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出 抗节
（老旦上）
诰命夫人不等闲，空将薄命怨红颜。
从来贵贱天生定，不许山鸡把凤攀。
我周二娘为何道这几句？只因女儿心高志大，一心要想从良。前日看中了万将军，与他定就百年之约。这个诰命夫人是拿在手上的了。不想命轻福薄，别他之后，就害起病来。如今骨瘦如柴，恹恹待毙。女儿恐怕有些长短，万家人到，没有身子嫁他，只好把个影儿相伴。故此教我请个画师，替他画一幅小像，好交与万家的人。已曾差人去请，想必就到，不免先扶女儿出来。（下）
（扶旦上）
〖长相思〗选才郎，盼才郎，才遇才郎便各方。欢娱太不长。矢从良，望从良，将欲从良身又亡。生来命合娼。
（老旦）我儿，今日的身子，可觉得好些？
（旦）愈加沉重。
（老旦）我儿，万家迎亲的人，此时一定来在路上，好事就在目前了，你便宽心待一待，何须这等心焦。
（旦叹介）不是心焦，止因福薄。你看那样一位奇男子，岂是我这薄命妇人配得上的？多应被他折坏了。我教你去请画师，怎的还不见到？
（老旦）就来了。
（末巾服上）世上丹青第一流，工夫全在绘双眸。贪心不似毛延寿，绝技堪称顾虎头。——里面有人么？
（老旦迎进介）
（末）请问画那一位的尊容？
（老旦）就是这个小女。
（旦）先生既有传神妙技，自然摹写逼真。只是一件，从来替妇女写像的，多要添饰风姿，反失却本来面目。如今只求照本色画来，不劳妆点。
（末）照本色画来，还愁摹写不尽，那有妆点的工夫。（画介）
〖北越调斗鹌鹑〗（旦）俺这里抖擞精神，搜寻话讲。暂把愁消，权教气爽。好待他摄影偷魂，摹声绘响。还只怕苦中欢，欠自然；笑中歔，近不祥。空将这假笑痴颦，费伊的幻想！
（末）画完了。不知像与不像，请小娘子自己看来。（旦对镜比看介）果然肖神，不枉名手。母亲谢了先生罢。
（老旦取礼送介）些须润笔，不要嫌轻，请收了。
（末）多谢！且将润笔费，去作杖头钱。（下）
（旦）母亲收好了，待万家的人到呵！
〖紫花儿序〗你道俺是穴中蝼蚁，怎攀他阁上麒麟；只好算个画里鸳鸯，便做他屏风上的侍妾，影子里的梅香，也当了从良。漫道是，画饼充饥不疗肠，他若在空中唤妾，纸上呼卿，俺便向梦里寻郎。
（内鼓吹介）
（老旦）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一定是迎亲的到了。我儿，你勉强换起衣服来。
（旦更衣候介）
〖南不是路〗（外、小生领众，捧衣、币上）奉旨迎妃，鼓乐喧阗万马随。人声沸，青楼平地起轰雷。来此已是他家。一齐挨挤进去。（进见介）那一位是刘娘娘？（老旦）这就是小女。（众跪介）娘娘在上，奴辈们叩头。拜坤仪，迎銮须念投诚早，御下求将阃德施。（旦）你们这班人役，是万老爷差来的么？可有甚么凭据？（外、小生）奴辈们奉皇上御旨，特选娘娘入宫，有凤髻、龙袍为证。不知甚么万老爷。（旦惊介）呀！这怎么了得？（众）休惊畏，椒房已极人间贵，谁家堪对，谁家堪对！
（旦对老旦介）母亲，这等说起来，是女儿的祸事到了。（哭介）
〖北小桃红〗则道是梁鸿来娶孟家娘，教我把举案眉儿放。又谁知闹婚姻别起红丝障。叫王嫱，把琵琶抱入雕鞍上。（外、小生）请问娘娘：入宫是好事，为甚么啼哭起来？（旦）这是报青冢的佳祥，捕红颜的密网，终不然是毛延寿顷刻致奇殃！
列位，念奴家是有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就死也不敢奉诏。
〖天净沙〗念裙钗自有儿郎，是他出红丝定下的糟糠，俺怎肯自干伦理叛纲常。烦列位呵，传言奏上，与那司风化的有道君王。
（外、小生）朝廷有旨，谁敢抗违！若还迎接不去，莫说是娘娘，就是奴辈们都该万死了。
（对老旦介）老太太，烦你相劝一声，请娘娘早上銮舆，不可违了钦限。
（老旦）二位公公听启：天子至尊，天下至大，三十六宫的女子，那一位不是佳人？两京各省的地方，那一处没有美女？为甚么没缘没故，偏寻到我妓妇人家来？
（外、小生）宫女虽多，皇爷都不中意。就是外面选来的女子，也觉得平常。闻得娘娘有绝世的姿容，故此特来相召。
（老旦）莫说小女没有姿容，就有姿容，圣上何由知道？
（旦）母亲，这起祸的根由，孩儿知道了，一定是牛、马二贼，怪我不许他做媒，故此倡造流言，传到京师里去，也未可知。
（老旦）我儿疑得不差，一定是他们的诡计。
〖调笑令〗（旦）只为奸人起祸殃，造起流言惑上方。把无盐硬作西施谤，到如今变起萧墙。奸贼！奸贼！你造这流言，只害得我性命，料想玷不得我的清名。却不道纵死犹闻侠骨香，笑奸人谗口空张！
（外、小生）奴辈既然奉命而来，决不肯袖手而去。若还执意不从，只得要硬请娘娘上轿了。（欲扯介）
（旦厉声介）住了！自古道：一人敢死，万夫难敌。你们若要硬扯，我还你个没头没脑的妇人抬进宫去！
〖金蕉叶〗你道是君王命谁人敢方？俺拚着红颜命谁人敢当！你要个善袅娜的风流艳妆，还你个没气息的皮包血囊！
（外、小生背介）万岁爷分付的话，不可忘了，若还逼出事来，是咱们的干系。如今只得要放手了。
（旦取剑自刎，众慌介）老太太快些扯住，我们不敢相强，转去复命就是了。
（旦）你们就去复命，少不得又有缇骑到来，究我违旨之罪，不如早些自尽的好。
〖秃厮儿〗迟犯罪头枭法场，倒不如早伏诛命尽闺房。临刑不解绣罗裳，把肢体包藏，也省得玷辱我那儿郎！
（众）娘娘不消多虑，我们自有好话周全，决不至于偾事。
（旦）既然如此，我且苟延片刻，在家中待罪便了。（放剑介）
（外、小生）我们去便去了，也要问个明白，好去回复皇爷。你既说有了丈夫，请问姓甚名谁？是那里人氏？
（旦）你查问的意思，我知道了。想是不便处我，要移祸于他么？我既拚了一死，决不遗累丈夫，没有甚么名姓说得。
〖圣药王〗你休得要丢这厢，害那厢，却不道妻贤夫婿少灾殃。他若要记这桩，恨那桩，拚充个车边怒臂小螳螂，便替死有何妨！
（外、小生）这等看起来，真个是一位烈女，我们转去，定要替你表扬一番。
（旦）这等，二位请上，受奴家一礼。
（外、小生慌介）这怎么敢当，折也折死了。
（同拜介）
〖络丝娘〗（旦）多谢你施仁祝网，还劝你输忠进谠。教他得放手时将手放，才显得皇恩浩荡。
（外、小生）不信风尘女，能坚铁石心。如何闺阁内，反许客挑琴。（领众下）
（旦）母亲，人便去了，少不得还有祸事到来，趁此时收拾行李，快往别处逃生，兼访万郎的消息。
（老旦）也说得是。我和你逃难的人，带不得别样行李，只把万郎送的聘金，带在身边做盘费，其余物件，尽数丢开便了。
（旦）正是。出走之后，依旧把门儿锁上，使人不疑我们逃走，才是个万全之策。
（老旦）正该如此。
〖煞尾〗（旦）匹夫有志君难强，刀近处头皮蹭痒。万郎，万郎！你从今后呵，方信我重恩情、轻势利的志诚心，不是那骗杀人、不偿命的虚脾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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