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思往事 悠悠逝水吊芳魂
且说蜂儿句句词意逼勒素娘,秋月不由的心中动怒,说:“蜂姐姐,等我合你去见夫人,奶奶这里连命都顾不过来了,就教费先生写写也使的。再者公子是二奶奶亲自养的,难道千岁还疑是二奶奶害的不成?”蜂儿说:“可是呢,夫人皆因怕千岁错疑了别人,才叫二奶奶亲写回书哇。”秋月说:“这不都是我的错!每夜我起来几次,偏那一夜我睡死了,致有此祸。回书只管照此写去,等千岁回来,我情愿领个死罪,断不累及别人。我合你去见夫人。”蜂儿把眼一丢,说:“好妹子,咱姐儿们流贼的永昌钱,不知算个什幺新样儿的吉哈。”素娘一声喝断:“贼婢们少要斗口,休得放肆!若再胡言,一定重责不恕!蜂儿过去,回禀夫人,书中只管把不是撂在我一人身上,原是我自不小心,并非夫人误事,等千岁回来,我自然认罪领死!”蜂儿听毕,不敢再言,只得答应一声是。
转身回至前边去。秋月说:“好个胆大的小娼根!自从那日失公子,我见他分外长精神。狐假虎威来欺主,卖俏抓乖惯咬群。”素娘摆手说:“且住,让我歇歇定定心。”秋月闻言不言语,不多一回到黄昏。兰房秉烛交更鼓,娘儿俩,默默无言暗断魂。黎素娘面对银坐,想后思前痛碎心。自叹:“生来多命苦,父母膝前身受贫。奔到京中叔父死,亏了义伯老周仁。因遵父命入高府,为报王爷葬母恩。如鱼似水成佳偶,又逢贤惠那夫人。相爱相怜如姐妹。知疼着热似娘亲。一旦千金贵体归黄土。闪的我,无着无落少精神。苦劝老爷将弦续,还指望似月重圆花再新。谁知娶了庸才女,恰好似寒冰移向火炉焚。也只好终日强颜陪木偶,再不想平生天大祸来临。孩儿去向真奇怪,莫不是高门该断这条根?细想那日求来卦,神言岂肯有虚文。曾说是骨肉重逢一月内,今日是廿八天了还是杳无音。再过两天绝了望,我还有何心世上存。蜂儿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夫人要把我的错来寻。与其等着受凌辱,何不早早见阎君。”素娘想至这地步,泪似珍珠望下淋。秋月看着心不忍,慢擦眼泪启朱唇。
走至素娘面前,说:“天已交了一更,我劝奶奶也该安歇,养养身体。这些时水米不进,只是啼哭,万一焦劳病了,找回公子来的时候,叫谁抚养他?”素娘长叹了一声说:“痴丫头,你还指望找回来幺?我想再也是不能的了。”秋月说:“今早郑昆又派了五六十人往百里之外寻找去了。奶奶为何只说不能?”素娘说:“前月十八日郑昆求得卦来,曾有一月之内骨肉重逢之言,彼时见了心中到宽绰了许多。秉着心肠盼至如今,已是九月十六了,算来已是廿八日了,也不见动静,只剩了两天工夫,难道就找着不成?”秋月说:“就是剩了一天,保管有喜信。”素娘说:“何以见得?”秋月说:“我想公子必是个有大福的,断不致不明不白的泯没了他。若不是个大器,满月如何惊动吕祖下降,与他分开了十指,又印上‘永保遐龄,遇难成祥’的朱字?有这一番的奇遇,岂是无福无寿之人?二夫人想想吗!”
素娘被他提醒,说:“好丫头,解的明白,倒叫你提起我一个念头来了:趁此夜间,你可随我到园中吕仙祠中叩拜哀求一番,吕祖大发慈悲,保佑我母子重逢,也未见得。”秋月说:“这是正理。当初是向他老求了来的,如今有了难,还是求他老搭救。我点灯笼去,咱娘儿俩就走。”素娘说:“门都锁着,如何是好?”秋月说:“把箱柜上的钥匙都拿着,开开试试。”素娘点头,慢慢起身,才要下地,只觉眼一黑,几乎跌倒。秋月连忙扶起,复又坐下,口内气息奄奄,说道:“只怕走不去了。”秋月说:“人无根本,水食为命。奶奶这些时茶饭少进,日夜啼哭,精神虚损,自然没有气力。我劝扔奶吃点东西,也接接元神,不然若跌在那里,如何是好?”素娘说:“我是咽不下去哟。”秋月取了一盘茶点,放在素娘面前,说:“奶奶强吃些罢。”素娘只得勉强吃了几口,饮了一盏香茶,定了一定,说:“这回儿的心刚刚不大跳了,咱们走罢!”
秋月答应不怠慢,连忙点上绛纱灯。主仆二人离绣户,开放园门往里行。但见一天夜色凉如水,满园寂静悄无声。残荷败柳黄花瘦,玉阶露冷坠梧桐。惟有渊明花色好,紫白红黄对月明。黎素娘慢步苍台穿曲径,对景伤心百感增。不多时来至吕祖祠堂内,焚香顶礼秉虔诚。恳恳切切深深拜,哭诉心中万种情。千言万语苦哀告,只求保佑子相逢。秋月后边也拜祷,忠心只为主人公。二人祝告时多会,忽听谯楼起二更。主仆只得回房转,黎素娘浑身无力喘不停。秋月扶持安寝下,神思短少眼朦胧。斜扶绣枕身乏倦,一阵迷离入梦中。只觉着己身还在祠堂内,哀怜叩拜在埃尘。只见那吕仙坐上说了话,口中嗟叹两三声。高叫:“侍香休悲痛,因果分明莫当轻。前生作下今生受,今世修来后世擎。须知善交无好运,否极才得泰来逢。梅能傲雪称佳品,几寒而后显松青。报恩只有雄乳母,护庇临凡东斗星。”素娘说:“弟子叩恳无别望,惟求早见小儿童。”吕仙点头说:“休急,除非死后再相逢。”素娘听说魂离体,哎哟一声把目睁。一翻身坐将起来,心头乱跳,虚汗珠。连叫:“吕祖,吕祖!痛死我弟子了!我今日可绝了望了!”
死后相逢这句话,明明是叫我歇心。娇儿一定无了命,必是家遇歹人。我终朝痴心妄想重相见,今日个梦里分明指教真。罢了罢了真罢了,命薄无福苦万分。追想从前肠寸断,叫几声仁德贤惠那夫人:只为求儿心中碎,日夜焚香拜上神。好容易得他姐弟俩,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珍。看待双印十分重,比你的亲生胜几分。世间贤惠人虽有,不似你端正廉明那样真。死后必然登仙籍,怎不来护佑你坟前拜孝棍。这而今忽遭异变你知否?怎忍的割断生前万种恩?夫人哪,英灵不远等等妾,领领我,孤苦伶丁屈死魂。非是奴家寻短见,只因进退两无门。一来无颜见千岁,断了香烟罪更深;二来心内实难受,如何料理过光阴;三来夫人情性变,难免恶作辱奴身。总然老爷不见罪,这段牵连怎幺禁?不如一死千般净,又省愁烦又省心。”这佳人,一怒横心主意定,慢下牙床把手伸。取了条罗帕长三尺,蹑足潜踪奔绣门。玉腕高扬才要扣,忽听得一阵悲伤入耳轮。
素娘住手细听,原来是秋月梦中说睡话,一面啼哭,一面说:“好奶奶,不吃饭喝几口汤罢!”素娘闻听,一阵心酸,簌簌泪流面,暗暗赞叹道:“这丫头到有点忠,情真意切,形诸梦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如今一死,这孩子不但无人疼爱,只怕夫人要归罪于他,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有了,我何不如此这般,哄他逃命便了。”想毕,把秋月唤起来,故意的欢容满面说:“丫头,咱娘儿们可好了,纯阳老祖果然灵幺,方才梦中指引我,说我三日内有大祸临身,必须暂且离家躲避躲避,不但化凶成吉,管保我母子目下团圆见面,谨记,谨记。我说那里去才好?吕祖说:‘投奔江家,万无一失。’我心中一喜,忽然醒来。细想你娘家姓江,莫非教往那里去躲避躲避。圣仙之言,岂可不遵?趁此夜深,咱们就走,万一应了仙言,会着印儿,岂不是万千之幸?”秋月闻言,踊跃起来,念了声阿弥陀佛,“既是吕祖指教,咱娘儿就走。”素娘说:“你去把那包碎银子拿着,再包几件衣裙,你娘家甚窄,咱们到那里也好用度。”秋月答应,进室收拾去了。素娘便用针线把浑身衣服鞋脚缝了个结实,又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不多时,秋月收拾完了,包了一个包裹,提了也来。主仆二人,悄悄开门,穿过亭轩,从花园北门出来,四下一看。此时西南上一轮明月如画,更深夜静,悄无人声。素娘低问道:“你可记得路径幺?不要走错了才好。”秋月闻言,
用手一指说:“夫人看,转过这前面的山坡慢向东。顺着那运粮河岸朝北走,不过二里有余零。今年倒来了两次,岂有心中记不清?”素娘闻听不言语,跟着秋月往前行。手胼足胝强举步,心灰意懒暗伤情。可怜他娇娆弱体金闺艳,似这等徒步而行那惯经?只觉着夜气侵人凉入骨,金风飒飒冷如冰。双弯蹴损弓鞋绽,四肢酸楚腿儿疼。香汗如珠湿绿鬓,娇喘难停粉面红。刚刚走了二里路,上了那运河堤交四更。只听得秋月低声说:“好了,那边不远是门庭。趁此无人咱快走,看看月落要天明。”素娘闻听不言语,香躯缓缓坐埃尘。
秋月说:“我也歇歇儿。”遂坐素娘背后。坐了多时,只见那素娘一带清波,点着头不住的掉泪。秋月用手指着说:“奶奶看,那里堆堆的就是太平庄了。从这小路儿下了河岸,再走一箭远,就到了。天已交了五鼓,咱们走罢。看有人走动,不大方便。”素娘也不言语。秋月又催促了两次,只见素娘猛然说道:“痴丫头,那是我的去处呵?这话实对你说了罢,我是要死在这里!我得的并非吉祥之梦,躲避逃灾,等候双印相逢俱是哄你之言。我梦见吕仙警教是真,说道:‘你想母子重逢,除非死后。’因此我绝了念头。强活了这多时,还指望找回来,今既得此不祥之梦,不死何为?有心不死家中,一则我这一把无用骸骨,不必埋在高家土内;二则又恐连累于你,所以哄你出来,各逃性命。那包裹中几件衣裙,散银子有六七十两,拿到你娘家,叫你父母与你择个良善人家,以此碎银为赠嫁之费,也是主仆一场。从此永别,各奔前程去罢,不要思念我了!”
素娘的话还未尽,把秋月吓的弃了包袱,一咕噜爬将起来,双手一伸,把素娘衣裙紧紧拉住。咕咚一声面前跪,悲声惨切带呜咽:“奶奶活活吓死我,好性儿的亲娘千万别。凡事只往宽里想,快把这个念头歇。虽说儿女牵连重,怎就把恩爱夫妻情义撇。公子总然无下落,难道说,你老望后就不生咧?老爷有日回家转,那时节花又重开子再结。何况此时还有望,我料着公子这命不轻绝。古来吉人有天相,将来一定衍瓜瓞。千岁奶奶都慈善,好事行了一大些。好人若还无好报,除非天上没了玉皇爷!夫人素日多明圣,读过诗云念子曰。凡百事儿见的透,称得起闺中领袖女中杰。为何今日行拙志,半世的聪明变傻呆?你老回心再细想,奴婢的言词贴不贴。奶奶不听奴婢劝,我还寻甚幺娘来找甚爹。情愿随主一同死,好合你,阴曹作伴永不别。”丫鬟说着嚎啕哭,两泪纷纷往下滴。黎素娘发怔无言抬头看,但见天边明月往西斜。
素娘见他双手拉衣,哭哭啼啼,劝个不住,沉吟了一回,说:“罢,起来,你说的都是好话,我不死了,听天由命,混去便了。天已渐明,咱们快些回家去罢!”秋月说:“这才是我的好奶奶呢!”说着站起身来,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拉着素娘,回归旧路。走了几步,冷不防素娘把秋月一推手,秋月叫声哎哟,身子一歪,松开左手。这个空儿,素娘得便,一纵香躯朝下跳,只听扑通响一声。秋月此时真吓杀,大叫“亲摊把我颠。”直瞪着双睛河内着,只见那,水势滔滔猛又凶。见主母就浅就浮黑影影,霎时间波急浪涌去无踪。这丫鬟望着河中双脚跳,刀搅柔肠恸泪倾。哭了声:“奶奶哟你可疼死了我,好性儿的妈呀你怎不得善终?好好的合家欢喜把中秋庆,忽然间半夜丢了小相公!倾的奶奶无了路,才有今朝这事情。细想全是我的错,嘴谗的娼妇欠生疔。不灌黄汤睡死觉,也知个风声影共踪。可怜你一月以来瘦了半,寸断肝肠血泪红。虽是你着己连心劝几句,无非那郑昆梁氏还有个真情。上房的不言不语如木偶,是一个好好的先生。蜂儿丫头诡计多端贼贱婢,昨日起样儿大不同。奶奶呀,你自己横心不顾命,至死还能把我疼。赏银叫我回家去,我怎忍偷生自去走前程。为仆若不知忠义,牛马心肠畜类同。”这丫鬟,满腔怨气双眉皱,一怒横心把包裹扔。大叫:“奶奶等等我,秋月如今陪你行!”举步撩衣才要跳,只听的一声喊叫令人惊。
这喊叫声不知是人是鬼,等我歇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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