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丑九十五首

半生不为利，今日岂为名？乡邻有斗者，不俟驾而行。当头戴烈日，挥汗事长征。来是为何事？为人平不平。讵识愚民愚，意气尚竞争；各挟其炮火，霹雳苦相轰。不知官法重，其视人命轻：东村因斗死，西村死相仍；纷纷请相验，斗杀叠案成。死斗无日息，无已调大兵；军队一到乡，炮火寂无声。东村父老遁，西村鸡犬惊。军曰『备糗粮』！糗粮美且精；军曰『备宿舍』！宿舍敞而明。军言『不如意』！叱咤莫敢撄。任意肆搜抉，箧倒而囊倾。怜彼乡父老，畏之缩如鼪！推原此祸始，出自愚父兄：盛气分强弱，武力较输嬴。一村为戎首，邻社俱联盟；如秦与六国，合纵而连衡。集乡弱之财，什一计取盈。如或毙敌人，出资众社擎；倘如被敌毙，死者徒牺牲！虽有续命财，强者相吞并；以此愚父老，利用斗为生！

送沉琛笙归衡山

九曲衡峰望转遥，秋风湘水自萧萧。羊垣羚峡余妖气，楚尾吴头起怒潮。万卷奇书收薏苡，一朝信史付刍荛（时在漳修志不果）。此行好慰乡人望，赠策权当学绕朝。

伤心灾难万方多，转语劝君毋渡河！天上星辰摇北斗，地中蝼蚁梦南柯。出山水本清如镜，归岫云犹淡似罗。维楚有材仍楚用，莫随山鬼续「离骚」！

听皷羊城过往频，一官赘物付沉沦。俄惊席卷新民国，竟似轮回再世人！兵革欲销文献重，年华未老梓桑亲。笑看司马题桥返，挈得文君共食贫。

清漳山水多生色，印住衡山老寓公。食不累官今闵贡，舂甘赁庑古梁鸿。秋高欲送伊人去，世乱应宜我辈穷！相士半生今有几，昂头欲捣碎虚空。

晓起

晓起楼头卷竹帘，春阴酝酿雨余天：远山云气蒸晨饭，隔岸溪痕涨夜泉。宦梦如花春去落，乡心若絮老来牵！客来预订游山约，收拾龙团手自煎。

过海澄感事

双桨随风水面平，荻芦瑟瑟作秋声；前汀错落渔寮见，远树参差古戍明。锡命上公雄镇海，周遭乱石巩专城。我来欲问前朝事，祗有斜阳照废营！

唾手功名称异数，平心而论总非宜。人除清室存明室，公助胡儿杀汉儿！班爵自应功狗冠，盖棺莫使草鸡知！易朝气节都如是，岂特泉南靖海施！

过木棉庵

小朝廷，小于鼠，平章军国痴儿女！半闲堂，闲于僧，笙歌夜夜西湖灯。满堂斗蟀秋风起，相公行乐醉未巳！醉中不见强胡来，纵使胡来亦可喜。胡来祗杀赵家儿，岂杀媚胡一荡子！金缯岁币民膏脂，临安王气危乎危。咄尔何物贾秋壑？自坏北门之锁钥。正士朝端一旦空，权奸突过秦长脚。伟哉上书太学生，纲常为重身为轻；「锄奸」一纸奸胆落，边荒万里循州行。君之去路人归路，可怜狭路偏相遇；赠君一曲「行路难」，撤盖屏舆何处住？木棉庵，漳城南，树独如此人何堪！郑虎臣，宋小吏，屠贼直如屠狗易！报仇十载心，爱国两行泪！皮囊可惜入佛堂，遗臭至今尚圊厕。我来庵畔吊斜阳，千古忠奸两渺茫！为问木棉花在否？残碑留得姓名香！冬青已老六陵没，宋家无地葬奸骨。金笼玉枕安在哉？长卧草间听蟋蟀！

示四儿叔丑

我年过半生，汝年刚廿一。男儿志四方，何事困乡邑？忍泪别高堂，书剑羁绝域。为师人之患，予意转恻恻！况汝业未成，何堪作矜式！斅学本相资，此理求之得。汝须澡汝身，尤宜浴尔德！反躬既无惭，即以身作则。勿贪过量酒！勿渔非分色！临财慎操持！动气自遏抑！凡有此四端，皆是德之贼。所以古君子，守身如白璧。嗟嗟人海中，前途黑如漆！失足入迷途，后悔曷有极！圭海畹兰君，为予旧相识；可为汝师资，汝当侍其侧！海外素心人，持此以相质。解组谢世人，勖汝宜努力！

送关介堂明经归莆阳

满天寒雨出漳州，散发康之去不留。不帝我甘连蹈海，依人君苦粲登楼！萧条驿道枫将老，冷落官衙菊已秋。经过双鱼山下路，寄声珍重问张侯（谓介安同年）！

和耐公送关介堂原韵

昨夜西风团百露，成霜低压菊花枝。倘来青女频相妒，问讯黄英祗自知。溟北鹏宜六月息，山南豹许一斑窥。老夫复去寻薇蕨，送子归山谱荔支。

得失穷通爱自如，食贫风味忆当初。已轻陆子千金橐，懒上刘公一纸书。往事拋随东海去，故人招隐北山庐。江湖满地风涛险，且莫临渊再羡鱼！

思鲈宦思如张翰，歌凤狂歌效陆通。入梦依稀宋野鹿，攀髯恸哭鼎湖龙。呼天昨日闻仓葛，避地何年访赤松？多谢声华牛、李党，本来心事不相同。

旧日盈廷卓卓英，而今宇宙不垂名。风流异代推前辈，经济中华属后生。剩有家山鲲、鹿恨，聊寻烟水鹭鸥盟！酒酣忽下伤心泪，独倚阑干涕泗并。

圆山（离龙邑城十里）

卷石呈孤秀，广轮面面圆；顶天空倚傍，矗地绝牵连。泽自饶云母，清宜种水仙。石狮岩咫尺，一勺试廉泉。

寿施耐公六十初度（时同客芗江）

碧天如水月如霜，一点奎星作作芒：名士自天征骨相，遗民随地见文章。轮回玉局三生劫，消受金钗十二行。寄语朝云勤护惜，须知此是鲁灵光！

海东坛坫今何在？儒雅风流尚有师。一自乱离情愈挚，况经飘泊迹相随。是翁瞿铄身何健，如我浮沈死尚迟！一肚皮容桑落酒，大家俱不合时宜。

旧时薇省老中书，遯迹江干赋索居。仆亦愿随萧颖士，人无不识马相如。久经作客多奇气，偶有传文是燹余。且住芗江过岁晚，一溪春水钓鲈鱼。

漫云磨蝎是身宫，春在先生杖履中（苏句）。落落元宗为傲吏，珊珊瘦骨是诗雄。论才久已无余子，遗世谁能讽乃公？曾是玉皇香案吏，前身还与问坡翁！

和施耐公六十初度见赠之作并次原韵

十年前已抱冬心，遯迹归山悔不深。铸错九州重聚铁，励清四畏再辞金。耐寒久中烟霞疾，忍饿毋为富贵淫。彻夜梅花枝上月，澄心自证去来今。

小少胭肢走马坡，暮年在客作常何。公原靖海将军裔，我亦终南进士科。蜡烛灰心还坠泪，爨琴焦尾尚高歌。铜驼荆棘重相见，老泪纵横手自摩。

轮回六道早分途，面目昂然一匹夫：贾谊忧时成谪宦，严光避地是狂奴。甘心长抱荆山璞，何事还求象罔珠？冷眼静观时世变，始知忠义寄刀屠。

读宋人张泽民梅花诗，戏次其韵

花魁曾独占，冷癖本天生。万卉春皆共，乾坤气独清。暗香怜寂寞，老干任纵横。冷落谁为友？山矾认作兄。

昨夜开满枝，春色到疏篱。独对滕六坐，休令巽二知。空山高士行，绝世美人姿。酌酒与君饮，今宵慰所思。

闲居

杜门谢俗容，陋巷绝华裾：春至艺荒菊，秋来种野蔬；诸孙时问字，一老自钞书。举首看天外，浮云自卷舒。

与世殊不合，于人无所求。科头踞松下，洗耳择清流。入幕郄超老，下车冯妇羞。儿曹能食力，老子又何忧！

移居管厝巷

寄迹依皋庑，巷深静不哗；前朝吏部宅，今日故侯家。春气藏梅蕊，新雷长笋芽；往来无俗客，自品建溪茶。

题林叔臧鼓浪屿菽庄

几经小劫历红羊，一瞥华年鬓欲霜。破费买山钱十万，武陵世外作渔郎。

卜筑园林近洞天，避人避世地行仙。听潮楼上频东望，鹿浪鲲涛一怆然。

劳劳客去主人闲，随意科头水石间。添种梅花千万本，闽中又一小孤山。

东山丝竹思安石，金谷风流忆季伦；若使二公生并世，鹭江鼎峙有三人。

清明日，闻邻人祭扫有感

浮家泛宅寄漳城，时有乡心触处生；闻道隔邻忙祭扫，一年难过是清明！

和陈忏真原韵

吟榭桐阴旧结坛，清词丽句向曾看。久知大地无虚士，忽读新诗胜拜官。天醉未醒疑中酒，臣饥欲死忍焚兰？他时野史征人品，总在清和夷惠间。

忍死难争没世名，从前始悔领专城。乾坤到此消清气，文字多应变征声。杜甫自怜穿短褐，终军莫再请长缨！思焚笔砚归山去，遯迹渔樵过此生。

寿李启授令堂李太夫人

蟠根仙李荫瑶池，钟毓坤灵作阃仪。天上星光辉婺夕，人间风景饯春时。贤郎久受熊丸训，寿母齐赓燕喜诗。我是毘舍耶岛客，延年上献九茎芝。

春风萱国绮筵开，笑指麻姑晋酒杯；仁寿镜光鸾自舞，沧桑筹数鹤添来。相夫曾似尧夫达，生子当如亚子才。历受苦辛如啖蔗，渐知滋味有甘回。

游山过九龙岭，夜宿双坪

雨夜消游兴，今朝忽放晴。看山曾有约，出郭不徒行。众卉含生意，新禽变异声。夕阳过岭去，今夜驻双坪。

踏遍山重叠，峰回路转深；鸟声分下上，树色半晴阴。尘世无常住，仙源不可寻；樵山渔水者，从此结知音。

谒双坪大宗祠

高阳旧苗裔，开族聚山河。祖泽松杉古，孙支葛藟多。衣冠今不作，霜露怅如何！国运初更始，相期体共和。

寿林叔臧侍郎四十初度

彩线结成长寿缕，海天角亢彻宵明。龙头拓地开诗社，牛耳登坛让主盟。品格自征仁者寿，襟怀雅得圣之清。黑头备致箕畴福，久与山庄永令名。

贺林叔臧侍郎暨德配龚夫人四十初度逢闰重庆

主人豪兴足，遯世已无求。又值天中节，重逢五月秋。家庭崇地望，弧帨荷天庥；吉礼仍铺设，虚文谢应酬。华堂森剑佩，绮席别珍羞；酌酒何须斗，飞觞不用筹。伶人开菊部，词客泛兰舟。芝自麻姑献，桃疑曼倩偷。艺姬能赵舞，歌伎善吴讴。庭桂飘金粟，墙花灿火榴。熏风鸣佩玉，皎月涌晶球。斯世沦文教，先生有隐忧；狂澜思一挽，砥柱作中流。拓地开诗社，傍山筑草楼。勋名存社棱，经济寄林丘；文献推宗主，风骚续胜游。叨陪元白侣，晋接纪群俦；日或山庄集，诗应水阁留。清风来蕙榭，晚涨入芦洲。好客闻严武，畸人惜马周。望门争御李，入幕愿依刘。罗致多遗老，旁招到故侯；劳劳蓬自转，息息芥相投。我愧弹冯铗，公能识卞璆；在山思太傅，借地仰荆州。不舞嗤羊鹤，无文笑郑牛；肚皮时不合，鲠骨傲难柔。士贵伸知己，人还爱自由；名心消覆鹿，野兴狎眠鸥。笑索延年酒，诗成大白浮。

菽庄主人闰五月四十初度重庆

五声按律尚蕤宾，犹见双星耀海滨。佳藕为公增一节，灵芝啖我隔三旬。中原日月符新命，闽派风骚属主人。载咏九如天保句，跻堂不厌往来频。

菽庄钟社即事

霖雨苍生有替人，东山高卧养闲身；相从大海回澜处，冷看风涛变幻新。

相逢沦落劫余灰，一辈文人尽散材；独自不忘风雅事，招邀名士过江来。

骚坛俯瞰皷浪湄，咸、籍风流独冠时（季绳、少眉叔侄叠次冠元）；高挹群贤同入座，满天风雨夜鏖诗。

和菽庄主人听潮楼晚眺原韵

依人王粲老，百不合时宜。创后应思痛，几先不入危。雨云随反复，衡泌且捿迟。已废经纶事，春蚕尚有丝。

前作意有未尽，再叠原韵

一局容高卧，林泉左右宜。在山招隐逸，当世系安危。晚涨来何急？春云出故迟。软红名利客，笑尔逐鞭丝！

送李偕荪年兄归武夷

雨云翻覆后，相见古榕城；萍水新投契，苔岑旧结盟。抚琴思变调，击缶听争鸣。翘首长空远，搏风化大鹏。

治乱吾无责，归山老不闻。当途皆碌碌，斯世况棼棼。正拟韦相佩，何期袂忽分！武夷山水好，为约幔亭君。

林景商观察招饮怡园，酒后口占

蒲桃架下布清尊，奇趣看山日闭门；醉与谈瀛沧海客，一天凉雨坐黄昏。

旧是经纶济世才，如何蛰伏老岩隈？让人干预苍生事，容我鏖诗薄醉来。

菽庄四咏

一辈旧人尝往返，十年豪气已除删。倚栏顾盼兼天浪，举手招呼隔岸山；淜湃潮声都入耳，参差黛色尽开颜。客来莫话沧桑事，容我浮生片刻闲（右听潮楼）！

桥下一渠添勺水，阶前万种列盆花。绿杉落日司空屋，黄草秋风老杜家。可有渔人寻晋、魏？偶同农父话桑麻。高吟四壁飞天籁，兀坐忘机树影斜（右眉阁）。

凿石成隍引海流，黄芦多处系扁舟；青山树里新蜗屋，红蓼花时小鹭洲。细浪频吹来有约，懒云欲出暂勾留。头衔且署清凉士，伫看天容气已秋（右芦爨）。

穷途薄命有知音，一笑相逢证素心：名士美人香草意，孤臣山鬼女萝吟。与君入室言宜佩，招我归山迹可寻。领取祖香清气味，自从海外到于今（右蕙香榭）。

和施耐公感兴原韵

景皇先后咏罗天，师弟榕坛翰墨缘。公自马融专一席，我曾羊祜将群贤。毁家尚未忘前事，亡国何堪值暮年！凤泊鸾飘无处所，买山犹涩阮囊钱！

浮沈薄宦走天涯，谣诼何来鬼一车！在我虽非尘外骥，于人未免井中蛙。斑痕春雨湘妃竹，瘦影秋风帝女花。甘作黄冠归里客，种瓜门榜故侯家。

笑人儒腐尚之乎，我已书城日就芜。不信穷途同阮籍，行将老圃学樊须。故人门第依牛、李；贱子声华让骆、卢。寂寞芙蓉江上冷，一竿烟雨访吾徒。

未肯清泉混浊流，长安换取烂羊头。衔杯倦眼天何醉？击剑雄心气已秋。不舞已成羊子鹤，无文自笑郑家牛。肚皮不合时宜久，傲骨狂名到处留。

八叉七步萃骚坛，老眼无花仔细看。知味人应鸡取跖，闻腥我愧鼠遗肝。红颜莫作长门怨，白首如歌蜀道难。此是雕虫称小技，漫呼屈、宋作衙官。

似闻双鹤九皋鸣，雏鹤悠扬老鹤清。抗手籍、咸齐引重，知音群、纪不相轻。风尘相士金篦刮，月旦论才玉尺衡。世有伟人扶汉鼎，南阳诸葛自躬耕。

玉案御香烟已冷，中书老矣秃头公。科名惨绿杜荀鹤，文字杀青陆士龙。霜信未归秋后燕，冰心不语夏时虫。故人厚禄知何许？自逐京尘十丈红。

书生惯说是艰辛，阅历风尘六十春。可许管宁终处士？大呼仓葛本主人！此生已受虚名累，到死难医傲骨驯。令与维摩寻解脱，能诗岛佛证前身。

和陈丈剑门新秋偶兴呈菽庄主人原韵

搜材爨下认焦桐，结素高山流水中，瞥尔六旬仍故我，岿然一座可无公。老能遂服庸非福，宦到空囊不讳穷。四壁虫声灯一豆，坐听庭树起秋风。

无用文章已忏除，栖迟芝麓久离居。登场傀儡凭提线，入彀英雄悔读书。不与天公争福命，偶逢野老话樵渔。异时志乘求遗逸，冷宦头衔或是渠！

国运初基众竞趋，相公物望纸新糊：羊头换去将军印，骥尾吹来处士竽。何物有灵惟阿堵，无言解闷此葫芦！问天已醉吾何醒？隶入高阳作酒徒。

向暖南飞望九衡，回翔雁影倦长征。十朝野史伤心秘，一局残棋冷眼明！纵使河山终有主，可怜宇宙实无情！乱离飘泊干戈际，饭颗山头太瘦生。

作客如僧暂挂单，一生常恐露儒酸。蓬莱渺渺经三浅，尘世劳劳觉万难。涂炭乡人焉浼我？衣冠公仆尚言官？孟尝门下冯谖老，只有随身一铗看。

中年遇事多哀乐，老去情怀祗自伤。甑已堕尘同孟敏，斧曾修月忆吴刚。黍禾太息宗周覆，芹藻犹思我鲁光！帝制民权浑未定，明修栈道暗陈仓！

浑忘两鬓已华颠，酒赋琴歌胜少年。老圃晚香韩魏国，晓风残月柳屯田。伊人千载思空谷，逝者同时感在川。幸厕十年兄事列，相逢祗好乐余天！

佳什能消十斛愁，从今不作杞人忧。修龄未可将钱买，短景惟应秉烛游。海上鱼龙随变幻，江干鸥鹭为勾留。菽庄松柏如人寿，杖履从公入壑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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