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出 姻诧
（外上）代妓司阍听指挥，做来的诧事世间稀。男儿枉自多谋略，不出闺中女范围。——自家非别，乃是名妓许仙俦央来招接新郎的。他只因费尽苦心，替吕相公寻了亲事，是个绝代佳人。吕相公听信谗言，反要赘入豪门，又且瞒他做事，他愤恨不过，竟与乔家小姐斗起智来。那边用了反间之计，把他一个如胶如漆的情郎，弄做仇家敌国；这边用了掩袭之计，把他一个入槛归笼的娇婿，变做失马亡猿。那一边的计策，妙在弄巧设奇，使人出之意外；这一边的机谋，妙在装聋做哑，却像堕入计中。那一边的阵势，使他入得来出不去，好一似入门金锁；这一边的着数，料他没生机有死路，分明是十面乌江。眼见得这场输赢，就在今日了。闻得他雇了轿子去拐骗新郎，只因自己的平头是吕相公认得的，恐怕露出马脚，特地央我前来，冒认做乔家的院子。等新郎一到，就好招接他。远远望见轿子来了，不免洞开重门，待他抬进里面去。
（二人抬生，丑随上）
〖忆莺儿〗
〖忆多娇〗（合）抬上肩，一溜烟，离了冤家便谢天，不怕追来把袖牵。
〖黃莺儿〗朱门占先，青楼乏缘，顾不得东家笑喜西家怨。到门前，华堂未入，莫把轿围掀。
（住轿介）已到中堂了，请相公出轿。
（生出轿，四面瞻望，作惊疑状介）我那日相亲，另是一所门面。为甚么不到原处去，忽然抬进这里来？
（外）禀相公：这是家老爷的别墅。只因相公与小姐是两位雅人，不好置之俗地，所以还在这里成亲。
（生）哦！原来如此。这等，小姐过来了么？
（外）请相公少坐，小姐的轿子即刻就到了。
（生背喜介）好一个园亭，奇石参差，画栏曲折，正好位置佳人，送在此处成亲，又添我许多妙趣！这位岳丈，真可谓体贴人情。
（内鼓吹介）远远听见鼓乐之声，想是小姐到了。待我换起服色来。（更衣介）
〖前腔〗（众花灯、鼓乐，旦乘绿轿，净扮宾相，丑扮梅香随上）箫鼓喧，珠翠阗，别引仙姬占好缘，硬把郎君拐上天。西施那边，嫦娥这边，误投月关也无嗟怨。便他年，同为伉俪，也让此居先。
（到介）
（生对外介）成亲是桩大事，少不得要同拜高堂，你家老爷为甚么不来受礼？
（外）家老爷年高有病，起不得床，就在家里成亲，也不能受拜。行礼的时节，设个虚位罢了。
（生）也说得是。
（生设虚位，净赞礼照常介）掌灯，送入洞房。（行介）
〖前腔〗（合）行碧阡，经翠轩，鸟作笙歌花作毡，不是兰房是洞天。新人太妍，才郎似仙，一双白璧良工碾。并香肩，评姿比貌，秋水共长天。
〖隔尾〗天台误入同刘阮，堪附入神仙列传。只可惜那妄想的凡姬眼欲穿。
（到介）
（外）新郎既已入房，大家且去赴酌。莫管闲是闲非，让他将错就错。（齐下）
（生）众人去了，叫梅香快取合卺杯来。
（丑应介）
（生）代我揭去纱罩，预先温存几句，才好劝他吃酒。
（代揭纱罩，细看惊背介）呀！我前日面相的不是这副姿容，怎么隔了几时竟改变了？你看花容妩媚，玉质嫣然，另是一种消魂之态。这桩事情着实有些费解。
〖渔灯儿〗亲玉面好教我喜还疑，想像从前为甚的换境界？隔时光连这姿貌也移迁。似这等昨日今朝别是妍，还只怕转睛处又生他艳？眼见得不寻常是个变体神仙！
——且待梅香出来，问他一个明白。
（丑持酒上）暖罢交欢酒，来斟合卺杯。只愁郎性急，先把睡来催。
（生）梅香过来，我且问你，你家这位小姐，不像我前日见过的。面貌不同，风姿各别，难道另是一位不成？
（丑背介）被他认出来了。不要管他，他说不是，我偏说是，再哄他细认一番。
（转介）前日相的就是这位小姐，怎么说个不是。难道这等一位佳人，还有甚么不中意，疑心那个换了不成？
（生）也说得是。姿态虽然稍异，娇媚总是一般。这等说起来，是我眼花了。看酒来。
（丑斟酒，生劝介）娘子，我和你是会过一次的，比初见不同。大家欢饮一杯，不要落了做亲的常套。
（旦背介）他原来认我不出，还只说乔家女子。我想这桩事情，料想瞒不到底。他虽说是，我偏说不是，且等他惊骇一番！
（转介）奴家生长深闺，步门不出，从不曾见过男子。谁与你“相会一次”？说出这般没影的话来！
〖锦渔灯〗（旦）轻佻子，平白地、将人凌贱；我是个贞洁女，甚来由、受此奇冤。（生）多蒙小姐不弃，许我当面相亲。小生赋诗一首，又蒙小姐面和一首。诗中之意，叫我撇却许仙俦，单娶小姐一位。小生依了尊命，怎么倒反不认起来？（旦）天地之间，那有这等不贤之妇。既然如此，你把那首和韵的诗念来我听。（生念介）（旦）呸！这样不通的诗，我那里做得出；这样没理的事，我那里行得出？想是你见鬼了。一定是九尾狐狸肆野禅，引你做、薄幸子把心偏！
——这样负心人我家容不得。叫梅香，推他出去，关了房门。（径下）
（丑推生出门，生大惊气介）这是甚么原故？我做负心人，都是为你，怎么倒反变起卦来，做这般的假道学？难道我来了一场，又好转去不成？
（想介）且住。他这副面貌，原与相见的不同，毕竟有些原故，待我再唤院子进来，盘问他一番。院子那里？
（外上）忽地闻呼唤，连忙放酒杯。多应知就里，打点话来回。相公有何分付？
（生）今日这位小姐，与前日会面的大不相同。我问梅香，梅香说是。我问小姐，小姐又说不是。使我愈加鹘突起来，故此唤你来问，你对我说句真话，毕竟是不是？
（外背介）待我把梅香、小姐的话掺合起来，说个是与不是之间，再等他猜疑一回，等那女军师到来，自有区处。
（转介）相公，老实对你说罢，我家老爷有两位千金，前日会面的是大小姐，今日成亲的是二小姐。只因二小姐害羞，不肯出来见男子，故此要大小姐代相新郎。这是一句真话，你不消疑惑。快请成亲，我要吃酒去了。再弄巧中巧，添他疑上疑。枯肠搜索尽，才见智谋奇。（径下）
（生）怎么，三个人的说话竟是三样的？弄得我颠颠倒倒，竟像做梦一般。
〖锦上花〗弄得我意倒颠，气得我愁闷填，怪无端梦祟把人缠。只道是缔好缘，只道是跨彩鸾。谁料是翻云覆雨的怪神仙，内妒外装贤。
——既被他逐出房来，没有转去之理。还喜得仙俦在家，有个退步。不免转去与他叙叙旧情，遣过了今宵，再作道理。来此失新欢，回家敦旧好。
（欲下，净、副净扮二丫鬟，持鸾带上）来锁薄情人，登堂去受拷。你就是吕哉生么？
（生）正是。
（二净）我们奉夫人之命，特来拿你。
（生）拿我做甚么？
（二净）说你背义忘恩，做了不良之事，拿你去听审。
（缚生，带走介）
（生）好奇事！一向说他有父无母，这位夫人是那里来的？一发是做梦无疑了。（到介）
（老旦、旦暗上，坐帘内介）
（二净）负心汉拿到了，请夫人发落他。
（老旦）你这汉子，好没良心。既与许仙俦订了衾禂之约，又与曹小姐通了媒妁之言，就该死心塌地与他两个联姻。为甚么又央了媒人，要到我家来入赘？既来入赘，也该对许仙俦说明，使他断了从良之念，为甚么临行时节一字不提？还骗他看守书房，是何道理？他方才赶到这里哭诉前情，我替他气愤不过。你待他如此，日后待我女儿，料想也没有好处，故此拿你来处治一番。叫梅香，替我重打三十，赶出园门。再叫几个家人，押他去就曹家的亲事。
（生背介）这位夫人却像会过几次的，他的声音，我有些认得。
（二净扯生欲打介）
〖锦中拍〗（老旦）把无情棒拉伊拷谳，我与他同病合相怜。（生）念小生罪不至此。（老旦）欺诳罪应该配迁。（生）看我这皮肤那里受得棒起。（老旦）既晓得皮肤嫩为甚的自干刑宪？（生）这等，小生情愿领打，曹家的亲事决不就的！（老旦）你道是愿辞他配，忍疼受鞭，（生）不但曹家的亲事决不去就，宁可多打几下，府上那头亲事是决要做的。（老旦）又道是宁加罪谴难分燕婉。试问你一样门楣，又不是迥别良贱，为甚的分彼此将人恋？
（生）那头亲事，不是甚么好姻缘。许仙俦的意思，恐怕娶了美貌妇人，要夺他的宠爱，故此分付媒人，寻个丑妇搪塞我。我方才见了令爱，真个是绝代佳人，怎肯当面错过？故此情愿加刑，不肯改配。
（老旦）这等，是你疑错了。那曹家女子，虽不是绝代佳人，也还将就看得过。他如今也来这里，你要见他么？
（生）既然来在府上，就借一观。
（老旦）叫梅香，卷起帘来。
（二净卷帘介）
（生见老旦大惊介）呸！只道甚么夫人，原来就是你。
（老旦指旦介）不但夫人是我，连曹家小姐也就是他。你睁开眼来看一看，比乔家女子差些甚么？要你这等用心，做出许多不良之事，使我抱了不白之冤。你道那三十棍子，还是该打不该打？
（生笑介）莫说三十，就是三百三千也是该受的。如今没奈何，只得请罪罢了！（揖介）
〖锦后拍〗愧杀我，没清头听谗言，把好事认作恶姻缘。这罪名不浅，这罪名不浅！便是罄竹书，擢发数，也说不尽许多不善。也知道你害心疼，不忍实加鞭；就是虚雷厉，也不是你中心情愿。但要我，心肠改，悔过反从前。
（老旦）我还有满肚牢骚不曾发泄，当不得成亲是桩好事，不便耽搁佳期。也罢，看新人面上，权且饶你，快去成亲。
〖尾声〗徇情假看新人面，便是没好事也要收雷掣电。见了这爱得杀的姿容呵！就是铁打心肠也自会软。
洞房休羡烛生花，此处欢娱彼处嗟；
莫怪今宵更次短，东家损漏益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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