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彭序
「柔远」一书,臣友王之春所辑也。之春以文人兼武事,驰驱江海间,防北塘、驻京口,游历日本长崎、横滨,于中外交涉事,见闻周洽;暇则博稽国朝掌故,凡有关于远略者,提纲摘要,殚岁月之功,成为是书,诚抚远之宏图、绥远之良策也。
夫秦、汉而还,多事四夷,往往兵连祸结,为累世隐忧;即勒石燕然山,系单于颈致阙下,而财穷力竭,得其土不可治、得其人不可臣。「隋珠弹雀」之诮,所难免焉。至若两晋、南宋,已事率皆群臣翫泄,养廱贻患,自小其朝廷;史册所书,千载下读之,犹令人发指。其罪乌可贷哉!昔宣圣与鲁君论文、武之政,于远人则曰「柔」。诚以远人,不可遽怵之以威也;遽怵之以威,则彼必震动不安。又不可故示之以弱也;故示之以弱,则彼必狡焉思逞。此而求一至善不易之经,则非「柔」不为功。且夫「柔」之云者,非我之自处于柔也。道在顺其归附之心,而孚之以诚信;则柔者益柔,所谓「燮友柔克」也。化其犷悍桀黠之习,而迪之以中庸;则不柔者亦柔,所谓「高明柔克」也。今观所编,穆然仰见列祖、神宗声教四讫,广乾坤覆载之恩、宏遐迩一体之量,扬丕冒之仁于罔外、消反侧之萌于无形。用能梯山航海,视远如归;腹咏心歌,无远弗届。虽其间或剿、或抚、或战、或和,不必尽归一致;而变通尽利,要皆范跃冶之金,陶汰之以适于用;闲出林之虎,驯伏之以安其常。盖自文、武以后,柔之政未有若是之尽美尽善、可以行久远而无弊者。
臣奉命巡视长江,兼阅海防;屡欲汇纂我朝怀柔远人之谟,宣布皇仁于中外,且举数百年来先后任事诸公成败得失之数,藉资法戒,期于临事而不惑。而简练务烦,苦无暇晷。此书实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故序以行之。之春年甫强仕,喜著书,皆切于时务。异日才猷愈老、识见愈深,文章经济当更有进于今兹者,则是书特其嚆矢耳。
光绪八年仲春上浣,臣彭玉麟谨撰。
谭序
尝谓:惟圣知几,亦惟圣因天。天之欲合四海为一家也,几早见于康、干之世。几见而先觉者,我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也;因天而弗违者,我文宗显皇帝也。康熙三十三年,俄罗斯遣使来朝;上谕:『外藩朝贡,固属盛事,总当以敉宁中国,培养元气为根本』。乾隆四十一年,刑部奏驳李质颖谳英商狱不得其平;传旨申饬,反复数百言。两圣人烛微洞远,若皆逆知后世之有洋务者,非知几其神乎?道、咸间海氛亟矣,文宗显皇帝独决大计,社稷转危为安,得以全力荡平发、捻,而海外各国亦化干戈为玉帛;非因天弗违乎?士大夫生当其世,出颠隮、享承平,上下数千年、纵横九万里,胸中不能无感慨;有感慨,斯有论列、有发明。此「柔远记」之所由作耳。
记凡二十卷,编年系月,采辑至当;将使读者于通商大局,知其所原起、知其所滋蔓,并知其所究竟,甚盛心也!虽然,事之原起当所闻世、事之滋蔓当所见世,而事之究竟则尚在未来;吉凶悔吝,变动不居。至可喜,亦至可惧。惧将奈何?心列祖、列宗之心而已矣;心列祖、列宗之心奈何?自治其内而已矣。十数年前人事之杌陧,既以因天心而挽回;数十年后天心之福祸,又将因人事而旋转:理固有可必者。「记」有之:『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在古人原非托诸空言,在我朝尤可见诸实事。何以验之?即于梯航重译之十数国验之,盖莫不尊亲之几已倪也。于此时能极深研几,以承天贶,所谓『柔远人,四方归之』;盛业不可以是编为左券之操也哉!
光绪八年(岁次壬午)仲夏月,臣谭钧培谨叙。
卫序
语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运会之变迁、人事之旋转,虽智者忧深思远,不能逆料于先时,而知其所究竟;惟一以前事为法戒,而衷于至当不易之理,则百世之下,犹可以烛照数计,固不事区区推测之私也。「易」曰:『知几其神』。「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盖恃此矣。我圣朝丰功伟烈、厚泽深仁,丕冒海隅,无有遐迩;乃或膺重寄者罔知大体,坐失机宜。往事具存,前鉴不远。此王之春「柔远」一书所由辑也。夫闭关绝俗之说,无论在今日为迂谈也,即质之三代盛王,亦岂狷然自好,划堂奥而守之,谓聊固吾圉云尔哉?「禹贡」纪要荒,「周官」有职方氏之掌、明堂之位,九夷八蛮,如在幕庭。故凡含生负气之属,梯山航海,翕然麇至。固时势为之,不得不然者;亦列祖、列祖声教之所讫,非偶然也。诚务修其德政,则四海犹一家,如天君泰而百体从;令苟或失之,则指臂之间,亦驱使之所不及,遑论其它乎?
道、咸之间,海氛日炽,维时当事者,每不谙于彼此之情形。自互市以来,申明条约,转危为安,而祸福倚伏之机,又即在是。之春究心于当世之务,独于中外交涉缘起、通商始末,釆摭不遗。较之近时「朔方备乘」、「瀛寰志略」诸编,或局蹐一隅、或侈张博物,皆无当于经世之实用;惟是书综稽掌故,并恭录历朝谕旨,指示方略,黜陟人材,非徒长驾远驭之资,亦考镜得失之林也。「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有心斯世者,可以统观前事而深长思矣!
光绪九年(岁次癸未)二月,臣卫荣光谨叙。
李序
古今之国势,自唐、虞、三代至秦而一变;井田、封建诸法荡焉无存:此一时也。自汉、唐以后至国朝道、咸中而又一变;举际天并海、从古不通中华之国,并梯山航海,重译来同:此又一时也。斯二者,皆天也。虽然天不变、道亦不变,盖至变中有不变者存焉。论者,佥谓天主、耶稣诸教,自明季阑入中土,惧夺吾尧、舜、孔、孟之席;吾谓不然!盖不特彼教不能夺吾尧、舜、孔、孟之席,且深幸尧、舜、孔、孟之教将盛行于彼都而特自今日始。何者?尧、舜、孔、孟之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乃乾坤所由以不敝者也。天地之生人为贵,薄海内外诸国皆人也,皆可与入尧、舜、孔、孟之道者也;特自古不通中国,又相去数万里,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故不知有圣人,未得闻其教耳。天诱其衷以互市,故朋游于中土而渐近吾礼义之教,自当幡然大变其故俗尚,何虑其夺吾尧、舜、孔、孟之席哉?「中庸」不云乎?『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物之性』。物之性且当尽,况异域同在并生、并育之中。若听其外圣教而终失其性,何以赞化育而与天地参乎?天心仁爱,圣人有教无类,必不忍出此也。圣人之道,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此正尧、舜、孔、孟之实录也。其曰舟车所至,则今日之火轮、舟车,圣贤早知之矣;此圣教将行于各国之大机括也。夫圣教在中国,亦以渐而及也。尧、舜都冀州,其时惟今山西、山东、直隶、河南、陕西数行省为中原,余皆要荒服也。孔、孟时,吴越、荆楚尚为蛮服;宋以来,三江、两湖、闽越、黔、滇、川、粤始大盛文学比邹、鲁:谓非圣教之自近自而远欤?我朝雍正中,滇、黔、川、楚、两粤诸苗猺改土归流,亦自开辟以来始沾王化;至乾隆中,新疆拓土二万里,则中土业已遍覆无遗,由是可以及外国矣。然则尧、舜、孔、孟之教,盖渐推渐远,初无一息之停也。臣友王之春有见于此,爰撰「国朝柔远记」,自世祖讫穆宗朝,凡怀柔泰西诸国之事迹皆备纪之。虽不无犄那先民之思,然正以见累朝圣人兼容并包、如天之量。天欲使尧、舜、孔、孟之教自中国以施及蛮貊,列圣先天而不违,故在二百年前即已启其机括。盖天地无外、圣人无外,故列圣之包涵遍覆亦无外。吾知百年内外,尽地球九万里,皆当一道同风,尽遵圣教「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盛,其必在我朝之圣人无疑矣。目下泰西诸国,皆能识华文、仿中制,译读「四子」、「五经」书,丕变其陋俗。英国近有比递斯尼教,以躬行实践为宗;此即尧、舜、孔、孟之正教也。彼其所谓天主、耶稣、希腊诸教,已自悟其非,而迁乔出谷矣。岂非自然之气机动于不自知,列圣早已启其端哉?
之春又以己意撰「蠡测卮言」十三篇,曰慎约议、联与国、广学校、精艺术、固边防、修船政、兴矿利、防漏税、强兵力、练民团、禁贩奴、编教民、论鸦片,皆时务切要之言。语曰:『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是,则迂儒俗吏而已。当今日之时势,强邻相逼而来,几成战国之局;虽孔、孟复生,亦不能不因时而立制,以孔子固圣之时者也。孔子陈九经,曰柔远人、来百工;孟子极论交邻之道,已预知今日之时事。此十三篇者,皆救时之急务也。虽然,有本焉;富强,其末也。孔子曰:『足食、足兵,必要其归于民信』;又曰:『庶矣、富矣,必要其归于教之』。孟子曰:『修其孝弟忠信,可使制挺以挞坚甲利兵』。此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以来,历世相传之本务,而不可一日忘者也。洋人所奉者天主,然而天道之所忌,彼皆犯之。残忍,天所忌也;洋人于火攻则精益求精、于鸦片则刱鸩毒以害人,充其量,不至尽天下之人类不止:犯天之忌一。机巧,天所忌也;洋人无事不用机械:犯天之忌二。强梁,天所忌也;洋人则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犯天之忌三。阴险,天所忌也;洋人吞噬兼并,每蓄意于数十年前而坐收后利:犯天之忌四。狡猾,天所忌也;洋人智取术驭,得寸进尺:犯天之忌五。忘本,天所忌也;洋人不敬祖先,废宗绝祀:犯天之忌六。黩武,天所忌也;洋人恃其船坚炮利,不戢,势将自焚:犯天之忌七。专利,天所忌也;洋人上下交征利,君臣、父子、兄弟怀利以相接:犯天之忌八。奢侈,天所忌也;洋人厚于自奉,穷奢极欲:犯天之忌九。忌刻,天所忌也;洋人暗分朋党,彼此猜嫌:犯天之忌十。然则为洋人计,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亦断难必其有终;故惟幡然改从尧、舜、孔、孟之教,然后不失乎人之性,而无犯造物之所忌。此尧、舜、孔、孟所以为天地之心、为生民立命,而吾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在此、不在彼也。然则言时务者虽师彼之所长,尤当以尧、舜、孔、孟相传不变之道为本务,而后可与言富强也。
光绪十年(甲申)三月,臣李元度谨叙。
俞序
昔道光时,有臣曰魏源,着一书曰「圣武记」。自开国之初用兵次第以及康熙中勘定三藩、乾隆时荡平回部,备载无遗;述皇朝武功之盛以传示后世,其意至深远也。今光绪朝,又有臣曰王之春,着一书曰「国朝柔远记」。自顺治以迄于同治,于中外交涉机宜以及通商始末,凡所以控御八荒、怀柔万国者,皆在焉;视魏源之书,用意尤为深远。然源之书已风行于时,而之春之书知者犹罕。窃尝受而读之,喟然而叹曰:天之所以宏覆无外,而我国家所以长驾远驭,陶六合为一家者,其将在此乎!
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云:『自神农以上,有大九州岛、柱州、迎州、神州之等。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岛』。是说也,儒者或未之深信;及佛氏之书出,而四大部洲之说兴,更为儒者所不道。乃自泰西诸国通乎中夏,则海外五大洲曰欧罗巴、曰利末亚、曰阿细亚、曰南北亚墨利加、曰墨瓦蜡泥加,固皆舟车之所至、人力之所通矣。以是推之,佛氏四大部洲可信,而神农以上大九洲亦可信。夫神农以上如天皇、地皇之类,固荒远难稽;而伏羲都陈、神农亦都陈(后又都鲁),载籍有征,学者亦皆信之。然则神农以上君临大九州岛者,皆吾中国圣人,而四夷无与焉。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远人来驩,视道如咫,此盖「分而复合」之征。意者,吾中国有大圣人,将合大九州岛而君之,以复神农以上之旧乎!世徒见其人心计之奇巧、器械之精良,挟其长技,凌犯我边陲,则惴惴焉惧中国之不可以为国。而不知治天下,有本有末。其心计之奇巧、器械之精良,则天实启之,使得以自通于中国者也,皆其末也。若夫其本,则固在我中国矣。当孟子时,有善战者,有连诸侯者,有辟草莱、任土地者,人人以为得富强之策;亦犹今西国之人心计奇巧、器械精良,虽孟子无以尚之也。孟子则一言以折之曰:『盍亦反其本矣』!所谓反其本,无他焉,省刑罚、薄税敛;使仕者皆欲仕于其朝、耕者皆欲耕于其野、商贾皆欲出于其涂,邻国之民皆仰之如父母。如此者,在孟子时不过朝秦楚,莅中国;而在今日,则虽统大九州岛而为之君,不难矣。草茅微贱,不足窥测朝廷德意;然窃见圣天子精求吏治、勤恤民隐,一遇水旱、偏灾,疆吏未及上闻,而玺书已先下问,可谓得其本矣。异时德洋恩溥,使东西洋皆在怙冒之中,以复神农以前东西九十万里、南北八十五万里之盛轨;此一编也,非其嚆矢乎?愚故曰:较魏源之书,其意更深远矣。
光绪十有一年(乙酉)秋八月,臣俞樾谨叙。
夫先王之训,耀德不观兵;止戈之文,安民而和众。是以崇密降于因垒、有苗格于舞阶,虽近在要荒,但示怀柔之意;岂远违声教,必伸挞伐之威!我国家文德覃敷,遐迩驯伏;四荒、四极、八殥、八纮,举凡山经地志所不能详、大章竖亥所未及步者,罔不重译献雉,敂关贡獒,纳牛羊称唐帝之畜牲、进燕支为汉宫之颜色,畏威怀德者数十国,薄来厚往者二百年。迨夫光、丰以来,大肆要求,谓「汉孰与我大」?称兵竟逆颜行。列圣心切保民、戒深黩武,含容如地、覆帱辟天,准予通商,重行立约;因所利而利之,视不胜犹胜也。说者虑滋蔓难图、植荆受刺,谓他族之逼处,乃非种之当锄。不知魏绛和戎,实深沈之至计;赵范挑衅,徒孟浪以贻忧。景延广剑诩横磨、范文虎舟衿远泛,卒至祸延君国,倾覆全师。凡此前车,堪为殷鉴。或又谓:虎欲虽逐,象猛可驯。既悔罪而输忱,不必操之以蹙;复效逆而犯顺,何可示之以柔?归狱于始事之人,责难于养痈之后。则同舟无共济,只手何以挽狂澜?众戚出矢言,杀身究何裨时局?当事之苦心莫谅,异时之公论自明。今者,回纥受盟、契丹结好,玉帛相见,敦盘聿修;固不必厪杞人坠天之忧,而续江统徙戎之论!然而扬汤不可以止沸、抱火惧厝夫积薪;窃恐卤莽者冀侥幸以图功、畏葸者徒因循而贻误,不惩既往,曷救将来?否则,徒习佉卢、拉丁之文,仅通象译、狄鞮之语,遂以华洋关涉,委诸伧侩交通;适与为缘,动辄得咎。爰搜葺陈编,考证往事;自定鼎起、讫同治止,仿「纲目」编年之体,就中外交涉之端,详晰编次,着为是书。俾颠末尽窥、得失互证,冀以默消夫隐患,实有难已之苦衷;欲使善于约束羁縻,或有裨于久安长治也夫!
光绪六年(岁次庚辰)仲夏月上澣,臣王之春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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