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朱氏《感兴》诗第七章,以唐经乱周史,咎欧阳子,卒章曰:“侃侃范太史,受说伊川翁。《春秋》二三策,万古开群蒙。”此一大议论,《通鉴纲目》所为作也。学者相承,皆谓其说本于程氏,而范氏、朱氏发之。其实未然。按《唐史·沈既济传》云:“既济,吴人,以宰相杨炎荐,为史馆修撰。初吴兢撰国史,为《则天本纪》,次高宗下。既济奏议,以为则天进以强有,退非德让,史臣追书,当称为太后,不宜曰上。中宗虽降居藩邸,本吾君也,宜称皇帝,不宜曰庐陵王。睿宗在景龙间假临大宝,于义无名,宜曰相王,未容曰帝。且则天改唐为周,立七庙。今以周厕唐,列为帝纪,考于《礼》经,是谓乱名。中宗嗣位在太后前,而序年制纪反居其下,方之跻僖公,是为不智。昔汉高后独有王诸吕为负汉约,无迁鼎革命事。时老臣已没,子非刘氏,不纪吕后,尚谁与哉!议者犹谓不可。鲁昭公之出,《春秋》岁书其居曰:‘公在乾侯。’君在,虽失位,不敢废也。请省《天后纪》合《中宗纪》,每岁首,必书中宗所在以统之,曰‘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改某制’。纪称中宗而事述太后,名不失正,礼不违常矣。”又云:“太后遗制,自去帝号,及中宗上册,后之名不易。今祔陵配庙,皆以后礼,宜入皇后传,题曰则天顺圣武皇后。”议不行而止。盖吴兢承迁、固《吕纪》之误,欧公承兢《武纪》之误,中间有一沈既济,健论卓识,照映千古。盖乞削去《武纪》者,既济也。引“公在乾侯”例,书“帝在房陵”者,亦既济也。其建此议在伊洛诸贤之先。诸老先生非掩人之善者,偶未之见耳!己未二月十九夜偶读《沈传》,时年七十二。
许由事不见于经,故扬雄以为疑。诚斋云:“子云到老不晓事,不信人间有许由。”虽沉著痛快,终未有以折衷。鄱阳前辈汤君锡独曰:“尧始让四岳,四岳举舜,乃让于舜。《左传》云:‘夫许,太岳之后。’杜注云:‘尧四岳。’然则太岳非由乎?后人遂有洗耳之说尔。”援引切而说不凿,可谓之善读书矣。君锡名师中,苦学强记,既登第,遽弃官,亦不求岳庙以终其身。与赵昌甫友善。南溪柴公序其文,人物高胜。升伯,仲能、季庸之兄,伯纪之父也。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古注云:“朝宜有君子,而但聚小人。”韩婴引晏子谓齐景公左右者为社鼠,用事者为恶狗,出则卖君效利,入则托君不罪乱法。君又并覆而有之,此社鼠之患也。人有市酒甚美者,至酸而不售,问里人,里人曰:“公之狗甚猛,人持器欲往,狗辄迎而吠之,所以不售也。”士欲白万乘之主,用事者迎而吠之,此国之恶狗也。此事与经文若不相涉,而深有发明,它多类此。
鲁监门之女婴,相从绩,中夜而涕泣,其偶曰:“何泣也?”婴曰:“吾闻卫世子不肖,所以泣也。”其偶曰:“卫世子不肖,诸侯之忧也,子曷为泣也?”婴曰:“昔宋桓司马得罪于宋君,出于鲁,其马佚,而吾园,而食吾园之葵,是岁园人亡利之半。勾践攻吴,诸侯畏其威,鲁往献女,吾姊与焉。兄往视之,道畏而死。越兵威者,吴也;兄死者,我也。今卫世子甚不肖,好兵,吾能无忧乎?”韩引此事,解“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极有义味。与《列女传》织室女事大同小异。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韩传此章云:“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之隧,有处子佩瑱而浣者,孔子抽觞以授子贡曰:‘善为之辞,以观其语。’子贡曰:‘逢天之暑,愿乞一饮,以表我心。’妇人对曰:‘欲饮则饮,何问妇人!’援觞挹之,置之沙上,曰:‘礼不亲授。’子贡以告。孔子抽琴去其轸,授子贡曰:‘善为之辞。’子贡曰:‘于此有琴而无轸,愿借子以调其音。’妇人对曰:‘吾野鄙之人也,五音不知,安能调琴!’子贡以告。孔子抽絺绤五两以授子贡曰:‘善为之辞。’子贡曰:‘于此有絺绤五两,吾不敢以当子身,敢置之水浦。’妇人对曰:‘客分资财弃之野鄙,吾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有狂夫守之者矣!’”信如此言,是此女能以礼自防。而圣贤乃再三设词以挑试之,此前世陋儒之说,而韩氏取之,谬矣。
晋文公亡,里凫须从,盗文公资而亡。重耳馁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然后能行。及反国,国中多不附。里凫须造见曰:“臣能安晋国。”文公曰:“子尚何面目来见寡人也。”里凫须曰:“臣袭竭君之资而君以馁,罪至十族。然君试赦之罪,与骖乘游于国中,百姓见君不念旧怨,人自安矣!”文公从其计。百姓皆曰:“里凫须且不诛而骖乘,吾何惧也!”事在封雍齿之前。
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弯弓射之,没金饮羽。事在李广之前。
卜商从卫君而见赵简子,简子被发杖矛而见卫君,商趋而进曰:“诸侯相见,不宜不朝服,不朝服,行人卜商将以颈血溅君之服矣!”简子反,朝服而见。事在蔺相如之前。
齐庄公出猎,有螳蜋举足将搏其轮,庄公回车避之而勇士归之。事在勾践揖怒蛙之前。
孔子燕居,子贡摄齐而前曰:“才竭而短,不能复进,请一休焉。”子曰:“若之何其休也?”子贡曰:“君子亦有休乎?”子曰:“阖棺乃止。”《语》曰:“死而后已。”
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笔端,勇士之锋端,辩士之舌端。以上见《韩诗外传》。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白刃曜素雪,苍天感精诚。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藏行。豁此伉俪愤,粲然大义明。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志在列女籍,竹帛何光荣。”按《唐列女传》,逸此女子事,亦无姓名,赖太白诗以传。李使君,必邕也。
世谓谪仙眼空四海,然《赠孟浩然》云:“吾爱孟夫子。”《上李邕》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则尽尊宿之敬。《与侍郎叔游洞庭》云:“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献当涂宰从叔阳冰》云:“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则执子侄之恭。集中与群从兄弟、从甥侄多所称奖。与郡县小吏,如《何判官》云:“夫子今管乐。”未知判官何如人,而当此句。《崔司户昆季》云:“千金散义士,四座无凡宾。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必疏财好客者。如崔秋浦、郑溧阳皆比之陶令,谈少府、刘少府皆比之梅生,其于人情世法亦甚委曲,未尝以金闺之彦,青云之士自居。杜公气象亦如此。
《上哥舒大夫述德陈情》一篇,其词甚褒,是先与哥舒有还往矣!及流夜郎,《赠江夏韦守》叙乱离事,则云:“幽关壮帝居,国事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直书其罪,曾不少恕,与杜老同。
《系浔阳狱上崔相三诗》末篇云:“纵为梦里相随去,不是襄王倾国人。”此言迫胁而行,非其腹心上客。而或者注云:“此一首恐非上崔相者。”误矣。《送王屋山人魏万》五言云:“十三弄文史。”魏亦有《酬李翰林》一篇,见李集云:“宣父敬项槖,林宗重黄生。”则魏之年甚少。亦可见谪仙忘年折节处。魏诗高自称道,与任华同,二人敢与李、杜倡酬,其胆不可及矣。
《东武吟》云:“白日在天高,回光烛微躬。清切紫霄迥,优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赠宋陟》云:“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二诗与杜公“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来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傍”之作,悲壮略同。
古乐府“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无。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是罗敷之夫亦五马矣。共载之问,何使君之佻易也,岂亦寓言如金吾子之类耶!
谢惠连《捣衣篇》云:“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张籍“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张文潜“别来不见身长短,若比小郎衣更长”之句,皆本此。
《玉台新咏》如“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如“弦断犹可续,心去最难留”,如“城中皆半额,非妾画眉长”,如“怨黛舒还敛,啼妆拭更垂”,有唐人精思所不能及者。
尹和靖诗仅二三首,其《自秦入蜀道中》云:“绿阴深处竹篱遮,也有红花映白花。却忆故乡卿相第,不及张三李四家。”盖和靖洛人,洛阳名园甲天下,一旦荡为劫灰,故其诗如此。又一绝云:“南枝北枝春事休,啼莺乳燕也含羞。朝来回首频惆怅,身过秦川尽最头。”亦甚佳。
自种放常秩后,惟尹和靖得位最速,然一生转徙患难,全家死敌祸,仅以身脱。南渡再召,已六十七岁,不两年至从槖,其峻擢,以力拒伪齐,亡命入蜀,不专为程氏高弟之故。
秦少游尝谪处州,后人摘“柳边沙外”词中语为莺花亭,题咏甚多。惟芮祭酒一绝云:“人言多技亦多穷,随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
张天觉晚尤重释老,为华严阁醮箓会,缁黄皆归之。了翁以诗代书曰:“辟谷非真道,谈空失自然。何如勋业地,无愧即神仙。”天觉虽贵为宰相,平生有愧多矣。若果如释老之说,窃意其升天成佛,必在了翁之后。或言了翁诗末句不该佛,然佛亦谓之金仙。后山云:稽首西方仙。
鹤相海外书称其子“词翰陶商翁”,有《别丁珙》诗云:“风霜慈母衣中线,尘土先人壁后书。”珙乃鹤相之子,必好学者。
陶商翁五言如“枭鸣社旁树,盗发冢中金”,“炼成丹灶在,骑去鹤巢空”,“鹿饮沙浑水,猿饥巢落云”。七言如“将老未闻金作印,师寒犹用铁为衣”,“山险不能留霸业,水声惟解送年华”,“道近可怜驽马骏,时平不见布衣雄”之类,皆可传。
朱新仲《题元英旧隐》云:“五季浪拍天,不覆渔翁船。”语意甚新,不犯前人。
屏山《子鱼》诗云:“虐戏等刳孕,淫刑真戮孥。”茶山《食蜂儿》云:“夺食已非义,焚巢真不仁。杀身缘底罪,作俑定何人。”二诗可戒暴殄天物者。
郑左司子敬家有《玉台后集》,天宝间李康成所选,自陈后主、隋炀帝、江总、庾信、沈、宋、王、杨、卢、骆而下二百九人,诗六百七十首,汇为十卷,与前集等,皆徐陵所遗落者。往往其时诸人之集尚存。今不能悉,录姑摘其可存者于后。
《咏王昭君》云:“忽见天山雪,还疑上苑春。”张文琮。“汉月正南远,燕山直北寒。”董思恭。“厌践冰霜域,嗟为边塞人。思从漠南猎,一见汉家尘。”又云:“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郭元稹。三首,内一首已入诗选,香山云“愁苦辛勤憔悴尽,而今却似画图中”之句本此。“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王偃。
“舟行有返棹,水去无还流。”沈佺期《古离别》。“暮暮望归客,依依江上船。落潮犹有信,去楫未知旋。”张继《望归舟》。“送别到中流,秋船倚渡头。相看尚不远,未可即回舟。”祖咏《愁怨》。“长阶落花满,空院野莺啼。”炀帝《荡子不归》。“拂簟承花落,开帘待燕归。”陈子良《学小庾体》。“玉溆花红发,金塘水碧流。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莲舟。”崔国辅《采莲》。“常闻浣纱女,复有弄珠姬。”张祜《采花》。“映花谁辨色,隔树不分香。”晁祖道《咏屏风》。“五侯新拜罢,七贵早朝归。”江总《长安路》。“书因计吏船。”徐陵。“衔芦处处落,无有系书鸿。”张正见。“只言花是雪,不悟有春来。”苏子卿《落梅》,胜于“遥知不是雪”之句。“传语春光道,先归何处边。”炀帝《春日》。“成童片子时,变老须臾事。”刘聃。
《咏古》云:“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王勃《铜雀妓》。“妾妒今应改,君恩昔不平。”张修之《长门怨》。
《闺情》云:“虽是从来月,东窗异昔时。今宵一长夜,应敛几人眉。”庾信《闺人望月》。“团扇辞新宠,回纹赠苦辛。”李峤。“金钩全出树,桑条半隐篱。欲教见纤手,攀取最高枝。”周弘正《采桑》。“那作商人妇,愁雨复愁风。”张晁《江风行》。“扇掩将雏曲,钗承坠马鬟。”张昌宗《太平公主山亭晏》。“古调琴先觉,愁容镜独知。”王适《古离别》,退之所谓奇男子者。“一夜千年犹不足。”徐陵。“自怜年正少,复倚婿为郎。”崔颢《王家小妇》。“鬟薄不胜花。”谢偃。“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虞世南。“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为传儿女意,不用远封侯。”常理《古离别》。“杀荷不断藕,怜心已复生。”梁陈《杂歌》。“在家娇小女,卷幔爱花丛。不畏罗衣湿,折花风雨中。”张子容。“欲作胜花妆,从郎索红粉。”“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丁六娘《十索诗》。
天宝间大诗人,如李、杜、高适、岑参辈迭出,康成同时,乃不为世所称。若非子敬家偶存此编,则许多佳句失传矣。中间自载其诗八首,如“自君之出矣,弦吹绝无声。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似六朝人语。如《河阳店家女》长篇一首,押五十二韵,若欲与《木兰》及《孔雀东南飞》之作方驾者。末云:“因缘苟合会,万里犹同乡。运命倘不谐,隔壁无津梁。”亦佳。但木兰始代父征戍,终洁身来归,仲卿妻死不事二夫,二篇庶几发乎情性,止乎礼义。店家女则异是,王妪儿虽蓬头历齿,母许婿之矣。女慕郑家郎裘马之盛,背母而奔之。康成卒章都无讥贬,反云:“传语王家子,何为不自量。”岂诗人之义哉!
《汲冢书》十卷七十篇,与《艺文志》、《周书》七十一篇合,但少一篇。晁子止谓其记录失实,李成父谓书多驳辞,宜孔子所不取。又谓刘向、司马迁、班固皆常见此书,其后稍隐,及盗发冢,乃幸复出。中间所载武王征四方,馘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三亿万二百三十,暴于秦王、汉武矣。狩禽虎二十有三,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牦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罴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麈十有六,麝五十,鹿三千五百有八。纣囿虽大,安得熊罴如是之众!又谓俘商宝玉亿有百万,皆荒唐夸诞不近人情,非止于驳而已。百篇圣人所定,孟子犹疑“漂杵”之语。前辈云:“吾欲忘言观道妙,六经俱是不全书。”况《汲冢书》之类乎!
商辛燔,二女缢,世谓太公蒙面以斩妲己,非也。柳子厚《非国语》笑其诬且耄。《汲冢书》云:“叔向使周,见太子晋,归告平公曰:‘太子晋行年十五,而臣弗能与言。请归周之二邑,若不反,及有天下,将以为诛。’平公将归之,师旷不可,曰:‘请使暝臣往与之言。’往见太子,问答往复,师旷不能难。称善曰:‘王子,汝将为天下宗乎?’王子曰:‘吾问汝人之年长短告也。’师旷对曰:‘汝声清汗,汝色赤白,火色不寿。’王子曰:‘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师旷归,未及三年,告死者至。”子晋灵异,庸有此理。但旷瞽而聪,声清而听知之,火色瞽岂能辨?岂非诬而耄欤!
高文虎作《西湖放生池记》,以“鸟兽鱼鳖咸若”为商王事,太学诸生为谑词,哂其误。陈晦行史集贤制用“昆命元龟”字,闽帅倪侍郎驳论之,陈累疏援引唐人及本朝命相制皆用此语。史擢陈台端,劾倪,削秩罢去。或为一联云:“舍人旧错夏商鳖,御史新争舜禹龟。”闻者绝倒。
石敏若绝句云:“来时万缕弄轻黄,去日飞球满路傍。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
袁绍檄孟德云:“赘阉遗丑。”徐敬业檄武氏云:“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侯景檄湘东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岂为赤县所归。”皆骂得毒矣。然操能全陈琳,武后不怒骆宾王,反谓“宰相安得失此人”,惟湘东竟杀王伟。伟教侯景覆台城、饿武帝、弑简文、辱妃主,万死宜也。湘东始悦其五百言佞诗而欲活之,及见一目之檄,伟遂不免。忘九庙之仇耻,快一身之喜怒,安得令终乎?
石曼卿诗,惟《筹笔驿》词翰俱妙,人所传诵。及“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一联,为伊洛中人所称,他作苦不甚见。晚得其集,石徂徕作序,称其与穆参军以古文自任,而曼卿尤豪于诗。石自序:“性懒,有作不能录。早时解记数百篇,过壮记益衰。近几尽废。有收百篇来者,览之,或尚能识,或如非己言,久乃能辨,遂并近诗,存三百篇,藏之于家。”欧公尤重其人。范公有“凿幽索秘,破坚发奇,高凌虹霓,清出金石”之评。集中《华山》、《泰山》、《嵩山》五言长篇各一首,笔力在薛能之上。余警句尚多。五言云:“行人晚更急,归鸟夕无行。”《登楼》。“天寒河影淡,山冻瀑声微。”《山寺》。“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高楼》。“草白有时荣,发白不再好。人生不如春,发白不如草。”《赠别》。“弋下失溟鸿,网细遗巨鲲。”《送李庭之》。“风劲香逾远,天寒色更鲜。秋天买不断,无意学金钱。”《丛菊》。七言云:“洛渚微波长映步,汉宫香水不濡肌。”《荷花》。“独步世无吴苑艳,浑身天与汉宫香。”《牡丹》。“耻生汤武干戈域,宁死唐虞揖逊区。”《首阳山》。自注:山在蒲,邑都也。“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无情淡如水。”《寄尹师鲁》。“南朝文物尽清贤,不事风流即放言。三百年间却堪笑,绝无人可定中原。”《南朝》。“中散向人疏懒甚,步兵因酒过差多。”《自谕》。皆清拔有风骨。
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坡公以为村学堂中语。然卒章云:“未应娇意急,发赤怒春迟。”不害为佳作也。
《沈相落职制》云:“君人临照百官,盖欲其清白以承休德;宰辅仪刑四海,岂宜以宠利而居成功。繄予既老之臣,自丧不贪之宝,其还显秩,用厌师虞。具官某,顿以藩条,擢闻机政。惟人求旧,谓文武可以宪邦;秉国之均,何风采不如治郡!朕尤虚己,日伫告猷。精神强而折冲,未闻宏略;血气衰而戒得,以减廉声。既已乖鼎鼐之调,始欲挂衣冠而却,虽曲全于体貌,乃荐致于抨弹。其镌秘殿之华,俾即安车之佚。噫!君子慎始,防嫌疑于未然;贵臣抵辜,尚迁就而为讳。慨往愆之莫救,期晚节以自全。”《陈枢降官制》末云:“为祈父之爪牙,初期陈力;视秦人之肥瘠,良负虚怀。”时于湖年未三十,而笔力高简如此。沈坐簠簋,陈坐辞难,而责两制尾联皆妙。益公行叶枢责词亦精切,然稍费辞矣!
于湖诗若不逮总得,然《上丁斋宿》云:“北来被发车连野,东走乘桴浪接天。汲汲两宫常旰食,受膰归去泪如川。”《与胡邦衡》云“梦了琼崖身益壮,烟销金坞臭空传”之作极佳。
世宗欲相陶谷,范质不可而已,谷以为怨。及建隆罢质,谷当制云:“十年居调爕之司,一旦得变通之术。”以报前忿,范读之泣下。余谓谷徒知讥玩范公,而不知禅文出于袖中,乃变通之尤甚者。况陈桥之归,范公固常以大义责新朝,然熙陵尚惜其欠世宗一死。若谷预为揖逊之诏,与樊系作册文何异?艺祖鄙之而不大用,圣矣哉!
信州道傍,有泉一泓,甚清,溉田甚广。旧有诗牌云:“炎炎亭午暑如焚,恰恨都无一点云。六月骑驴来到此,几乎渴杀老参军。”潘逍遥诗也,而集乃不收。徐斯远家传载其《牡丹》一绝而逸此诗,徐家于信,岂未之见耶!
渊明有《述酒》诗,自注云:“仪狄造,杜康润色之。”而终篇无一字及酒。山谷谓《述酒》一篇盖阙,此篇多不可解。韩子苍因“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以后有感而作。至汤伯纪始反复详考,以为零陵哀诗。又谓渊明归田,本避易代之事,而未尝明言之。至此主弑国亡,其痛疾深矣,虽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故若是夫辞之廋也。汤笺出,然后一篇之义明。其间如“峡中纳遗薰”、“朱公练九齿”之句,又《咏贫士》云:“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又云:“昔在黄子廉。”二事未详出处。子廉之名仅见《三国志·黄盖传》,清贫事无所考。伯纪阙疑,以质于余,余亦不能解。
徐斯远绝句云:“纸衣竹几一蒲团,闭户然箕自屈盘。诵彻《离骚》二十五,不知月落夜深寒。”水心称斯远有冻饿自守之乐,非过也。
姜尧章有平声《满江红》,自叙云:“旧词用仄韵,多不叶律,如末句‘无心扑’,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余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席风,当以平韵《满江红》为神姥寿。’言讫,风与帆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环佩’,则协律矣。”其词云:“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与、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軏,相从诸娣玉为冠。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五人。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电雷,别守东关。应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此阕佳甚,惜无能歌之者。
罗鄂州文虽少而善,集中《鹦鹉洲赋》二篇,其首篇云:“登黄鹤之高楼兮,欣徙倚而四顾。何南望而独愁兮,有正平之遗处。指幽堂而示戒兮,何足以知君子之度。方党禁之既解兮,凛凛清议其尚存。无罪而戮一介兮,众必争起而躁欢。士犹恃此而不恐兮,时亦直情而径行。宁知嗾夫妄庸兮,使之鱼肉而甘心。稽建安之事势兮,魏甚菀而汉枯。每不忍其缀旒兮,思忠愤之稍摅。怅不择其所发兮,遂至于颠沛而阔疏。当其解衣而慢侮兮,坐皆惊悸而失箸。吾谓死于渔阳之参挝兮,何预乎鹦鹉之一赋。使英雄初无杀心兮,虽颇困苦而终赦。惟此客以授我兮,宜相与尸祝之不暇。兵在颈而追救兮,奈何以此欺天下。万一侥幸而脱身兮,终亦无以自全。北海仗正而孥戮兮,德祖以俊而衔冤。三人者盖一体兮,必且唇亡而齿寒。嗟繁城之佐命兮,非不巧于自营。挈四百之基祚兮,与一身孰为重轻。来者滔滔而如江水兮,方攘臂而议先生。诋文华为浮薄兮,至或以比乎盆成。苟吾言之获信兮,犹足以吐千古之不平。”二赋皆佳,此篇乃其兄所作,有《祭田横墓文》之意。
乡前辈柯梦得,字东海,一生苦吟,有《抱瓮集》。古诗学孟野,然稍僻晦,有《梦蝶》绝句云:“一觉千年一转机,觉来还是梦还非。当时梦里知蝴蝶,便好穿花傍水飞。”前人所未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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