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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倾国出师权相毕命 覆巢同尽太尉知非

  却说太傅越拒绝刘琨,并不是猜忌外夷,实因青州都督苟晞与越有嫌,见二十一回。越恐他乘隙图乱,袭据并州,乃令琨固守本镇,不得妄动。琨只得奉令而行,遣还猗卢。那汉兵却齐逼洛阳,有进无退,洛阳城内,粮食空虚,兵民疲敝,眼见是不能御侮。太傅越乃传檄四方,征兵入援。前日拒绝刘琨,此时何又征兵?怀帝且面谕去使道:“为我寄语诸镇,今日尚可援得,再迟即无及了。”可怜可叹!哪知朝使四出,多半不肯应召。惟征南将军山简,差了督护王万,引兵入援,到了涅阳,被流贼王如邀击一阵,兵皆溃散。王如且不能敌,怎能御汉。如反与徒党严嶷侯脱等,大掠汉淝进逼襄阳。荆州刺史王澄,号召各军,拟赴国难。前锋行至宜城,闻襄阳被困,且有失陷消息,不由的胆怯折回。汉将石勒,引众渡河,将趋南阳,王如等不愿迎勒,堵截襄城,顿时触动勒怒,移兵掩击,把贼党万余人,悉数擒住。侯脱被杀,严嶷乞降,王如遁去。勒趁势寇掠襄阳,攻破江西垒壁四十余所,还驻襄城。晋太傅越,已失众望,心不自安,复闻胡寇益盛,警信屡至,乃戎服入见,自请讨勒。怀帝怆然道:“今胡虏侵逼郊畿,王室蠢蠢,莫有固志,朝廷社稷,惟仗公一人维持,公奈何远去,自孤根本?”越答道:“臣今率众出征,期在灭贼,贼若得灭,国威可振,四方职贡,自然流通。若株守京畿,坐待困穷,恐贼氛四逼,患且加盛。”看你如何灭贼?怀帝也不愿苦留,听越出征。越乃留妃裴氏,与世子毗及龙骧将军李恽,右卫将军何伦,守卫京师,监察宫省。命长史潘滔为河南尹,总掌留守事宜。于是调集甲士四万人,即日出发,并请以行台随军,即用王衍为军司,朝贤素望,悉为佐吏,名将劲卒,尽入军府,单剩着几个无名朝士,已老将官,局居辇毂,侍从乘舆。府库无财,仓庾无粮,荒饥日甚,盗贼公行。看官!试想这一座空空洞洞的洛阳城,就使天下太平,也不能支持过去,何况是四郊多垒,群盗交侵,哪里还得保全呢?谁为为之?孰令听之?越东出屯项,自领豫州牧,命豫州刺史冯嵩为左司马,复向各处传檄,略云:

  皇纲失驭,社稷多难。孤以弱才,备当大任,自顷胡寇内逼,偏裨失利,帝乡便为戎州,冠带奄成殊域。朝廷上下,以为忧惧,皆由诸侯蹉跎,遂及此难。还要归咎他人。投袂忘履,讨之已晚,人情奉本,莫不义奋,当须会合之众,以俟战守之备,宗庙主上,相赖匡救,此正忠臣战士效诚之秋也。檄到之日,便望风奋发,勿再迟疑!

  这种檄文,传发出去,并不闻有一州一郡,起兵响应,大约是看作废纸,都付诸败字簏中了。怀帝以越既出征,得离开这眼中钉,总好自由行动,哪知何伦等比越更凶,日夕监察,几视怀帝似罪犯一流,毫不放松。东平王楙,时改封竟陵王,未曾从军,因密白怀帝,谋遣卫士夜袭何伦。偏卫士都是何伦耳目,不从帝命,反先去报伦。伦竟带剑入宫,逼怀帝交出主谋。怀帝急得没法,只好向楙委罪。伦乃出宫捕楙,幸楙已得悉风声,逃匿他处,始得免害。先是汉兵日逼,朝议多欲迁都避难,独王衍一再谏阻,且出卖车牛,示不他移。至是扬州都督周馥,又上书阙廷,请迁都寿春,太傅越得悉馥书,谓馥不先关白,竟敢直接陈请,禁不住忿火交加,怒气勃发,即下了一道军符,令淮南太守裴硕,与馥一同入都,馥料知触怒,不肯遽行,但令硕率兵先进。硕诈称受越密令,引兵袭馥,反为馥败,乃退保东城,遣人至建业求救。琅琊王睿,总道是周馥逆命,即遣扬威将军甘卓等,往攻寿春。馥众奔溃,馥亦北走。豫州都督新蔡王确,系太傅越从子,即腾子。镇守许昌,当即遣兵邀馥,将他拘住,馥意气死。谁叫你多去饶舌?已而石勒攻许昌,确出兵抵御,行至南顿,正值勒驱众杀来,矛戟如林,士卒如蚁,吓得确军相顾失色,不待接仗,先已却走。确尚想禁遏溃卒,与决胜负,哪知部下已情急逃生,未肯听令。胡虏却抢前急进,毫不容怜,一阵乱砍,晦气了许多头颅。就是新蔡王确,也做了刀头鬼。可为周馥吐气。勒扫尽确军,遂进陷许昌,杀死平东将军王康,占住城池。

  许昌一失,洛阳愈危,怀帝寝馈难安,尚日传手诏,令河北各镇将,星夜入援。青州都督苟晞,接受诏书,便向众扬言道:“司马元超,越字元超。为相不道,使天下淆乱,苟道将怎肯以不义使人?汉韩信不忍小惠,致死妇人手中,今道将为国家计,惟有上尊王室,入诛国贼,与诸君子共建大功,区区小忠,何足挂齿呢?”说着,即令记室代草檄文,遍告诸州,称已功劳,陈越罪状。当有人传报都中,怀帝得信,复手诏敦促,慰勉殷勤。晞乃驰檄各州,约同勤王。适汉将王弥,遣左长史曹嶷,行安东将军事,东略青州。嶷破琅琊,入齐地,连营数十里,进薄临淄。晞登城遥望,颇有惧色。及嶷众附城,才麾兵出战,幸得胜仗。嶷且却且前,晞亦且战且守。过了旬日,晞挑选精锐,开城大战。不意大风陡起,尘沙飞扬,嶷兵正得上风,顺势猛扑,晞不能招架,遂至败溃,弃城遁走。弟苟纯亦随晞出奔,同往高平。嗣是收募众士,复得数千人。会得怀帝密敕,命晞讨越,晞亦闻河南尹潘滔及尚书刘望等,向越构己,因复上表道:

  奉被手诏,肝心若裂。东海王越,以宗臣得执朝政,委任邪佞,宠树奸党,至使前长史潘滔,从事中郎毕邈,主簿郭象等操弄大权,刑赏由己。尚书何绥,中书令缪播,太仆缪胤,皆由圣诏亲加拔擢,而滔等妄构,陷以重戮,带甲临宫,诛讨后弟,翦除宿卫,私树党人,招诱逋亡,复丧州郡,王涂圮隔,方贡乖绝,宗庙阙烝尝之飨,圣上有约食之匮。征东将军周馥,豫州刺史冯嵩,前北中郎将裴宪,并以天朝空旷,权臣专制,事难之兴,虑在旦夕,各率士马,奉迎皇舆,思隆王室,以尽臣礼。而滔邈等劫越出关,矫立行台,逼徙公卿,擅为诏令,纵兵寇抄,茹食居人,交尸塞路,暴骨盈野,遂令方镇失职,城邑萧条。淮豫之氓,陷离涂炭,臣虽愤懑,局守东嵎,自奉明诏,三军奋厉,拟即卷甲长驱,径至项城,使越稽首归政,斩送滔等,然后显扬义举,再清胡虏,谨拜表以闻。

  怀帝既得晞表,日望晞出兵到项,削除越权,偏是望眼将穿,晞尚未至。晞亦不是忠臣,何必望他?时已为永嘉五年仲春,怀帝近虑越党,外忧汉寇,镇日里对花垂泪,望树怀人。越党何伦等,倚势作威,形同盗贼,尝纵兵劫掠宦家,甚至广平武安两公主私第,两公主系武帝女。亦遭蹂躏。怀帝忍无可忍,乃复赐诏与晞,一用纸写,一用练书,诏云:

  太傅信用奸佞,阻兵专权,内不遵奉皇宪,外不协毗方州,遂令戎狄充斥,所至残暴。留军何伦,抄掠宫寺,劫制公主,杀害贤士,悖乱天下,不可忍闻。虽曰亲亲,宜明九伐。诏至之日,其宣告天下,率同大举。桓文之绩,一以委公,其思尽诸宜,善建弘略,道涩故练写副手笔示意。晞接诏后,因遣征虏将军王赞为先锋,带同裨将陈午等,戒期赴项,并遣还朝使,附表上陈。略云:

  奉诏委臣征讨,喻以桓文,纸练兼备,伏读跪叹,五情惶怛。自顷宰臣专制,委仗佞邪,内擅朝威,外残兆庶,矫诏专征,遂图不轨,纵兵寇掠,陵践宫寺。前司隶校尉刘暾,御史中丞温畿,右将军杜育,并见攻劫。广平武安公主,先帝遗体,咸被逼辱,逆节虐乱,莫此之甚。臣只奉前诏,部奉诸军,已遣王赞率陈午等,将兵诣项,恭行天罚,恐劳圣廑,用亟表闻。

  朝臣赍表还报,行至成皋,不料被游骑截住,把他押至项城,往见太傅司马越。越令左右搜检,得晞表及诏书,不禁大怒道:“我早疑晞往来通使,必有不轨情事,今果得截获,可恨!可恨!”你可谓守轨么?遂将朝使拘住,下檄数晞罪恶。即命从事中郎杨瑁为兖州刺史,使与徐州刺史裴盾,合兵讨晞。晞密遣骑士入洛,收捕潘滔。滔夜遁得免。惟尚书刘曾,侍中程延,为骑士所获,讯明是为越私党,一并斩首。

  越以为不能逞志,累及故人,且内外交迫,进退两难,不觉忧愤成疾,遂致不起。临死时召入王衍,嘱以后事。衍秘不发丧,但将越尸棺殓,载诸车上,拟即还葬东海。大众推衍为元帅,衍不敢受,让诸襄阳王范。范系楚王玮子,亦辞不肯就,乃同奉越丧,自项城启行,径向东海进发。大敌当前,还想从容送丧,真是该死。讣音传入洛中,何伦李恽等,自知不满众望,且恐虏骑掩至,不如先期出走,好良心。乃奉裴妃母子,出都东行。城外士民,相率惊骇,多半随去。还有宗室四十八王,也道是强寇即至,愿与何伦李恽,同行避难。都去寻死。于是都中如洗,只有怀帝及宫人,尚然住着,孤危无助,嵩目苍凉,自思乱离至此,咎实在越,因追贬越为县王,诏授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领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汉将石勒,闻越已病死,立率轻骑追袭,倍道前进。行至苦县宁平城,竟得追及越丧。王衍本不知用兵,全然无备,就是襄阳王范等,都未曾经过大敌,彼此面面相觑,不知所为。还是一位将军钱端,稍有主意,麾动士卒,出拒勒众。两下交战,约二三时,勒众煞是利害,任意蹂躏,无人敢当,端竟战死。勒复指麾铁骑,围住王衍等人。衍众不下数万,没一个是敢死士,更兼统帅无人,号令不专。大都怀着一个遁逃秘诀,你想先奔,我怕落后,自相践踏,积尸如山。最凶横的是个石勒,出了一声号令,叫骑士四面攒射,不使衍等脱逃。可怜王衍以下,只有闭目待死,束手就擒。当下由胡骑突入,东牵西缚,好象捆猪一般,无一遗漏。除衍及襄阳王范外,如任城王济,宣帝司马懿从孙。武陵王澹,琅琊王冏子,见前。西河王喜,济之从子。梁王禧,澹子。齐王超齐王冏子,见前。及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前豫州刺史刘乔,太傅长史庾呆等,统被拿住,押入勒营。勒升帐上坐,令衍等坐在幕下,顾问衍道:“君为晋太尉,如何使晋乱至此?”衍支吾道:“衍少无宦情,不过备位台司,朝中一切政治,统由亲王秉政,就是今日从军,也由太傅越差遣,不得不行。若论到晋室危乱,乃是天意亡晋,授手将军,将军正可应天顺人,建国称尊,取乱侮亡,正在今日。”卖国求荣,全无廉耻。勒掀须狞笑道:“君少壮登朝,延至白首,身居重任,名扬四海,尚得谓无宦情么?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无从抵赖了。”这一席语,说得衍无词可答,俯首怀惭。求荣反辱,令人称快。勒命左右将衍扶出,更向他人讯问。众皆畏死,作乞怜状,独襄阳王范,神色不变,从旁呵叱道:“今日事已至此,何必多言!”勒乃顾语部将孔苌道:“我自从戎以来,东驰西骤,足迹半天下,未尝见有此等人物,汝以为可使存活否?”苌答道:“彼皆晋室王公,终未必为我用,不如今日处决罢。”勒沈吟半晌,方道:“汝言亦是。但不可加他锋刃,使得全尸以终。”说至此,即令将被虏诸人,统驱往民舍中,监禁起来。俟至夜半,使兵士推倒墙壁,压入室内。覆巢之下,尚有什么完卵呢?唯王衍临死呼痛,惨然语众道:“我等才力,虽不及古人,但若非祖尚玄虚,能相与戮力,匡扶王室,当不至同遭惨死。”晓得迟了。说到“死”字,顶遇巨石压下,顿时头破血流,奄然长逝。卖国贼其鉴诸。余皆同时毕命,砌成一座乱石堆,也不辨为谁氏尸骸,何人血肉了。譬如做一石椁。勒又命人劈开越棺,焚骨扬灰,且宣言道:“乱晋天下,实由此人,我今为天下泄恨,故焚骨以告天地。”王弥弟璋,在勒军中,更将道旁尸首,一并焚毁,见有肥壮的死人,割肉烹食,咀嚼一饱,方拔营起行。到了洧仓,刚值何伦李恽等,仓皇奔来,冤冤相凑,投入虎口,李恽忙自杀妻子,逃往广宗,何伦亦奔向下邳。晋室四十八王及越世子毗,统被勒众虏去,死多活少。惟越妻裴氏,已经年老,无人注目,当时乘乱走脱,嗣被匪人掠卖,售入吴姓民家,作为佣媪。后来元帝偏安江左,始辗转渡江,得蒙元帝收养,才得令终。八王乱事,至是作一结束。小子恐看官失记,再将八王提出,表明如下:

  汝南王亮宣帝懿子,为楚王玮所杀。楚王玮武帝炎子,为贾后所杀。赵王伦宣帝懿子,奉诏赐死。齐王冏齐王攸子,为长沙王所杀。长沙王武帝炎子,为张方所杀。成都王颖武帝炎子,为范阳长史刘舆所杀。河间王颙安平王孚孙,为南阳部将梁臣所杀。东海王越高密王泰子,病殁项城,尸为石勒所焚。

  后人又另有一说,去亮与玮,列入淮南王允及梁王肜。俱见前文。惟《晋书》中八王列传,却是亮玮伦冏颖颙越八人,小子依史叙事,当然援照《晋书》。总之,晋室诸王,好的少,坏的多,八王手执兵权,骄横更甚,后来是相继诛戮,没有一个良好结果。越虽是善终,终落得尸骨被焚,妻被掠,子被杀,这也是祖宗诒谋,本非忠孝,子孙相沿成习,不知忠孝为何事,此争彼夺,各不相让。骨肉寻仇,肝脑涂地,五胡乘隙闯入,大闹中原,神州致慨陆沈,衣冠悉沦左衽,岂不可恨?岂不可痛?古人说得好:“告往知来”,如晋朝的往事,确是后来的殷鉴。奈何往者自往,来者自来,兵权到手,便不顾亲族,自相残杀,甘步八王的后尘,情愿将华夏土宇,让与别人脔割呢。借端寄慨,遗恨无穷。小子有诗叹道:

  八王死尽晋随亡,滚滚胡尘覆洛阳。

  为语后人应鉴古,兵戈莫再构萧墙。

  虏焰大张,中原板荡,西晋要从此倾覆了。看官续阅下回,自见分晓。

  --------------------------

  司马越出兵讨勒,以行台自随,所有王公大臣,多半带去,仅留何伦李恽,监守京师。彼已居心叵测,有帝制自为之想。能胜敌则迫众推戴,还废怀帝,不能胜敌,即去而之他,或仍回东海,据守一方;如洛阳之保存与否,怀帝之安全与否,彼固不遑计及也。无如人已嫉视,天亦恶盈,内见猜于怀帝,外见逼于苟晞,卒至忧死项坡,焚尸石勒,穷其罪恶,杀不胜辜。然妻离子戮,终至绝后,厥报亦惨然矣。王衍清谈误国,尚欲乞怜强虏,靦颜劝进,山涛谓:“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吾谓实一贼子,何宁馨之足云?襄阳王范,稍存气节,而临变无方,徒自取死。余子皆不足齿数。晋用若辈为臣僚,虽欲不亡,奚可得耶?本回录苟晞二表,所以罪越,述王衍临死之语,所以罪衍,至结尾一段,更提出八王结局,缀以叹词,语重心长,实为当世作一棒喝,固非寻常小说,所得同日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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