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卷之六

问:“夫子语子贡自谓非‘多学’而‘一贯’。岂一贯则学且识俱可废耶?”

曰:“吾子平日训学之言为何?”

曰:“学也者,所以学为圣人也。”

曰:“圣人则如何以学也?”

曰:“不从闻见,而以身体之。譬则作字然,注砚、敷楮、运毫、洒墨乃言学字也。”

曰:“兹谓作字则可,谓学字则不可。盖必具法帖,而或拓或临字始可言学也。又或众论笔法而因自试之,则亦可言学也。论笔法则闻也,具法帖则见也。非事闻见而徒手之为以言乎书之艺,拂且悖也,况圣人耶?夫言圣莫盛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矣!然孟子云‘见而知,闻而知,以圣学’,圣亦必闻且见也。则闻见畴能废也哉?”

曰:“学固在闻见矣,而子贡闻见每务于多,然则孔子之病之也亦或以其多之故耶?”

曰:“‘学以聚之’,‘博学而审问’,‘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是皆孔子之言也,亦何尝以多学多识为病耶?”

曰:“然则夫子之于子贡又奚病也?”

曰:“病其徒事多学而不能一贯以多学焉耳。”

曰:“博学详说始能反约而归诸一也,若曰以一贯而多学,弟子则未之前闻矣!”

曰:“多学乃始能一,则孔子不应尽非之矣。其非之者,正以徒知多学以学,而不知一贯以学也,故谓之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曰:“然则一贯多学果二事耶?”

曰:“亦非二事也。盖学之为学,圣学也;圣之为理,神理也。善会之,则二而为一;不善会之,则一而为而矣。夫自伏羲画乾而一之体立,继自尧舜传心而一之义彰。遐想孔子十五学圣,则必先学一矣。然近而禹皋伯益稷夔龙,远而商汤文武伊傅周召,无非所以学尧舜之学,则亦莫非所以一尧舜之一也,故孔子平生自尧舜以及列圣,凡所以诚意正心修身,所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经纶大经、参赞大化而文献足徵者,信之极其笃,好之极其深,而求之极其敏,无非求夫此一之精微透彻而无内、浑沦统会而无外。功之专切,时之积久,不知到了何年月日,天牖神通,忽然开口叫个仁字出来,便把身心家国天下万世,一以贯之,无欠无余而成个大人之学。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考之千古帝王而不谬,俟之万世圣人而不惑’,此其学也,岂不多学?此其识也,岂不多识?此其多学多识也,岂不皆是闻见?但非一以贯之,则漫然大舟之无舵,泛泛沧溟又何彼岸之登耶?在门之徒,惟曾子、子贡仅可语此,后至孟轲氏始尽掀翻而独尊孔子以愿学也。”

曰:“若天地间无个孔子,则圣人卒不可学耶?”

曰:“光岳凝结既久,则孔子必不容以不生;孔子既生,则吾人必不容以不学。真所谓先天地而无始,后天地而无终。人谓‘孔子者,圣人之一贯者也’,予则曰‘非也,其圣于多学而识之者乎?其圣于多学而识之者乎?’”

问:“向蒙指示,谓不必汲汲便做圣人,且要详审去向的确地位方得。圣不徒圣,做成个大圣人也。承教之后,日复一日,翻觉工夫再难凑泊,而心胸茫无畔岸也。苦将奈何?”

曰:“此中有个机括,只怕汝或不能身自承当尔。”

曰:“教我如何承当?”

曰:“汝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又有大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达道。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耶?”

大众哗然曰:“如此果是快活。”

余遍呼语曰:“此时诸君汝我虽数十人,而心心相照,只荡然一片,了无遮隔也。”

众又哗然曰:“果是浑忘各人形体矣。”

一友起问:“此可言致广大否?”

曰:“致广大而未尽精微也。”

其友又起问:“如何方尽精微?”

曰:“精与粗对,微与显对。今诸君胸中着得个广大,即粗而不精矣;目中见有个广大,便显而不微矣。若到性命透彻之地,工夫纯熟之时,则终日终年常是简简淡淡、温温醇醇,未尝不广大而未尝广大,未尝广大而实未尝不广大也,是则无穷无尽而极其广大,亦无方无体而极其精微也已。”

曰:“不知此体如何应事?”

曰:“广大时以广大应,精微时以精微应,广大精微合时,便合广大精微而应之也。”

曰:“不知其中又如何用工也?”

曰:“广大则用广大工夫,精微则用精微工夫,合广大精微则用合广大精微工夫。盖汝若不是志气尖锐、道理深远而精神凝聚,则何能如此广大,又如此精微,又如此广大精微妙合而不测也哉?故即是可以应事,而即是可名工夫,亦即是可渐学大圣人也已。”

问:“广大精微信如所言矣,但性体原不相离,今曰时广大则以广大应事,时精微则以精微应事,某所未解也。”

曰:“人性不能不现乎情,人情不能不成乎境,情以境囿,性以情迁。即如喜怒哀乐,各各情状不同,然却总是此心。故曰‘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也。事之接于己者,时时不断,而情之在于己者,时时不同。事有当喜时来者,有当怒时来者,亦只得随彼时之心而应之也。故曰:时广大则以广大应事,时精微则以精微应事,正与喜怒之应事相类,皆以其时言之也。”

曰:“喜怒与广大精微似亦不同。”

曰:“细论果有不同,然皆属乎情境。情境之现,有自外之物感而生者,有自内之思想而生者。思想在心,有时清清朗朗而无远弗届、无物不备,此则其广大时也。思想在心,亦有时浑浑噩噩而内外俱忘、物我无迹,此则其精微时也。虽是情境相殊,而心体则一。若工夫熟时,遇着事来,便随时答应,有何不可?若再回头转念,或去疑贰昏明,或去比量阔隘,则中藏冰炭,先自不宁,安能外得和平而事顺无情也哉?”

问:“‘君子三戒’,有言其色不专是女色,凡世间一切绮丽可悦之事皆色也,如所谓目遇成色者是也。斗不专是嚷斗,凡一切欲上不肯虑下皆斗也,如所谓‘其争也君子’者是也。得亦不专是货利,凡一切汲汲欲完事业、欲张名誉皆得也,如所谓‘年来了无寸得’者是也。”

曰:“君子生平心心在道,但有损于道,即心必思以绝去。一切岂不专在所戒?但验以身所经历,则某幼年多病,常去独宿,男女之欲梦寐多迷。中年讲学几弃举业,而考校落等,则终夕废寝。平素最甘淡泊,乐施予财利,惟去己之快,及今年衰产,费称贷日艰,悦色好胜,果全消歇,而此则独为所苦。以是言之,一切固所当戒,而旧说三事,果尤为重且专也。有志学道,信不可不知矣!且戒之为言,最为入道之首而进德之先。其所持守,虽至道明德立亦不可缓。如曰‘恶人斋戒,可祀上帝’,是则学之始必戒也。如曰‘斋戒以神明其德’,则学之终亦必戒也。况其功捷于影响,如《中庸》论君子戒慎恐惧皆功也,而戒则先言之。未有其初不戒而发时能节,亦未有戒之既慎而节之不中者也。尧之兢兢,舜之业业,文之翼翼,无非此戒。而‘钦明允塞,纯亦不已’,则即戒之到极处也。呜呼!暗室屋漏,上帝照临,不自戒严,神且阴殛,纵不为善谋,将不为祸恐耶?一息尚存,戒之哉,戒之哉!其勿忽也已。”

问:“孟子以集大成推尊孔子,而有取于射,曰‘夷惠伊尹之圣则譬之力,孔子之圣则譬之巧’。今想群圣得到不思不勉之处,晚学已觉万分难及,而智巧讲求在近世皆知为作圣先事,可谓竭尽精神以相图谋矣。今晚学茫然拙射,未晓鹄设何处,况望其能发彼有的舍矢如破也耶?”

曰:“汝果欲智巧以图入圣耶?巧是孟子言之,则当于孟子之身求之矣。夫孟子愿学孔子,今二夫子之书具在,但详看《论》、《孟》语言,彼此对同不差处便是其始条理,亦即其所谓智巧也。”

曰:“今观《论语》、《孟子》,言之最先,津津有味,而无或异者:不过仁义孝弟而已。是则世俗之常谈、愚蒙所共晓,可谓即孟子之巧于学孔、而孔子之巧自圣也耶?”

余时欲与解说,而恐费口颊,乃起立众中而呼之曰:“诸人试看:某今在此讲学,携有何物?止此一个人身而已。诸人又试想:我此人身,从何所出?岂不根着父母、连着兄弟、而带着妻子也耶?二夫子乃指此个人身为仁,又指此个人身所根所连所带以尽仁。而曰‘仁者人也’、亲亲长长幼幼而天下可运之掌也。是此身才立,而天下之道即现;此身才动,而天下之道即运。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人之所以能圣,圣之所以能时,在一举足之间、一启口之顷也。岂非天下之至巧至巧者耶?彼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辛苦平生,竟成话柄,又岂非天下之至拙至拙者耶?”

时在人宗祠开讲,四旁老幼不下百辈,咸跃然兴曰:“如此谈道,吾侪谁不晓得?如此学圣,吾侪谁不做得?听来果是痛快。”

余复率众举手加额曰:“我太祖皇帝‘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六言真浑然尧舜之心,而今日把来合之《论语》、《孟子》以昌大于时时处处,又真是熙然同游乎尧舜之世矣。大众可不共惜此时光而尤共爱此人身也哉!”

问:“知之本体虽是明白,然学者之病常苦于随知随蔽,又将奈何?”

曰:“诸友试说汝心如何谓随知、如何却谓随蔽耶?”

有应者曰:“如子路强其所不知以为知,即是蔽处。”

又有应者曰:“此亦只是知得不真便会蔽。若志气的确要去为善之时,则外物私欲即自然蔽他不得了。”

曰:“诸友若要理会孔孟经书,做孔孟门中人品,先要晓得孔孟之书之言与今时诸套集说不同。诸说所论的道理另是一样道理,诸说所说的工夫却另是一样工夫,与孔子、孟子所论的道理、所用的工夫,真如天渊之相远,又如水火之相反。决不可以今时诸家集说去解《论语》、《孟子》,亦不当谓《论语》、《孟子》即是今时诸家集说之所云云也。何则?如今时诸说说到志气的确要去为善,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其善是何等的好?汝独不思汝心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其光明本体,岂是待汝的确志气去为出来耶?又岂容汝的确志气去为得来耶?”

其友默然良久曰:“诚然。此非从为中出来,亦诚然非可容人为得来也。”

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人去为得,则类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既果不容人去蔽得,则子路虽强所不知以为知,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

其友亦默然良久曰:“诚然。此知非一切所得而蔽之也。”

满座皆浩然发诸慨叹曰:“吾侪原有此个至宝,为又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圆明,极其受用。乃自孔孟去后,埋没千有余年不得见闻,随着诸家之说以迷导迷,于不容为处妄肆其为,于不容蔽处妄疑其蔽,颠倒于梦幻之中以终生卒岁,顾于孔孟真实境界纯粹底里,却将求善而日远乎善,将去乎蔽而日增其蔽,徒受许多苦楚而不能脱离,岂知只在一言而顿皆超拔也耶?愿悉书之,以告所未闻者。”

问:“《中庸》‘天命之谓性’是说道之本源,‘率性之谓道’是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是贤人分上事,此论是否?”

余曰:“阳明先生修道说云:‘率性一言是诚者也,修道一言是诚之者也。’”

一友复曰:“岂惟阳明,《中庸》固自分之矣。不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乎?”

大众论遂纷纷,问者难曰:“然则戒惧慎独俱只贤人分上事,所谓尧之兢兢,舜之业业者,彼皆非耶?”

余徐为解曰:“古人著书,都是直述目前实事,今且将书本姑置,只论吾辈相聚在此为著甚的来?岂非讲究身心灵明原日天地为何均赋、人物如何同体,今日身心灵明如何方与天地相通,如何方与人物为一。精光透露,神气昭临,使身心之灵者不失其为灵,明者不失其为明。所以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而不见不闻之地,无非戒谨恐惧之功。此无他,盖天地之灵明洞彻,则身心之敬畏自严。贤人固以是而入,圣人亦以是而纯。分位稍有不同,工夫实无二致。虽《中庸》言意不可妄为分析,要之天命率性二句,似启乎修道之端,而修道一句,似卒乎天命率性之蕴。不分圣贤以至吾人,均以知性为先,所谓智之事。均以尽性为后,所谓圣之事。先后二字亦只强言,其实初先知时自然已不住修,末后尽时自然更妙于知。试观《中庸》一书,前头条分缕悉,何等精详,后面穷神知化,何等融液。分明天命三句只是一直说下,而不至尽性不足以成教也。聊述愚忱,以俟裁正。”

问:“‘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其说维何?”

曰“凡看经书,须先得圣贤口气。如此条口气,则孟夫子非是称述大人之能,乃是赞叹人性之善也。盖今世学者,往往信不过孟子性善之说,皆由识见之不精。其识见之不精,又皆由思致之不妙。观《孟子》他章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夫根本者,枝叶之所由生者也。不究其所由生之根本,又安能透得夫枝叶之所以为善也哉?”

曰:“今世解者,谓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赤子则一无所知,一无所能,此解果得根本乎?亦还只在枝叶而已也?”

曰:“心性是一个神理,虽不可打混,然实不容分开。如曰知得某事善、能得某事善,此即落在知能上说善,所谓善之枝叶也。如曰虽未见其知得某事善,却生而即善知;虽未见其能得某事善,却生而即善能,此则不落知能说善,而亦不离知能说善,实所谓善之根本也。人之心性,但愁其不善知,不愁其不知某善某善也;但愁其不善能,不愁其不能某事某事也。类观夫赤子之目,止是明而能看,然未必其看之能辨也;赤子之耳,止是聪而能听,然未必其听之能别也。今解者只落在能辨能别处,说耳目而不从聪明上说起,所以赤子大人不惟说将两开,而且将两无归着也。呜呼!人之学问,止能到得心上方才有个入头。据我看,孟子此条不是说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却是说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若说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则全不识心者也。且问:天下之人,谁人无心?谁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的心?君如不信,则请遍观天下之耳,天下之目,谁人曾换过赤子之耳以为耳?换过赤子之目以为目也哉?今人言心,不晓从头说心,却说后来心之所知所能,是不认得原日之耳目,而徒指后来耳之所听、目之所视者也。此岂善说耳目者哉?噫,耳目且然,心无异矣!”

问:“某观今古儒先之言心者众矣,然未有亲切如先生者。”

余诘曰:“子何以知其言之为亲切耶?”

曰:“每尝言心,多只从己身分上说起,便体段狭隘,不见万物一体之妙。此今听教,则觉无天无地、无人无物,浑然共个虚灵。至其各人身中所谓心者,不过是此虚灵发窍而已。恶得以物我而异之也哉?”

余默然良久曰:“如此言心,恐犹然未见亲切也已。盖心之精神是谓圣,圣者,神明而不测者也。故善观天地之所以生化人物,人物之所以彻通天地,总然是此神灵以充周妙用,毫发也无间,瞬息也不遗,强名之曰心,而人物天地浑沦一体者也。子果于此体见得亲切,则言下便自洁净精微。若要语意精洁,须如精神谓圣,又须如神明不测,方是专主灵知而直达心体也。至若灵而谓之虚者,不过是形容其体之浩渺无垠。又灵而谓之窍者,不过是形容其用之感通不窒。实在心之为心也,原天壤充塞似虚,而实则非虚;神明宥密似窍,而实则无窍。今合虚灵与窍而并言之,则语非洁净,理欠精微,所以知子之所见,犹未为亲切也。”

“心”:体与用·本体与工夫

问:“心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虽似有个体用,但恐终是分析不得。”

与:“此心哉人原是天地神理,寂之与感,浑涵具在,言且难以着句,况能指陈而分析之也耶?但其妙用则每因人互异。故即心而言,其初只是一样;若即人而论,则世固有知为学与不知为学之分。人之为学,又有善用功与不善用功之别。其不知为学者,姑置勿论矣。即虽知为学者,而工夫草次,则亦往往不向本源求个清莹辄于末流图之。或当无事之时而着意主张,或于有感之际而尽力祛除。然见未透彻,把捉愈难。不惟寂体背驰,即应感亦未能顺妥也已。惟夫明睿过人、资近上智者,则工夫不肯妄用,而汲汲以知性为先,究悉名言,询求哲士,体察沉潜,而性命之蕴,能默识心通,便自朝至暮,纵应感纷纭,却直养无害之功如如自在,静定不迁之妙寂照圆通。世人则终身滞泥于应感之偏,而至人则无日无时而不从容于不动之中矣。”

曰:“今世有坚忍强学者,虽心体未透,然工夫深久,亦能于事变不动,难说终不能寂也。”

曰:“此心至灵,何所不有?若果强而求之,岂惟事变不动?禅家二乘者流,其坐入静定,固千百余岁而一念不起。然自明眼观之,终是凡夫,而此心真体则毫无相干也。可不慎欤?”

问:“‘君子深造以道’,其道即率性之道否?”

曰:“近世诸儒亦有如此作解者,但熟读孟子语意,则甚未妥帖。”

曰:“然则果如《集注》旧说乎?”

曰:“虽近似而未得的确,若要的确,则须从头说起来。盖‘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则人之所性,皆可率而为道,然而非其至者。必修道成全而为大圣人,然后性命之学可以立教,而曰大人之学之道也。盖隆古圣神,自克明峻德以亲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而为人伦之至,故大学之道自明明德、亲民、止至善也。今时为学者,皆以意为学,而说学者亦皆以意为说,故虽有可观而道实小道,达之天下、通之万世而致远则泥也。是以孔夫子之志学、孟夫子之愿学,所学则皆大学之道,以此深造,则虽忘食忘忧,却信古、好古以直探性命之微而悉凭至善之矩,着力固极其奋锐,辨择尤极其精详,久之,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则我即圣心,圣即我体,岂不浑浑融融、联属中国为一身、统会万古为一息哉?如是而自得之妙、居安资深之益以至左右逢原之归,固不待辩说而其理自见矣。”

问:“万物皆备一章,其说何如?”

曰:“有宋大儒,莫过明道,而明道先生入手,则全在学者须先识仁。而识仁之说,则全是体帖万物皆备于我一章。今学者能于孔门求仁宗旨明了,则看孟氏此章之说,其意便活泼难穷矣。盖天地无心,以生物而为心,心本不生,以灵妙而自生。故天地之间,万万其物也,而万万之物,莫非天地生物之心之所由生也。天地间之物,万万其生也,而万万之生,亦莫非天地之心之灵妙所由显也。谓之曰‘万物皆备于我’,则我之为我也,固尽品汇之生以为生,亦尽造化之灵以为灵,此无他,盖其生其灵,浑涵一心,则我之与天,原无二体,而物之与我,又奚有殊致也哉?是为天地之大德,而实物我之同仁也。反而求之,则我身之目,诚善万物之色;我身之耳,诚善万物之音;我身之口,诚善万物之味;至于我身之心,不诚善万物之情也哉?故我身以万物而为体,万物以我身而为用。其初也,身不自身,而备物乃所以身其身;其既也,物不徒物,而反身乃所以物其物。是惟不立,而身立则物无不立;是惟不达,而身达则物无不达。盖其为体也诚一,则其为用也自周。此之谓君子体仁以长人,亦所谓仁人顺事而恕施也。岂不易简,岂非大乐也哉?其有未诚者,事在勉强而已。勉强云者,强求诸身也。强求诸身者,强识乎万物之所以皆备焉尔也。果能此道,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物我相通之机,既体之而信无疑,则生化圆融之妙,自达之顺而靡滞矣。尚何恕之不可行,又奚仁之不可近也哉?故欲近仁,惟在强恕,将图行恕,必务反身。然反身莫要于体物,而体物尤贵于达天。非孔门求仁之至蕴、而轲氏愿学之的矩也欤哉?”

浑沦到底

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只在念头上缠扰,好静恶动,贪明惧昏,种种追求便觉时得时失、时出时入,间断处常多,纯一处常少,苦不能禁。方悟心中静之与动、明之与暗,皆是想度意见而成,感遇或殊则光景变迁,自谓既失乃或倏然形见,自谓已得乃又忽然泯灭,总无凭准。于是一切醒转,更不去此等去处计较寻觅,却得本心浑沦,只不行分别便自无间断。譬如坐在此大厅中,则凡门户砖瓦皆是此厅,即行动旋转莫非我厅矣,真是坦然荡荡、悠然顺适也。或诘之曰:“汝谓此心浑沦,常时无间,其于本体诚然,但不知学问工夫却在那处?”

旁一友从而质曰:“兄试说他此心浑沦常无间断,果是果不是?”

曰:“如此浑沦,岂有不是之理?”

“如此浑沦是了,又岂有不算学问之理?”

诘者曰:“然则善都不消为而恶亦不必去耶?”

旁友不能答。先生乃代之言曰:“亦只患他的浑沦不到底尔。盖浑沦顺适处处即名为善,而违碍处便名不善也。故只浑沦到底,即便不善、化而为善也。非为善去恶之学如何?”众皆有省。

问:“晚来先生答友人工夫切实之问,却云‘今时为学,只从意念上知觉’,此似切实而非切实。盖存想意念原非本心,而住守觉照亦异真知也。”

一友辨云:“意念上存想,果然未彻本心,至于舍却觉照,则吾人工夫漫然无可致力处矣。”

余曰:“心之与知原自相因,固未有其知不真而能得本心者。今且姑置此心勿论,吾侪今日却好趁着大众佳会放怀尽兴,将知体磨砻一番,到得知真时,则其心方真,心知浑融而大人能事乃可毕也。”

问曰:“此心知体不过只是虚灵,岂复更有别物?”

余曰:“虚灵固无别物,而人见则有浅深。若浅泛人观,则‘具众理而应万事’(朱熹语――标点者注),即童蒙诵习已于此心虚灵似无不解,却原来只是个影响之见,去真知之体,何啻天渊?盖吾人为学云是学圣,圣者,通明者也;通明者,神明而不测者也。故明可测则不神,明不神则难通。谓之通者,天地人物原是一个,即如‘乾作太始,坤作成物’,虽乾坤亦是此个知字。今问诸公:乾之为知,果是如何?”

一友答曰:“知即主也。《易》之卦爻俱是以乾作主,如吾此心亦是以知作主也。”

余曰:“人心既是以知作主,而天心却不是以知作主耶?止因今世认知不真,便只得把主字来替知字。不想天若无知,也做主不成也。《易》谓‘极深研几’,又谓‘穷神知化’,俱是因此知体难到圆通,故不得不加许多气力、不得不用许大精神。今学者才略理会不通,便容易把个字眼来替,只图将就作解,岂料错过到底也?要之,欲明此心,须先见易;欲求见易,必在遇人。某至冥顽,于世情一无所了,但心性话头,却是四五十年分毫不改。盖缘起初参得人真,遇得又早,故于天地人物,其神理根源直截不留疑惑,故抬头举目,浑全是知体著见;启口容声,纤悉尽是知体发挥,更无帮凑,更无假借。虽听者未必允从,而吾言实相通贯也。惟愿吾侪大众共坚一心、共竭一力,心兼力竭则不患不通一个真知、不患不成一个大圣也已!”

问:“良知宗旨固重在觉悟,但不识如何起手?后却如何结果?”

曰:“孟子云:‘可欲之谓善’,只此一语,起手也在是,结果也在是。”

曰:“此语谓之起手在可,如何却便谓之结果也?”

曰:“人若不认得结果东西明白分晓了,则其起手亦必潦草混帐,所用工夫亦必不能精采奋厉而勇往无疑也。即如说一个善为可欲,便须审实如何为可欲也。其可欲之实审见一分,则其欲之之念又自切十分也。故圣贤之学于起手处便即可结果,若不可结果的东西,必不与他起手也。盖此善字即是性善善字。性为固有,便是信有诸己;性本具足,便是美可充实;性自生,恶可已,便是大有光辉;性原不虑不学而应用无方,便是化不可为、神不可测也。只些些子善中包含无限造化,所以虽求不欲、自不能不欲也。故随其所欲之浅深而名其善之大小:信是以吾欲之而成其信,美是以吾欲之而成其美,大是以吾欲之而成其大,神化是吾欲之之极而成其神化也。到底只是这可欲以向往而培植之,别无一毫心力助长也。譬则今人初产一个赤子,视诸成人的固有大小强弱之异,然而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浑身全备,比成人不减分毫。顺而养之,则日异一日,岁长一岁,及其成人,亦即原先赤子成之。但人父母见得分明、信得透彻,便肯欢喜抚抱而奈烦等待也。”

或叹曰:“然则孩提之童,不止可以明吾良知宗旨、而亦可以作吾用工样子也?奇哉!孟子真教万世无穷也哉!”

会中有问及人家宗法者,先生为叹曰:“岂惟此身然哉!人心亦有之。”

或问:“吾心之宗何如?”

曰:“宗也者,所以合族人之涣而统之同者也。吾人之生只是一身,及分之而为子姓,又分之而为曾玄,又分之而益众焉则为九族。至是,各父其父,各子其子,更不知其初为一人之身也已。故圣人立为宗法,则统而合之,由根以达枝,由源以及委,虽多至千万其形、久至千万其年,而触目感衷与原日初生一人一身之时,光景固无殊也。董子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则道亦不变。’夫天之为命,本只一理。今生为人为物,其分其众比之一族又万万不同矣。于万万不同之人之物中而直告之曰‘大家只共一个天命之性’,呜呼!其欲信晓而合同也,势亦甚难也。苟非圣贤有个宗旨以联属而统率之,宁不愈远而愈迷乱也哉!于是苦心极力说出一个良知,又苦心极力指在赤子孩提处见之。夫赤子孩提,其真体去天不远,世上一切智巧心力都来着不得分毫,然其爱亲敬长之意自然而生、自然人切,浓浓蔼蔼,子母浑是一个,其四海九州谁无子女?谁无父母?四海九州之子母,谁不浓浓蔼蔼、浑是一个也哉?夫尽四海九州之千人万人而其心性浑然只是一个天命,虽欲离之而不可离,虽欲分之而不能分。如木之许多枝叶而贯以一本,如水之许多流派人出自一源。其与人家宗法正是一样规矩,亦是一样意思。人家立宗法意思,是欲知得千身万身只是一身。圣贤明宗旨意思是(下缺――标点者注)

卷六完

猜你喜欢
  卷十 檀弓下第四·郑玄
  士容论第六·吕不韦
  孟子集编卷六·真德秀
  君子尚义不尚勇·孔子
  卷一·沈棐
  卷二十·纳兰性德
  卷二十五·李明复
  提要·戴溪
  提要·王植
  通变论·公孙龙
  译文 卷十一 教学·朱熹
  论世界史纲·太虚
  杂宝藏经卷第三·佚名
  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佚名
  佛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疏神宝记卷第一·善月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

随机推荐

  • 陶氏·唐圭璋

      苏幕遮   闺怨   与君别,情易许。执手相将,永远成鸳侣。一去音书千万里。望断阳关,泪滴如秋雨。   到如今,成间阻。等候郎来,细把相思诉。看著梅花花不语。花已成梅,结就心中苦。

  • 第二十七章 誓死不从·屠隆

    〔生上从人随上〕淸都在人境。飞仙不难遇。欲寻匡庐峯西泛九江去。来到此处。已是江边了。从人可叫江船来。〔丑叫介净末外小生扮江船上〕乘舟九江水。不是九江人。结就靑丝网。中原收凤鳞。客官要往那裏去

  • 第一折·孙仲章

    (丑扮王小二上,诗云)白云朝朝走,青山日日闲。自家无运智,却道世途艰。自家姓王,排行.第二,人都叫我做王小二。祖居南京人氏,母子二人,别无眷属。家中穷窘,朝趁暮食,烧地眠,炙地卧。有那财主人家,见我这等贫苦,可怜见我与些盘缠,买些

  • ●含中集卷三·李锴

    廌青山人李锴着 诗(二) ◆诗(二)◆ 初春寄西涧上人 拜意师墓 就藏上人乞花木栽草堂前戏效少陵体 寒食 上巳日龙泉寺看花作 秋分前一夕集五石瓠堂小饮剥栗因以秋分二字为韵送别刘子东郊 藏上人寄诗招游西涧以事不果赋此却

  • 卷一·仇兆鳌

    钦定四库全书杜诗详注卷一翰林院编修仇兆鳌撰游龙门奉先寺【黄鹤注此当是开元二十四年后游东都时作 朱鹤龄注龙门即伊阙元和郡县志伊阙山在河南府伊阙县北四十五里旧注误引禹贡河东之龙门今削之两京新记炀帝登北邙观

  • ●易安诗全集·王仲闻

    说明: 本集照王仲闻的《李清照集校注》1997年新一版录出。 收诗18首,残句15则。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①奸雄才。 勤政楼

  • 列传第十六 卢辩·令狐德棻

    卢辩字景宣,范阳涿人。累世儒学。父靖,太常丞。辩少好学,博通经籍,举秀才,为太学博士。以大戴礼未有解诂,辩乃注之。其兄景裕为当时硕儒,谓辩曰 :“昔侍中注小戴,今尔注大戴,庶纂前修矣。”及帝入关,事起仓卒,辩不及至家,单马而从

  • 卷二百九十九 元豐二年(己未,1079)·李焘

      起神宗元豐二年七月盡是年八月   七月戊辰,同管勾經制熙河路邊防財用、駕部員外郎霍翔復為秦鳳路提點刑獄。上批:「翔昨因申請乞免出巡,朝廷慮其職事不專,遂罷所領提點刑獄,乃聞翔意氣沮喪,無心經營職業,可復兼舊職,庶

  • 宋史全文卷十一·佚名

    宋神宗一戊申熙宁元年春正月甲戌朔,日有食之。诏改元。复命武臣同提点刑狱。壬午,诏州县春首检视暴骸,给钱葬祭之。丙申,权三司使唐介参知政事。执政坐待漏舍,故事,唯宰相省阅所进文书。介谓曾公亮曰:『介备位政府,而文书皆不

  • 目录·李岳瑞

     卷上拣魔辨异录雍干遗事(二则)乾隆宫禁遗事(三则)乾隆朝万寿庆典之盛(二则)宣宗冲龄神武德宗皇帝圣德恭纪(二则)德宗外交之大度历书异闻乾隆朝伪皇孙之狱明太祖御书墨迹正音书院福八明故太子之异闻交泰殿大钟(三则)明太傅遗事

  • 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五百十六·佚名

    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辛亥朔○壬子改南京刑部右侍郎王廷为户部右侍郎兼都察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斥南京户部主事黄鹗为民坐管库出纳不明为尚书黄光昇所劾也先是南京库银监收官例有加耗及鹗败光昇请出

  • ◎郑光圆自打耳光·宣南吏隐

    前陆军第十二师师长江西督军郑光圆,确为的亲直派,惜乎人太昏庸猥鄙,舍聚敛之外,无长足述。督赣数年,由措大变成富翁,家资己逾二千万元,当时与李王号称长江三督。其实李之应声虫耳,自李自杀之后,郑初拟自建,惜无此手腕,故仍蛰踞一

  • 题辞·蔡清

    四书蒙引题辞四书之有蒙引非但羽翼传注折衷语録为诸家讲説之宗而已防厥防义精深宏博发微阐幽实圣门抽闗启钥直窥堂奥之书也原夫初藁之作旧续相参词意重复又多前后异见至一句而二三其説有未暇删次焉者详具虚斋先生自

  • 散不足第二十九·桓宽

    【题解】在本篇中,贤良从衣食住行到婚丧嫁娶,从庶民百姓到官府豪家,分为八个纲领,并列举了三十二项事实,说明由于豪华奢侈产生了很多方面的社会“弊病”,贤良借题发挥,以论奢侈、节俭为名,目的是欲行复古之实。大夫

  • 前言·佚名

    《春秋》是我国现存第一部编年体的史书。“春秋”本来是春秋时代各国史书的通称,那时不少诸侯国都有自己按年代记录下的国史。到战国末年,各国史书先后失传,只有鲁国的《春秋》传了下来。它虽然用了鲁国的纪年

  • 降胎品第三·马鸣

    处兜术宫时,以天眼普观。睹众生苦恼,追忆往古誓。本愿安众生,累劫劳求佛。生生遭艰难,不厌种德本。第一上祠祀,从发意以来。以金遍布施,惠施手成德。从初种种施,闻者衣毛竖。头目身手足,妻子所爱重。严驾名象马,宝车垂真珠。若

  • 卷第二十七·元来

    无异禅师广录卷第二十七 住博山法孙 弘瀚 汇编 首座法孙 弘裕 同集 宗说等锡下 示弘传禅人 夫为学者。发大信心。成大力势。於大乘圆顿法门。成办大事。如觅诸味先饮醍醐。复得余食。知苦涩故。不然。於众味中而

  • 云仙笑·天花主人

    清初白话短篇小说集,又名《云仙啸》。题“天花主人编次”,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论者或认为即天花才子、天花藏主人、徐震,或认为是张匀,皆无确证。今仅存一清初写刻本,藏大连市图书馆,近春风文艺出版社据以整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