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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救公子远逃黑夜 投乡村失落黄金

且说任婆子从腰中取出钥匙来,开了东角门。原来镇国府的规矩,都是梁氏每夜带着仆妇各处提了灯照看一遍,按门上锁,次日_上房来取钥匙,这才开门。今日这钥匙是蜂儿偷出与他的。且住!常见那大户人家到了晚间都命仆妇在内里上夜,难道赫赫王府倒无有上夜的妇人?有所不知,只因高公秉性正直,说是仆妇白日内堂伺候,理之当然,黄昏上夜这一节最属不雅,主翁年老还可避嫌,若要少年主人,青春仆妇,留在内边过宿,王道本乎人情,本夫未免生疑,只是身居篱下,无可奈何,主人面前虽不敢怎样,见了妻子却有一番话说,竟致使人夫妻不和,自己又背了恶名,令人猜忌。更有一等好色狂徒,倚财仗势,以大压小。借着上夜之名,作那些暗昧之事,遇着烈性妇女,往往死于非命。一朝事犯,报应临头,那作主人的难免杀身之祸,败产亡家,不一而足。又道防夜原是男子之事,软弱才尚不可用,遇有盗火之事,谅几个妇女济得甚事?再者不作凶事于人,亦无飞灾临己,防患莫如省心,守夜不须妇女。高公以此居心,所以镇国府总不用妇人上夜。

当下任婆见夜深人静,鸦鹊无声,遂把一溜门户慢慢开了,壮起贼胆,走入园来,两只眼不住的东瞧西看。婆子虽然胆大,园广夜深,径曲路幽,花木稠密,亭轩又多,到了这夜深的时候,哗拉拉池中的金鱼跳水,扑腾腾树上的宿鸟惊飞,不觉有些害怕起来。喜得月明如昼,路径又熟,一口气跑至后门之内,咳嗽一声。哑叭在外咳嗽一声。婆子又咳嗽一声,外边又咳嗽了一声。婆子听是了哑叭的声音,满心欢喜,开了门,见他站面前,说:“你等着,我抱他去。”说毕忙忙转身,回至兰室,轻轻推开门儿,慢慢掀起绣帐。只见素娘躺在床上,公子睡在旁边。婆子连衣带裤用红绫被包好,把公子轻轻抱起来,悄悄来至花园后门外,递与哑叭低声嘱咐道:“你把他那手镯子和珍珠都摘下来,好生收起。那镯我听说是皇上爷送与的,是无价的宝物,千万想着,小心仔细!”哑叭点头,婆子说毕,关门而去。哑叭转身回慎终原而来。

任守志怀中抱定小公子,一边走着自沉吟。腹中暗暗叫嫂嫂:“你原来人皮子包着畜类心。想当初,饥寒难忍离故土,只为无钱家下贫。哥哥犯病身亡故,店主不容逐出门。你和我雪中冻倒看着死,遇见了仁慈千岁与夫人。救进暖房赐汤饭,又赏了棺木与衣衾。赏柴赐米赐地土,又赏房屋存下身。不但是你我死中得活命,那老爷洪恩真追及亡魂。自从那年到今日,我心中耿耿难忘这段恩。就便是粉身碎骨难报答,你怎幺反害他坟前拜孝根。昨日有心将他劝,怎奈我有口不能云。欲待不来抱公子,又怕你另起阴谋生歹心。我今宵抱他到家存一夜,明日清晨送上门。看你心中悔不悔,也羞羞嫉妒的大夫人。

二奶奶详情究理难饶你,定把阴人打断筋。”这哑叭,心中发狠来的快,到了燕山高府坟。到了家中,推门进去,那公子怀中还是沉沉熟睡。遂把他放在炕上,自己坐在一旁,心中思想:“我明日若送了公子回府,二奶奶猜度出这个机关,一定要难为嫂嫂,还怕一怒送至官府,审出原由,国法难容,嫂嫂哇,你罪可就不小了!

想当初,我五岁无娘死了父,跟着兄嫂过光阴。兄长是个痨病体,虽作个生活赚几文。全仗他说媒接喜作针指,养着我兄弟残疾一双人。虽然他诡计多端生性狠,待我从来无坏心。体饥问饱知甘苦,缝补不停辩寒温。从不憎嫌与打骂,知疼着热似娘亲。今朝作这糊涂事,只因小见爱金银。待我并无一点错,我怎忍为报人恩负嫂恩。若不将来送回去,何处安放小官人?若还等至明日早,连我也难辩清浑。”守志想至为难处,急的他扑头盖脸汗淋淋。忽然转身说:“且住,我何不竟往边庭走一巡。抱他去找高千岁,且

在他乡住几春。与我嫂嫂留个空,叫他得便好脱身。趁此深夜急速走,若待天明祸便临。”主意一定忙站起,忽然复又自思寻。

暗想道:“且住,我听得说往雁门关去的路甚远,若是独自一人,寻茶讨饭也可以去得,这小公子乍离了乳食,必须买些好物将他养,无有盘费,如何是好?”寻思了一回,说:“的了,现放着十两黄金,百两银子,拿他一半,有何不可?”复又忖道:“此项金银原是高府之物,嫂嫂得之非道,留下这损阴坏德的资财,不但他不能消受,一定还要折的灾祸临身,莫如全然拿去,一来与他免罪,二来叫他自警,也知这非义之财,来的容易去的也快爽,枉费一场心机,还是一场春梦。他万一悟过这个理来,改作一个好人,也未可定。”哑叭想定,忙忙站起来,掀席捣砖,取出金钱,掖在腰中。又想了一想:“破箱定还人几百铜钱,索性拿着好买糕果与公子吃。”把日间未吃的月饼、果子也用手巾包上,揣在怀中,慢慢抱起公子,举步出门。不由一阵心酸,暗暗叫声嫂嫂:

“非是我而今心狠将你舍,只因你作事不仁难顺从。愿你改过自新把好人作,我将来有命回归再补情。”这哑叭口中长叹腮流泪,听了听远村锣响鼓三更。急忙忙趁着月色朝前走,思量辗转在心中。听得人说出口路,从此一直往西行。顺着大道不怠慢,两脚如飞快似风。半夜走了六十里,不觉丑未到天明。公子睡醒怀中动,哑叭即便坐端平。取出了果子月饼将他哄,那公子并不啼哭也不哼。这也是前缘已定该如此,龙华一会喜相逢。坐怀中吃着果子玩又笑,哑叭一见乐无穷。暗想道:“怕他啼哭不认我,怎走长途千里程?谁知他竟乖的很,免我忧心担怕惊。”看他吃饱又抱起,直奔阳关大道行。一连走了三四日,离家三百有余零。这日到了前安镇,夷齐山下小河东。天色已交晌午错,忽然间一片阴云把日蒙。凉风阵阵雷声响,细雨纷纷洒碧空。哑叭着忙说不好,被角忙遮小相公。连颠带跑进庄去,奔至了一座篱门把步停。守志心内着急,忙忙跑至庄头第一家门首,坐北朝南三间旧草房,一带篱笆七长八短,望里都看的见。哑叭也不管好歹,用手拍着门,口中不住的哈哈,惊动这里边的人。

你道是谁?这里叫作前安镇,属卢龙县管,此人姓单双名守仁,就是此处的良民。祖父务农为业,有他父亲单修本在日,也还衣食丰足。这单守仁幼年也读过几年书,虽不大通,在庄农人家也算个提得起笔来的人物。不料自他双亲死后,交了败运,一般的禾稼,偏他的不收,时常不是有病就是有事,三五年中,把个小小的产业花了多半,只剩了几亩薄田,将就度日。谁知又灾星照命,害起眼来,医治不好,疼来疼去,两只眼都长出螺蛳盖来,把一双瞳人罩住,视物不见,成了一个废人。成郎又小,平氏妇人家有甚能为?又不上二三年的光景,那几亩薄田也推出去了。无以为生,少不的习学子平,每日出去游街算命,赚的多来吃上三餐,赚的少了吃上两顿,赚不来的日子只好三口儿忍饥。这日早间出去,算了四五十文钱,买了半升粗米,一束山柴.熬粥吃了,指望出去再算上几卦,弄顿晚饭,不料又下起雨来。看着天晚,雨又不止,那成郎哭哭啼啼,只说饿了,平氏耐着性儿抱在怀中哄着他,单守仁坐在一边,听着甚是难受。

单守仁怜妻疼子心中惨,长叹一声叫老天:“瞎弟子前生造下什幺孽,终日家如在阴曹地府间。不如早死得乾净,免的受罪在人间。独自一人还罢了,偏有那娇妻幼子把心连。”说着又把贤妻叫:“你听拙夫几句言。目今已至深秋候,再挨半月是冬天。一日两餐且不足,你想幺那有冬衣布和棉?饥寒怎把严冬度,咱三口儿一定赴黄泉。与其一处同守死,不如活变且从权。贤妻你才二十九,三十未过是青年。寻一个年貌相当良善主,把成郎带去在身边。孩儿也可得活命,我也得些财礼钱。彼此免受饥寒苦,咱们三口尽安然。贤妻既念夫妻义,替我抚养小儿男。成人是我一脉后,感念深恩重似山。听我良言如此作,就算你疼夫将子怜。奉劝贤妻休固执,不可痴心还像先。除了此计无别策,势到了至急为难万万难。”守仁说至伤心处,这不就痛坏佳人平佩兰。平氏听得丈夫之言,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方才说出话来。

悲声惨切呼夫主:“苦苦逼奴是怎的?这话说了好几次,絮絮叨叨今又提。你今虽然身贫苦,难道说不念糟糠结发妻?冻死饿死都是命,何苦活散与生离。奴家虽是庄农女,也知妇道贵从一。三贞九烈不必说,四德三从也自知。好歹和你一处混,至死不作二人妻。你只说得些财礼救眼下,要知道将来也有用完时。到那时饥寒依旧亲人散,只身独自更孤凄。倘有个头疼脑热谁伏侍,那一个与你缝补破衣?双目失明难动转,自己又不能煮饭吃。劝你不必胡思想,宁心耐性强执持。熬的孩儿成人后,他自然养活亲娘瞎老子。即便到了尽头路,情愿同死在这屋里。自今再要说此话,我寻个无常先告辞。”守仁听得妻子话,纷纷落泪把头低。平氏正自劝夫主,只听得吧吧声响打门急。

平氏擦泪,隔着破窗一看,只见一人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个红物,手拍篱门,口中大声的哼哈。守仁说:“你出去看看,是什幺人叫咱的门呢。”平氏说:“我看见了,是个哑叭,还抱着孩子呢。他那意思怕是要避避雨儿。”守仁说:“你快放进他来,一个残疾人又抱着个孩子,大雨地中,那不是方便?”

平氏闻言,连忙走至堂屋,问道:“你可是走路的,要避雨幺?”哑吧点头儿。平氏开门,一同进来。守仁也走在堂屋说:“哑大哥,东屋里坐了罢。”哑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瞽目,年约三旬上下。那妇人面容端好,穿一件青布旧衫,虽然补纳,却十分的乾净,看光景知是两口儿。遂把公子放在东屋炕上,回身走出,向守仁、平氏一面哼哈作揖。平氏还着礼说:“夫主,哑大哥与你见礼呢。”守仁连忙还礼说:“我是个失目之人,多有怠慢。我到好笑,一个失目,一个咽哑,今日有缘会在一处。我会说话又看不见你,你看的见我又不会说话,也不能盘桓盘桓。大哥,那屋里坐罢。”哑叭点头含笑,走进房来哄公子。

摸了摸,土坑冰凉无暖气,周围墙壁挂灰尘。粗使家伙无一件,那地下只有湿柴十数根。窗棂无纸芦席垫,一领蒲帘配破门。哑叭点头心暗叹:“看他这般光景比我贫。”思思想想天将晚,那雨儿滴滴点点到黄昏。“这炕冰凉怎幺睡?只怕冰坏小官人。我何不脱下衣衫铺上了,小被儿严严盖在身。我坐在里边将风挡,将就一宵到早晨。”哑叭想毕上了炕,灰尘掸去解衣衿。打扫乾净铺盖好,卧下了临凡东斗星。将身斜倚南窗下,睡梦留神加小心。不觉的天晴雨止东方亮,只听得平氏西屋开了门。

次日天明,哑叭起身,见红日东升,天已大晴。平氏开门出来,哑叭哈哈了几声,作揖致谢,回身抱起公子,出门而去。单守仁因昨未得晚饭,饿的体软心慌,还在炕上躺着。听的哑子去了,遂问平氏道:“外面晴了幺?你烧点热水我喝几口,洗洗脸儿,好出去作买卖。”平氏说:“天虽晴了,只是地下泥泞的狠,如何走的?你且等等再去,我先烧水。”说着走进东屋来取柴。一脚踏着一件东西,弯腰拾起,沉重非常,却是一个破口袋子,里边沉甸甸的不知何物,倒出来一看,手巾包裹,打开手巾,却是一锭黄金、两个元宝。平氏忙忙走至丈夫面前说:“你摸摸个东西,必是哑叭掉了去的。”守仁伸手一摸,大惊道:“不是他掉的是谁?你可看见他望那个方去了?”平氏说:“上了山坡,望东北方去了。”守仁说:“你快拿我的明杖来,待我赶上还他。你想他一个喑哑之人,抱着一个孩子,行此远路,又不知他为着何事;况且又是掉在咱家,并非失手于路上,倘有性命之忧,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平氏说:“你我虽贫,此不义财帛。夫主之言最是,料他去尚不远,快去追赶。”说着递过明杖,单守仁忙忙出门。仗着是自幼儿走熟的路径。

他这里拖泥带水朝前赶,口内高声叫哑兄:“快些回来有话讲,丢了东西且慢行。”一面赶着一面喊,上了山坡足不停。虽然当年是熟路,怎奈他双目失明记不清。又搭着山石拌脚泥沙滑,又是个偏坡不好行。荆棘牵衣树阻路,转弯的去处是深坑。脚下一滑站不稳,哎呀不好,翻筋斗跌了个倒栽葱。一跌溜在坑里去,跌的他两耳生风遍体疼。定性多时扎挣起,口内长吁叹一声。未知守仁怎生得出,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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