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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河北盗横行畿辅 山东贼毕命狼山

  却说刘瑾等伏罪遭诛,张永以下,相率受赏,永兄富得封泰安伯,弟容得封安定伯,魏彬弟英,得封镇安伯,马永成弟山,得封平涼伯,谷大用弟大玘,得封永清伯,均给诰券世袭。张永等出了气力,可惜都给与兄弟。张永等身为太监,虽例难封爵,究竟权势烜赫,把持政权,不过较刘瑾时稍差一点。阁中换了两个大臣,一是刘忠,一是梁储,两人前日,俱为瑾所排斥,至是同召入阁,俱授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居官如故。弊政微有变更,大致仍然照旧,百姓困苦,分毫未舒,免不得有盗贼出现。

  其时有个大盗张茂,窟穴霸州,家中有重楼复壁,可藏数十百人。邻盗刘六、刘七、齐彦名、李隆、杨虎、朱千户等都与他往来,倚为逃薮。茂又与太监张忠,对宇同居,结为兄弟,时常托忠纳贿权阉。马永成、谷大用诸人,得了好处,也引他为友,他竟假扮阉奴的模样,混入豹房,恣行游览。武宗哪里管得许多,镇日与三五美人,蹴踘为乐,就是有十个张茂,也只道是中官家人,不为张茂所刺,想是百神呵护。茂遂出入自由,毫无忌惮;有时手头消乏,仍去做那劫夺的勾当。一日在河间府出手,突被参将袁彪,率兵来捕,茂虽有同党数人,究因众寡不敌,败阵逃还,偏偏袁彪不肯干休,查得张茂住处,竟带领多兵,要与他来算帐。茂闻风大惧,忙向好兄弟张忠处求救。忠言无妨,便留住张茂,一面预备盛筵,俟袁彪到来,即请他入宴。彪不便推却,应召赴饮。忠竟令张茂陪宾,东西分坐。饮了数巡,张忠酌酒一大觥,送与袁彪道:“闻参戎来此捕盗,为公服务,足见忠心。但兄弟恰有一事相托!”说至此,即手指西座张茂,转语袁彪道:“此人实吾族弟,幸毋相厄!”又举一巵与茂道:“袁将军与你相好,今后勿再扰河间。”茂自然唯唯从命。彪亦没奈何应诺,饮尽作别,即率兵自归。茂幸得脱险,转瞬间故态复萌,仍是四出劫掠。可巧御史宁杲,奉命捕盗,到了霸州,察悉张茂是个盗魁,即召巡捕李主簿入见,饬他捕茂。李主簿知茂厉害,且素闻茂家深邃,一时无从搜捕,左思右想,情急智生,他竟扮了弹琵琶的优人,邀二三同伴,径诣张茂家弹唱。茂是绿林豪客,生性粗豪,不防他人暗算,遂召他入内侑酒。李主簿善弹,同伴善唱,引得张茂喜欢不迭,留他盘桓数日。他得自在游行,洞悉该家曲折,那时托故告别,即于夜间导着宁杲,并骁勇数十人,逾垣直入,熟门熟路的进去,竟将张茂擒住,用斧斫断茂股,扛缚而归。

  余盗杨虎、齐彦名、刘六、刘七等闻张茂被擒,慌忙托张忠斡旋。忠入与马永成商议,永成索银二万两,方肯替他说情。强盗要掳人勒赎,不意明廷太监,反要掳盗索贿。看官!你想这强盗所劫金银,统是随手用尽,哪里来的余蓄?大家集议一番,不得主意,杨虎起言道:“官库中金银很多,何不借些使用?”劫官偿官,确是好计。言尚未终,竟大踏步去了。是夕即邀集羽翼,往毁官署。署中颇有准备,一闻盗警,救火的救火,接仗的接仗,丝毫不乱,杨虎料难得手,一溜烟的走了。刘六、刘七闻杨虎失败,恐遭祸累,忙向官署自首。当由官署收留,令他捕盗自效,一住数月,也捉到好几个毛贼。但是盗贼性情,不喜约束,经不起官厅监督,又复私自遁去。嗣是抗官府,劫行旅,不到数旬,竟聚众至好几千人,骚扰畿南。

  霸州文安县诸生赵鐩,颇有膂力,豪健自诩,人呼他为赵疯子。六等乱起,鐩挈妻女避难,暂匿河边芦苇中,不料被众贼所见,前来掳掠。鐩慌忙登岸,妻子亦随着同逃,无如三寸莲鉤,不能速行,走不数步,被贼追及,把他妻女拉住,看她有几分姿色,竟欲借河岸为裀褥,与她做个并头花。那妻女等惊骇异常,大呼救命,鐩转身瞧着,怒气填胸,竟三脚两步,抢将过去,提起碗大的拳头,左挥右击,无人可当,众贼一哄而散,有两人逃得稍慢,被他格毙。凑巧刘六、刘七等,大队到来,见赵鐩如此威风,不由的愤怒起来,当即麾众上前,将赵鐩困在垓心。鐩孤掌难鸣,敌不住许多盗党,不一时即被擒住。刘六顾鐩道:“你是何人?胆敢撒野。”鐩张目叱道:“好一个呆强盗,连赵疯子都不认识么?”颇有胆气。刘六闻言,亲与解缚,一面劝慰道:“原来是赵先生,久仰侠名,惜前此未曾面熟,竟致冒犯,还乞先生原谅!”复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何必与我客气?”刘六道:“贪官污吏,满布中外,我等为他所逼,没奈何做此买卖。今得先生到此,若肯入股相助,指示一切,我情愿奉令承教呢!”刘六颇善笼络。赵鐩一想,刘六颇有义气,不如将就答应,一来可保全性命,二来可保全妻孥,且到后来再说,随语刘六道:“欲我入股,却也不难,但不要奸淫掳掠,须严申纪律,方可听命。”想为妻女受惊之故,因有此语。刘六道:“全仗先生调度。”鐩又道,“家内尚有兄弟数人,不若一并招来,免致受累。”六亦允诺。鐩即率妻女还家,收拾细软,并与弟鐇、镐等,募众五百人,径诣河间,遣人通报刘六等,一同来会。于是畿南一带,统是盗踪。

  是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郡县望风奔溃,甚至开门揖盗,以故群盗无忌,越发横行。赵鐩与杨虎、刘三、邢老虎等往掠河南,刘六、刘七与齐彦名等往掠山东,分道扬镳,所至蹂躏。明廷亟命惠安伯张伟充总兵官,都御史马中锡提督军务,统京营兵出剿流贼。伟系仁宗后侄曾孙,出自绔袴,素不知兵,中锡又是个白面书生,腐气腾腾,竟欲效汉龚遂治渤海故事,招抚贼众,沿途尽出榜示,大略谓:“潢池小丑,莫非民生,所在官司,不得无故捕获,好好的供给劝导。如若悔过听抚,一律宥死。”确是迂腐。刘六等见了此示,倒也禁止杀掠,将信将疑。中锡至德州桑儿园,居然单车简从,直投贼垒。刘六出寨迎谒,由中锡开诚晓谕,六随口答应,惟命是从。待中锡已返,便拟遣散党羽,往降官军。刘七奋臂道:“俗语说得好,‘骑虎难下’,目今内官主政,国事日非,马都堂能自践前言么?”六乃不敢决议。潜令党人到京,探听中贵,并无招降消息。又将山东所劫金银,运送权倖,求下赦令,计复不行。刘六、刘七等遂大肆劫掠。惟至故城县中,相戒勿入马都堂家。马籍隶故城,举室独完。遂谤腾中外。廷臣统劾他玩寇殃民,连张伟一并就逮。伟革职闲住,中锡竟瘐毙狱中。

  兵部尚书何鉴,以京军不能讨贼,请发宣府、延绥二镇兵助讨。有旨允准,且命兵部侍郎陆完,总制边军,所有边将许泰、郤永、冯祯等悉听调遣。师出涿州,忽报寇众已至固安,将犯京师。武宗闻着,也惶急得很。此时尚清醒么?亟亲御左顺门,召大学士李东阳、梁储、杨廷和及尚书何鉴商议,且谕道:“贼向东来,师乃西出,彼此相左,奈何?”何鉴道:“陆侍郎去京不远,可飞驿召还,贼闻大军入卫,自然远遁了。”武宗鼓掌称善。鼓掌二字用得妙。鉴即饬使追还陆完,令他东趋固安,堵截贼众。许泰、郤永亦自霸州进攻,前后夹击,连破贼寨。完请再发大同、辽东兵协助,以便早日荡平,乃调大同总兵张俊,游击江彬等入征。江彬进来,又是一个大祸来。谷大用以贼势渐衰,自请督师,冀邀封赏。武宗遂以大用提督军务,伏羌伯毛锐为总兵官,太监张忠监神枪营,皆出会完。张忠为大盗张茂好友。如何令他监军?刘六等闻王师大出,避锐南下,连破日照、海丰、寿张、阳谷、曲阜等县城,进攻济宁,焚去粮船千二百艘。大用等到了临清,遥闻贼势浩大,观望不前。想是要追悔了。六料他没用,竟舍了济宁,从间道卷甲北趋,意欲乘武宗祀天,潜行劫驾,哪知被尚书何鉴侦觉,立刻奏闻,即夕严设守备,防得水泄不通。待至黎明,武宗召问何鉴,应否郊祀?鉴奏称:“兵防严密,尽可无虑,不如早出主祭,藉安人心。”武宗准奏,即乘辇出城,直抵南郊,从容礼成而还。

  六知有备,不敢入犯,西掠保定去了。

  这时候的赵疯子等方转掠河南,横行而东,直至徐州,分众攻宿迁。淮安知府刘祥,率兵逆贼,未战先溃。贼众追逼至河,官军溺毙无算,祥马蹶被执。赵鐩审讯刘祥,尚无虐民情事,纵使归去,随即渡河南行,杀高邮等卫官军三百余人,劫住指挥陈鹏。转攻灵璧,突入城中,又把知县陈伯安缚住。赵鐩劝他入党,伯安不屈,反斥责贼众。刘三在旁,听不下去,竟拔出宝刀,奔向伯安,欲借他的头颅。鐩急忙拦阻,语刘三道:“陈大令忠直可嘉,不如放他归去为是。”刘三乃停住了手,当由鐩放还伯安,并将指挥陈鹏,也释缚纵归。嗣是所过州县,先约官吏师儒,无庸走避,但教望风迎顺,一体秋毫无犯。疯子不疯,颇有儒者气象。后至钧州,以前吏部尚书马文升,家居城中,戒毋妄入,绕城径去,转入泌阳,至焦芳家搜掠一番。芳已远匿,鐩令束草为人,充作芳像,自持刀乱剁道:“我为天下诛此贼。”言已,即令手下放火,把焦氏一座大厦,烧得干干净净。如此方真成焦氏。并将焦氏先冢,尽行铲平。官吏听者。复渡河北行,陷归德府。守备万都司,及武平卫指挥石坚,率兵千余,来击赵鐩。鐩收众南遁,将渡小黄河,还顾官军追至,返身接战,杀得官军七零八落,大败而逃。鐩令众休息一日,然后渡河。杨虎自恃勇悍,独率死党杨宁等九人,临河夺舟,踊跃欲渡。不意武平卫百户夏时,率兵伏着,俟虎已下船,鼓噪而出,用了强弩巨石,一齐掷去,竟将杨虎的坐船,击沉河中,虎等溺毙。鐩闻虎被溺,急忙驰救,但见流水潺潺,烟波渺渺,不但杨虎等无影无踪,就是官军亦不见一个,只得凭吊一番,整众南渡。刘三因杨虎已死,同党中没有鸷类,遂思拥众自尊,当下与赵鐩商议,只说是无主必乱。鐩已瞧透私意,索性顺风使帆,推他为主。他遂自称为奉天征讨大元帅,令鐩为副,分众十三万为二十八营,说是上应二十八宿,各树大旗为号,又置金旗二面,大书:“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混沌之天。”尝见太平天国中亦有此联,惟混沌二字,改作尧舜,想是从此处抄来。这四语是赵疯子手笔,刘三为之大喜。复约刘六、刘七等分掠山东、河南,刘六复攻霸州。明廷召回谷大用、毛锐等,抵御刘六,途次与六相遇,大用骇急先奔,只配做太监,不配做监军。毛锐也随后趋避,官兵都走了他娘,管甚么刘六、刘七。六与七反追杀一阵,夺了官兵许多甲仗。大用等狼狈回京,武宗也不去罪他,但别遣都御史彭泽,咸宁伯仇钺,接统军务。泽与钺颇有威望,既奉命出师,遂倡议按地圈剿。山东一方面,归兵部侍郎陆完征讨,自率军径趋河南。适赵鐩等攻唐县,二十八日不能下,邢老虎得病身亡,得保首领,算是幸事。鐩并有邢众,转掠襄阳、樊城、枣阳、随州等处,可巧彭泽、仇钺统军到来,与赵疯子遇着西河,两下交锋,混杀一阵。此次官军都是精锐,更兼泽、钺两人持刀督阵,退后立斩,所以人人效命,个个先驱,任你赵疯子如何权略,也吃了一大败仗,伤亡了二千余人,丧失马骡器械无数,剩了残兵败卒,向南急奔,至河南府地方,会同刘三,直攻府城。总兵冯祯,领军追至,鏖战了一昼夜,祯竟阵亡,贼亦被杀多人,夜奔汝、颍。朱皋镇官兵截击,斩馘甚众,贼仓皇渡河,先后淹毙,又不计其数。仇钺复率大军趋至,连战皆捷,逼至土地坡,由指挥王瑾,射中刘三左目。三痛不可忍,纵火自焚。只赵鐩窜走德安,行至应山,料知事不能成,适遇行脚僧真安,因愿受剃度,怀牒亡命。其党邢本道等散奔随州,被湖广巡抚刘丙拿住,细细拷问,方知赵疯子做了和尚。前时不做和尚,至此已是迟了。乃檄各镇饬兵迹捕。赵疯子行至武昌,走入饭店中,要酒要肉,大饮大嚼,和尚吃荤,安得不令人瞧破?想是命中该死,所以有此糊涂。武昌卫军人赵成、赵宗等见他形迹可疑,跟入店中,等到赵疯子酒意醺醺,方相约动手,前牵后扯,把他推倒店楼,抬至府署报功。当由府解入省中,搜出度牒,的系赵鐩无疑,遂槛送京师,依大逆不道例,凌迟处死。群盗中还算是他,乃亦不免极刑,毕竟盗不可为。河南肃清。

  彭泽、仇钺等移师山东,往助陆完。陆完正与刘六、刘七等往来争斗,互有杀伤。刘六、刘七复得了一个女帮手,很是厉害。这女盗为谁?便是杨虎妻崔氏。崔氏本系盗女,练习一身拳棒,兼带三分妩媚,平时尝骑着一匹黄骠马,往返盗窟,盗众见她勇过乃夫,送给一个混号,叫作杨跨虎。本是杨虎之妻,乃绰号叫作跨虎,可见雌虎更凶于雄虎。及杨虎死后,又称她为杨寡妇。清有齐寡妇,明有杨寡妇,诚不约而同。杨寡妇谋复夫仇,潜至山东招集旧好,投入刘六、刘七垒中。刘六等自然欢迎,是否存着歹心?相偕四掠,转入利津,偏偏遇着佥事许逵。这许逵很通兵法,前为乐陵知县,捍守孤城,屡次却敌,积功擢为佥事,此次引兵到来,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恁你百战的刘六、刘七,跨虎的杨寡妇,也觉招架不住,败退枣林。途次复为督满御史张缙及千户张瀛截杀一阵,弄得七零八落,逃入河南,转至湖广,为官军所迫,刘六死水中,刘七与杨寡妇挟众东走,出没长江。侍郎陆完,自临清驰至江上,分扼要害,与贼相持。贼尚行踪飘忽,倏东倏西。仇钺又自山东驰至,还有副总兵刘晖率辽东兵,千总任玺率大同兵,游击郤永率宣府兵,一古脑儿齐集大江,与贼死战,且用火焚毁贼舟。刘七等走保狼山,各军陆续进攻。刘晖在山北,郤永在山南,皆拥盾跪行而上,手施枪炮,且上且攻,盾上矢集如蝟,仍然不退,遂攻入贼寨。刘七自山后逃下,身中流矢,赴水毙命。齐彦名中枪死,只有杨寡妇一人,不知下落,大约是死于乱军中了。小子有诗叹道:

  为扫萑苻动六军,三年零雨始垂勋。

  昆岗焚尽遗灰在,玉石谁为子细分。

  盗魁尽死,余众皆殪,自正德五年至七年,用兵三载,方得平定,陆完、彭泽等奏凯还朝,以后情事,下回再表。河北群盗之起,势似乌合,若得良将出剿,一鼓可以荡平,乃所用非人,议抚不成,议剿无力,遂至盗贼横行,蔓延五省。幸得彭泽、仇钺等倡议分剿,各专责成,于是盗之在河南者,平定于先,盗之在山东者,亦逼入长江,歼除于后。盗虽削平,而五省生灵,鱼糜肉烂,又复竭诸道兵力,费若干帑项,经三载而约定,乃叹星星之火,易至燎原,非杜渐防微不可也。惟赵疯子假仁仗义,卒至身名两败,竟受极刑,最不值得。刘六、刘七、杨虎、齐彦名等不足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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