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史四
徐谦斋作相,终始孝庙一朝。当时治教熙洽,可以比隆三代。盖一时正人如王端毅、马端肃、刘忠宣、倪文毅、张东白、杨文懿、张庄简、韩贯道诸人,布列六曹。戴简肃掌都察院事,章枫山、谢方石为两京祭酒,百僚师师,真可谓朝无幸位,野无遗贤。虽则主上明圣,而谦斋之休休有容。诚有所谓若己有之,中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者,故能佐成孝庙十八年太平之治。至武宗初,谦斋已去位,中更逆竖乱政。其所以镇压而扑灭之者,犹先朝之旧臣也。故我朝相业,当以谦斋为第一。使此人作相,正直刚果则有之,必求其宽裕弘远若此者,恐亦不可多得也。然所以致此者,盖由孝宗信任之专,而谦斋久于其位故也。苟责效于旦夕,亦安敢望此哉?
我朝列圣修德,皇天眷佑。凡遇国家有一大事,必生一人以靖之。如英宗北狩,则生一于肃愍。刘瑾谋逆,则生一杨文襄。宸濠之变,则生一王阳明。武宗南巡,则生一乔白岩。武宗大渐时,江彬阴蓄异谋,则生一杨文忠、王晋溪。皆对病之药,手到病除。真若天之有意而生之者,此则祖宗在上于昭于天。而国家千万年灵长之祚,亦可以预卜之矣。
闻刘瑾之事,武宗偏听几不可夺。张永太监与杨文襄同提兵讨安化王。文襄在军中语及,因以危言动张永。永回,密陈于武宗,遂从中制之,故得不露,而瑾遂成擒。若患在肘腋而谋之外廷,是速其变而祸且不测矣。
震泽长语云,刘瑾虽擅权,然不甚识文义。中外奏疏处分,亦未尝不送内阁,但秉笔者自为观望。本至阁下,必先与商量,问此事当云何,彼事当云何,皆逆探瑾意为之。有事体重大者,令堂候官至河下问之,然后下笔,故瑾益恣肆。若当时人人据理执正,牢不可夺,则彼亦不敢大肆其恶也。刘瑾擅国日,人皆责李文正不去。盖孝宗大渐时,召刘脢庵、李西涯、谢木斋三人至御榻前同受顾命,亲以少主付之。后瑾事起,脢庵去,木斋继去,使西涯又去,则国家之事将至于不可言。宁不有负先帝之托耶,则文正义不可去,有万万不得已者。西涯晚年,有人及此,则痛哭不能已。此一事,顾东江言之。
李文正当国时,每日朝罢,则门生群集其家,皆海内名流。其座上常满,殆无虚日。谈文讲艺,绝口不及势利。其文章亦足领袖一时,正恐兴事建功或自有人。若论风流儒雅,虽前代宰相中亦罕见其比也。
李西涯晚年致政家居,至临殁时,其门生故吏满朝。西涯凡平日所用袍笏、束带、砚台、书画之类,皆分赠诸门生,东江亦分得数件。东江子顾伯庸亲对余言之。即书籍所载古之宰相,亦未有如此者。
李西涯当国时,尝冬月五更入朝。至长安街,值崔后渠方在道上酣饮。后渠拱立于轿前曰:请老先生少饮数酌以敌寒气。西涯即下轿连进数觥,升轿去。时后渠尚为翰林院编修。王元美艺苑卮言亦载此一事。夫宰相怜才爱士,脱略势位,如此风流,世岂能多见。
刘野亭自制墓志,其略曰:归之日,有先公敝屋数楹。城之南,有别墅一区,田百亩,桑枣榆柳百余株。继又于居舍后凿小池,放一舟其中,每当春暖秋晴病起意适之时,或驾舆登墅,或张席命舟,徜徉自放于水云林月之际。其所获赐余,则岁分十之三四以颁诸流离贫饿者。间尝进元嗣谕之曰:吾老且病,没之日勿请葬祭谥赠,勿干名笔为诔文时挽。有一于是,吾不汝子矣。文成,或者乃曰:公筮仕几四十年,所历非一官,各有所职。今何为不书?盖予虽以文翰著衔,其所职则启沃辅翼。有关于上下者颇重大,予于是无一能效焉。书之徒以自贻愧也。公孤穹阶,而居之若不能一日安者,盖予性峭直狷介,既无功业以为显明之资,又乏低昂以为植立之地,不即去,则罪日大,愧日集。士夫清议,并以先所有者而夺之矣。其归而居家,虽杜门谢客,然犹有车马游从之乐,有贫饿周恤之惠,若未能绝意于世者,盖游从之乐。所以章君上之赐,周恤之惠。所以侈君上之恩,此外则非所知焉。其不敢有恤典文诔之请者,盖无实德而尚虚名。此予平日所深耻者。今若是,使予昭昭累士夫之余议,冥冥为地下之愧魄矣。尚幸有不死,可持之以见先祖考于九泉者。自揣平生无大过尤,此心无少负焉耳。其铭曰,呜呼野亭,胡为而生,胡为而仕,胡为而归,胡为而死?盖其生也,穷天地之委和;其仕也,滥皇明之介祉。考诸己,考诸人,则归有余裕。委者还,滥者收,则死获所止。呜呼!世有为野亭嗤者,曰如斯如斯;后有为野亭嗟者,曰乃尔乃尔。余披诵再三,不觉清风袭人,盖其于大臣进退之义,可谓极明洁矣。考其进阁,是丁卯九月,正脢庵与木斋去国之日也。是时瑾之恶逆方炽,不闻野亭有所论列。或者新至政府,事权尚不在我耶。然九月大拜,十月即以病老乞休。章凡七八上,上以春官讲读恩,温旨勉留,甫一年余。至己巳春而瑾败。辛未春,公求去益力,遂得请而归。时野亭年方六十,未悬车之辰,想亦但以其志不得行,故决于去耳。夫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即圣人所称绰绰有余裕者,盖不过此。则野亭者,岂特近代所无,盖加于古人一等矣?
邹东廓为野亭序摘稿云:正德辛未,益度南省,受知于野亭刘公。逾月,公赐敕扫先茔,亟趋以别,公握手语曰:吾归不复来矣。子国器也,善自爱,宁直无媚,宁介无通,宁恬无兢。只此三言,可以观野亭矣。
野亭归乡不见客,或劝之,答曰:谀词巧说,不曾习学;卑礼谄态,不曾操演。知者谓为粗鄙,不知者且以为简傲。东廓云:即公肮脏于山林,其能脂韦于朝著耶?
余姚士夫与朋友皆言谢木斋致仕还家,每日与诸女孙斗叶子以消日。常买青州大柿饼、宣州好栗,戏赌以为乐,不问外事。由今观之,木斋真一愚痴老子耳。
张罗峰如取回各省镇守太监,他人虽得君最专者,亦不肯如此担当。独大狱一事,遗万世笑端。今世宰相何尝不格外用人,但若非纳其重贿,则私其亲妮。唯李文正用潘南屏,张罗峰用叶幼学,世服其公。
近代宰相,不由中人援引,则是营求而得。唯赵大周入阁,出自圣裁。盖穆宗皇帝初登极时,大周为国子祭酒。旧制,天子幸学,则祭酒讲书。是日大周进讲,言多讽谕,甚为切直。圣上大悦,遂加眷注。然其人秉心持正,且刚直有口,遇事辄发,不能藏垢。大臣有不合且忌之者,即打发至南京矣。圣上数问,前日讲书这老儿如何不见?左右对以今任南京礼部侍郎。圣上即有召还之命,不久遂真拜矣。然一直不容于群枉,故不久而以论罢。大周每事泥古,不通时变,诚亦有之;然其忠诚许国,奋不顾身,何可掩也?夫山有猛兽,藜藿不采。朝廷岂可一日缺讽议之臣?留之以箴儆于国可也,何故群挤而力排之?昔晁错喜言事,遂为袁盎所陷。后人作忠鸟传以哀之。李令伯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盖从古而然矣。
董紫冈每称上海王弘洲圻,在道中敢言肯任事。不久弘洲即升,出为某省佥事。时赵大周以阁臣署都察院事。紫冈曰:岂赵大周亦不能容一好御史在衙门中耶?余亦甚不平之,谓大周不宜有此。后壬申岁见陆敬斋始得其详。敬斋言,大周平日深愤边政紊乱,每年将官与挞虏买和。总督虚张报捷,当事者纳其重贿,即滥冒功赏,岁以为常。而包藏祸患,将来有不可胜言者。是岁陈其学为总督,有报捷本云,某月某日挞虏犯边,总兵赵苛与之抵敌,连胜数阵,即时逐出塞外矣。继而巡按御史燕儒宦亦奏,某处于某日失事,此时将官关节已到京师。又赵苛者,一大臣门下人也,遂置不问。王弘洲发其事,疏中言颇切直。大周即昌言于朝曰:衙门中有一王御史,方才成个都察院,且言台省诸人身任国家之重,今分受几车白银黄鼠,即不顾朝廷利害,大臣固当如是耶?诸老一闻,遂衔之切齿,虽同乡一大臣,亦与抵牾。适有沧州一差,住扎京城,以时出巡,乃道中第一美差也。资次正该弘洲,论者以为大周私于弘洲,弘洲即升佥事,继遭贬谪。而大周亦蹴言官论罢矣。大周每事持正,言论侃侃,此诚曲突徙薪之计。苟突决栋焚,若一时扑灭,犹可言也;或火势太盛至于蔓延,则将奈何?一犯众怒,遂群挤而力去之。孰谓隆庆一朝,刑政果无缺失耶?
赵大周在内阁日,如杨虞坡冢宰王南岷都宪,大周皆直呼其名。或以为言,大周曰:昔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事栖栖者欤?无乃为佞乎?当时人亦称孔子之名,则我岂得为薄待二人哉?尝观《双槐岁抄》云,王忠肃翱自总督两广入为太宰,马恭襄昂代公总督。后恭襄人为大司马,忠肃犹呼其名。恭襄未尝不敬诺也。乃知此事前辈常有之,不以为异。若大周欲行之于今日,岂能一日容哉?
壬子年秋,余谒选至京。时在政府者乃严介溪与存斋先生、吕南渠三人也。介溪前为南宗伯时,余蒙其赏识。存斋是郡中先达名德。南渠,某是其为南京国子司业时旧门生也,且附其冢嗣葵阳官船到京。葵阳好古重贤,相与款密。故余亦时时往来于三公之家。见介溪之门每日如市,庶僚之来谒事于小相者,肩摩踵接,与其家人争先出入。时时有三四家人在门外蹙球,视庶僚如无物。唯各堂上至,少逊去耳。有时庶僚满堂,一堂上至,则分投到其家人门房中坐。其家人或弹琴或围棋或博塞,分局嬉戏,喧哄竟日,每日如此。存斋先生则其门如水,真可罗雀。某虽其晚进且姻家,亦未尝见其家人之面。有时下直,各官来谒,其通谒者唯李班头一人而已。古人云,安得门亭长如郭林宗耶?此人或庶几近之。盖其于众官之高下大小,与亲识之疏密贤否,其接对之间,无不各当其分。盖虽此人之不易得,亦足以见先生之知人善任使也。有时至西城,必经先生之门,亦不见其门上有家人出入往来,此亦恐近古所未有者。南渠之门则喧寂相半,然其门下往来者皆旧亲识也。盖余姚士子皆出外谋生,鲜有家居者。时孙忠烈长子锦衣公在朝,故余姚人丛集于京师,皆出入于二家。余每造南渠,见其乡人满座,有时葵阳以小饭见留。则余以一人杂厕于众余姚人之中,殊觉无意。其或以公事而来者,余见亦罕矣。则其家往来虽多,益见其厚。此皆余所目击者,故直书之以示后人,而其得失邪正可以观矣。
隆庆初政,独纂修实录一节殊为率略,恐后日不能无遗憾也。尝记得小时,余年十六岁为正德辛巳,武宗升遐。至次年壬午,世宗皇帝改元嘉靖,武宗好巡游,其政迹本少,又世宗以藩王入继,然犹差进士二员来南直隶纂修。二进士皆徐姓,余犹能记之。若世宗皇帝在位最久,又好讲求典礼,故四十五年之中,其大建置大兴革何所不有。况昔年海上如秦璠、王艮作耗,近来倭奴犯境,用兵两次,其有功与死事之人以及冒破钱粮临阵败北者,何可枚举。倘一时军门奏报不实,或史局传闻失真,专赖纂修官博采舆论,奏闻改正,庶为实录。又如松江府分建青浦县,其分建之由,必有所为。初建议者何人,后废格不行者又何人,当建与否,博访民间之论,一一修入,庶朝廷有所考据持循。何至建而废,废而复建,议论纷纭,漫无画一哉,是皆纂修率略之故也。昔年纂修武宗实录时,苏州府聘杨仪部(循吉)主之。杨长于修书,其立例皆有法。其所修有吴郡纂修实录志一册,旧是刻本,后毁于回禄,板不存矣。余闻世宗宾天,即多方购之。后得一本,甚喜,以为倘修实录,其凡例据此为式可也。后闻不差纂修官,亦不聘问郡中文学掌故,但发提学御史。御史行郡县,郡县行学,学官令做,礼生秀才扭捻进呈,此是朝廷大典章,便差一纂修官所费几何,乃靳惜小费,而使世宗四十五年大政令,与夫郡县官师人物地方大事,不知写作甚么模样也。
尝观唐时诏令,凡即位改元之诏,其先朝贬窜诸臣即与量移。量移后方才牵复,牵复后方始收叙。夫此辈皆忠诚许国之人,即日用之犹恨其晚,然必待徊翔二三年者,正以默寓三年无改之道也。既收叙,则升进不论矣。况诸臣当谪居思过之余,蒙恩得释,优游渐进,殊有趣味。若一旦骤致尊显,则岂臣子送死事君之义,其心必不自安,盖不忘旧君者。臣子送死之义,而仰体新君三年无改之情者,乃事君之礼也。岂有旧君尚未卒哭,而其素所不喜之人靦然处于高位,譬如人家有一干仆,偶得罪于其主,谴逐在外,其主既死,尸肉未寒,而新主即招之使来,任以家政,意气扬扬,偃然自得,揆之人情,于上下彼此举有未安。
杨虞坡在吏部日,我太府李葵庵先生以礼部郎中升延平太守,时论甚不平之。先是,杨虞坡之子亦以礼部郎中升提学副使。一日大周面语杨曰:“我四川李郎中如何升他做太守?”杨曰:“李在部中亦无甚才望。”大周曰:“想是你儿子因有望,故升做提学。”杨语塞。余观近世士大夫皆以巧言令色互为容悦,做成套子,而大周独以古道行之,是可谓疾风之劲草矣。其何以容于世哉?后高中玄在吏部,葵庵以调繁改松江。中玄去位,葵庵亦以考察去。百姓皆孺慕,送者拥路至不得行。夫冢宰为朝廷择守令以子育万民,今乃夺民之慈母,苟四方皆若此,可不为之寒心哉?
朱象玄司成说,有一顺门上内臣尝语余曰:我辈在顺门上久,见时事几变矣。昔日张先生进朝,我们多要打个弓,盖言罗峰也。后至夏先生,我们只平着眼儿看哩。今严生与我们拱拱手,方始进去,盖屡变屡下矣。
猜你喜欢 卷一二九 宋紀十一·司马光 第三十八回 游江南中宫截发 征缅甸大将丧躯·蔡东藩 卷六·陆以湉 卷之七百二十·佚名 卷之三百五十二·佚名 涌幢小品卷之十二·朱国祯 六朝通鉴博议卷七·李焘 志卷第四 高丽史五十·郑麟趾 三国史记卷第三十三。·金富轼 袁粲传·李延寿 后唐纪七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下长兴三年(壬辰、932)·司马光 序言·钱穆 卷九十一 黥布列传第三十一·司马迁 卷八十三审断二·冯煦 51.巨鹿大战·林汉达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