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序言
据胡 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後我们知道胡 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 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胡 兰成受到关注,多少因为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对此不以为然:“胡 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後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致夏志清)她自称“名演员嘉宝的信徒”,有云:“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续集·自序》)对《今生今世》这般态度,与此不无关系。时过境迁,不管大家是否愿意记起胡 兰成,反正张爱玲决意归诸遗忘。然而对“张迷”和张爱玲研究者来说,却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於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有如当年的胡 兰成一样。何况他又讲了那麽多呢。
《今生今世》写到张爱玲的部分,除《民国女子》一章外,尚有《汉皋解佩》、《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和《雁荡兵气》的个别片断;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迄今为止,除她本人提出异议外,我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反对或佐证的材料。说来坊间各种张爱玲传记,无一不从《今生今世》中取材;“张迷”大都讨厌胡 兰成,也是直接或间接听了他自己的说法才得出的印象。研究者只顾着翻故纸堆,却与世间若乾重要人物失之交 臂;於是胡 兰成得以“趁虚而入”,《今生今世》遂为“空前绝後”。假如另有一册“炎樱回忆录”或“姑姑回忆录”以为参照,那麽面对此书,也就不难乾点儿去伪存真的事了。现在我们只好专听胡 兰成的,听罢照样可以讨厌他,甚至骂他。
这里声明一句,我对胡 兰成的兴趣,此前仅限於与张爱玲有关这一点儿上;他的书也只读过一部《今生今世》。过去在香港书店见到《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和《战难,和亦不易》等,我都没想过要买。所以现在无法予以全面评价。胡 兰成说:“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这话拿来概括他,倒也十分恰当。当然他不过说说罢了,并非真的反思生平。对於胡 兰成的政治行为和情感态度,我都觉得不足为训。即以後者而言,他岂止有些讨厌而已,还颇得意於这讨厌;其为“张迷”所痛心疾首,亦属理所当然。然而胡 兰成又的确是张爱玲的解人。四十年代所写《评张爱玲》和《张爱玲与左派》,若对照以同期如“迅雨”即傅雷之作,其一理解,其一误解,端的高其他立判。此种理解同样也体现於《今生今世》,譬如“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之类考语,恐怕只能出自胡 兰成之口。後来此道中人,即便高明所言,尚嫌隔了一层;不及他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胡 兰成说:“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又说:“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字里行间也有她的影子。那麽张爱玲是否受过胡 兰成的影响呢。二人相识於《封锁》发表後,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她继而所作《花凋》、《年青的时候》以及《传奇》增订本新收《鸿鸾禧》等五篇,风格较之先前有明显变化,更多采用了“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更加强调人生的“苍凉”,乃是真正进入成熟时期。恐怕不能说其间毫无关系。如今没有张爱玲,也就没有胡 兰成;当年没有胡 兰成,张爱玲会是什麽样子--恐怕总要打些折扣吧。
胡 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於此;然而却很能领会张爱玲这种新人。他用情浮泛,迹近游戏;具体到某一点上,则不乏深入之处。如此自相矛盾,哪一面也不足以掩盖或抵消另一面。我们的眼光不要太简单化了。一句话骂倒一个人,与一句话捧起一个人,都很难说是什麽本事。
以上所谈,似乎仅限於与张爱玲有关部分;遍观《今生今世》,胡 兰成给我们的印象,无非还是这样。总的来说,我并不怎麽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却不能不承认书中颇多精彩片断,涉及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凡此等处,读来甚有意思。也许这里有个在什麽层面与作者相遇的问题;层面不同,感觉也就不一样。我说“并不怎麽喜欢”,系就该书总的意思而言;但是假若只看总的意思,岂不枉称读书了。我讲这些,算是“读《今生今世》法”;要而言之,阅读此书不宜“匆匆一过”。
从前有杂志让我推荐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佳作,我将《民国女子》列为其一。这个看法,同样适用於整部《今生今世》。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锺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 兰成一并算上。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於文,是为才子文章。以此而论,胡 兰成堪称就中翘楚,确实绝顶聪明,处处锋芒毕露。虽然,才本身有品,才之後有识有学。至少前一方面,作者不无亏欠;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 文亦不例外。但是意思上能做作到“透”,文字上能做作到“拙”,这是其特别之处,自非一般肤浅流丽者可比。我读《今世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麽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止庵
二〇〇三年九月六日
猜你喜欢 卷八十四 志五十九·赵尔巽 辩乐解第三十五·王肃 卷第二百六十二 唐紀七十八·司马光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第三十二·杨仲良 卷末 叙论三·王夫之 朱子年谱考异卷三·王懋竑 卷之一百三十六·佚名 卷之三百九·佚名 今言卷之一·郑晓 满洲老档秘录·金梁 七七一 湖北巡抚郑大进奏遵旨查办《天元玉历祥异赋》情形折·佚名 卷七·雍正 卷九十四·雍正 卷第六十四·佚名 蒙古律书·佚名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