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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朱子之经学

以上略述朱子论读书。其论为学,论读书,上两章之所言,皆在一般方法上,此下当略述朱子个人在学术上之实际成就,及其具体表现。但亦仅能略述其分治某一项学问之议论为主。至于对朱子每一项学问之内容落实处,则非此所欲详。经学为儒学之主干,自汉迄于北宋无变。理学创兴,二程自谓得孟子以来不传之秘,虽曰反求之六经,其实二程于汉儒以下之经学,殆亦不复重视。此风直至南宋,不革益烈。朱子说之曰:

今学者不会看文字,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张己说,只借圣人言语做起头,便把己意接说将去,病痛专在这上。

说道理,只要撮那头一段尖底,末梢便到那大而化之极处。中间许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会。相似把个利刃截断,中间都不用了。这个便是大病。

其实理学兴起,岂不即是要把秦汉以下中间一段全切断了都不用。但在朱子自己,亦认为伊洛说理远胜过了汉儒之说经。故曰:

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于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明此理。

如此则岂不亦将中间一段截断都不用。但朱子又曰:

汉儒一向寻求训诂,更不看圣人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发明道理开示学者,使激昂向上,求圣人用心处,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学者,乃舍近求远,处下窥高,一向悬空说了,扛得两脚都不著地,其为害反甚于向者之未知寻求道理,依然只在大路上。今之学者,却求捷径,遂至钻山入水。

今之学者,即指一辈承接二程之理学言,亦即是指程门流弊言。求捷径,便大害事。求钻山入水,更会大害事。故朱子又曰:

今之谈经者,往往有四者之病。本卑也而抗之使高。本浅也而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远。本明也而必使至于晦。此今谈经之大患。

求高,求深,求远而至于晦,此为当时理学家谈经四大病。其病来自不治经而谈经:

说来说去,只说得他自己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尝见一僧云:今人解书,如一盏酒,本是好,被这人一来添些水,那一人来又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他禅家尽见得这样。

朱子明谓:今日理学家说经,其害已过于汉儒。又谓他禅家尽见得,而今学者不知。朱子对当时理家说经流弊之尽力剖击,实已远超于后人之攻击理学者之上。后人攻击理学,亦岂能如朱子之笃切而深至。朱子治经,一面遵依汉唐儒训诂注疏旧法,逐字逐句加以理会,力戒自立说笼罩。一面则要就经书本文来解出圣贤所说道理,承守伊洛理学精神。就今《语类》所集,朱子告其门弟子,于二程遗说违失经旨而加以诤议与驳正者,约略计之,当可得二百条以上之多。其间有对某一条反复辨析达至三四次七八次者。连合计之,则总数当在三四百条以上。至于程门后学,乃及同时其他诸儒说经违失,朱子一一纠摘,语类中所见条数,不胜统计。盖自有朱子,而后使理学重复回向于经学而得相给合。古今儒学大传统,得以复全,而理学精旨,亦因此更得洗发光昌,此惟朱子一人之功。

但就朱子研穷经学之所得,不仅在当时理学中杜塞歧途,而对汉以下诸儒说经,却多开辟新趋。循此以下,将使儒家经学,再不复是汉唐儒之经学,而确然会走上一条新道路。朱子所谓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亦可于此窥见其一面。以下当就朱子经学,分经叙述,首先略述朱子之易学。

《易经》一书,北宋诸儒,自胡安定范高平以来,皆所重视。濂溪横渠康节,皆于《易》有深得。伊川毕生,亦仅成《易传》一书。但朱子于伊川《易传》颇不赞同。谓:

易传推说得无穷,然非易之本义。先通得易本指后,道理尽无穷,推说不妨。便以所推说者去解易,则失易之本指。

因此朱子乃作《易本义》一书。《本义》中所阐发,则认《易》本为一卜筮书。谓:

易经本为卜筮而作,皆因吉凶以示训戒。

圣人要说理,何不就理上直剖判说,何故恁地回互假托,何故要假卜筮来说,又何故说许多吉凶悔吝。

若把作占看时,士农工商事事人用得。若似而今说时,便只是秀才用得。

古时社会与后世不同,那时哪里有这许多秀才。故:

圣人便作易教人去占,占得怎地便吉,恁地便凶。所谓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者,此只是说著龟。

今人说易,所以不将卜筮为主者,只是嫌怕少却这道理。故凭虚失实,茫昧臆度。

后人硬要自把一番道理来说圣人经书。朱子则就经书本文来求圣人意思。故又说:

易本是卜筮之书,卦辞爻辞,无所不包,看人如何用。程先生只说得一理。

《易》中之卦辞爻辞,包括着许多事,随人问而指点其吉凶。朱子主张就事明理,伊川《易传》则只悬空说得一理,要人把此理来应事,此是朱子说《易》与伊川《易传》意见相歧处。换言之,伊川《易传》,乃是以理学来说《易》,朱子则以《易》说《易》,以经学来说《易》。把《易》说通了,则自得为理学又平添出许多道理来。朱子又说:

易传须先读他书,理会得义理了,方有个入路,见其精密处。非是易传不好,是不合使未当看者看。须是已知义理者,得此便可磨砻入细。此书于学者,非是启发工夫,乃磨砻工夫。

朱子意伊川《易传》,非不是一部好书,识得义理者读之,可资磨砻入细。但不能由此启发人明《易》书本义,又不能启发人从《易》书来明得伊川此番义理。朱子又说:

伊川要立议论教人,可向别处说,不可硬配在易上说。

把己意说经,易使人汩没在此等经说上,而于义理无个入路。伊川《易传》说得尽好,尚如此,则不论程门以下了。

朱子又说:

易中详识物情,备极人事,都是实有此事。今学者平日在灯窗下习读,不曾应接世变,一旦读此,皆看不得。

此条尤具深旨。不仅伊川《易传》不合使未当看者看,即《易》之本经亦不合使未当看者看。要之《易》经不当使未接世变未穷事理者来作入门书。朱子又曰:

易之为书,因阴阳之变,以形事物之理。大小精粗,无所不备。尤不可以是内非外,厌动求静之心读之。

朱子意,读《易》者,不可有是内非外厌动求静之心,尽在灯窗下读,则将于《易》终无所得。若谓朱子教人只主博学,主多读书,读书又只主逐字逐句详读细读,而忽略了朱子此等意见,则终是失了朱子论学宗旨。

朱子又说:

人自有合读底书,如大学语孟中庸等书,岂可不读?读此四书,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学底道理,与其为学之次序。然后更看诗书礼乐。某才见人说看易,便知他错了,未尝识那为学之序。易自是别是一个道理,不是教人底书。

此处朱子为人开示为学门径,及其次序,而谓《易》非教人之书,见人说看《易》,便知他错了,此真是大儒卓见,从来学者未曾说及。

朱子又说:

孔子之易,非文王之易。文王之易,非伏羲之易。伊川易传,又自是程氏之易。学者且依古易次第,先读本爻,则自见本旨。

此处根据古《易》版本,分别次第,其果为伏羲《易》、文王《易》、孔子《易》与否,且不详论。要之《易》之本书,有此三阶序。朱子意,孔子已是根据了《易》之卜筮来说道理,伊川又别自说出一套道理,此当就其各自说的道理处来看,不必牵合《易》之本书来说。朱子《易本义》,则求摆脱了孔子说《易》乃至伊川说《易》,而只本《易》书来求《易》义。

然则伊川《易传》所说道理,既不从《易》之本书来,又从何处来?朱子说:

他说反求之六经而得,也是于濂溪处见得个大道理,占地位了。

后人见二程自言,反求之六经而得,又伊川毕生只成了一部《易传》,遂认为其学从六经来,从《易》来,朱子则说只是先从濂溪处见得个大道理占地位。此等处,实可谓一针见血,说到了前人学术真血脉处。在理学界中真是道人之所不能道。

伊川言《易》,伊川前濂溪康节横渠亦皆言《易》。或谓濂溪康节言《易》,皆从陈抟来。但陈抟前又有魏伯阳等言《易》。此等也如孔子言《易》,各发义,既皆非《易》之本义,则只有就各人所言来分别衡论各人之是非。如此等处,朱子意见,可谓极宏通,又极细密。后人纷纷疑难辨诘,皆失朱子之渊旨。

朱子既主《易》为卜筮书,因而注重到《易》中之象数,反似更重过于《易》中之义理。朱子说:

经书难读,而易为尤难。未开卷时,已有一重象数大概工夫。

言象数,乃是从卜筮,即文王《易》,更向上推,而到伏羲画卦,即伏羲《易》上去。因此朱子言《易》,有许多处却接近汉儒。朱子于作为《易本义》之后,又作《易启蒙》,竭力主张康节之先天图,此层更启后人纷争。

抑且朱子论《易》,除《易》之本义外,大而至于无极太极,先天后天,又下而至于如世俗所流行之火珠林灵棋课之类。盖亦是分着三阶序来治《易》。一是从象数方面,直从伏羲画卦到康节先天图为一路。一是从卜筮方面,直从文王周公爻辞到后世火珠林灵棋课之类为第二路。一是从孔子十翼到濂溪横渠康节论阴阳为第三路。其他如《参同契》言养生之类又在外,朱子皆各别注意。其分明而豁达,古今人乃鲜有知之者。故其与人书有曰:

易且看程先生传亦佳,某谬说不足观。然欲观之,须破开肚肠,洗却五辛渣滓,乃能信得及。

其门人有云:

先生于诗传,自以为无复遗恨,曰:后世若有扬子云,必好之矣。而意不甚满于易本义。盖先生之意,只欲作卜筮用,而为先儒说道理太多,终是翻这窠臼未尽,故不能不致遗恨云。

若伊川《易传》,则为以道理来说《易》之第三阶序,而说得太多之尤者。观此两条,可以想像朱子论《易》之大概。

以上略述朱子论《易》学,以下当续述朱子论《诗》学。

朱子治经,成书两种,曰《易》与《诗》。朱子谓:

诗自齐鲁韩氏之说不传,学者尽宗毛氏。推衍说者,独郑氏之笺。唐初诸儒疏义,百千万言,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区域。本朝刘欧阳王苏程张,始用己意有所发明,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于毛郑矣。

此论汉儒治《诗》,本不专于毛郑。宋儒亦能于毛郑外用己意有所发明。

及其既久,求者益众,说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

宋儒能自出己意,有所发明,是其长。争立门户,使学者无所适从,是其短。不仅《诗》学如此,其他经学亦然。不仅治经学者如此,即理学亦复然。朱子之所以教人,则必:

兼综众说,融会通彻。一字之训,一事之义,必谨其所自。及其断以己意,虽或超出于前人,而必谦让退托,未尝敢有轻议前人之心。

此乃朱子称其老友东莱所为《家塾读诗记》之语。而朱子之衡评汉宋,指导当前,其意灼然可见。又谓东莱书中所引朱氏,实熹少时浅陋之说,其后自知其说未安,有所更定,而东莱反不能不置疑。盖朱子治《诗》,先亦多宗毛郑,后乃翻然易辙者。

朱子又自道其解《诗》工夫,谓:

当时解诗时,且读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却看诸人说与我意如何。大纲都得,又读三四十遍,则道理流通自得。

此项工夫,可分三层。其先是熟诵《诗经》本文,每诗读至四五十遍。待见到六七分,然后再参众说,是第二层。其参众说,则必古今兼综,巨细不遗。待大纲都得,又读本诗三四十遍,则到第三层。而后诗中道理流通自得。其治《诗》如此,其治他经亦然。所以其学皆从传统来,莫不有原有本,而又能自出己见,有创有辟。

问学者诵诗,每篇诵得几遍?曰:也不曾记,只觉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须是读熟了涵泳读取百来遍,那好处方出,方得见精怪。读得这一篇,恨不得常熟读此篇,如无那第二篇,方好。而今读第一篇了,便要读第二篇,恁地不成读书。此便是大不敬。须是杀了那走作底心,方可读书。

朱子教人读论孟,读他书,亦时时如此说。已详前论读书篇。又曰:

某旧时看诗,数十家之说,一一都从头记得。初间那里敢便判断那说是,那说不是。看熟久之,方见得是非,然也未敢便判断。又看久之,方审得。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这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里。会今只是见前人解诗,也要解,更不问道理,只认捉著,便据自家意思说,于己无益,于经有害,济得甚事。

读了一诗,急要读第二诗,此心常在走作中,此是心不敬之一。读了他人说,便急要自己说,此是心不敬之二。他人说未熟看,便敢判其是非,便是心不敬之三。所谓不敬,只是不把来当作一事,不认真,不仔细,如此何能真看到诗中道理来?此处当细看前面朱子论格物穷理处。

朱子精擅文学,其治《诗》,亦主从文学参入。故曰:

圣人有法度之言,如春秋书礼,一字皆有理。如诗亦要逐字将理去读,便都碍。

《诗》有《诗》中之理,《易》有《易》中之理,诸书中之理,当各别去寻求。若只凭自己心中一理来读《诗》读《易》,便不是格物穷理。朱子又说:

今人说诗,空有无限道理,而无一点意味。

看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

古人说,诗可以兴。须是读了有兴起处,方是读诗。

诗便有感发人的意思。今读之无所感发,正是被诸儒解杀了。

理学家最不重文学。不知文学中亦自有文学之理。文学最大功用在能感发兴起人。先把义理来解杀了诗,便失去诗之功用。朱子又曰:

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委曲牵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宁失诗人之本意。

某解诗,都不依他序。总解得不好,也不过是得罪于作序之人。

尽涤旧说,诗意方活。

朱子为《诗集传》,又为《诗序辨说》一册,一主经文,而尽破毛郑以来依据小序穿凿之说,此是朱子一种辨伪工夫。与其《易本义》,主张《易》为卜筮书,同为千古创见。朱子尝曰:

如有人问易不当为卜筮书,诗不当去小序,不当叶韵,皆在所不答。

其于己所创见,其自信有如此。而于《诗传》,尤以为无复遗恨。然又曰:

某生平也费了些精神理会易与诗。然其得力,则未若语孟之多也。易与诗中所得,似鸡肋焉。

此乃朱子本其理学立场,谓于《诗》《易》中收获不多。至于当时理学家,以自己意见来解《诗》说《易》,此为引人入歧。非朱子真下工夫,亦无以识其非。

以上略述朱子论《诗》学,以下当续述朱子论《书》学。

朱子于《书经》,未有成书,然有其绝大之发现。首为指出伏孔两家今古文之同异。朱子尝谓:

今文多艰涩,古文反平易。

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不记得。

此一疑问,遂开出后来明清两代儒者断定《尚书》古文之伪之一案,而其端实是朱子开之。可与其论《易》为卜筮书,与《诗》小序之不可信,同为经学上之三大卓见。

其次乃论《尚书》多不可信。有曰:

书中可疑诸篇,若一齐不信,恐倒了六经。

朱子所举,如《盘庚》、如《金縢》、如《酒诰》、《梓材》、如《吕刑》诸篇,皆属今文。今文亦多可疑,此则后来明清诸儒所未能及。朱子读书,极富辨伪精神,又极富疑古精神,其于经书亦然。可谓夐出千古。惜乎朱子为恐倒了六经,于《书经》方面未加详细发挥。

朱子又疑《禹贡》,谓:

如禹贡说三江及荆扬间地理,是吾辈亲自见者,皆可疑。至北方即无疑。此无他,是不曾见耳。

朱子意,若亲到北方,目睹北方山水,则《禹贡》在此方面亦当多可疑。后人则谓禹之治水,未曾亲到南方,故言荆扬间地理可疑,此似尚非朱子意。故朱子又曰:

有工夫更宜观史。

如理会《禹贡》,不如理会后代历史地理沿革。故朱子不教人治《春秋》,而自所致力则在温公之《通鉴》。其在某些处,常有置史于经之上之见解,亦非从来经生诸儒所及。

其又一贡献,则谓:

书中某等处,自不可晓,只合阙疑。某尝谓尚书有不必解者,有须著意解者,有略须解者,有不可解者。昔日伯恭相见,语之以此,渠云亦无可阙处。因语之云:若如此,则是读之未熟。后二年相见,云:诚如所说。

书中有如制度,如天文历法,如地理,如其他名物,非博治此等专家之业,则不易解,此事清儒亦知之。除此等外,《尚书》仍多有不可解处,则清儒似未识得。

朱子初亦欲自作《书集传》,未成稿,晚年以付及门蔡沈,又告之曰:

苏氏伤于简,林氏伤于繁,王氏伤于凿,吕氏伤于巧,然其问尽有好处。

是朱子于宋儒解书,亦一一平心抉其短而不忽其所长,求以荟萃融会,定于一是,其用意无异于治他经。惜乎蔡沈之《传》,则似未能深体朱子之渊旨。

以上略述朱子论《书经》,以下当续述朱子论《春秋》。

朱子于《春秋》未有撰述,又戒学者勿治。曰:

春秋难看,不食马肝,亦不为不知味。

春秋无理会处,不须枉费心力。

春秋难看,此生不敢问。

某平生不敢说春秋。

要去一宇半字上理会褒贬,求圣人之意,你如何知得他肚里事?

不是郢书,乃成燕说,今之说春秋者正此类。

某都不敢信诸家解,除非是得孔子还魂亲说得。

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

看春秋只如看史样。

且须看得一部左传首尾通贯,方能略见圣人笔削与当时事之大意。

以三传言之,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但于道理上便差。经学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

问公谷,曰:据他说,亦是有那道理,但恐圣人当初无此等意。

以上略述朱子论《春秋》,以下当续述朱子论《礼》学。

朱子于经学中特重《礼》,其生平极多考《礼》议《礼》之大文章。尤其于晚年,编修《礼》书,所耗精力绝大。

朱子论《礼》,大要有两端。一曰贵适时,不贵泥古。一曰《礼》文累积日繁,贵能通其大本。又曰:

孔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已是厌周文之类了。某怕圣人出来,也只随今风俗,立一个限制,须从宽简。而今考得礼子细,一一如古,固是好。如考不得,也只得随俗,不碍理底行将去。

礼不难行于上,而欲其行于下者难。

古礼恐难行。古人已自有个活法。如弄活蛇相似,方好。今说礼,只是弄得一条死蛇。

礼乐多不可考,盖为其书不全,考来考去,考得更没下梢。故学礼者多迂阔。一缘读书不广,兼亦无书可读。

又曰:

古礼非必有经,岂必简策而后传。

此意亦为从来言《礼》者所未及。故又曰:

礼,时为大。有圣人者作,必将因今之礼而裁酌其中,取其简易,易晓而可行。

朱子意,其要不在考《礼》,而在能制礼。故曰:

有位无德而作礼乐,所谓愚而好自用。有德无位而作礼乐,所谓贱而好自专。居周之世而欲行夏殷之礼,所谓居今之世,反古之道。道即指议礼制度考文之事。

朱子自己无位,故屡言有圣人者作云云以寄慨。然朱子虽未能制礼,亦不免时有议礼之文。其范围极广泛,几于无所不包。有关社会下层者,有关政府上层者。议礼则必考文。朱子言:

在讲筵时,论嫡孙承重之服,当时不曾带得文字行。旋借得仪礼看,又不能得分晓。后来归家检注疏看,分明说嗣君有废疾不任国事者,嫡孙承重。当时若写此文字出去,谁人敢争。乃知书非多看不办。

朱子因此谓汉儒之学,有补世教者不小。因亦极重古者《礼》学专门名家之意。谓此等人终身理会此事,有所传授,虽不晓义理,却记得。凡行礼有疑,皆可就而问之。朱子晚年编修《礼》书,亦欲汇纳古代礼文,分其门类,归之条贯,以便寻检。然朱子终因议礼遭忌逐,遂有党禁之祸。在其卒前一日作三书,二书皆为交付其门人完成《礼》书工作,此书后称《仪礼经传通解》。

以上略述朱子论《礼》学。

朱子以理学大师而岿然为经学巨匠,其经学业绩,在宋元明三代中,更无出其右者。清儒故意持异,今当就两者间略作一比较。

一、朱子治经,于诸经皆分别其特殊性,乃及研治此经之特殊方法与特殊意义之所在。清儒似乎平视诸经。以为皆孔氏遗书,故曰非通群经不足以通一经。其说似乎重会通。然因其无分别,乃亦无会通可言。

二、朱子治经,除经之本文外,必兼罗汉唐以下迄于宋代诸家说而会通求之,以期归于一是。清儒则重限断。先则限断以注疏,宋以下皆弃置不理会。继则限断以东汉,又继则限断以西汉,更复限断于家法。极其所至,成为争门户,不复辨是非。

三、朱子说经,虽在理学立场上素所反对如苏东坡,尤甚者如张横浦,苟有一言可取,亦加采纳。清儒于其自立限断之外,全不阑入。尤其如朱子,校《仪礼》少牢馈食礼日用丁巳乃戊己之己之讹,清濡不得不承用,然亦委曲闪避,以引述朱子语为戒。其弟子蔡沈所为《书集传》,清儒亦有沿用,而亦没其名不提。

四、朱子说经,极多理据明备创辟之见,清儒亦不理会。其大者,如谓《易》是卜筮书,孔子《易》当与文王周公《易》分别看,清儒不加引申,亦不加反驳。只据汉儒说,一若未见朱子书。朱子辨毛序,事据详确,清儒乃仍有专据毛序言《诗》者。亦有据不全不备之齐鲁韩三家各自依附言《诗》者。朱子言《尚书》有不可解,清儒乃有专据郑氏一家解《尚书》者。朱子分别《春秋》三传,言其各有得失,清儒则有专主公羊排左氏,而扩大成为经学上今古文之争。朱子治《礼》学,不忘当前,每求参酌古今而期于可行。清儒则一意考古,仅辨名物,不言应用。朱子《仪礼经传通解》,规模宏大,为其经学上巨著。《文集》《语类》中,考《礼》议《礼》,触处皆是。而清儒顾谓宋代理学家,只言理,不言礼。

五、朱子论《尚书》,论《春秋》,每及于史,并有置史于前之意。清代史学,则只成经学附庸,治史亦只如治经,不见有大分别。

上之五项,皆其荦荦大者。至如训诂考据校勘,清儒自所夸许,实则宋儒治经,亦无不及此诸项。惟宋儒贵能自创己见,清儒则必依傍前人,此亦各有得失。朱子则力矫当时好创己见之病,于前人陈说绝不忽视,但于详究前人陈说后,仍留自创己见之余地。清初诸儒,如阎若璩于《尚书》,胡渭于《禹贡》,顾栋高于《左传》,方玉润于《诗》,亦尚取径宽而用意平,不如乾嘉以下正统经学之拘固。然自乾嘉以下诸儒视之,亦若未够标准,故清经解正编,此诸书皆所不采。而方玉润之《诗》,则续经解亦未采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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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上〕眼看杨柳高难折。步入桃花落已空。可惜春光不久驻。只将淸泪对东风。只因宫女在此宿歇。小生好生费心。适来都已登程去了。昨夜叫塞鸿打探消息。不知如何。不免唤他一问。塞鸿那里。〔丑〕东君枉费牢笼计。

  • 卷九十·王奕清

    钦定四库全书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目録【一百十四字】沁园春【中】洪咨夔【三首】卢祖皋汪莘【三首】李昴英陈经国【二首】赵以夫【二首】方岳【六首】张榘冯取洽【六首】蒋捷欧良姚勉【九首】王鼎翁何梦桂【二首】吴潜

  • 卷283 ·佚名

    邵雍 依韵和寿安尹尉有寄 不向红尘浪着鞭,殊无才业合时贤。 本酬壮志都无效,欲住青山却有缘。 翠竹阴中开缥帙,白云堆里揖飞泉。 锦屏正与溪南对,他日从游子子传。 邵雍 依韵和宋都官惠鬯棕拂子

  • 元经卷九·王通

    经后魏孝文帝太和四年春正月,[一本书,帝即位,]文中子曰:或问孝文子曰:可与兴化矣。又曰:中国之道,不替孝文之力也。又曰:太和之政近雅矣。[都洛阳得中国也。建明堂,修制度,兴文物,得先王之道也。]一明,中国有法也,[置职,制定律令,举

  • 卷三十一·苏辙

    <史部,别史类,古史>钦定四库全书古史卷三十一      宋 苏辙 撰孔子列传第八孔子之先宋涽公之长子曰弗父何涽公之亡也公弟炀公熈立弗父何之弟鲋祀弑炀公而以国授何何弗受鲋祀立是为厉公而何世为宋大夫其曽孙曰

  • 钦定续通志卷四百三十三 列传二百三十三·纪昀

    列传金 【十一】○金十一图克坦克宁宗浩襄 【思烈】 瓜尔佳清臣瓜尔佳衡完颜安国裕尔伯特图克坦克宁宗浩襄瓜尔佳清臣瓜尔佳衡完颜安国裕尔伯特△图克坦克宁图克坦克宁本名锡馨其先金源县人徙居北古土之地后徙置明安

  • 卷十六·宇文懋昭

    钦定四库全书 钦定重订大金国志卷十六 纪年 世宗圣明皇帝上 世宗圣明皇帝初名襃後改名雍武元皇帝孙晋王宗辅【按金史宗辅为左副将军薨追封潞王皇统六年进冀国王正隆二年改封许王未尝封晋王】之子也母曰图克坦氏生帝

  • 卷一百七十八·佚名

    钦定四库全书明会典卷一百七十八僧録司国初置善世院洪武十五年改僧録司正六品衙门设左右善世左右阐教左右讲经左右觉义职专释教之事属礼部衙门置於天界寺永乐迁都後置於大兴隆寺南京仍旧事例凡本司官皆选精通经典戒行

  • 惺斋集·石成金

    祸福无门人自招,举心动念感天曹。一毫善事功存籍,半句非言罪莫逃。因甚兵荒水火病,都缘好恶势强刀。休说上苍无报应,天杀何曾要用刀。自古为人要见机,见机终久得便宜。人非知己休全托,事到亏心切莫为。得胜胜中饶一着,用乖乖

  • 此木轩四书説卷一·焦袁熹

    举人焦袁熹撰大学古之欲明明徳于天下者主明徳而言则曰明明徳于天下主新民言而推本于己身则变文言自新其实一也太甲曰节舍人曰在见物之察也在为察义大学注常目在之谓如两目专注此物不暂去也汤之盘铭曰章康诰盘铭两章虽

  • 卷十九·魏了翁

    钦定四库全书春秋左传要义卷十九宋 魏了翁 撰【阙】 春秋左传要义卷十九

  • 却乱第十四·王诩

    却乱第十四 月去箧第十四 【原文】 将为肢箧探囊发匮之盗,为之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橘,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橘之不固也.然则向之所谓智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

  • 卷第十二·李遵勖

    天圣广灯录卷第十二   [宋勒]魏府大觉禅师参见临济和尚 济才见。竖起拂子 师乃展座具 济掷下拂子 师收座具。参众去。其时。僧众云。此僧莫是和尚亲故。又不吃棒。又不礼拜 济闻说。乃令侍

  • 浮石禪師語錄卷三·通贤

    嗣法門人行浚等編揚州府海門廣慧禪寺語錄山門。「豎高三際,橫闊十方,從上諸佛、歷代祖師、天下老和尚俱從這裏入。」拽拄杖便進。佛殿。「城東老母與佛俱生,生不面佛;新廣慧與佛俱生,生不背佛。大眾且道:不面底是?不背底是?又

  • 傲轩吟稿·胡天游

    元诗别集。胡天游撰。一卷。天游名乘龙,以字行,号松竹主人,又号傲轩, 岳州平江(今属湖南)人。当元际乱时隐居不仕。约卒于至正末。其诗兵焚之余仅存十一,收入顾嗣立《元诗选》。计存各类诗一百一十六首。悲怆苍凉,多

  • 大雅集·赖良

    元诗总集。八卷。元赖良编纂。赖良字善卿,天台(今属浙江)人,仕履不详。此书为赖氏经三十年广泛搜集,采得江南江北诗人古近体诗两千馀首。其采选原则是“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事信而不诞”,“义直而不回”,

  • 妙吉祥平等观门大教王经略出护摩仪·佚名

    一卷,赵宋慈贤译。说息灾增益敬爱降伏四种之护摩法。一讪底(此言息灾),当作圆炉,二补瑟置(此言增益,或言富贵。),炉如半月,或作八角,三页舍(此言敬爱),炉作四角,四阿尾左啰(此言降伏),炉作三角,炉中烧一切物而作供养,各有咒印,名为护摩,或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