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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罪仇鸾剖棺正法 劾严嵩拚死留名

  却说马市既开,由侍郎史道主持市事,俺答驱马至城下,计值取价,起初还不失信用,后来屡把羸马搪塞,硬索厚值,一经边吏挑剔,即哗扰不休。有时大同互市,转寇宣府,宣府互市,转寇大同,甚且朝市暮寇,并所卖的羸马,亦一并掠去。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一再上疏,略称:“俺答屡次入寇,与通市情实相悖,今日要策,惟有大集兵马,一意讨伐,请饬京营大将军仇鸾,赶紧训练,专事征讨,并命边臣合兵会剿,勿得隐忍顾忌,酿成大患。”兵部尚书赵锦,亦上言御寇大略,战守为上,羁縻非策。世宗乃令仇鸾督兵出塞,往讨俺答。

  鸾本认严嵩为义父,一切行止,都由嵩暗中庇护,自总督京营后,权力与严嵩相埒,免不得骄傲起来,将严嵩撇诸脑后。严嵩怨他负恩。密疏毁鸾,鸾亦密陈严嵩父子贪横情状。凶终末,小人常态,至两下密疏,尤甚好看。世宗渐渐疏嵩,只命徐阶、李本等,入直西内,嵩不得与,其时张治已殁。嵩衔恨益甚。至是命鸾出兵,料知鸾是胆怯,因嗾使廷臣,请旨督促。看官!你想仇鸾身为大将,并未曾与外寇交绥,单靠着时义、侯宗等,买通俺答,遮盖过去,此刻奉命北征,真个要他打仗!他是无谋无勇,如何行军?况且有严嵩作对,老法儿统用不着,又不能托故不去,只好硬着头皮,禡纛出师。途中缓一日,好一日,挨一刻,算一刻。不料警报频来,边氛日恶,大同中军指挥王恭,战死管家堡,宁远备御官王相,又战死辽东卫。朝旨又严厉得很,把大同总兵徐仁,游击刘潭等拿问,巡抚都御史何思削籍。内外情事,都从仇鸾一边叙入,省却无数笔墨。俗语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益发令仇鸾短气。好容易行到关外,探听得俺答部众,驻扎威宁海,他居然想出一计,乘敌不备,掩杀过去。当下麾兵疾走,甫至猫儿庄,两旁胡哨陡起,霎时间走出两路人马,持刀挺戟,旋风般的杀来,仇鸾叫声不好,策马返奔,部兵见大帅一走,还有何心恋战,纷纷弃甲而逃,逃不脱的晦气人物,被敌兵切菜般的举刀乱砍,所有辎重等物,挟了便走,驴马等物,牵着便行,不消多少工夫,敌兵已去得无影无踪了。仇鸾逃了一程,才有侦骑来报,说是:“俺答的游击队,在此巡弋,并非全部巨寇,请大帅不必惊慌”云云。仇鸾闻言,又惭又恨,叱退侦卒,驰入关中。挖苦仇鸾,笔锋似刀。

  嗣是羞恚成疾,恹恹床褥,蓦地里生了一个背疽,痛不可忍,日夕呼号。本拟上表告辞,奈顾着大将军印绶,又是恋恋难舍,没奈何推延过去。偏是礼部尚书徐阶,密劾鸾罪,兵部尚书赵锦又奏称:“强寇压境,大将军仇鸾,病不能军,万一寇众长驱,贻忧君父不小,臣愿率兵亲往,代鸾征讨。”说得世宗性急起来,颁诏兵部,以尚书不便轻出,令侍郎蒋应奎,暂摄戎政,总兵陈时,代鸾为大将军,惟这大将军印尚在仇鸾掌握,饬赵锦收还。鸾得报后,即日返京,养病私第。赵锦夤夜亲往,持诏取印,仇鸾已病不能起,闻得此信,呵哟一声,倒在榻上,顿时疽疮迸裂,鼻息悠悠。家人忙了手脚,急将仇鸾叫醒,鸾开目一瞧,禁不住流泪两行,至印信缴出,赵锦别去,鸾即断气而亡。保全首领,实是侥幸。

  世宗已知仇鸾奸诈,遣都督陆炳,密查遗迹。炳素嫉鸾,尝侦悉鸾事,因恐没有案证,未敢上闻。会鸾旧部时义、侯荣等,已冒功授锦衣卫指挥等官,闻鸾病死,料难安居,竟出奔居庸关,意欲往投俺答,可巧被陆炳知悉,着急足驰至关上,投书关吏,请发兵查缉鸾党。冤冤相凑,时义、侯荣等人,叩关欲出,被关吏一并拘住,押解京师。当下法司审讯,诱供逼招,尽发鸾通虏纳贿诸事。陆炳一一奏明,那时世宗大怒,暴鸾罪恶,剖鸾棺,戮鸾尸,并执鸾父母妻子,及时义、侯荣等,一体处斩。近报则在己身,远报则在妻孥。布告天下,立罢马市。俺答闻信,稍稍引去。世宗又命宣大总督苏佑,与巡抚侯钺、总兵吴瑛等,出师北伐。画蛇添足,未免多事。钺率万余人出塞,袭击俺答,又陷仇鸾故辙。谁料被俺答闻知,设伏待着,俟侯钺兵至,伏兵四起,首尾央击,杀死把总刘歆等七人,士卒死亡无算,钺等拚命逃还,才得保全性命。巡抚御史蔡朴,据实奏劾,留中不发。惟刘歆等死后恤典,总算命兵部颁发。既而俺答又犯大同,副总兵郭都出战,孤军无援,复遭战殁,乃逮侯钺至京,削籍为民。

  世宗记恨仇鸾,尚是不置,因思杨继盛劾鸾遭贬,未免冤枉,遂召继盛还京,从典史四次迁升,复为兵部员外郎。严嵩与鸾有隙,以继盛劾鸾有功,也从中说项,改迁兵部武选司。继盛哪里知晓,就是知晓,恐也不肯感嵩。只是感激主知,亟图报国。抵任甫一月,即草疏劾嵩罪状,属稿未成,妻张氏入室,问继盛奏劾何人?继盛愤愤道:“除开严嵩,还有哪个?”张氏婉劝道:“君可不必动笔了,前时劾一仇鸾,被困几死,今严嵩父子,威焰薰天,一百个仇鸾,尚敌不过他,老虎头上搔痒,无补国家,转取祸戾,何苦何苦!”言亦近情。继盛道:“我不愿与这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张氏道:“君死无益,何若归休!”继盛道:“龙逄、比干,流芳百世,我得从古人后,愿亦足了。你休阻我!”张氏知不可劝,含泪趋出。继盛草就奏疏,从头誊正,内论严嵩十大罪五奸,语语痛切,字字呜咽,正是明史上一篇大奏牍。小子节录下方,其词云:

  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外贼可除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绝俺答之先。嵩之罪恶,除徐学诗、沈鍊、王宗茂等,论之已详,然皆止论贪污之小,而未发其僭窃之大。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夫大臣专政,孰有过于嵩者?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过于嵩者?如四方地震,与夫日月交食之变,其灾皆感应贼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觉,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官十大罪,为陛下陈之!祖宗罢丞相,设阁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请命,直房如市,无丞相而有丞相权,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罚一人,曰:“此得罪于我,”

  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己,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拟,盖其职也,岂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题疏方上,天语已传,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严效忠、严嵩厮役。严鹄,世蕃子。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皆以军功官锦衣,两广将帅,俱以私党躐府部,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逆鸾下狱,贿世蕃三千金,嵩即荐为大将,已知陛下疑鸾,乃互相排诋,以泯前迹,是引悖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击其惰归,大计也,嵩戒丁汝夔勿战,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郎中徐学诗,给事中厉汝进,俱以劾嵩削籍,厉汝进劾世蕃,窃弄父权,嗜贿张焰,嵩上疏自理,且求援中官,以激帝怒,遂廷杖削籍。内外之臣,中伤者何可胜计,是专黜陟之大权,大罪八;文武选拟,但论金钱之多寡,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内,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滞,巧弥缝者为才能,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入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盖有五奸以济之。知陛下之意向,莫过于左右侍从,嵩以厚贿结之,凡圣意所爱憎,嵩皆预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间谍,其奸一;通政司为纳言之官,嵩令义子赵文华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与世蕃,先阅而后进,俾得早为弥缝,是陛下之纳言,乃嵩之鹰犬,其奸二;嵩既内外周密,所畏者厂卫之缉谤也,嵩则令世蕃笼络厂卫,缔结姻亲,陛下试诘彼所娶为谁氏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厂卫既已亲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嵩于进士之初,非亲知不得与中书行人之选,知县推官,非通贿不得与给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隶,其奸四;科道虽入其牢笼,而部臣如徐学诗之类,亦可惧也,嵩又令子世蕃,将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网罗门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济之,五奸一破,则十罪立见,陛下何不忍割一贼臣,顾忍百万苍生之涂炭乎?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景、裕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谕令致仕,以全国体,内贼去而后外贼可除也。臣自分斧钺,因蒙陛下破格之患,不敢不效死上闻,冒渎尊严,无任悚惶待命之至!

  世宗是时,正因众言官奏阻斋醮,下诏逮捕,继盛恐益触帝怒,将疏暂搁不上。更越十有五日,斋戒沐浴,才将此疏拜发。谁知朝上奏章,暮入诏狱,原来世宗览奏,已是懊恨,立召严嵩入示。嵩见有召问二王语,遂启奏道:“继盛敢交通二王,诬劾老臣,请陛下明鉴!”两语够了。世宗益怒,遂饬逮继盛下狱,岂不忆谏阻马市,其言已验耶?命法司严讯主使。继盛道:“发言由我,尽忠亦由我,难道必待他人主使么?”法司问何故引入二王,继盛又厉声道:“满朝都怕严嵩,非景、裕二王,何人敢言?”景、裕二王,皆世宗子,已见五十九回。法司也不再问,只说他诬毁宰臣,杖至百数,送交刑部。刑部尚书何鳌,受嵩密嘱,欲坐继盛诈传亲王令旨罪,即欲将他杖死,郎中史朝宾进言道:“奏疏中但说召问二王,并不说由亲王令旨,朝廷三尺法,岂可滥加么?”说得何鳌哑口无言,即去报达严嵩。严嵩确是厉害,竟立黜朝宾为高邮判官。又因奏中有严效忠、严鹄冒功情事,奉旨饬查,由世蕃自为辩草,送兵部武选司郎中周冕,嘱他依草上复。冕偏铁面无情,竟据实复奏道:

  臣职司武选,敢以冒滥军功一事,为陛下陈之:按二十七年十月,据通政司状送严效忠,年十有六,考武举不第,志欲报效本部,资送两广听用。次年据两广总兵平江伯陈圭,及都御史欧阳必进,题琼州黎寇平,遣效忠奏捷,即援故事授锦衣卫镇抚。无何效忠病废,严鹄以亲弟应袭,又言效忠前斩贼首七级,例官加陛,遂授千户。及细察效忠为谁?曰:“嵩之厮役也。”鹄为谁?曰:“世蕃之子也。”

  不意嵩表率百僚,而坏纲乱纪,一至于此。今蒙明旨下本部查核,世蕃犹私创复草,架虚贻臣,欲臣依草复奏,天地鬼神,昭临在上,其草现存,伏望圣明特赐究正,使内外臣工,知有不可犯之法,国家幸甚!

  这疏一入,朝右大臣,多为严嵩父子,捏一把冷汗,谁意严嵩竟有神出鬼没的手段,居然打通关节,传出中旨,说是周冕挟私捏造,朋比为奸,把他下狱削职,且擢世蕃为工部左侍郎,愈加优眷。真正令人气煞。一面再令法司严讯继盛。继盛披枷带索,由狱入廷,道旁人士,两旁聚观,见继盛身受重刑,各叹息道:“此公系天下义士,为何遭此荼毒?”又指着枷索,互相私语道:“奈何不将这种刑具,带在奸相头上,反冤屈了好人?”公论难逃。国子司业王材,听着舆论,往谒严嵩道:“人言也是可畏,相公何不网开一面,救出继盛,否则贻谤万世,也为我公不取哩。”王材本阿附严嵩,此番良心未泯,竟有此请,嵩颇有些悔悟,慨然答道:“我亦怜他忠诚,当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点便是。”王材唯唯而出。嵩即与子世蕃商议,世蕃道:“不杀继盛,何有宁日?”杀了继盛,难道可长久富贵么?这所谓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杀人。嵩迟疑半晌,复道:“你也单从一时着想,不管着日后哩。”世蕃道:“父亲若有疑心,何不商诸别人?”嵩点头道:“你去与胡植、鄢懋卿一商,何如?”世蕃领命,即至鄢懋卿宅中,说明就里。懋卿道:“这便叫作养虎贻患哩。尊大人缜密一生,今反有此迟疑,殊不可解。”世蕃道:“我也这般说,家父必欲问君,并及胡公,我不能不到此一行。”顺父之命,还算孝思。懋卿道:“老胡怕也不赞成哩!我去邀他前来,一决可否便了。”当下令家人去招胡植,植与懋卿同出入严门,自然闻召即至。彼此会叙,谈及杨继盛事,也与懋卿同一见解。世蕃即匆匆告别,即将两人所说,还报严嵩。严嵩道:“既然众论一致,我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个儿子,两个私人,便好算作公论吗?自是决定主意,要杀继盛。可巧倭寇猖獗,赵文华出视海防,与兵部侍郎张经等,互有龃龉,文华妒功忌能,构陷经等,严嵩任意牵扯,将继盛一并列入,可怜这赤胆忠心的杨老先生,竟不免就义市曹。曾记继盛有一遗诗云: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继盛妻张氏,闻夫将被刑,独上疏营救,愿代夫死。继盛尽忠,张氏尽义。正是:

  巾帼须眉同一传,忠臣义妇共千秋。

  张氏一疏,不可不录,待小子下回续述。

  ----------

  世宗因严嵩提挈仇鸾,遂假重柄,至于丧师辱国,讳败为胜,尚一无闻知,反加宠眷,是正可谓养痈贻患矣。迨夺大将军印绶,致鸾背疮溃裂,是不啻国家之痈疮溃裂耳。盖严、仇互攻,严贼之势,虽一时未至动摇,然譬之治病者,已有清理脏腑之机会,杨继盛五奸十大罪之奏,正千金肘后方也,暂不见用,而后来剔除奸蠹,仍用此方剂治之,杨公虽死,亦可瞑目矣。且前谏马市,后劾严嵩,两疏流传,照耀简策,人以杨公之死为不幸,吾谓人孰无死,死而流芳,死何足惜?至若张氏一疏,附骥而传。有是夫并有此妇,明之所以不即亡者,赖有此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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