古司士,所不得废也。观远西立宪之政,至于朋党争权,树标揭鼓以求选任,处大官者,悉以苞苴酒食得之,然后知老子、韩非所规深远矣。顾炎武、黄宗羲皆自谓明习法制,而多扬破格用人之美,攻选曹拘牵之失,夫乌知法?)名其为简,繁则如牛毛。夫繁故足以为简矣,剧故足以为整暇矣。

庄周因之,以号齐物。齐物者,吹万不同,使其自已。官天下者以是为北斗招摇,不慕往古,不师异域,清问下民以制其中,故相地以衰征、因俗以定契,自此始。韩非又重申束之曰:凡物之有形者,易裁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则有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轻重则有黑白。短长、小大、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理定而物易割。故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物之功形矣。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于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解老》)推此以观,其用至纤悉也。玄家或佚荡为简,犹高山之与深渊黑漆之与白垩也。

玄家之为老,息废事服,吟啸以忘治乱。韩非论之曰:随时以举事,因资而立功,用万物之能而获利其上,故曰“不为而成”。(《喻老》)明“不为”在于任官,非旷务也。又曰:“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玄家以为老聃无所事法。韩非论之曰: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亡五人功。万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亡五万人功矣!然则数变业者,其人弥众,其亏弥大。(《解老》)明官府征令不可亟易,非废法也。

综是数者,其要在废私智、绝县朵,不身质疑事而因众以参伍。非出史官周于国闻者,谁与领此?然故去古之宥,成今之别,其名当,其辞辩,小家珍说无所容其<辶王>,诸以伪抵谰者,无所阅其奸欺?老聃之言,则可以保傅人天矣!大匠不斫,大庖不豆,故《春秋》宝书之文,任之孔、左。断神事而公孟言“无鬼”,尚裁制而公孙论“坚白”,贵期验而王充作《论衡》,明齐物而儒名法不道“天志”。(按儒家法家皆出于道,道则非出于儒也。韩愈疑田子方为庄子师。按庄子所称巨人明哲,非独一田子方。其题篇者,又有则阳、徐无鬼辈,将悉是庄子师耶?俗儒又云,庄子述《天下篇》,首列六经,明其尊仰儒术。六经者,周之史籍,道墨亦诵习之,岂专儒家之业?)

老子之道,任于汉文,而太史公《儒林列传》言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是老氏固与名法相倚也。然孝文假借便佞,令邓通铸钱布满天下,既悖刑名之术;信任爰盎,淮南之狱,不自责躬,而迁怒县传不发封者,枉杀不辜,戾法已甚。岂老氏所以莅政哉!盖公、汲黯以清净不扰为治,特其一端。世人云,汉治本于黄老。然未足尽什一也。

诸葛治蜀,庶有冥符。夫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声教遗言,经事综物,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老氏所经,盖尽于此。(诸葛之缺,犹在上贤。刘巴方略未著,而云运筹帷幄,吾不如子初远矣;马谡言过其实,优于兵谋,非能亲莅行陈者也,而违众用之,以取覆败。盖汉末人士,务在崇奖虚名,诸葛亦未能自外尔。)汉世学者,数言救僿以忠,终其所尚,乃在正朔、服色、徽识之间,不悟礼为忠信之薄,外炫仪容,适与忠反。不有诸葛,谁知其所底哉?

杜预为黜陟课,云:使名不越功而独美,功不后名而独隐。亦有不上贤遗意。韩延寿治郡,谢安柄国,并得老氏绪言。而延寿以奢僭致戮,谢安不综名实,皆非其至。其在下者,谈、迁父子其著也。道家出于史官,故史官亦贵道家。然太史持论,过在上贤,不察功实。李广数败而见称,晁错立效而被黜,多与道家背驰。要其贵忠任质则是也。

黄生以汤、武弑君,此不明庄子意者。七国齐晋之主,多由强臣盗位,故庄生言之则为抗;汉世天位已定,君能恣行,故黄生言之则为谄。要与伊、吕殊旨,则犹老氏意也。杨王孙之流,徒有一节,未足多尚。晋世嵇康,愤世之流,近于庄氏。李充亦称老子,而好刑名之学,深抑虚浮之士。阮裕谓人不须广学,应以礼让为先。皆往往得其微旨。葛洪虽抵拒老庄,然持论必与前识上贤相反,故其言曰: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于未兆,近失澹台于形骸,延州审清浊于千载之外,而蔽奇士于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失者人不能纪。(《抱朴子·清鉴篇》)是亦可谓崇实者矣。

若夫扇虚言以流闻望,借玄辞以文膏粱,适与老子尚朴之义相戾。然则晋之乱端,远起汉末。林宗、子将,实惟国蠹。祸始于前王,而衅彰于叔季。若厉上贤之戒,知前识之非,浮民夸士,何由至哉!王粹尝图庄周于室,欲令嵇含为赞,含援笔为吊文曰:“帝婿王弘远,华池丰屋,广延贤彦,图庄生垂纶之象,记先达辞聘之事,画真人于刻桷之室,载退士于进趣之堂,可谓托非其所,可吊不可赞也。”(《晋书·嵇含传》)斯足以扬榷诚伪,平章白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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