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神 执 论

──三年冬在普陀作──

一　立界分　　二　出计分　　三　破执分　　四　结益分

余昔者作无神论，率尔操觚，供某某两报之需，义未甄择也。顷闻有神教徒取以驳之者，不知其说如何！然余前论虽肤泛，要亦略有诠次，非仅知恃天宠爱者能了解耳。今从友人佩刚、专父请，取其义更审决之，题曰破神执论。论凡四分，欲令神教徒解，文务求易焉。

一　立界分

今论决遮破之神执，要和合三事成一者方是。三事奚指？一、拟人实──人名之所谓曰人实，此与民法上所云人格者有异，与名学上人之界说略同。其所拟议者，见下出计分──；二、具天德──谓具自然性德，即唯一、实在、常住、普遍也──；三、有神能──能父万有，能主万有──。换言之，则玆所谓神，乃有形体、有情意，是一、是实、是常、是遍，而能造作宰制万有之大人或大物或大神也。不属此三事及不合此三事为一者，非今所破神执。何者？今论决遮为无之神，唯破愚人妄计之不平等因故。

独计人实而不具天德、不有神能者，则虽说别有为吾人所不能交接而言动似人之类，或似人而又胜过乎吾人之类，然既非一、实、常、遍、而一切皆为所生起，所统治，则彼或此世界万物中别有一类，或异世界之高等人类耳，揆之万物进化之理，世界无量，生物无量，固容有似吾人而胜过者，递变为种，相待成化，虽皈礼恭敬而无异礼敬哲人君子，故此非不平等因也。是以俗所敬事祖先鬼神，及佛教所谓天宫、龙仙、净土圣贤等，非今论所遮之神也。拟人实又计具天德而不有神能者，则不能作万物及管万物；虽具一、实、常、遍性德，而非万物之父之主，何为妄施皈礼恭敬？且吾人与诸生物，亦可自然具真常性德，然人等生物各各非能作万物及管万物者，而具性德者既即人等生物，故此非不平等因也。是以俗言之灵魂，数论之神我，特嘉尔之意我，吠檀陀之泛神，及佛法补特伽罗、真异熟识等，非今论所遮之神也。独计天德而不拟人实、不有神能者，乃无异由吾人言思所立一种之理想之概念而已，则离人等生物尚无神体情意自身，况能造作宰理万有！故此非不平等因也。是以学者所立元理、本性、天道、精神、种种假说，及佛法真如、佛性等，非今论所遮之神也。

具天德又计有神能而不拟人实者，则虽恒一圆实而生变，执持乎人等万物，然离人等身心别无神之身体情意，故不得云别有一是父、是主之大人或大物或大神，必应皈礼恭敬，盖是吾人与诸生物或自有、或共有、或性具、或缘成之全体大用耳，故此非不平等因也。是以佛法如来藏、藏识等，非今论所遮之神也。独计神能而不拟人实、不具天德者，则虽生化摄持，盖是人等万物自然钩锁循环，动荡变易，及辗转顺违拒受之调和结果而已，非别有一自在常存、天父真宰之大神物，独临人等万物之上，能造之、制之者，故此非不平等因也。是以学者以统一切精神生活全力，或万物、或人群交互关摄之综合生活力，假名之曰神，及佛法十二有支缘生义等，非今论所遮之神也。有神功又计拟人实而不具天德者，则虽是能造作、能制治之一大人物，既非唯一、实在、常恒、普遍，则其能力必有限量，亦将如陶工能制器，牧竖能驱羊，对于陶器、牧羊号之为能作能制之巨灵而已，非真能父一切物、主一切物者，故此不成立不平等因也。是以人之父母、师尹、官宰、臣工，及佛典所谓风神、空神、山神、海神、林神、地神等，亦非今论之所遮也。故今论所决定遮破之神，即诸一神教所妄计唯一、实在、常恒、普遍、能父万有、能主万有之大神物，非余所谓神也。上列今论所不遮之种种，非必理皆诚谛，尤不得以今论不遮而即执为余之所认。盖以今论专破不平等因妄执，而余种种虽虚实、邪正、精粗、偏圆犹有辨，较之一神教徒所执，则为近理，皆非不平等因，故不遮耳。由是、今论所决遮为无之神之分很，可得略示之矣。

┌旧教等　　　　　　　　　　　　　　　┌耶　教┤　　　　　　　　　　　　┌全分┤　　　└新教等　　　　　　　　　　　　│　　└回教等　　　　　　　　　　　　│┌婆罗门教等　　　　　　　　　　　　│多分┤斯多噶等　　　　今论所决遮破之神┤　　└墨子等　　　　　　　　　　　　│　　┌儒教　　　　　　　　　　　　│少分┤道教　　　　　　　　　　　　│└柏拉图等　　　　　　　　　　　　│　　┌佛教　　　　　　　　　　　　└全无┤　　　　　　　　　　　　　　　└其余哲学教宗

右表粗具其概，不能详也。耶、回二教根本义，全唯尊奉一神帝，正属今论所遮不平等因可知。婆罗门教流派最杂，有多神者，若奉事各种禽兽、水火、鬼神等徒众；有泛神者，若新起之吠檀陀派谓万物皆神等；有无神者，若数论派、胜论派、顺世派──此若今之质力学者！瑜伽派──此专习世间九次第禅者，若释迦从阿逻仙人学定等，当亦略近修神仙者──，然婆罗门教最普通之根本教典即四吠陀论，有论称是梵天所造，而执有一大自在天，或有一大梵天，或有二大梵天──此虽二神，实与一神大同。希腊古教二神，当亦如此──真实、恒、遍能父一切物、主一切物者，此即今之所遮，故居多分。斯多噶学派实缘起耶教，然斯多噶不全以奉一天神为根本义，故但多分。墨子之根本义，实唯天志、明鬼，然其不以神权皆归唯一天帝，而许众多鬼神皆有威权，故但多分。若九流中儒家，本唯文史、政治、教育、艺术、伦理、心性等学，其“上帝临汝，毋贰尔心”！等，亦录先王成言而已，非以为根本教义也；然向来与阴阳家混，若明儒黄宗羲谓有独一昊天上帝生宰万物──见梨洲遗著破邪论──，则亦不平等因之一神也，故有少分。道家流宗主老、庄等，法自然为根本义，人与天地，同法自然，本绝对黜去天神者；然后世亦混阴阳家，而天师、道士之流，则且执自然亦是一具人体而父两仪宰万有之大神，故有少分。梭氏，柏氐，亚氏等，则大略似老、庄、孔、孟也。佛法俗谛说缘生义，虽万类相悬，高至摩醯首罗天王，下至一蚁子，同为缘会虚幻而生，自作自受，唯心唯识，绝对不容作万物者主万物，故全分无。其余教派、学派于今所遮之神，或有全分，或有多分，或有少分，应之各别属之耶教等类。其余全分无者，不遑细别，总名之其余教派、学派。若仅论世间资生事业之学说，非探万有生化根源，执为究竟之真理者，应知绝非今论之所关涉。而全分无今论所遮之神等学派、教派，亦非即许合正道理，但无今论所遮之神而已。二　出计分彼一神教徒，对取所奉事者，计拟人实如何，彼徒无楷定之说。考核其计，必当略具六事：一、拟人之官肢形骸：彼必不许所事之神但空虚故；但虚则应都无功能作用故，不得依之起执著故，故必计有形魄，而厥形魄、又必不计但似薪火，但似污流，但似木石，但似蛇虫，但似鱼鳖，但似鸟兽，故必拟似人之官肢形骸；又必不许残耳、缺鼻、无手、多足，不分牝牡之性，不正首尻之位，用头顶步，用脚趾食，用腰胁鸣，用膝踝视，故必拟似完具端好人之官肢形骸，较吾人特高大壮姣而已。二、拟人之居处餐服：不然、应无所谓天国乐园，应不摘食树果，应是裸形丐徒，故必计较吾人之居处餐服为优美、芳甘、丰华、庄严、富丽而已。三、拟人之言动工作：若所谓搏土为人等，此则直拟同捏泥孩等玩具之技工而已；且不拟此，则不得有告诫使命等事。四、拟人之知觉思想：不然、应同用土木金石范铸所成，而能自动、能发声之机器人。五、拟人之情感意志：不然、应不得起是非好恶之念，褒贬赏罚之事。六、拟人之政教刑赏：不然、应无帝之与魔对敌，应无所谓贬坠下界之事，应无所谓人类始祖罪贻子孙万代之事，应无所谓末日审判之事。虽然、诸一神教亦高下殊数也。其高者，若婆罗门教之所拟议，则谓彼所事神有二种身：一者、本身，执为不可思议，不可名状；二者、化身，乃有拟似胜过人类诸事。彼教拟议其神胜似人间诸事，虽悠谬可嗤，而亦较圆满。惟最下劣若耶教者，始仅齐吾今所云耳。

彼一神教师徒，对取所奉事者，计具天德如何，考核其计，必有四义。凡此四德，彼计唯彼所奉之一天神所有，不许余共。一者、计神我──我者总举彼天神有之自身者而言──唯一而无比无对：此其所以坚执唯自教所奉之一神为万有之主因，痛排多神，深嫉余教──若耶、回同奉一神而二互仇杀──，反斥生身之父母为非真父母，历史上实有功德贻泽人群之胜哲贤士，皆诬为彼神之使徒，一切无真可归依、真可尊敬之恩德。二者、计神体真实而自有自在：此其所以坚执自教所奉之神，自有、固有、永有、实有，谓非一切人等说有、说无可得摇动，而万有皆原彼神而有而存。故除彼神都无自在实有之体，唯彼一神无待乎万有而自在实有。三者、计体性坚常而无始无终：此即执彼神本来是一不生不灭、不变不易、不少不老、不消不长、不断不续、不增不减之物也。否则、纵较人类长寿，或如龟蛇金石，或如妖精仙灵，极如佛法所谓非想非非想处天人，长生八万大劫──此假说之大劫，若用人间岁数较之，从京垓至正载，亦不能计算一大劫。一大劫且如此，况八万大劫乎？此可见耶教等谓吾人所处之员舆，仅得有数千年，其思想之褊狭短拙，直同幼稚园中童话而已──！亦必有其起始终讫。然则彼神且有起始终讫，无能自保，纵使余时有彼代立之神，还应始终起讫，则此天主神父圣帝真宰已非永生，奉事者、虽登天国而为其臣仆婢妾子民，何从祈乎永生哉？故彼教徒所执之神，必不容或缺此一天德也。四者、计体用普遍而充空充有：不然、应不得起直接遍一切之全知全能。且若不充盈乎无边空界，则应余处有多并尊之神，不成一神而成多神，故彼教徒所执之神，必不容或缺此一天德也。彼一神教师徒，对取所奉事者，计有神能如何，考核其计，亦应必有四事。凡此四能，彼计唯彼所奉之一天神所有，不许余共。

一者、遍生一切物而为一切物天父，故彼教徒计之为造物者。遍造一切物、则不独物心形器是彼所造，物心体质亦彼所造，除彼所造更无心物器质；否则、凡百技工，各造所能造物，亦应是彼所奉造物者矣！二者、全握一切物而为一切物神──神取中心势力及主权所有权之义──主，故彼教徒计之为主权者。身心、祖宗、亲友、禽兽、金、木、水、土、及一切群功总业等，皆是上帝所有，一切应取奉事上帝；凡有所得，皆是上帝所赐，常应感谢，犹臧获事虐主，臣妾侍暴君，恭顺将事，无敢或违。何者？生命无自有权，而又势不容改托第二主权者，且实无第二主权者可得依赖之，奴婢应然也。设彼神非全握有一切物，彼教徒即奉之为主权者，则蜈蚣有百足，亦应是彼所奉主权者矣。三者、统治一切物而为一切物真宰，故彼教徒计所奉神，随意能直接祸福赏罚一切人。然应不假往来升降，往来升降则此作彼息故；亦应不假臣工役使，若仗臣工役使非直接故；非直接能惩劝处治，则臣使得偷矫其命。彼教徒只奉间接之神而不敬直接之使，求福赏或者应翻得祸罚，而彼神亦非唯一真实可依赖、及必归服者矣。故彼必应计一一物是神直接能统治者，方足令人无所逃遁于其伟掌之中，畏惧祗奉，莫敢稍逆其志，以显真宰非人群伪假工宰之比。四、尽知一切物而为一切物圣帝──圣有通达之义，帝有审谛之义──，故彼教徒计所奉神，随念能直接监察照临一切人。然应不假俯仰向背，俯仰向背则顾此失彼故；亦应不假胥吏侦探，若用胥吏侦探非直接故；非直接能视听［言＋冏］剌，则必为物欺蒙。且因人成事，不是显大丈夫能，则上帝仅如水母依虾而见耳。故彼必应计一一处是神直接能尽知者，方足令人无所隐匿于其巨灵之中，畏惧只奉，莫敢稍逆其志，以显圣帝非人群凡俗皇帝之比。右所出彼一神教徒所妄计之义，彼等教典上所述者，或未能构画施设如是之完备；然在彼一神教，必应具尔所根本义，方能略有眉目可供驳斥。思想最鄙劣之耶稣教义──近代由哲学、科学家推演彼教诸说，已离彼教本旨而非本教义矣──，若所谓因人类始祖亚当有罪于上帝，其罪贻留子孙，致今人亦尚受帝罚，则虽坐九族之秦法亦无其虐！又若所谓积数万年陈死鬼魂于冢墓中，至世界末日方为审判，则虽极昏惰之官吏亦无其滞！又若所谓抟土为人，呵气为魂，实儿戏耳！此皆牧竖、爨婢所聚谈谑笑者，稍具知识人，必不能绐令信从，今论所不遑置辩也。

三　破执分今且开为十义，摧破彼一神教所执。

先应问彼：汝所执之神父天帝，亦是物耶？为非物耶？非物、则无自有体相作用，但是对物说为非物，非是别有一个非物。譬如于无物处说之为空，非是别有一个空物；又如对有说无，但是无诸所有，非是别有一个无物；则汝天帝神父，唯是自心之一计度，唯是相传之一言说，同乎龟毛、兔角，都无实义，不应执著能主万物，能父万物。若是能主能父，必是有自体、相、作用，则汝天帝神父亦万物之中一物耳；独此一物能主能父万物，都无道理！

此中有二比量：一、汝所执神父天帝，定无自体相作用──宗也──；许非物所摄故──因也──；凡非是物所摄者，定无自体相作用，故汝所执天帝神父，亦定无自体相作用──此喻体也──。喻如龟毛、兔角，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此喻依也──。二、汝所执天神，定是万物中一物；许有自体相作用故；喻如人禽木石。亦可用亚里士多德之论理法，但无喻依而已，其式如下：凡有自体相作用者必是一个物──例也；汝许天神有自体相作用──案也；故汝天神亦必是一个物──断也。应知今论破之执，节节皆用若干比量，此出其例，下不一一，阅者可自勘耳。更应问彼：汝执唯汝天神能造作生化一切事物，为唯一天神绝无余物相待耶？抑有待乎余物乃能生能作耶？唯一天神绝无余物相待，则汝天神即应无自无他，无内无外，无彼无此，无能无所，而与一切事物无有二相。忽然而有汝曹，忽然而有汝曹执此一神能作能生，执彼万物是此一神所生所作，都无道理！若亦有待乎余物乃能生能作，则如炉冶之能熔［┤＋├ ］待乎炭铜，亦如工匠之能作器待乎斤石，炭铜、斤石固与炉冶、工匠并存，非必炉冶、工匠之所生起。汝执一切事物唯由汝一天神所生所作，都无道理！且炉冶、工匠，亦是汝所奉之天神！

汝今设曰：汝神未作未生一切事物之前，唯一天神，绝无余物相待；其作其生一切事物，唯神自作自生，亦非有待余物乃能生作。今应问彼：汝之天神，亦有未生前耶？为无未生前耶？汝神若是固有常存而无未生前者，一切事物既唯由汝天神而生而作，略不待余而有，则是时有汝之天神，即是时有一切事物，一切事物亦不应有未生未作之前；汝执一切事物有未生未作前，都无道理！若汝天神亦有未生前，则汝天神既生有所始，亦必灭有所终，而汝天神亦是起灭不自在之一物，无能自主，况能主余一切！汝执汝神实有全能，都无道理！设汝转计汝神虽属固有常存造化一切，虽不待余，然待神心之乐欲者；则汝神既固有常存，汝神心之乐欲亦应固有常存，自然而然不由待起，一切所造化者仍应与神同为固有常存。若汝神之乐欲亦由待起，如人之待金钱而爱，待爱金钱而盗窃者，则仍有待余物。且汝神之造化一切，须待爱欲，汝神爱乐须待余物，或爱乐忽然而有无，不能自主，则汝神都无自由力；汝执汝神为自在自由而全能，都无道理！

今更问汝曹，随汝曹意答：汝执汝神造一切物，彼所造人，为了了自知而能随自心所欲者以造作耶？为盲冥无知而忽然造作耶？若了知而随心所欲以造作者，罪恶、残废、愚邪及不敬信彼神之人，既非彼神所欲，则非彼神所造。世间现多罪恶、残废、愚邪及不敬信彼神之人，汝执一切皆神所造，都无道理！若罪恶、残废、愚邪、不敬信彼神之人亦神所欲所造，神复贬之、苦之、罚之，不令常常同住乐园，都无道理！若不敬信彼神之人，亦神所欲造故，亦得同归乐园；汝曹劝人必敬信神乃可生天，都无道理！若汝神由盲冥无知而忽然造一切物，非能随心所欲而造，若父毋生子女，虽欲生好子女然所生子女或不肖，故神所造人亦善恶、敬不敬参杂者，则神亦应不能遍了知一切人善恶；纵知善恶，亦应不能随心所欲以赏罚苦乐与一切人。汝曹谓信必蒙神眷、得永生而居乐园者，都无道理！且汝神既盲冥无知，则汝执汝神十方三世而遍知，都无道理！

更应问汝：汝执一切世间物必由汝神所生造所宰治者，为一切物必别有造者治者而得存立耶？为不必别有造者治者亦得存立耶？若一切物存立必别有造者治者，则彼天神亦应别有造者治者，造治彼天神者复应别有造者治者，展转上推，夐无穷极？汝执唯汝一神为造物治物者，都无道理！若汝天神非别有造者治者而自然得存立者，则一切物亦应能自然生化调和而存立；汝必执由汝神所生造所宰治，都无道理！且现见诸世间人物，自立自治，互生互化，人牛种稻粱，稻梁亦还资人牛，父师传子弟，子弟亦还为父师，初无待乎别有一造作宰治者。故汝所执造万物者、作万物者，都无用处！又如汝曹所执之神，既全德全能而无不圆备，造作宰治一切事物，在彼亦必都无用处!

又汝执彼天神为万物父，为实是父耶？为假号之父耶？若实是父，父子必应同类：神为人父，故神是人，神为畜父神应是畜，神为虫父神应是虫，神为土父应神是土。若但父人，不父余物，则不得是一切物父！且人不独父子相对，亦必父母相合而后能生子女，因生子女，乃有父名，非母则父固不能独生子、而不得有父名；汝执唯一天父，不待天母而能父人，岂有此理！若引夜光滴血等最劣动物，唯一物能生子而为父者，然则夜光滴血等最劣动物，必是汝所奉天父！且对之称呼父者，必是彼直接所生之子女，若辗转间接而生者，则亦曰祖而不曰父；汝曹执彼一神为父，则应别无生身父母，否则，汝亲生父应即是神，我亲生父亦即是神，一切人亲生父皆即是神。汝执唯亲生汝者为神父，要一切人皆弃其自亲生父而奉汝之父为父，岂有此理？若但假号之曰父者，则如戏剪白茅，假号曰剑，不得即有断切之用；汝执汝天父实能生化一切物，率人皈命、恭敬、礼拜、祈祷，都无实义！又汝执彼天神为万物主，为实是主耶？为假号之曰主耶？若实是主，同国权之主耶？同物权之主耶？同主宾之主耶？同主奴之主耶？所谓主者，不外乎此，然皆交互更待、变易无常者也。对贱为主，对贵即可为奴；对此为主，对彼即可为宾；现为此物之主，转瞬或非是主；今为此国之主，畴昔或非是主──此如国权，或为君主，或为民主，即君统之相传，现在之为主者，其先必是臣子──。若离物等对待，则必不得有所谓主；汝执汝别有一天神常为万物主者，遍世间皆无理可求！若谓此非世间可谈之理，汝曹应不在世间说，但应归汝天国乐园中说！假号曰主，则同假号曰父，礼拜、祈祷，都无实义！

又问汝所执之神，既拟人事言动作为，起居饮食，则宛然是一高等动物而已。然则必有形表，必有寿限：有形表则必非唯一普遍，有寿限则必非实有常住；有形表则必有外延之量，必不得全知全能乎一切，有寿限必有寿命尽期，必不得永久为父为主乎一切。又既唯一、普遍、实在、常住，应更无余，应更无生，应更无依，应更无为，空间时间，弥满充塞，直是唯此天神而已，如何现前分明有汝有我，有人有物，有诸事业，有诸变化？即诸事物应无分别，如何复执别有一神高处天上？如何复执别有一神能父能主，一切物皆为彼所生所化所宰治？复次、汝执汝神独父独主，全知全能，如何未生造前已有自身依正？且既唯一、普遍、实在、常住，父何所父，主何所主，能何所能，知何所知，亦复何独，亦复何全？故彼所执事义，自相矛盾抵牾，无一可以成立。

今更问彼：汝今执言有个天神，唯一、实在、常住、普遍、独父、独主、全知、全能一切事物；汝为斯言，何所依据而云然耶？若据现证，汝现是人，我亦是人，五官是同，觉亦是同，吾人眼、耳、鼻、舌、身根所现觉者，不外色、声、香、味、触尘集合所成万物质象；内心自证知者，不外自心情想思念，自心则唯自证，既不得举示人，即亦不得说是天神。且人皆有自证知之自心，如何说是唯一天神别居天上？若在所感觉物象中，是青是黄，是长是短，是香是臭，是冷是热，汝今应可指出与众共觉！然众现感觉者，唯是色等诸物，纵到汝之天国，所感觉者，亦必唯是色等诸物，此等诸物，固无一可当汝唯一、实在、常住、普遍、独父、独主、全知、全能一切事物之天神也。则汝言于现证，略无依据明矣！若据比推，如人身曾触火觉热，故今见火，虽未触觉，亦即比知推念是热，虽十方万世之火，亦即得比知推念是热；复如证知我有自心主见，故亦比知人人皆有自心主见；复如曾知往日皆有明日，故亦比知今日必有明日；复如曾见多人死亡，故亦比知我及现生诸人亦必有死；要必有一分之现证，方可比推。且比推所知者，不外以通量之事理，推断局量事理。汝所执神既亦现证都无依据，且冒一切物而一、实、遍、常，其量最通，则汝言不得依据乎比推而立，明矣！若据传闻，汝虽有汝传布经书，汝执有神，我破汝执，汝之经书非我所信，犹之我今所说非汝所信，汝信我说，我信汝书，则无诤矣！故汝既与我诤，不能仍用汝之经书为据。若据世间共传文言，同汝说有个天神一、实、遍、常、独父、独主、全知、全能一切物事者，殆万分无一分，汝不得据此最少分言以为实，余并为虚；故汝言不能依据乎传闻而立。凡立言建义之依据，不出此现证、比推、传闻之三种，今汝言于此三种，皆都无依据，故汝言必都无实义！若曰汝言无须依据而自诚实，故我及世间人皆当信从者，则我今亦不用依据，建立我身是天神，是真宰，一、实、遍、常、独父、独主、全知、全能一切事物，汝今亦应信从、归命、恭敬而礼拜祈祷乎我身！设汝以我此言为荒诞无据而不信，人之不信汝言亦然。汝曹诬世惑民而哓哓者，可以休矣！

且如汝教所执天神，十方万世，弥满充塞，既唯汝之天神体相、作用、知能，则应不容一切事物，即诸事物亦应唯是汝天神体相、作用、知能，都无辨别。然则无我之与汝，应无人之与物！牛肉、鸟粪与汝同神，唯神食神，食即不食，汝如何食牛肉不食鸟粪！猪羊、父母与汝同神，唯神杀神，杀即不杀，汝如何杀猪羊不杀父母！既有全知全能上帝直接而赏罚宰制一切物，人间伦理、群功、政教、学术等应皆可无；且不应有善恶是非。既有全知全能上帝直接而造作生成一切物，人间之父母、夫妇、农事、技工等应皆可无；且不应有苦乐罪福。故依汝教，则世间一切事物概当废绝！

且如汝教所执天神，十方三世，弥满充塞，既唯汝之天神体相、作用、知能，则应无往不在，则应无所不是，敬即不敬，信即不信，神即不神，人即不人，汝奚从以必敬汝神劝人？天即不天，地即不地，生即不生，死即不死，汝奚从以永生天国诱人？人亦即神，兽亦即神，木亦即神，土亦即神，汝何偏执别有一神？古亦即神，今亦即神，东亦即神，西亦即神，汝何不执无非一神？且汝天神，直接自能治理教化，赏罚问答，来往上下，攻守折摄，汝曹奚用坚结教团，建立经仪，向人传播，向人劝导，向人诤斗，向人攻杀，故依汝言，则汝教一切事业，先当废绝！

由上种种诘责，以彼所执天神亦是物故；亦有待故；非全能故；非遍知故；所执造治之功神物两无用故；父主之称名义略无实故；诸事义自不相容故；诸语据了不可得故；如所执则人间事业皆当废故；彼教事业先应绝故。夫然，彼一神教师徒所执之神，都无道理可得存立，可容证明，可取研究，可生信仰，决矣！若彼徒曰：此是全知上帝所能解说，非彼能解说者，则汝曹以不知为知，妄以自信信人，可知唯是迷信，唯是诬世惑民。世非易诬，民非易惑，虽我愚昧，亦不受欺，况诸聪慧者乎！亦可以关尔之蠢口，结尔之笨舌矣！嗟夫！违理妄求，劳目睛而现翳华，积迷成信，执翳华而希翳果，世纷纷而言破迷信，顾滔滔而皆投迷网，从迷入迷，展益深迷，倒非为是，淆伪为诚，有几人能灼然见迷信之所在而摧陷之、廓清之哉？然大黄、巴豆之剂，余盖不获已一用，非好为斗诤坚固辩论耳。

四　结益分问曰：破彼一神教徒神执，有何利益？答曰：有二利益：一者、拔除不平等根，俾人道增进现世之安乐。云何现世？过去已无，未来未有，未来实现即成现世，以实现事决唯现世，故云现世？非必局定一日、一岁、一稘为现世也。又现世者，居人类现行相续世间而不求超越之谓，增进人间世之幸福安宁利乐，不外相教相养、互爱互助之道。而扰乱破坏之使不成增进者，厥有二端：则压制与战斗是也。压制以各扰其内分──或一家之内，或一乡、或一党、或一族极至于一国之内，或属国之内──战斗以互扰其外分──或一家之外、乃至或属国之外──，人道泯棼，乃无宁日！然压制、战斗，皆依因文野、尊卑、贵贱、胜劣、强弱、亲疏、利害、诸不平等量起，而一神教则不平等之总根也。问曰：一神教何以为不平等根？答曰：一、征事实：往者专国之君，君权即是神权，固人人知之矣。虽今世犹莫不以神圣不可侵犯说明国君之尊严，此所以得成其压制魔力者也，代天诛讨，亦古昔争国掠民者一普通词──墨子非攻篇下，辩禹、汤、武、三王是诛而非攻者，皆藉天神为词。夫令民各知义，民行其义，以驱暴君，暴君自不能容，岂须妄窜余说。若假借天神为辩护，彼暴君亦何尝不可借词。盖天神固但一空名而毫厘无禁止人不假借之实事故──；虽今世诸国宣战者，亦皆以上帝爱汝等，将令汝等为国战死而永生天，愚其军民──案：此盖近杀生祭神，能杀者、所杀者、及致祭者，皆得生天之杀为正法论──，此所以得成其战斗魔力者也。不然、枪炮虽利，造之用之者仍藉乎人民，人民不服，彼国君非有特别之神力，能控之股下而驱之死地者也。此犹其间接者，更言直接：耶教据其势力，压制异教徒而烧杀者盖不知凡几，而婆罗门教亦以人为一神所生故，妄称口生、腹生、膝生、足生，而分人为四等，贵贱悬绝，虽居一地而互不相交通。其战斗者，若耶回教相战亘数十年，杀人盈数千万；墨教大昌之时，路毁儒者车服，至令儒者不敢行旅。试问除此数个一神教外，遍翻古今东西历史，尚有此种捣坏人道事乎？章太炎君谓耶、墨等博爱扩互仇之量，非攻为造兵之本，其言谅已！二、征理由！夫人道之群功伦业，本由一切人积习所集起，虽或间生一二贤豪独擅其名，彼一二贤豪无不合群众以成事者。而一神教谓唯由彼一神之所造作宰治，豪者托之自拟以逞其虐，人间凭政权而生之一切扰乱破坏可恐怖事乃起。夫人道之教化文明，本由人心好真好善之性德而阐发，其道理可诚信，其行谊可敬仰，推四海皆准，历万世弥光，于是缘成为宗师。好真故，其道理必容人研诘究论而自服；好善故，其行谊必容人宜时合俗而自勤；而一神教之根本义，都无理据，其制事亦强执坚窒，道理不容征诘，行谊不容随宜，则彼用以服人而勤人者，舍压制斗战尚有何术哉？人间凭宗教而生之一切扰乱破坏可恐怖事乃起！不宁惟是，托上神以为祢，顺帝则以游心，而彼神者唯是巫师所作空名，执此空名而为之工宰者，唯是巫觋。情智既闇，封畛实深，循其绳墨，爱且暂兼，兵亦茍偃；拂其条教，践尸蹀血，犹曰天宠：而彼空名者，固无从责之令任咎也！嗟夫！得吾说而诵之，庶几人人心各自主智无碍也乎？彼一神之本义既尽摧破，则天不明、而鬼不神，不平等之根拔，彼依附不平等根之枝叶而起之扰乱破坏人道安乐等魔事，亦无所假托而自枯落矣！于是人道之安宁福乐乃渐成增进，循至实现礼运所谓大同之世──大学之明德、亲民、至善义，物格、身修、天下平义，及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皆是，而真共和义亦附焉。然共和政制有二别：其主权国论者，所谓国权自体，亦仍用彼一神之说明而说明者也──，全人世界而为一家，唯相教相养、互爱互助以谋人道之安乐。

二者、开示正因缘路，俾人道解脱出苦之障碍。此所谓苦，其量周遍一切生类，要有二种：一、系迫苦，──细别为八：所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舍不得苦是也──，出离此苦，则得自由自在。二、疑畏苦，出离此苦，则成圆觉圆德。诸修道者，皆愿出离此之二苦，然不获出离者，盖有二种障碍：一、烦恼障，为诸业习之所扰浊牵引流转，莫从寂静。二、迷茫障，为诸境界之所惑乱，计度取著，莫由明悟，二苦二障，即缘起彼一神教之因也──世间教学大抵因此，但有求出离者，有不求出离者而已──。彼见世人，在初本志为善，后时或反违心为恶，在初本求得乐，后时或反违情得苦──此系迫苦──，乃疑诸世间物必应别有作者、生者、化者、主者，为物公父及物真宰，以凭临制治乎上天，诸世间物尽为彼所系牵迫扰，莫可改越，莫得遁避。畏之、惧之，乃恭敬服从祈祷彼，以冀彼之怜救，许为依恃而免拘罚──此疑畏苦。不得解脱系迫苦者，由烦恼障。不得脱疑畏苦者，由迷茫障。总之、则皆起于迷茫也──！其志亦在乎求出离系迫之苦。惜其二障深厚，不知出苦正因缘路，如蚕作茧，自投魔罥！不然、若耶、墨等诸哲，诚、爱、勤、勇，坚苦卓绝，传彼教之徒，亦不乏瑰操琦行，何至救世反成扰世，福人反成祸人也哉？此真大士之所深悲者也！今既知彼所疑计者，全由迷惑而起，则可得而示出苦之正因缘矣。

障既解脱，苦自出离，故惟当伏灭彼二障：一、须得真现量智而悟真性体。此义如何？即证万法唯心是也。诸世间物，不出吾人五根识所得五尘相，当现量触受感觉时，意未施设名相计度，但有如是色、声、香、味、触等境象，现起吾根识中而已；尚无内外，况计心外，故境象唯心也。离心识必无由证明物境存在与否，离物境非不能心自证知有心，以物无自证而心有自证，故物无体而唯心为之体。识离施设名相所取物象，则离想念而顿现证即心自性，一切物心真如性体，一相无相，一性无性，平等平等，言思莫及。了然现观万法毕竟唯心所现，离心毕竟无有少法可得，则不向境追求本源，而自不计天上神为唯一主质矣！二、须得正比量智而识正因果。此义如何？即达万物缘生是也──即佛法十二有支转生还灭义，亦即如来藏生灭因缘义，及法界无尽缘起义，易之生生不息义，庄之物化义，万物以不同形相禅义，额之常变生化义，盖皆近是。而达尔文物种由来天演进化义，亦近之。然进化论说化为进，必局定一物或若干物之时处，以昔如彼而今如此，故有进退可云。云进云退，皆据一偏，非万物生化通量也。且彼以竞争为进化之因，未悟进化或由竞争，而进化不皆由竞争，竞争亦或成退化，而不必皆成进化，用偏概全，用不定例必定，其不合论理法，近世学者，盖能言之矣──。知各各之情世间──此情世间即人生观──由无始相续自业，无始相续他业，互爱互憎，互拒互摄，互缠互缚，互牵互引，如是生活，故不自由自在。知茫茫之器世间──此器世间即世界观──由无量众生共业，无量诸生别业，相剂相调，相糅相杂，相违相顺，相减相增，如是成住，故不自由自在。如是情器两种世间，生灭因果，深远微奥，非能臆断，但知果相变现，必因业习，业习集起，必因心识，将形顺性，则无鼠忧之累，耽色嗜醇，则有疾疢之灾！依现事之固然，推公理之必至，以慎造乎善恶之业，能令物我来今得利益安宁福乐者为善业，反是为恶。但谨业因而无著乎果报，所谓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则不逐物转移志行，而自不计有天上神为唯一父性矣。由是真现量智为正因因，正比量智为正缘因，随顺之而治对二障；一者、确立正信以伏灭迷茫障。正信略为三义：一义、信真实理──此即真现量智证得，必须自觉、自悟、自信，了然无疑，踌躇满志，一任天华乱堕，不可撼动，方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绝无余人可能代致，此非神教俗学能有者也──；二义、信真德处，──父母为恩德处，师友为道德处，理教为智德处，圣贤为圆德处，孝顺敬事，归命服膺──；三义、信真能事──心性真能具足功德，师友真能助成道业，圣人真能常乐清净，大士真能慈悲救护──。二者、勤修正行以伏灭烦恼障。正行亦为三义：一义、正洁仁勇，公直和忍，息恶勤善。而以修己利人。二义、空寂平等，澹定明静，澄妄融真而以体道备德。三义、学问思辨，谛观审察，知权存诚而以称理宜事──此第二第三义亦多分是神教俗学所不能有者也──。由是二障解脱，二苦出离，正因所果，即是圆觉圆德，谓之大悲般若；正缘所显，即是自由自在，谓之常乐涅槃。常乐、故充法界而圆究竟，大悲、故度有情而尽未来，盖利益莫妙乎此矣！故劝诸聪慧者，应于今论而善观察！

吾非于一神教师有所深恶也，亦敬其苦心而冀其共游良道焉尔！见者、闻者、赞者、谤者，毋蔑人意，毋轻己灵！研之、究之、思之、择之，未能信之，且置疑之，大疑大悟，深疑深悟，瞻彼先德，不乏前型。孰不好真，孰不好善，彼真丈夫，我何不然！降志天鬼，毋乃可耻！胜物非胜，胜我为胜，我心魔神，当求降伏，我心劫贼，当求克灭，我不胜我，胜不我胜，我胜无胜，胜我无我，无我真我，无胜真胜，能自举者，真大勇士！能自胜者，真大丈夫！大丈夫性，最极勇猛，非男非女，非老非少，非黑非白，非壮非怯，非文非野，非道非俗，盖人人皆具足者也。大道恢恢！大德巍巍！大丈夫兮休徘徊，盍无待而兴乎来！（见道学论衡）

（附注） 文钞作“论神教”，今仍旧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