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周纪

文王 武王

周至武王,始受命为天子,然其创造王业,实繇于文王,故并记之。

原文

其先祖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悦而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又弃之渠中冰上,飞鸟以翼覆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则之。帝尧闻之,举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封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卒,子不窟立,不窟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

直解

史臣叙说,周之始祖,即尧时后稷之官,名弃者也。他的母,是有邰国君的女,姓姜,名原,为帝喾高辛氏第一妃。一日因跟随帝喾出去祭祀郊禖之神,以祈子嗣。忽见路上有个大人的足迹,心里忻然喜悦,以足践踏之,遂觉身上感动,如怀孕然。满足十月之期,忽生一子。不繇男女配合,履迹而生,乃天所赐也。姜原不知,反以为不祥,不肯乳养他。丢弃之于狭隘路口,那牛马走来过去的,都回避不敢践踏;又移而弃之于山林无人之处,适会有许多人入山伐木,看见了,移将出来;又举而弃之于沟渠之中,寒冰之上,那飞的鸟雀,都下来把羽翼蔽护他。姜原惊异,以为神灵,乃取回乳养,长大成人。因其初欲弃之,就取名叫做弃。弃为小儿时,已屹然有大人的志气,寻常戏耍,只好种植麻子菽豆,可见是出于天性。及长而成人,遂好耕田务农,视地土高下所宜,辨五谷种类,凡地之宜谷处,便去稼穑种植,种的五谷茂盛,收获得多,百姓每都以为法。当尧之时,洪水为灾,黎民阻饥。尧闻他善于耕稼,乃举为农师,着他教百姓每稼穑,天下都得其利。尧以其有功,封之于邰,使即其母家而居之,号曰后稷。后稷虽是帝喾之后,却因生赐姓,别为姬氏。后稷卒,子不窟立。不窟末年,夏后氏政衰,不务民事,不窟失其官,窜居戎狄之间。传子鞠,至孙公刘,而旧业复振焉。周自后稷以来,历唐虞夏商,为诸侯者千余年,至于文、武有天下,子孙为天子者八百余年,享国最为长久。乃其创造基业,实起于稼穑。到后来他家子孙,虽富有天下,犹惓惓以此为念。观《七月》之诗,与《无逸》之书,都是说稼穑艰难的事。所以国祚绵远,天命悠长。可见农事为王业所基,而有天下者,皆当时时以祖宗创业之艰难为念可也。

原文

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百姓怀之,多徙而保焉。周道之兴,实自此始。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立。公叔祖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鬻戎狄攻之,古公遂去豳,渡漆沮,逾梁山,止于岐山之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贤,亦多归之。

直解

豳,是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府邠州。薰鬻,是古北狄名。漆是漆水,沮是沮水,都在西安府。梁山在西安府乾州。岐山在今陕西凤翔府岐山县。周自后稷以来,世为农官,至于公刘,虽承其祖不窟失官之后,窜居戎狄,然能守其旧职,复修后稷耕种之业,以教百姓。百姓感怀其德,多迁徙而往归之,以相保守焉。后来周道之兴,实自公刘得民为始。公刘卒,子庆节立,迁国于豳地。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立。公叔祖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复修其先世后稷、公刘之业,积累其德,力行仁义,国人皆爱戴他。薰鬻戎狄,恃强来侵伐,古公国小力弱,势不能敌,遂去豳,渡漆沮二水,逾过梁山,住止于歧山之下。豳人见古公之去,不忍相离,举一国之众,都扶着那衰老的,携着那幼弱的,尽归古公于岐山下。不但豳人来归,其他旁国闻知古公之贤,亦多有归之者。夫公刘、古公在戎狄之间,当播迁之际,势甚微弱,乃能得民以基有周之业如此,则民心之归,惟在有德,而大小强弱所不论也。

原文

古公有长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其妃太姜,生少子季历,季历娶太任,皆贤妇人。太任生子昌,有圣瑞。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二人乃亡如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古公卒,季历立,是为王季,修古公遗道,笃于仁义,诸侯顺之。王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即文王也。

直解

如字解做往字。文身,是刺其身为文理,而以青涂之,盖古时水国之俗如此。周古公亶父之妃太姜,生三子,长的是太伯,其次是虞仲,少的是季历。季历娶太任。这太姜、太任都有贤德。太任生子名昌,当昌之时,有赤雀衔丹书入社,此圣王之祥瑞,可以卜周道之将昌也。太伯、虞仲知道古公的意思,欲立季历而因以传昌,他两人顺亲之意,遂逃避在荆蛮地方,文身截发,毁形自废,让与季历。及古公没,季历辞免不得,遂立为君,称为王季。王季修明古公遗下的法治,笃行仁义,四方诸侯皆顺从之。既卒,而子昌立,是为西伯,即文王也。周家八百年王业,自文王始。则夫太伯虞仲之让,王季之受,皆天意也,其孰能违之?

原文

文王既立,伯夷、叔齐,孤竹君之子也。让国不仕,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熊、辛甲之徒,皆往归之。

直解

周文王既立为西伯,修其祖后稷、公刘之业,遵古公、王季之法,敬老慈幼,礼下贤者,至于日中,犹不暇食,以待天下贤士,士以此多归之。当时有两个贤人,叫做伯夷、叔齐,是孤竹君之二子,兄弟让国,隐居不仕,闻文王是个圣君,兄弟相与说:“吾闻今西伯善养老者,何不往归之?”又有太颠、闳夭、散宜生、鬻熊、辛甲,都是一时贤人,亦皆往归而为之臣焉。夫国家之兴替,系于贤臣之去留,是时商纣无道,天下贤士皆弃商而归周,虽欲不王,其可得乎?

原文

吕望,已年八十余。钓于渭水,西伯出猎,载之以归,尊为太公。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纣乃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之九驷,及奇怪之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大悦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

直解

吕望,姓姜氏,名尚,是上古四岳之后,受封于吕,故又叫做吕望。有莘、有熊,都是国名。骊戎,是西夷名。文马,是各样毛色的马。凡马四匹为驷,九驷是三十六匹也。吕望当商之末年,已八十余岁,老不遇时,钓于渭水。一日西伯出去打猎,遇于渭水之上,与之语,知其有王佐之才,乃载之后车以归,尊为太公,以师礼事之。其后纣杀九侯、鄂侯,西伯知此二人无辜,闻而叹息。当时有个谗臣崇侯虎,对纣说道:“西伯在背后毁谤。”纣闻之怒,乃拘囚西伯于羑里狱中,将杀之。西伯之臣闳夭等,日夜忧惧,设计救主,不令西伯知道。私自求有莘氏之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之九驷,及诸般珍奇玩好之物,因纣之幸臣名费仲者,进献与纣,以赎西伯。纣果大悦,说道:“只这美女一件,就可以释西伯之罪,何况又有许多好物。”乃赦西伯放他归国,更赐以弓矢斧钺,凡天下诸侯有罪的,都许他径自征伐。西伯既归本国,益修德行善,如发政施仁、泽及枯骨之类皆是。诸侯见西伯有仁德,都倾心归服,凡有不平的事,都就西伯而取决焉。盖人心至是已去商而归周矣。然史所谓“阴行善者”,盖言文王积德行仁,不求人知,而人心自然感愧,非如后世所谓阴谋夺国者也。孔子说,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深知文王之心者哉!

原文

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焉,只取辱耳。”遂还,俱让其田而不取。汉南诸侯归者四十国。诸侯以西伯为受命之君,以是年为受命之年。受命凡九年,寿九十七,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

直解

虞、芮,是二国名。文王为西伯,修德行仁,四方诸侯,但有争讼不平的事,都来取决于他。那时有虞、芮二国的人,相与争地土疆界,久而不决,乃适周以求平。及入周之境,见其国中耕田的相与让畔,行路的相与让长,两国之人未见西伯,心各惭愧,相向说:“周人之俗,怡怡相让如此,我等争竞之事,乃其所深耻而不为者,何以往哉!见了西伯,只自取羞辱耳,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遂相与还国,皆让其田而不取,以其所争为闲田而退。汉南诸侯闻之,相率而归向者,四十余国。当是时,三分天下,文王有其二矣。诸侯以文王之德,天与人归,宜受天命而为君,因以是年为受命之年。计文王受命凡九年,寿九十七而崩。太子发嗣立,是为武王。当是时,纣为天子,文王为西伯,乃虞、芮之人,不质成于纣而质成于周,汉南之国,不归附于纣而归附于周,何耶?盖纣惟暴虐是作,文王视民如伤,仁与暴之分,而民心之去留所繇判也,有天下者可以观矣。

原文

武王既立,以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旦,武王之弟也。召公奭、毕公高之徒,皆左右武王,率修文王绪业。时商纣无道,九年,武王东观兵,至于盟津,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

直解

左右,是扶助。观兵,是陈兵。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地方。王屋,是武王所居之屋。魄,是安定的意思。武王既继立为西伯,仍尊用文王之旧臣,以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佐。周公旦,乃武王之亲弟也。又有召公奭、毕公高之辈,许多贤臣,都左右扶助武王,以率修文王之统绪功业,而成其未竟之志。那时商纣淫虐无道,武王即位之九年,欲伐纣,乃陈兵而东,到孟津地方,渡黄河正及中流,忽然有个白鱼跳入武王船中,武王低身拾起,就把这鱼去祭天。既过河了,又有一块火光自天而下,落在武王所居屋上,化而为乌鸟,其色赤,其声魄然安定而不惊噪。夫鱼者,鳞介之物,有甲兵之象,白者商家所尚之色,白鱼为武王所取,乃纣兵为武王所胜之兆也。乌有孝之名,又赤者周家所尚之色,火化赤乌,乃武王善继文王之业,而以火德王天下之兆也。是时,武王之师始出,而灵瑞叠见如此,则天命之归周,已昭然可知矣。

原文

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而归。居二年,闻纣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纣兄微子乃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遍告诸侯曰:“殷有罪重,不可以不伐。”乃东伐纣。

直解

纣为暴虐,天下离心,当武王观兵盟津之时,天下的诸侯,不待期约而来会者,有八百国,都说纣恶已盈,宜兴兵伐之,以诛暴救民。武王见得此时纣虽无道,他家祖宗德泽积累甚厚,天命尚未绝他,纣的左右尚有几个贤臣,足以系属民心,遂对那众诸侯说:“你每不晓得天命尚未可也。”乃收兵回去。此时纣若知天下人怨他,惧而修德,改其所为,则武王亦必终守臣节,戴之以为君矣。纣乃长恶不悛,暴虐如故。武王既归周,居二年,闻纣暴虐日甚一日,王子比干与箕子,这两人是纣的伯叔,都直言极谏他,纣不唯不听,反把王子比干杀了,剖其心,把箕子囚了,以为奴。于是纣的庶兄微子知纣之必不可谏,恐一旦国家灭亡,宗祀覆绝,己为殷王元子,乃抱着宗庙中的乐器,奔归于周,冀存宗祀。此时殷家众畔亲离,民望既绝,无复可为。于是武王始遍告诸侯说:“如今商王受,杀戮贤臣,流毒海内,百姓如在水火之中,天命诛之,不可不伐。”乃率诸侯兴兵伐纣,以除暴救民。古来国家兴亡,视天命的去留。天命去留,视人心的畔服。人心畔服,视贤才的用舍。使比干、箕子、微子尚在,武王必不伐纣,商亦必不亡。及其既诛,然后东伐,贤才之为国重轻如此,人君为宗社计者,可不思所以爱惜之哉!

原文

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陈师牧野。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拒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师。纣师虽众,皆无战心。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不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叛。纣走反入,登鹿台之上,衣其珠玉,白燔于火而死。武王斩纣头,悬太白之旗,于是诸侯尊武王为天子。

直解

牧野,是地名,在今河南卫辉府汲县。师尚父,即太公吕望。太白,是旗名。武王既立之十一年十二月戊午日,率师伐纣,渡过盟津。那时诸侯,恶纣暴虐,都领兵来会。于是合诸侯之师,陈列于商郊牧野地方。帝纣闻知武王来伐,亦发兵七十万人以拒敌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勇力之士百人,先躯挑战,随后以大众驰击帝纣之师。纣兵虽多,皆怨纣暴虐,幸其速败,无有战心。武王亟入纣师,纣师皆回戈反走,不来迎战,以开武王。武王遂乘此势率众驰之,纣兵皆崩摧叛散。纣见大众离叛,自知不免,乃走回,登鹿台之上,把平素所积珍珠宝玉,披着在身,自焚于火中而死。武王乃使人斩纣头,悬于太白之旗,以泄万民之恨。诸侯以武王有除暴救民之功,代天理物之德,咸尊武王为天子,而继商以有天下焉。按纣尝筑鹿台以聚珍宝,乃今衣之以死;尝为炮烙之刑以残民命,乃今竟致自焚,岂非万世贪暴之戒哉!纣既焚死,武王不必复斩其头,考之《周书·武成篇》不载,想无此事,或作史者传闻之讹也。

原文

初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谏曰:“父死不葬,爰即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杀之,太公曰:“义人也。”扶而去之。及武王定天下,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之,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

直解

首阳山,在今山西蒲州地方。初武王伐纣之时,文王尚未葬,于是伯夷、叔齐二人叩着武王的马,谏他说道:“父死未葬,就兴动干戈,可以谓之孝乎?纣虽无道,君也,以臣弑君,可以谓之仁乎?”武王左右的人,听他这等说话,恶其无状,遂欲杀之。太公吕望说道:“此人乃忠义之士也,不可杀他。”扶而去之。及武王克商而定天下,天下之人莫不归周,伯夷、叔齐自以商家臣子,耻复仕周,食其俸禄,兄弟二人退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穷饿而死。当此之时,天命人心皆去殷而归周,则纣乃天下之独夫,而武王为天下之共主也。而夷、齐乃独非其所为者,盖君臣大义凛不可犯,孔子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言武王,则谓其尽美而未尽善,亦此意也。后世为君,当以桀纣为鉴,而为臣者当以夷、齐为法。

原文

元年,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纣之子武庚治殷。已而,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氓隶,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宝玉,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飨祠于军。乃罢兵西归。武王追思元圣,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

直解

氓,是田野之民。隶,是微贱的人。武王即位之元年,以殷邦初定,人心尚未安集,恐复为乱,乃封纣子武庚于殷之旧都,而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辅相而监之,既以存殷之后,且用安定人心。先是纣把箕子囚了为奴,那无罪的百姓,亦多被囚系,又将贤人商容废弃不用。至是武王命召公释放箕子之囚,命毕公释放百姓之囚,旌表商容的门闾,以开释无辜,优礼贤者。先是纣又厚赋税以实鹿台之财,盈钜桥之粟,不恤百姓的困苦。至是武王命南宫括散鹿台的财货,发钜桥的米粟,以赈济贫穷孤弱的百姓。与凡那微贱的人,都使各得其所。又以历代相传的九鼎宝玉,是国家的重器,恐遭乱损失,乃命南宫括、史佚陈而观之,以慎典守。又伤比干直谏而死,命闳夭封筑其墓以表忠臣。又以武功告成,当修祀礼,乃命宗祝之官,飨祭于军中。然后罢兵西归,复还镐京。武王又追思古先大圣,功德在人,不可无后。乃褒封神农氏之后于焦,即今河南陕州;黄帝之后于祝,即今山东淄川县;帝尧之后于蓟,即今直隶蓟州;帝舜之后于陈,即今河南陈州;大禹之后于杞,即今河南杞县是也。以上都是记武王即位的新政,一一反商之暴虐,行己之宽仁,所以《书经》上说:“武王反商政,政犹旧。”孔子说:“武王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即此事也。其能培周家八百年之基业,有繇然哉!

原文

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于营丘曰齐,封周公于曲阜曰鲁,召公奭于北燕,毕公高于毕,弟叔鲜于管,叔度于蔡,叔振铎于曹,叔武于郕,叔处于霍,康叔封、聃季载皆少未封。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封兄弟之国十五人,姬姓之国四十人。周之子孙不狂惑者,皆为诸侯。

直解

武王克商之初,既封圣贤之后,于是又分封功臣谋士,以师尚父吕望为开国元勋,乃封于营丘之地,国号曰齐。以周公旦、召公奭、毕公高皆佐命之臣,于是封周公旦于曲阜,国号鲁,封召公奭于北燕,封毕公高于毕。一时左右戮力之臣,无不分土赐爵者。当时武王有同母弟数人,又笃于亲亲,分封弟叔鲜于管,封弟叔度于蔡,封弟叔振铎于曹,封弟叔武于郕,封弟叔处于霍。若康叔封、若聃季载,皆以年少未受封。是时大统初集,武王兼制天下,乃建立七十一国,计兄弟之国,凡十有五人,同姓之国,凡四十人。周之子孙除暴戾昏愚者,不与封国,其不狂惑者,皆得建为诸侯。夫武王既封功臣,又封同姓,则为藩为翰,翼戴之者众矣。周之所以享国长久者,虽其守之以仁致然,抑亦封建之力欤?

原文

武王既胜殷,乃改正朔,以建子月为正月,色尚青,服以冕。王虚己问箕子殷所以亡,曰:“吾杀纣,是欤?非欤?”箕子不忍言殷恶,而王亦丑之,乃问以天道,作《洪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余各以次受封,班赐宗彝,分殷之器物于诸侯,惟周公留周佐王。

直解

建子月,是十一月。这月斗柄指北方子位,所以叫做建子之月。青字,当作赤字。《洪范》是《周书》篇名,以其所载皆治天下之大法,所以叫做《洪范》。宗彝,是宗庙中的彝尊。武王既胜殷而有天下,以为创业之初,当定为一代之制度。于是始改正朔,殷家以建丑之月为正月,今则以建子之月为正月。又易服色,殷家色尚白,服冔冠,今则色尚赤,服用冕。然武王不但变殷之制而已,又欲鉴殷之所以亡而反其政,于是虚心屈己,访问殷之贤臣箕子以纣所以亡天下者何故,又问他说:“我杀纣,是欤?非欤?”夫武王之杀纣,本为除暴救民,岂有不是处,但箕子元是纣的臣子,不忍言殷之恶,所以不对。武王也自念以臣伐君,不免有惭愧之意,乃不复穷问殷事,而遂问箕子以上天阴骘下民,所以能叙彝伦的道理,盖欲访道以图治也。箕子以天道不可以不传,乃举人君治天下之大法,如天降夏禹的九畴,一一为武王陈之,因作《洪范》之书,即今《周书》上所载的便是。然箕子只要传道于武王,却不肯为周之臣。武王亦欲曲成其志,乃封之于朝鲜国,使他自为君长于荒服之外,而不强臣之也。其余诸侯,各以次第受封,武王各颁赐他宗彝,以为宗庙之祭器,又分殷家所遗的器物与诸侯,以为世守之宝。如分鲁以夏后之璜、封父之繁弱,分卫以大路大吕之类。封赏既行,于是诸侯各就其国。惟周公仍留成周,辅佐武王,终其身不复至鲁焉。盖是时,天下初定,周公以元圣懿亲,不得不留辅王室也。夫武王一即位,而改正朔,易服色,行封赏,其规模固已宏远矣。至若访道于箕子,而万世之治法以明。委政于周公,而八百年之王业以定,此尤武王治天下之急务,有不专恃于法制者。然则为人君者,可不以重道任贤为急哉!

原文

王谓周公曰:“自洛汭延于伊之汭,居易无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瞻有河,粤瞻伊洛,毋远天室,将营周居于洛邑,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偃干戈,振兵释旅,衅鼓旗甲兵,藏之府库,示天下不复用,通道于九夷八蛮,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

直解

洛、伊,是二水名。汭,是水涯。易,是平易。固,是险固。三涂,是山名。岳鄙,是太行山下的都鄙。周家旧都丰镐,在今陕西地方。武王既克商而有天下,以旧都偏在一隅,四方诸侯朝贡不便,乃对周公说:“自那洛水之涯,延及于伊水,这地方平坦,无有险阻,原是有夏氏所居。我就这里四面观看,南望三涂,北望岳鄙,回顾大河,前瞻伊洛,其山川形势阔大,居天下正中,四方道理均平,乃是天作之室,不可舍去。我将营周京于此洛邑,因有夏之居,以待诸侯朝贡焉。”今之河南府,即其地也。又以天下既定,宜偃武修文,以开太平,乃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偃武干戈,罢散兵旅,用牲血涂衅鼓旗甲兵,收藏在府库中,示天下不复用,以与万民休息。于是周家声教广被,不但中国诸侯,相率来朝贡,那九州之外蛮夷戎狄,夙昔与中国隔绝的,如今都梯山航海而来,各奉其地方所产的货物,将来贡献。遂定为常例,使世世守之以为职业,无敢忘焉。这是史臣记武王克商后,定都、偃武、绥怀四夷的事。周家八百年治平之规模,于此定矣。然武王虽营洛邑,而仍居丰镐,未尝弃根本而不顾也。虽偃兵甲,而犹寓兵于农,四时讲武,未尝废武备而不修也。虽通道蛮夷而以抚安中国为本,未尝要功于荒服之外也。虽使四夷各修职贡,而惟责以土地之所有,未尝靡敝中国以事外夷,而求难得之货也。图治者尚鉴兹哉!

原文

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括曰:“肃慎氏之贡矢。”分司姓以珠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厥服也。

直解

肃慎氏,是远夷国名。楛矢,是以楛木做成的箭。石砮,是以坚利之石为箭镞。咫是八寸,括是箭尾受弦处。武王既定天下,通道于九夷八蛮,那时有远方之夷,名肃慎氏者,贡其国中所造的楛矢,那矢以石为镞,其长一尺有八寸。武王欲昭著令美之德,能致远夷之来,以传示后人,使永远观法,故刻字于其矢之括曰:“肃慎氏之贡矢。”以见当时致治之盛,四夷咸宾,虽肃慎氏之远,亦以其方物来献也。武王既得天下的重宝,受外夷的贡献,不以自私,于是分同姓之国以珍珠宝玉,使益厚其亲,如分鲁以夏后氏之璜之类是也。分异姓之国以远方所贡的器物,使无忘其所服之职,如分陈以肃慎氏之矢之类是也。盖王者以其德之所致而赐于诸侯,诸侯宝其所赐而永怀其德,乃所以联属天下而成其仁也。

原文

二年,王有疾,周公为壇,告太王、王季、文王,请代武王之死。周公乃以卜书藏于金縢柜中。王疾瘳,武王迁都于镐,而文王之庙乃在丰。武王乐曰《大武》。武王崩,寿九十三,太子诵立。

直解

金縢,是以金缄束柜子,使其谨密。瘳,是病愈。周武王即位之二年,偶有疾病。周公是武王的亲弟,以周家基业初定,武王有疾,成王尚幼,恐一日有不测之事,致宗庙社稷之无主,乃设为壇场,祷告其祖父太王、王季、文王之神,愿以己身替武王死,使宗社生灵,永有所赖。乃卜之于神以祈保佑。既祷之后,遂以占卜之书,藏在金縢柜中。既而王疾果痊,是可见周公忠爱之至,精诚之极,感格于天地祖宗矣。初时文王建都在丰,后来武王以丰都狭小,不能容众,乃迁都于镐。而文王之庙,仍旧在丰,凡有封赏,必告于庙。武王治定功成,作为一代之乐,名曰《大武》。武王崩,寿九十三岁,太子诵立,是为成王。

成王

原文

元年。周公居冢宰,以王年幼,恐天下叛,乃摄政代王当国,南面负扆以朝诸侯。成王将冠,周公命史雍颂曰:“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任贤使能,朝于祖以见诸侯。”管叔、蔡叔、霍叔流言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奄君谓武庚请举事,武庚从之,与管叔、蔡叔等同反。周公乃作《大诰》,奉王命以讨之,曰:“天降威,知我国有疵。”

直解

负,是背。扆,是屏风上画,为斧形。啬,是爱惜的意思。孺子,指成王说。奄君,是奄国之君。《大诰》是《周书》篇名。疵,是瑕衅。成王即位之元年,周公位冢宰,总百官。以周家初定天下,而武王新丧,成王年幼,恐天下人心未服,或至离叛,且念己为王室至亲,又受武王付托,不得不把天下安危任在一身。乃权且摄行政事,代王当国,南面背着御屏,辅佐成王临朝,以见诸侯而裁决庶务焉。及至成王将行冠礼,周公命太史之官名雍者,作颂以戒于王,说道:“王今君临天下,既冠为成人矣。一日二日万机,凡事固须兢兢业业以图之。然尤当近于民,而爱养百姓,视如赤子。远于佞,而屏斥谗邪,勿使害治。近于义,而言动政事,务求合理。啬于时,而爱惜农功,无妨耕作。凡贤而有德者则任之在位,能而有才者则使之在职。王能如此,则君道之大,庶几克尽,而天命祖业亦可常保矣,王其念哉!”成王冠礼既成,周公乃奉之朝于祖庙,接见诸侯。那时管叔、蔡叔、霍叔三人心怀忌嫉,意谓我与周公同是弟兄,彼如何得居中专政,我三人却在外监殷,遂生怨望,造为流言,说道:“周公欺成王年幼,将谋篡夺之事。”用此以鼓惑朝廷,动摇周公,使不得安于其位。当时有奄君者,正是纣子武庚之党,遂嗾武庚说:“武王既崩,今王年尚幼,周公见疑,此正殷家复兴之时也。机不可失,请举兵以图大事。”武庚本纣之遗孽,素怀不轨之心,听得奄君这等引诱,即从其说,与管叔、蔡叔同为叛乱。此王法之所必诛者,周公乃作《大诰》,晓谕众诸侯臣民,奉王命兴兵以征讨之,说道:“今武庚不靖,敢肆叛逆,虽是天降威于殷,使其有速亡之祸,然亦繇武庚知我国有三叔疵隙,流言动众,民心因之不安,故乘机生变,不可不举兵往正其罪,以安天下也。”观史臣所记,可见周公居摄,惟欲抚安国家,成就君德,其鞠躬尽瘁如此。乃有至亲如三叔者,倡乱以危社稷,使成王不察而信之,则周公不得安其位,而周之王业将倾矣。所赖成王虽在幼冲之年,然能深鉴周公之忠,而不为所惑,洞烛三叔武庚之诈,而天讨必行,所能定人心于反侧之际,奠国祚于泰山之安也。其为周家守成之令主,宜哉!

原文

二年,周公居东,讨武庚、管叔诛之,放蔡叔于郭邻,降霍叔为庶人,遂定奄,及淮夷,东土以宁。方流言之初,成王亦疑周公,及开金縢,见请代武王之事,乃感泣迎周公归。既诛武庚,乃封微子以代殷后,国号宋,用殷之礼乐,于周为客而不臣。

直解

先是周公遭流言之变,不知这言语起于何人,退居东都以避之。至此二年,始知兴造流言,罪繇二叔,乃奉王命,讨武庚、管叔诛之,安置蔡叔于郭邻地方,革去霍叔的封爵,降为庶人,因东定奄国,南伐淮夷,诸为恶者皆已正法,然后人心始定,东土始宁。方流言初起之时,虽成王亦疑周公有不利于王室之心。及开金縢柜中,见册文上有周公请以身代武王的说话,王乃感悟,知周公之忠,执书而泣,亲自出郊迎周公归国。周公既诛纣子武庚,又以成汤之祀不可遂绝,乃封纣之庶兄微子启以代殷后,使奉其祭祀,建国号曰宋,使他仍用殷之礼乐,如用辂尚白之类,以存一王之法,于周为客而不臣。盖以其为先王之后,故以宾礼待之,而不以臣礼屈之也。夫周公以成王之叔父,有大功于国家,其心忠于王室,岂待开金縢而后知?设若此时王心不悟,流言得行,则周之社稷,岂不危哉!以是知成王虽贤,尚不及汉昭帝能辨之早也。

原文

五年,王与其弟叔虞削桐叶为珪,戏曰:“吾以此封若。”史佚命择日,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遂封叔虞于尧之故墟,曰唐侯。

直解

成王即位之五年,偶一日与他少弟叔虞在宫苑中闲游,将桐树叶剪削做诸侯所执的珪,戏与叔虞说:“我把这珪封你为侯。”这是成王兄弟友爱戏耍的说话。那时有臣史佚在旁,就请命官择日行册封礼。成王说:“我只与他相戏尔,岂真欲封之耶?”史佚对说:“天子口中无戏言,一言既出,史官就纪在书册上,行之于政事之间,有大礼以成之,有大乐以歌之,如何戏得?今王之言既出,则亦因而封之以践其言可也。”成王遂封叔虞于唐尧之旧都,号他为唐侯。成王自此一言不敢轻易,一事不敢苟且,竟成周家令主,固是史佚匡救之功,而王亦可谓善于从谏矣。

原文

六年,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乐曰《勺》,言能勺先祖之道也。又作乐曰《武》,以象武王伐纣之武功。

直解

明堂,是朝会诸侯以出政令之所,以其向明而治,故叫做明堂。成王之六年,适当诸侯来朝之年,周公辅佐成王以朝见诸侯于明堂,自九州万国之君,以至九夷八蛮之长,内外尊卑,皆各有定位。此时功成治定,礼乐可兴,乃制为一代之礼,作为一代之乐,用之于朝廷邦国,以昭太平。又定为丈尺斗斛等器的规式,颁之于诸侯,以立民信。于是礼乐备,制度同,天下之人皆大悦服,无有不尊其政令者矣。其所作的乐,名叫做《勺》,言成王能斟酌先王之治道,而合乎时宜也。又作乐,名叫做《武》,以形容武王伐纣之武功。今《周颂》之诗所载《酌》、《武》二篇,即其乐歌也。当此之时,礼备乐和,民安国泰,周家虽新造之邦,成王虽幼冲之主,而天下帖然安之,诸侯宗周,维持至于数百年而不废,周公辅相之功大矣。

原文

交趾南有越裳氏,重译而献,曰:“道路悠远,山川阻深,恐一使不通,故重三译而来朝。”周公曰:“德泽不加,君子不飨其质;政令不施,君子不臣其人。”译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天之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三年矣。意者中国有圣人乎?盍往朝之。”周公归之于王,称先王灵神,致荐于宫庙。使者迷其归路,周公赐以车五乘,皆为向南之制。越裳使者载之,繇扶南、林邑海际期年而至其国。故指南车常为先导,示有以服远人而正四方。

直解

交趾,是今安南地方。越裳、扶南、林邑,都是海中蛮夷国名。译,是通各国语言的。质,是朝见的礼物。黄耇,是黄发的老人。车,是有障蔽的车子。成王继文武之后,又有周公为之辅相,当是时,中国治安,四夷宾服。交趾之南,有越裳氏,从来与中国不相通,至是乃忽然遣使重译来献方物,说道:“自我国到此,道路悠远,山川阻深,经过许多地方,只一个译使,恐不能通,故重用三译而来朝,方才得达。”周公辞他说:“吾闻君子德泽所不到的地方,不受其贡献;政教所不及的人民,不责其臣服:何劳使者远来。”译使对说:“吾受教于国中的老者说,如今天无疾风苦雨,海水不起波涛,已三年矣。想是中国有圣人为主,所以风调雨顺,海晏波恬如此。我远方也赖其余庇,何不往朝之。”于是周公以太平之功,归之于成王,又称先王灵神,将所献方物,祭告宗庙,见得这远人宾服,皆是宗庙神灵,天子明圣之所感召,人臣无所与其功也。及使者辞归,迷失了向来的道路,周公以其国在南方,乃赐他车五辆,车上各安一个木人,运以机巧,车虽回转不定,而木人之手尝指南方,叫做指南车。越裳使者乘此车,随所指而行,繇扶南、林邑二国海边,行了一年,方至其国。因此天子大驾前面,尝设个指南车,以为引导,盖本越裳氏之故,示有以服远人而正四方也。夫圣人在位,宇宙太和,周家虽谢质却贡,而中国既安,四夷自至。汉世通西南夷,发兵护使者赍金帛,诱之使来,威之使服,而竟不可得。繇是观之,服四夷者,在德不在力,明矣。

原文

七年。初武王作邑于镐京,谓之宗周,是为西都。将营成周,居于洛邑而未果。至是成王欲如武王之志,定鼎于郏鄏,卜曰,传世三十,历年七百。

直解

鼎,是夏禹以来有天下者相传的九鼎。郏鄏,地名,在今河南府。成王即位之七年,定鼎于洛邑。初时武王承先世之旧封,自丰迁镐,作邑于镐京,叫做宗周,以其为天下所宗也。镐京在西方,是为西都。其后有天下,又以洛邑居四方正中,可为朝会诸侯之所,叫做成周。以周道成于此也。将营成周,东居于洛邑,而武王遂终,有志未就,至是成王欲成武王之志,乃定所迁九鼎于郏鄏地方,郏鄏即洛邑也。询谋既同,乃卜之于龟,其卜兆之辞,说居此地后来当传世三十,历年七百。然其后传三十七君,历八百余年,乃过于所卜。盖周家深仁厚泽,历世相继,固结人心,以保天命,有非数之所能拘也。然周家营洛,居易无固,旦夕兢兢,若天命之不克保,而享国最久。秦据关中之固,金城千里,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而二世以亡。繇是观之,绵国祚者,在德不在险,明矣。

原文

是年二月,使召公先相宅。三月,周公至洛,兴工营筑,谓之王城,是为东都。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十七里。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所凑。制为郊甸,方六百里,因西土为千里,分为百县,县为四都,都有鄙。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也。”周公又营成周。成王居洛邑,迁殷顽民于成周,复还归西都。成王长能听政,十二月,周公归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北面就臣位。

直解

郛,是外城。顽民,是梗化未服者。成王即位之七年,二月,欲继武王居洛之志,使召公先往相度其所居之地。相度既定,至三月,周公到洛邑,兴工营筑,所筑之城名为王城,表其为天子之居,非他城比也。那时镐京在西,故以洛为东都。王城之广,方一千七百二十丈,其外城方十七里,南面联着洛水,北首依着郏山,其形胜如此,乃天下所凑聚之处。就此制为郊甸,其地方六百里,接连西土岐周之地,通共为千里,遵古王畿千里之制也。内分为百县,每县分为四都,每都之中,又各有鄙,随地广狭,以为鄙之多寡,而不限以一定之数。其营建洛邑之意,盖以此地居天下正中,四方诸侯朝贡者,道里适均,皆不至远涉,乃武王之本意也。这洛邑在瀍水之西,周公又于瀍水之东,营造一城,通名成周。奉成王居于洛邑,以莅中国,抚四方,而迁徙殷家所遗之顽民,编管于成周,使近而易制也。二城既毕,周公复还归于西都。是时成王年纪渐长,阅历既熟,能主断天下的政务了。十二月,周公乃将朝政归于成王,成王临朝,亲决庶政,周公辞了摄政之任,而北面就人臣之位焉。盖至是而武王付托之重,成王倚毗之隆,皆可以报称而无歉矣。天下后世,莫不仰武成知人之哲,而美周公笃棐之忠,宜哉!

原文

初虞夏商之世,币、金有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至是太公望乃立九府圜法,钱圜函方,轻重以铢。布帛广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故货,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布于布,束于帛。

直解

币,是财货的总名。龟、贝,俱宝货。龟可占卜,故以其壳为宝。贝,是海虫之有文理者。九府,是太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之九府,皆收藏财货的库藏。圜法,是均匀通融之法。十黍重为一铢。刀与布是人间常通用的。古时称钱为泉,以其形如泉字,又以其通行不滞,如水泉之流也。比先虞、夏、商之时,通行的货币,在金类便有三等。上等是黄金,中等是白金,下等是赤金。金之外又有钱、有布、有刀、有龟、有贝,这几样财宝,通行天下,民皆便之。及周而法制大备,则以商通货,以贾易物。其时太公望乃设立九府,收贮财货而各有职掌之官,为均匀通融之术,使上不病国,下不病民。钱之形圆,而其孔则方,分量轻重,以铢起算。布帛宽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周家理财之制,大概如此。然亦各有取义,盖金为天地间的宝气,故货宝于金。刀能断物,其用最利,故货利于刀。泉流而不竭,故货流于泉。布则无所不遍,故布于布。帛可以束,故束于帛。当时之制为钱币,不徒有圆融之法,又多取流通之义如此。无非欲导利于民,散财于下,而后世乃专之以为己私,敛而不散,非先王设法命名之意矣。

原文

周公留辅成王,召公奭不说,周公作书告之,以明本意。

直解

夷,是召公的名。成王幼时,周公恐天下有变,既摄行天子之事。及至成王稍长,周公乃归政成王,退就臣位。然犹以王业初定,人心未安,不忍遽去,留而辅相之。其时召公奭为周太保,自以盛满难居,不乐在位,意欲告老而归。周公乃作书一篇以留召公,名曰《君奭》,中间反覆言大臣当辅君德以延天命,固人臣不可求去。其后召公既相成王,又相康王,盖有悟于周公之言矣。

原文

王尝问于史佚曰:“何德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忠而爱之,布令信而不食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臣,不善则仇也。夏殷之民,仇桀纣而臣汤武,若之何其不惧也。”在位三十七年崩,太子钊立。

直解

食言,是行的与说的相背,如言出于口,而反吞之一般,故叫做食言。成王尝问其臣史佚说:“人君修何德,而后能使天下之民亲爱其主。”史佚对说:“人君要民亲己,在先自尽其所以亲民者而已。如知民事之不可缓,则使之以时,凡有兴作,无妨农功。知民情之不可拂,则敬顺所欲,而好恶利病,不违其愿。知民生之不可伤,则至诚保爱,而生养安全,无不尽心。知民心之不可欺,则颁布政令,务着实举行,而不爽其言。虽尊居兆庶之上,惟恐民心易失,天命难保,夙夜忧勤惕厉,就如临不测之渊,恐致失坠,行薄冰之上,恐致倾陷的一般。诚能如是,则上无失政,下皆得所,而天下之民,自然亲爱之如父母矣。”成王深有味于史佚之言,说道:“崇高之位,人但见其可乐,如汝所言,可惧也哉!”史佚对说:“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人虽至众,而好仁恶暴,心无不同。人君若抚驭得其道而善,则心悦诚服而臣之。若抚驭失其道而不善,则众叛亲离而仇之,何常之有?昔桀为暴虐,而成汤宽仁,则夏之民即仇桀而归成汤。纣为无道,而武王有德,则商之民即仇纣而归武王,民心之叛服,天命之去留,只在仁与暴之间而已,若之何其可以不惧哉!”成王敬纳其言,常佩服之。在位三十七年而崩,太子钊立,是为康王。夫成王之时,周公既陈《无逸》之篇,史佚又进渊水之戒,是以王自幼冲为君,以至享国之久,惓惓敬天勤民之念,夙夜不怠,以致天下太平,民和睦而颂声作,故诗人美之,说:“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后世称守成令主,必曰成王焉,岂无自哉!

康王

原文

元年。初,王即位,诸侯来朝,王作《康诰》以告之,繇是诸侯率服。十二年,命毕公保厘成周。初,召公治西方,甚得民和,有司请召民,召公曰:“不劳一身而劳百姓,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乃巡行乡邑,听断于陇陌阡亩之间,庐于棠树之下,以蚕桑耕种之时,乃弛狱出居民,使得反业,自侯伯至庶人无失职者。及召公卒,人思其政,怀棠树不忍伐,作《甘棠》之诗歌咏之。王朝诸侯于丰宫。成康之际,天下太平,刑措四十余年不用,在位二十六年崩,子瑕立。

直解

周康王元年。即位之初,四方诸侯皆来朝觐,王作诰文以训诫之,即周书所载《康王之诰》是也,繇是诸侯莫不服从。至十二年,王以成周之众,皆殷之顽民,尚未帖服,乃册命毕公保安而厘治之。保之,则不至于激乱,厘之,则不至于容奸,即《周书》所载《毕命》篇是也。成王之时,自陕以西,召公治之。召公之治西方,加意抚恤,甚得百姓之欢心。凡有公事该处者,有司请叫百姓每来官府中听候处分,召公说:“我先君文王勤于政事,不遑暇食,怀保小民,视之如伤,今我一身自图安逸,却着百姓每舍其农业,奔走道路,岂我先君文王爱民之意乎?”于是亲自巡行于穷乡下邑,问民疾苦,凡民有争讼不决的事,就在那陇陌阡亩之间,替他处断,自家也不居官府,就栖止于田间棠梨树下,其心只是怕劳着百姓。每到蚕桑耕种的时候,就禁止词讼,把狱中轻罪的犯人都放出去,着他务农桑的本业,恐致失时。其惓惓于爱民如此。繇是上自侯伯,下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生时,有这等恩德及民,所以殁后,百姓每犹追思之而不能忘,见他平日所尝栖止的棠树,也不忍砍伐,因作《甘棠》之诗歌咏之,即《诗经》上所载“蔽芾甘棠,勿剪勿伐”是也。是时周道方隆,诸侯奉贡,都来朝会于丰宫。又自成王以来,至于康王,两朝相继,海内晏然,太平无事,民不犯法,以此刑罚置而不用者,四十余年,真泰和之景象也。王在位计二十有六年而崩,子瑕立,是为昭王。

昭王

原文

元年。周道渐衰,月有光五色贯紫微,井水溢,王巡狩返济汉,汉滨人以胶胶船,王至中流,胶液,王及祭公皆溺死。在位五十一年崩,子满立。

直解

昭王既立,不能自强于政治,周道渐渐衰微。那时月有光芒五色,贯入大中紫微垣,又井水涌溢而出。月光水都是阴象,紫微垣乃帝座所在,今月光五色,井水上溢,皆是阴气太盛,而紫微为月光所贯,是阴气侵犯至尊之位,此皆下陵上替,阴谋将作之兆。而昭王不悟,犹巡狩南方,至于楚地,回时过汉水,汉水边的人恶王巡游劳扰,乃为王造船,不用钉灰合缝,只用胶粘了。王不知,径乘此船过水,到中流,那胶被水浸开,其船解裂,王与其臣祭公皆溺水而死。祭公,是王畿内的诸侯,从驾同行,故俱及于难。其后周家以溺死为讳,竟不能讨汉人之罪,而王室自此遂卑矣。王在位五十一年崩,子满立,是为穆王。

穆王

原文

元年。王立之后,徐夷作乱,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逼,分命东方诸侯,徐子主之。徐子嬴姓,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得朱弓矢,自以为天瑞,乃称偃王,陆地而朝者三十六国。王正西巡狩,乐而忘返,闻徐子僭号,乃命造父为御而归,以救偃王之乱。

直解

穆王既立之后,不监昭王之覆辙,而专以周游天下为乐,因此诸侯多叛之者。东方徐夷作乱,率九种之夷以伐宗周,其兵西至河上。穆王畏他侵逼,乃分命东方诸侯徐子管领东夷以防其乱。徐子姓嬴,所管之地,四方五百里,徐子见得自己国势强大,而穆王又荒乱,遂阴有不轨之志,假行仁义,以收拾人心。曾因开通沟渠,偶得个朱色的弓箭,自以为天降兴王之瑞,就僭号自称偃王,诸侯从陆地来朝于徐者,三十六国。穆王那时正在西边巡狩,乐极忘归,闻徐子僭称王号,恐他夺了天下,乃命其臣造父御八骏马,急忙回还起兵伐徐,以救偃王之乱,幸然胜之,而周得不亡,然亦危矣。夫昭王穆王,才承文武成康四王之后,以天命则未改,以人心则未离,但德政一衰,诸侯即叛,昭王南征,而遂丧其身,穆王西巡,而几亡其国。繇此观之,为人君者,岂可矜崇高之势,恃祖宗之业,以为天下莫敢有谋我者,而遂肆然无恐哉!

原文

命楚伐徐,徐子爱民无权,不忍斗,乃北走彭城,百姓随之以万数。徐子将死,曰:“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备,故至此。”穆王乃以赵城封造父,其族繇此为赵氏。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不听,王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王又命吕侯作祥刑之书,作刑以告四方,在位五十五年崩,子繄扈立。

直解

穆王闻徐偃王之乱,既使造父御车而归,以江淮之国,惟楚为大,而近于徐,乃命楚伐徐。徐子假借仁义以收民心,名为爱民而无权谋,不忍与楚战斗,乃北走彭城地方,百姓怀其私恩随之而走者,万有余家。徐子既败将死,自悔说道:“吾平日专靠着仁义之德,不讲明武备,所以至此。”其实篡窃之臣,何知文德,徒自夸大耳。徐乱既平,穆王乃以赵城之地封造父,使世世居之,其宗族繇此为赵氏。盖赏其为御而归以救乱也。夫穆王巡游无度,自弃其百姓,故奸宄窃发,天下几亡,然则人君之于巡游,可不慎哉!后三十五年,穆王又将西征犬戎之国,责他贡物。当时畿内诸侯有祭公谋父者,为王卿士,谏说先王耀德不观兵,犬戎本是荒服,惟继世一来朝见,不在宾贡之列,征之无名。穆王不听,发兵征之,止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远的属国,都不复来王,盖以征之非其职也。夫威亵而不震,故戎玩而不服,徒以一异物之故,遂失远方戎狄之心,然则人君之于征伐,可不慎哉!后五十年,王又命司寇吕侯,作祥刑之书,以告四方,即今《书经》上《吕刑》篇是也。其书专训赎刑,盖穆王巡游征伐,财匮民劳,晚年耄荒,乃为此一切权宜之术,以敛民财耳。然其篇中,反覆晓告,曲尽典狱情状。故刑,凶器也,而谓之祥,其哀矜恻怛之意,亦可想矣。此孔子叙书所以有取也。然则人君之于刑狱,可不慎哉!在位五十五年崩,子繄扈立,是为共王。

夷王

原文

元年。觐礼不明,王始下堂而见诸侯。荒服不朝,命虢公帅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在位十六年崩,年六十,子胡立。

直解

周自昭王以来,历共王、懿王、孝王,都不修德政,周道浸衰。至于夷王之时,王室日益微弱,诸侯日益强大,朝见之礼不明,夷王始以天子之尊,下殿堂而见诸侯,盖亵其居尊之体矣。于是朝政不纲,四夷背叛,荒服之国,皆不来朝。夷王不思增修德政,乃命虢公帅六师以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地方,仅获马千匹而已。在位十六年而崩,年六十,子胡立,是为厉王。

厉王

原文

元年。王为人暴虐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王好任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曰:“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既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

直解

厉王即位之元年,因见他父夷王懦弱,诸侯背叛,欲振之以威强,然其为人,暴虐无道,好利不仁,故周道愈衰。东方淮夷入境寇掠,厉王命虢仲为将,领兵征之,不能攻克,盖王既无道,兵不用命,故师出而无功也。那时有臣名荣夷公者,专务谋利,以媚于王,王喜好信任他。大夫芮良夫谏说:“夫利,乃百物之所生,天地之所载,当与天下共之,不可专也。若专利于己,则害及于人者必多矣。故虽匹夫而专利,犹且叫他做盗,为其夺人之利,与盗贼无异也。况王者为天下之主,当布利于下,而乃行专利之事,则民心不服,归之者不亦鲜乎?王若不将这荣公疏远了他,周之王业,必至败坏。”王不听,专任荣公,及荣公为卿士之官,诸侯果皆离心,不来朝享,恶其好利而不好义也。《大学·平天下章》有曰:“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无如之何矣。”其厉王之谓哉!

原文

王行侈傲,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召公曰:“是障之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雍也。今王塞下之口,而遂上之过,恐为社稷忧。”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后三年,乃相与叛袭王,王出奔于彘。王在彘,不敢归,二相周公、召公以太子静尚幼,乃相与和协,共理国事,故称共和。王崩于彘,在位十七年,并共和三十七年。

直解

弭,是止。障,是作堤防以御水。厉王奢侈傲慢,暴虐其民,国人嗟怨,都出谤讪之言。召公谏厉王说道:“今百姓被上之虐害,苦不聊生,故谤言日闻,王不可不改图之也。”厉王不听召公之言,反嗔怒百姓谤他,乃寻得卫国中一个降神的师巫,着他监视国中的人,说这巫能通神,但有造言兴谤的,他就知道,奏闻于王,拿来杀了。自是国人不敢声言,在道路上彼此以目相视,盖口不言而心实非之也。厉王不知民怨愈甚,方自喜其得计,告召公说:“我今设此二法,果能止谤矣。”召公对说:“王以刑杀止谤,如筑堤堵水一般。水势大了,强去堵截,冲决愈甚;民心怨了,强去禁制,为祸愈深。大凡人的言语,都从心上发将出来。心里念虑已成,自然要发于言语之间,如何止得他不说?纵能止得百姓的口,止不得他心里怨嗟。王今用法以塞下之口,执迷以成己之过,切恐民怨日增,祸乱将作,为社稷忧矣。”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而王之暴虐愈甚,百姓忍他不过,到后三年,遂相率作乱,乘其无备而攻之。王避祸,逃走于彘,不敢回京。彘即山西平阳县地方。周、召是天子畿内之地,那时王之卿士有食邑于周、召者,也称做周公、召公。二公并相,见得国有大变,而太子静年幼,未能治国,乃相与同心协力,共理国事,以定祸乱,故号称共和,待太子长而后立之。王毕竟居彘而崩,在位十七年,通共和为三十七年。夫盛明之世,颂声四作,足以自安矣。而乃悬闻谤之令,昏乱之世,怨讟朋兴,可以为戒矣。而乃为弭谤之刑,此兴亡治乱之所以悬殊,而有国家者之不可不鉴也。

宣王

宣王名静,是厉王之子。厉王奔彘,静年尚幼,周公、召公共摄国事。至是厉王崩,静年亦长,周、召二相,乃共立之为王。

原文

元年,召公、周公辅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王命召公伐平淮夷,申伯、仲山甫顺天下,更失理,喻德教,举遗士,海内翕然向风,诸侯复宗周,尹吉甫作诗美之。

直解

宣王既立,召公、周公辅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法文武成康之遗风。于是狁蛮荆,次第剪伐。时淮上之夷亦叛,王命召公虎帅师讨平之,又委任申伯、仲山甫,内则辅养君德,外则统领诸侯,入则典司政本,出则经营四方。繇是顺抚天下的人民,更补朝政的阙失,宣布天王的德教,搜举隐遗的贤士,一时纪纲振肃,中外清明,海内之人,皆欣然仰德向风,诸侯也都复尊周室,而修朝贡之礼。故贤臣尹吉甫作诗以美之,即今《诗经》上《崧高》、《烝民》诸篇是已。盖宣王有志拨乱反正,而又能推心任用众多贤臣,此其赫然中兴也。

原文

王不藉千亩,虢公谏曰:“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为大官。今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困民乏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

直解

千亩,是天子躬耕藉田之处。宣王不修藉田之礼,其臣虢文公谏说:“民之大事,惟在于农,盖农为国家根本命脉,上以供神之祭祀,下以足民之财用,故我先王后稷在虞廷之时,特为九官之首,有大功于生民,传至子孙,以此积功累仁,而有天下。今王欲修先王绪,而乃弃其大功,上匮缺了神衹的祭祀,下困乏了生命的财用,国本先伤,将何以求福用民乎。”王竟不听。夫宣王,贤君也,顾乃忽于躬耕之大事,而不用贤臣之忠言,此中兴之治,所以终不能及成周之盛时,而诗人因之美刺并作也。岂不深可惜哉!

原文

四十六年。初,王将杀其臣杜伯,而非其罪。伯之友左儒争之于王,九复之而王不许。王曰:“汝别君而异友也。”儒曰:“君道友逆,则顺君以诛友;友道君逆,当师当作帅。友以达当作违。君。”王怒曰:“易而言则生,不易则死。”儒曰:“士不枉义以从死,不易言以求生。臣能明君之过,以正杜伯之无罪。”王杀杜伯,左儒死之。在位三十七当作四十六。年崩,子宫涅立。

直解

初时,宣王要杀其臣大夫杜伯,杜伯本无可杀之罪,是王用刑差了。那时杜伯有个朋友叫做左儒,进谏于宣王,说杜伯不当杀,凡九次往复言之,王都不准,且怪责左儒说:“我欲杀杜伯,而汝力救之,不知顺上之意,是汝自外于君,而独私其友也。”左儒对说:“君臣朋友,都是人之大伦,臣岂敢违背君父,而私厚朋友,但看道理上顺逆何如耳。若君上所为合道理,而朋友为逆,则顺从其君以诛友。此非从君,乃从道也。若朋友所为合道理,而君上为非,则率从其友以违君,此非违君,乃违其非道也。”宣王发怒说:“你改换了这言语,顺从我则生,不然则死。”左儒对说:“为士者只论是非,不顾生死。如其非义,岂可枉义以就死;如其合义,岂肯违义以求生。今王枉杀杜伯,是王的大过失,而王不自知,故臣能尽言发明君上之过失,而辩理杜伯之无罪,何敢易言以避死乎?”宣王终不听左儒之言,杀了杜伯,左儒亦相从而死。夫人君以从谏为盛德,以改过为美事,然往往不能者,其故有二:一是不晓得自家的不是,而疑其臣之偏私;二是不肯认自家的不是,而耻其臣之面诤,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不悟也。宣王只这一念之差,以致二士不得其死,未免为中兴之累,前面许多功业,都不得为全美。后世论治者不称宣王为明君,而称左儒为义士,过归于上,名归于下,岂不甚可惜哉!杀杜伯在四十三年,后三年而王崩,子宫涅立,是为幽王。

幽王

原文

二年。西州三川皆震,伯阳父曰:“昔伊洛涸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川竭,山必崩,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是岁三川竭,岐山崩。

直解

西州,是镐京,周家建都的地方。三川,是泾水、渭水、洛水。震,是地动。幽王之二年,西州及三川地方,一时震动,时周大夫伯阳父说:“周将亡矣。在昔有夏,伊、洛二水涸竭,而夏祚灭亡。在昔有商,河水涸竭,而商家沦丧。今观我周之德,亦似夏商之末年矣。夫地动,则泉源必至雍塞,源塞,则川流必至涸竭,川竭而水泉不润,则山必枯朽而崩,山崩川竭,亡之兆也。繇今计之,国之亡也,不过十年。盖数起于一终于十,此数之一纪也。夫天之所弃,谁能违之。”是岁三川竭,岐山崩。后至十一年,幽王果为犬戎所灭,平王东迁,而王室衰微,伯阳父之言,至是验矣。

原文

虢石父为人佞,善谀好利。王以为卿,用事专任,国人皆怨,政治多邪,诸侯或叛,王室始骚。

直解

幽王之时,奸臣虢石父,既与褒姒同谋,譛废了申后、太子,其为人又巧捷给,善能阿谀奉承而贪好货利。王不察其奸,反用以为卿相,专管国事。国人见这等奸佞得志,众心不服,所以皆怨,朝廷的政治,为他所坏多有偏邪。前此宣王之时,诸侯宗周,中兴王室,至是诸侯或有背叛,王室始骚动不安矣。夫宣王用召公、周公、申伯、仲山甫、尹吉甫诸贤,相与左右,才能中兴,而幽王以虢石父用事,遂致骚动。所谓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败之而有余者也。用人之际可不慎哉!

原文

十一年,王欲杀故太子宜臼,求之于申,申侯弗予,王伐之,申侯与鄫人召西夷犬戎伐王。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在位一十三年,犬戎遂杀王于骊山下,虏褒姒,并杀郑桓公,尽取周宝赂而去。诸侯即申国立故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

直解

鄫,是国名。犬戎,是戎狄名。幽王既废太子宜臼,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恐宜臼尚在,日后或为伯服之患,欲杀宜臼以除根。是时宜臼出奔于其母家申侯之国,幽王使人就申候处取要宜臼,申侯不肯送出,幽王怒,举兵伐之,申侯与鄫国之人召西夷犬戎同伐幽王。初时王曾戏举烽火,召诸侯以致褒姒之笑,诸侯繇此怨叛,不奉王令。至是王因有夷戎之乱,复举火以召诸侯,诸侯因前番哄了他,至此无一人来救者。幽王在位之一十三年,遂被犬戎杀害于骊山之下,连褒姒也虏去了。是时郑桓公名伯友者,为周司徒之官,亦为所杀。犬戎遂入周室,尽取其所积的宝赂而去。诸侯思念文、武、成、康之德,不忍其绝,乃就申国立旧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家之祀。

平王

原文

元年。是时幽王既为犬戎所杀,丰、镐逼近戎狄不可居,乃东迁都于洛邑。自都洛邑之后,王室微弱,号令不行于诸侯,政繇方伯,齐、楚、秦、晋渐大。齐,太公吕望之后。楚之先,黄帝之后,周初有鬻熊,事文王成王之时,封其子熊绎于楚,姓芈氏。秦,伯益之后,姓嬴氏。周孝王之时,有非子者,善养马,孝王封为附庸诸侯,邑于秦。晋之先唐叔虞,盖武王之子也。成王与唐叔虞戏,剪桐为珪,于是封叔虞于唐,国又号晋。更历春秋之世,此四国更相征伐,天子不能制。

直解

这一段是史臣记春秋之始,此时幽王既为犬戎所杀,于是平王以戎势渐盛,丰镐旧都与之逼近,恐被侵暴,不可久居,遂弃而避之,东迁都于洛邑。自都洛邑后,王室日益微弱,天子的号令,不复行于诸侯。天下诸侯不听命于天子,而听命于大国之为方伯者,政令都繇他出。于是齐、楚、秦、晋四国渐渐强大,各雄长一方。齐是太公吕望之后,周初佐武王为尚父,其后到桓公而霸。楚是黄帝之后,周初有鬻熊者,为文王之师,成王时封其子熊绎于楚地,姓芈氏,其后到庄王而霸。秦是虞臣伯益之后,姓嬴氏,周孝王时有非子者,善养马,孝王封之,其国甚小,朝贡之礼不能自通于王,但附大国而行,叫做附庸之国,邑居在秦地,其后至缪公而霸。晋是唐叔虞之后,叔虞为武王子,成王弟。成王戏剪桐叶为珪以与叔虞,史佚遂请封之于唐尧所都地方,以其南有晋水,国又号为晋,其后到文公而霸。这四国更历春秋之世,二百四十二年间互相征伐,周天子不能制焉。夫平王避犬戎之难,周室东迁,而王纲不振如此。正如人家偶被小人侵侮,不能发愤自立,便抛弃了祖宗数百年的家业,避居别处。所以气势日益消索,就是自家平日管下的人,也不听命,其强悍者,各自专擅,主人无奈他何。春秋之势,何以异此。是以有国家者,当以修德为本,揽权为要,不可一失其操柄,徒苟且目前,以至陵夷而莫之救也。

原文

四十九年,鲁隐公元年也。鲁公,周公伯禽之后。天子微弱,赏罚不行。孔子修鲁史《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盖寓褒贬于赏罚,以正一王之法。在位五十一年崩。平王崩,子之子林立。

直解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古者列国都有史书,以记事记言,其名各不相同。而鲁国之史名为“春秋”。周平王四十九年,是鲁隐公之元年也。鲁公,是周公与伯禽之后也。此时周已东迁,天子微弱,赏罚之权,不行于诸侯,臣子陵君父,夷狄侵中国而王法渐废矣。孔子见得周道之衰,实自此始。而鲁隐公为周公之后,不能继其先世之功,以匡复王室,心甚伤之。于是因鲁国原有史书,名叫“春秋”,孔子就取而笔削之,修成一书,特起于鲁隐公元年。书中所载事迹,虽因鲁史的旧文,而书法之间,则往往自创新意,以褒贬寓赏罚。有功的,天子不能赏,孔子则用一字褒他,以寓赏功之意,如大夫而贤,则书其字之类是也。有罪的,天子不能罚,孔子则用一字贬他,以寓罚罪之意。如诸侯而恶,则书其名之类是也。使一王之法,虽不正于朝廷之上,而犹正于史册之间,乱臣贼子虽能逃当时之典刑,而不能逃后世之公论,盖圣人拨乱反正之微权也。所以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正谓此也。然有天下者,不能自操其赏罚,以致无位之圣人,为之寄赏罚于史书,亦可慨矣。平王在位五十一年崩,太子先卒,太子之子名林继立,是为桓王。

釐王

原文

三年。齐桓公始霸,会诸侯为盟主。桓公用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制国为二十一乡,作内政而寄军令,谨正盐策。桓公专任管仲,号曰仲父,国事皆令问仲父,故管仲得以尽其材。故能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成霸功者,管仲之力也。

直解

霸,是诸侯之长。盟,是约誓。盐策,是盐法。周釐王三年,齐桓公初霸诸侯。那时周室衰微,夷狄强盛,桓公始约会列国诸侯,立盟誓,以尊周攘夷为事,而齐独强大,故桓公为盟会之主。桓公以国事委任贤臣管仲。管仲为政,大约以富国强兵为主,于是定制,使士农工商四样人,各居一处,不相混杂。其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都是他本等职业,则心专而艺精。管仲欲修明军政,恐诸侯晓得,也做准备,便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于是分制国内之地,做二十一乡,每乡各立一长,领二千人,其中大小相统,什伍相司,只当做治国的政令,其实里面暗藏着军法。遇有征伐,则二十一乡之长各将所属以听调遣,不待临时佥派,而兵马自足,军政自定矣。齐地滨海,盐利为重,管仲令民以冬月煮盐,取而积之,至春农事方兴,煮盐有禁,这时粜盐与人,而盐价顿高,上专其利,是以齐之富强,过于列国,能为诸侯盟主。繇是桓公益专任管仲,加以尊称,号曰仲父,国中政事无大无小,都听管仲处置,故管仲得以展尽其材,而谋无不遂,计无不成。所以桓公九次会合诸侯,不假兵车之威,自能使诸侯听命,以成其霸业者,皆管仲辅相之力也。夫管仲,霸者之佐耳,桓公能信用之,遂成霸业如此。若使为帝王者,而能任帝王之佐,则其功业所就,岂小小哉!

襄王

原文

元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王使宰孔致胙于齐桓公,使无下拜。桓公曰:“天威不违颜咫尺。”乃下拜登受。

直解

葵丘,是地名。宰孔,是周之冢宰名孔。胙,是祭肉。八寸为咫。咫尺,是说甚近的意思。周襄王之时,齐桓公方主盟称霸,大会诸侯于葵丘地方。束牲载书以明天子之禁,使诸侯各修其职,以尊周室,即今《孟子》上所载“五命”之词是也。襄王嘉齐桓公能主夏盟,尊周攘夷,乃使宰孔将祭文王、武王的胙肉赐与桓公。盖庙胙惟同姓之尊者,始得颁给,今以赐桓公,盖尊礼之也。王又以桓公年老,命他受赐之时,不必下拜。桓公对说:“王虽命我不下拜,然朝使下临,就如瞻对天子一般,天威不远,近在咫尺之间,何敢不下拜乎?”乃拜赐于堂下,而登受于堂上,礼也。当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大,而桓公独能守臣节,以尊天子,此所以诸侯宾服,而为五霸之首也。

定王

原文

元年,楚庄王始霸。楚本子爵,夷王之世,已僭称王,厉王暴虐,乃去王号。东迁之后,王室微弱,遂僭号称王。

直解

周定王之时,楚庄王侣始霸,主诸侯的盟会。楚国初封,本只是子爵,至夷王之世,楚子熊渠吞并小国,僭称王号。其后厉王暴虐,熊渠恐被征伐,乃去王号。至平王东迁之后,王室微弱,楚子熊通无所忌惮,遂自立为武王。周家诸侯之僭王,自楚始也。又四传至庄王始霸,于是终春秋之世,无岁无楚之兵矣。

原文

三年,楚伐陆浑之戎,观兵于周郊。王使王孙满劳之,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欲逼周取其鼎。满对曰:“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大小未可问也。”楚子羞惧而退。

直解

陆浑,是地名,在今河南嵩县地方。鼎,是夏时所铸的九鼎,历代相传以为重器。定王三年,楚伐陆浑之戎,遂到周家郊外,大陈其兵以示威强。定王因楚兵过周,使大夫王孙满迎而劳之。楚子问九鼎之大小轻重,意欲以兵威逼胁周家而取此鼎。王孙满对说:“主天下者在于有德,足以受天命,不系于鼎之有无。夏德衰而商德盛,故鼎始移于商。商德衰而周德盛,故鼎始移于周。如今周德虽已渐衰,但文武成康遗泽犹存,天命尚未改移,鼎之大小未可遽问也。”王孙满此言,其拒楚之意至矣,于是楚子羞惧,退兵而去,不敢取鼎。当此时,周家至弱,楚国至强,然王孙满一言,即足以折其不轨之心如此。使为周王者,能修德自强,则楚岂敢复为僭王之举哉!惜乎周之不能也。

灵王

原文

三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绛请纳虎豹之皮以和戎。晋悼公曰:“戎狄无亲,不如伐之。”魏绛曰:“诸侯新服,陈郑来和,将观于我,我德则睦,否则携贰。”因陈和戎有五利。晋侯乃使魏绛盟诸戎。十年,郑人赂晋以歌钟镈磬女乐,悼公以其半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九年之中,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二十一年,孔子生。在位二十八年崩,子贵立。

直解

无终子嘉父,是戎狄之君长,名叫做嘉父。携贰,是离心改变的意思。周灵王之三年,晋悼公方为诸侯盟主,以尊周攘夷为事,于是戎狄慕义,欲求通好。当时诸戎中,有无终国君名嘉父者,使其臣孟乐,来到晋国,持着他国中所出的虎豹之皮,托晋之贤臣魏绛,献与悼公,以求和诸戎。魏绛劝悼公从其所请。悼公说:“戎狄无亲,难以恩结,不如伐之,未可与和。”魏绛对说:“今君方取威定霸,诸侯新服于晋,陈、郑初来通和,正看我的德义何如。我若修德招怀远近,他便都来亲睦;我若灭德逞威,他便离心改变,不肯服从。君不可失此机会,绝戎好而弃诸侯也。”因详陈和戎的利益有五:戎狄聚处贵货财,轻土地,其土可交易而得,是一利;边鄙不惊,民安田野,农夫成功,是二利;戎狄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是三利;以德抚戎,师徒不勤苦,甲兵不劳顿,是四利;远人既至,近者亦安,是五利。晋悼公闻言,欣然从之,就使魏绛盟约诸戎,与之讲和。自此,戎狄归顺,诸侯宾服,王室得安,晋国亦强。到周灵王之十年,郑人因感晋悼公有存郑之德,遂谢晋以歌钟、镈磬、女乐。前面魏绛所谓“我德则睦”者,至此验矣。晋悼公思魏绛之功,因以其乐之半赐之,说道:“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中华之未服者。到今九年之中,虽然戎狄怀柔,诸侯辑睦,如音乐之和,无所不谐,这都是子之力也。我岂可独享此乐,请与子共乐之。”周灵王二十一年,孔子生。盖天生圣人,万世道统所系,故作史者,谨书之。灵王在位二十八年崩,子贵继立,是为周景王。

敬王

原文

初伍员与申包胥为友,皆楚人也。伍员父为楚平王所杀,员奔吴,与包胥别,员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复之。”伍员既奔吴,遂导吴伐楚;既入郢,遂鞭平王之尸。包胥乃如秦乞师,秦伯使就馆,包胥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饮食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乃为之出师。申包胥以秦师至,遂败吴师。吴师乃归,昭王复国。

直解

郢,是地名,楚之国都也。初时楚臣有伍员者,与申包胥为朋友,这二人本皆楚人也。伍员之父伍奢,因进谏于楚平王,为平王所杀,欲并杀其二子。而其次子伍员,逃奔于吴,将逃之时,与申包胥相别。伍员说:“我必要覆亡楚国。”盖但知父仇当报,而不能裁以君臣之大义也。申包胥说:“我必要兴复楚国。”盖惟知臣节当尽,而不敢徇其朋友之私情也。伍员既到吴,吴王听用其谋,遂劝吴王伐楚。及破楚而入其国都,那时楚平王已死,其子昭王逃避于外,伍员遂掘平王之墓,取其尸而鞭之。申包胥欲兴复楚国,思量唯有秦兵强盛,可以敌吴,乃往秦国借兵救楚。秦伯初时不欲救楚,使他且就宾馆中安歇。包胥自念国破君奔,不忍就馆,只依立于秦之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饮食不入口者凡七日。秦哀公见他这等忠义,为之感动,而歌《无衣》之诗,以示出兵之意,乃许他借兵以救楚。申包胥带领秦兵,回到楚地,与吴师战而败之。吴师始去,昭王复归其国。申包胥复楚之言,至是验矣。按楚信费无忌之谗说,而戮伍奢之忠,纵子常之贪利,而结蔡侯之怨,此吴师之所繇来也。其受祸之惨,有不可言者。使无申包胥,则是时楚遂灭矣。国以一人亡,以一人兴,信哉!此用人者所当鉴也。

原文

三十四年,孔子繇鲁司寇,摄相事。其初人谤曰:“麑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麑裘,投之无邮。”三月,政成化行,民诵之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

直解

麑是鹿子,麑裘是以麑皮为裘,盖古时卿士大夫之服。鞞是刀鞘,古人佩必用刀,取其于事能断也。戾字解作罪字。邮是过,与尤字义同。袞衣,是上公之服。章甫,是冠名。周敬王三十四年,孔子繇鲁司寇之官,而权摄鲁国相事,欲以文、武、周公之道,施行于鲁,乃从而正纪纲,明教化,反其弊政。此时鲁国法度废弛已久,人皆习于因循苟且,一旦见孔子这等振作起来,遂不能堪,反而作为歌诗以谤讪之,说道:“麑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麑裘,投之无邮。”这麑裘与鞞,都暗指孔子身上的服佩。说那服麑裘而佩鞞之人,深为民害,我欲投而去之,只是他无罪戾可指,无愆邮可乘耳。其反复言之者,恶之深而急欲去之也。然常人之情,难与虑始;圣人之心,大公至正,虽有此谤讪之言,孔子也不去理会他,只管依着道理法度行将去。及到三月之后,政事成就,教化大行,鲁国之人,无不受其恩惠者。于是向前造谤之人,也都心悦诚服了,又作为歌诗以称诵之说道:“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这衮衣章甫,也指孔子身上的冠服。说这冠章甫而服衮衣之人,果能安辑我百姓,使我人人各得其所。他从前所行的政事,都是施恩惠于我,而非有所私也。其言之不一者,盖喜之甚,而爱之切也。夫孔子以至圣之德,行帝王之道,其初犹不免招谤如此。可见成大事者,不和于众,而为人君者,欲用非常之人,则不可挠于群议矣。

元王

原文

三年,越伐吴,灭之。初越勾践为吴所败,栖于会稽,使大夫种行成于吴,吴王许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前,卧即仰胆,饮食即尝胆,身自耕作,夫人自织,折节下贤,厚遇宾客,赈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苦。二十余年,其民生长可用,乃以伐吴。

直解

栖,是屯聚。会稽,是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府地方。行成,是讲和。折节,是屈体卑下的意思。元王三年,越王勾践举兵伐吴,遂灭其国。初时,勾践曾与吴王夫差战败,国破家亡,只收得些残军败卒,保栖于会稽山上,使其大夫名种者,到吴王军中讲和,愿举国臣服于吴,求赦其死。那时吴王自恃兵力强盛,足以制服勾践,不思后患,就许他讲解而去。勾践幸得归国,外虽事吴,内实用范蠡、大夫种之谋,勤苦其身,焦劳其心,日夜思报吴仇,乃置胆于坐处,睡卧时便仰视之,饮食时便取尝之,示不敢忘其苦也。于是身自耕作,夫人自织,就是自家的衣食,也不敢以劳民。至于士有贤能的,则屈身卑下之,以结贤者的心。宾客从四方来的,则厚礼接待之,以接宾客的心。又爱养百姓每,赈济其贫穷,吊问其死丧,身与之同劳苦,以结百姓的心。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此谋了二十余年,其民生长可用,乃用之以伐吴,杀了吴王夫差,卒灭吴国,而雪会稽之耻焉。夫吴王以胜而骄,故灭;越王以败而惧,故兴。繇是观之,胜亦可败,败亦可胜,只在此心矜骄畏惧之间而已。古语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说:“有以无故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岂不信哉!

原文

吴王兵败,栖于姑苏。吴使人行成,请曰:“孤臣异日得罪于会稽,孤臣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岂可逆天乎?且君王早朝晏罢,非为吴耶?谋之二十年,一旦弃之,可乎?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吴王乃自杀。勾践既败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元王使人赐胙,命为伯,诸侯毕贺。元王在位九年崩,子介立。

直解

姑苏,即今苏州府地方。吴王夫差既败,收其残兵,保栖于姑苏之山,因使其大夫王孙雄求和于越,自称为臣,说道:“孤臣昔年尝举兵伐越,冒犯君王,得罪于会稽。那时君王使大夫种来讲和,孤臣不敢背逆命令,遂与君王讲和以归。今孤臣不道,得罪于君王,致君王举兵来伐,欲诛孤臣之罪。孤臣生死,惟命是听。意者亦望如会稽之事,得赦孤臣之罪,愿举国而为臣妾,幸君王怜而许之。”勾践闻吴人请和之辞,甚是卑屈,心中不忍,要许他和。大夫范蠡谏说:“不可,先年会稽之事,越为吴所败,是天以越赐吴矣,而吴不取,是逆天也。今日吴为越所败,是天又以吴赐越也,越岂可违天而不取乎?且君王二十年来,所以早朝晚罢、卧薪尝胆、苦身焦思者,为要报吴仇,而雪会稽之耻。今日若许他讲和,是谋之二十余年,而弃之一朝,殆养虎以贻患也。且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固与之,人若弃而不取,必反招殃咎,不可许也。”勾践用范蠡之言,不与吴和,进兵逼之,吴王自杀而死。勾践既已平吴,乃举兵北向渡淮,号令齐国、晋国诸侯,会盟于徐州地方,又致贡献之礼于周天子。周元王畏其逼,亦使人赐勾践胙,又命他为诸侯之长。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诸侯都遣人贺之,勾践遂僭称霸王。夫吴本太伯之后,于周为同姓,一旦为越所灭,周天子不惟不能正其罪,反从而致胙尊礼之焉,王室衰弱,至是极矣。计元王在位九年而崩,子介立,是为贞定王。

贞定王

原文

十一年。初齐桓公之世,陈公子完得罪于陈而奔齐,齐桓公使为工正。陈,舜之后也,武王封于陈为诸侯,完奔齐,更姓田,子孙盛多。其后齐乱,公室卑弱,诸大夫自相争夺,权归田氏。田氏好施,以家量贷于民,而以公量收之,民皆戴之,国内多篡弑,立君皆繇田氏。有田恒者弑齐简公,恒之子盘,号襄子,为齐相,至是与三晋通使,尽以其兄弟宗人为都邑大夫。

直解

量,是斗斛。初齐桓公之世,陈国有公子名完者,得罪于陈,恐见诛而奔齐。齐桓公爱其才,使他为工正之官,掌管百工。陈本虞舜之后代,周武王封之于陈为诸侯,以继舜后,因以陈为姓。至陈完奔齐,又改姓为田,子孙蕃盛众多。其后齐有崔杼、庆封之乱,公室卑弱,诸侯大夫自相争夺,惟田氏为强,宗国之大权,遂归田氏矣。田氏欲邀买人心,以固其权位,乃多行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每放米谷借与百姓,都用自家的大斗斛出与他,到百姓将米谷还官,及各项纳粮,却只用官家的小斗斛收入,这是借君之物,以市己之恩,其奸计如此。百姓见齐君贪虐,而以田氏为有恩,皆感戴之。于是田氏益强,那时齐国内多篡弑之祸,凡立君皆繇田氏主张。有田恒者,号成子,田完之六世孙也,因齐简公宠任阚止,心怀不平,遂杀阚止,并害简公,乃立平公而专其政。田恒死,其子名盘,号襄子,为齐宣公辅相。至是见晋之三卿韩、赵、魏迫胁其君,与他同恶,乃通使者与之结好,以为外援。又尽用其兄弟及族人,做各都邑的大夫,于是齐国之中,处处都有田氏的人,而齐之地尽为田氏有矣。至其孙和,遂灭齐而自立为诸侯。即此可见人君威福之柄,一日不可下移。而欲常操其柄,又在人君正身修德,约己爱民,使主威常尊,而民心爱戴,则奸邪之臣,不得以行其窃夺之谋,而社稷永安矣。观田氏篡齐之事,岂非千古之永鉴哉!

威烈王

原文

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直解

魏斯、赵籍、韩虔,这三人都是晋之强臣。春秋时,晋国有范氏、中行氏、智氏及韩、魏、赵,是为六卿。到后来范、中行、智氏三家都为韩、魏、赵所灭,权势日渐重大,遂三分晋国之地,以威势逼胁周天子,求封为诸侯。天子微弱,不能讨正其罪,遂因而命之,与列国之君同等矣。周自平王东迁以来,王室卑微,诸侯强大,礼乐征伐之权不出于天子。然当其时,体貌犹存,名分固在,是以诸侯彼此吞灭者有之,尚未有以臣代君,以大夫而遂为诸侯者。至于三家分晋,割地自强,胁天子以请封,而天子不敢不从,则冠履倒置,纪纲扫地矣。故宋儒朱熹修《纲目》以继《春秋》之后,始于威烈王,特书“初命”二字,正说从前未有此事,所以垂戒万世也。

原文

初,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直解

晋阳,是今山西太原地方。茧丝,是抽取蚕茧之丝。保障,是藩篱遮蔽的意思。初时赵籍之祖赵简子,名鞅,使其家臣尹铎治晋阳地方。尹铎请问说:“今往晋阳,将欲使我多取百姓的赋税,如抽取蚕茧之丝,至于尽绝而后已乎?抑使我爱养百姓,培植邦本,以为国家之藩篱保障乎?”尹铎此问,志在保障,不肯为茧丝。简子说:“保障哉!”正欲其固结民心,不为剥取民财也。尹铎至晋阳,减损百姓的户数,盖户口少,则赋税轻,民力自然宽舒,正所以行其保障之言也。到后来简子之子无恤,为智氏所攻,卒托于晋阳以免其难,只因能存心爱民,故后嗣遂蒙其利如此。况治天下者,可不以爱民为先,以聚敛为戒哉!

原文

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耶!何乃自苦如此?”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直解

赵襄子,是赵国之君。饮器,是溺器。匕首,是短刀。厕,是净房。委质,是委身以事君的意思。赵襄子既杀了智伯,恨他前日攻围狠毒,将他头用漆漆了,做盛溺的净壶,以快其恨,盖亦过矣。智伯之臣,名豫让者,平日受智伯的恩,要替智伯报仇,谋杀襄子,不得其便。一日襄子使刑徒之人,入宫涂饰厕房的墙壁,豫让就假扮做个刑徒,身中藏一把短刀,同众刑徒混入宫中涂厕,等待襄子上厕之时,就要行刺。襄子将去厕中,忽然心里惊动,疑有非常,把这涂厕的人,逐一搜检,搜出豫让身中凶器来。左右之人就要杀他,襄子说:“他为主报仇,乃是忠义之士,不要杀他,我但谨慎防护躲避他便了。”乃释放了他。豫让报仇之志不已,恐人认得他的模样,乃用生漆涂在身上,遍身发起癞疮,又吞食木炭,使其声哑,把容貌声音尽皆改变,装做个乞丐的人,在街市上讨吃。他自家的妻子也认他不得了,只有一个朋友,认的是豫让,怜其苦处,为之涕泣,因劝他说:“以你这等才能,若替赵襄子做个臣,必得亲近贵幸,得近之后,那时乘机下手,岂不容易,何故受这等苦楚。”豫让说:“不可!若依着你这等言语去干,虽是容易,然既已委着形质为人臣子,而又包藏祸心以图之,是为臣而有二心也。人臣怀二心以事君上,罪不可赦,我岂可犯此大不义乎?我自知所为的事,费力难成,然不肯舍难而就易者,将以明君臣之义,使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闻我之事而羞愧耳,岂可先怀二心以事人哉!此所以宁处其难,而不为其易也。”后襄子出外,豫让又埋伏于其所经繇的桥下,欲待其过而起刺之。襄子将到桥边,马忽惊跳,知道有人,使人搜寻,又拿得豫让,遂竟杀之。按豫让感智伯之知遇,故虽智伯已死无后,而必欲为之报仇,至杀其身而后已,真可谓义士矣。然即此可见人君出入起居,必时时警备,以防意外之事。故上而天象之昭垂,下而人情之动语,内而心神意气之惨舒,外而舆马旗器之变异,莫不随事精察,烛于幾微,而不少怠忽,诚欲保其身以保宗社也。有国者且然,况有天下者哉!

原文

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期会哉!”乃往,身自罢之。

直解

式,是在车上俯身致敬的模样。虞人,是掌管田猎之官。猎,是围取禽兽。魏斯者,乃晋大夫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初即位,尊贤敬士,与图治理,其时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皆怀才抱德之士,文侯乃招致子夏、子方,尊以师礼。而段干木隐居不出,文侯每过其门,则改容起敬,虽在车中,不敢安坐,必屈躬而凭其车上横木,其尊贤敬士如此。繇是四方贤士闻其名者,多往归之。然文侯不但能尊礼乎贤人,而且不失信于臣下。一日与群臣饮酒欢乐,天又下雨,忽然传命掌驾者要往田野中去。左右止文侯说:“今日饮酒欢乐,天又有雨难行,可以暂止,君命驾何往乎?”文侯说道:“我曾与虞人有约,今日会猎,即令天雨,饮酒虽乐,岂可失信于彼,而不与一会期哉!”于是竟到田猎所在,亲命虞人,以雨罢猎。其重信而不荒于般乐,不忽于微贱如此,此魏之所以独强于三晋也。

原文

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直解

中山是国名,魏文侯使其臣乐羊举兵伐中山之地,战胜取之,因以中山之地封其子名击者。文侯一日问于群臣说:“人莫难于自知,我为人主,不知是何等主也?”时群臣众口一词,都称文侯说:“是仁德之君。”独有任座对说:“不然,人君必至公无私,方可称为仁君。今主君得中山之地,不以封其弟,而以封其子,是薄于待弟,而私厚其子,仁者不如是也,何得为仁君哉!”文侯见任座当面耻辱他,不觉发怒,任座恐惧,因趋出待罪。文侯次又问于翟璜说:“我果何如主也?”翟璜对说:“吾君真仁君也。”文侯说:“汝何以知寡人为仁君?”翟璜对说:“臣闻上有仁圣之君,则下有鲠直之臣。向时任座之言,直而不阿,必有仁君在上,所以能优容之,因此知君之为仁君也。”文侯闻翟璜之言,其心乃悦,因使翟璜召任座转来,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而礼遇之。夫文侯始因任座之直言,则不免于怒,继悟于翟璜之善对,遂迎之致敬以有礼焉。所谓“说而能绎”者也,文侯亦贤君哉!

原文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直解

成,是魏成。璜,是翟璜。这二人都是魏之贤臣。魏文侯欲立辅相,乃召其臣李克与他商量说道:“先生平日曾有言说:‘凡人家贫,则思量得个贤妻,共营家计;国乱,则思量得个良相,共理国事。’如今魏国初立,正是要求良相之时,我今所置立的辅相,不是魏成便是翟璜,这二子何如,还是何人可用?”李克不敢擅便拟定,但告文侯以观人之法,使他自择,对说:“凡欲观人者,当于其平居时,看他所亲近的是什么样人;于其富足时,看他能散财以济人之急否;于其显达时,看他所荐举的是什么样人;于其穷困时,看他能有所持守不肯妄为否;于其贫难时,看他能有所辞却不肯苟取否。把这五条参详考验,就足以定二子之高下矣。”此时魏成分禄养贤,所荐的都是贤士,正合着那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的两件,李克之论,也是暗荐他。文侯既闻此言,便自理会了,遂告李克说:“先生请归就舍馆,我之相已定矣。”其后果以魏成为相,而文侯所以称为贤君者,亦得魏成辅相之功为多。而李克所言五事,又万世人主择相者之准也。

原文

李克出,翟璜曰:“君召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璜忿然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克曰:“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璜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直解

西河,是郡名,在今山西汾州。邺,是邑名,在今河南彰德府临漳县。李克与魏文侯论相而出,翟璜问李克说:“君召先生卜择辅相,果用了谁?”李克虽不见文侯说出姓名,然以所言五者定之,料得必是魏成了,遂对他说:“是魏成。”翟璜自负有功,不在魏成之下,忿然作色说:“我与魏成同仕于魏,自揣颇为尽心,且以我所荐举的人才言之,如西河郡守吴起,是我所荐也,起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邺是大邑,近在内地,无可使治者,君以为忧,我荐西门豹,而邺遂大治。君欲伐中山,无人为将,我荐乐羊,竟取了中山。中山既得,无人可守,我又荐先生以守之。君之公子未有师傅,我又荐屈侯鲋以为之傅。凡此都是我的功绩,在人耳目之所共见而可记者也。我何不如魏成,而乃用魏成为相耶?”李克说:“荐贤固皆为国,而人才则有不同。魏成食禄虽有千钟之富,然未尝私积于家,都把来赒给贫乏,礼聘贤士,大率十分之中,有九分用在外面,只有一分自家用度,其厚于养士,而俭于自用如此,是以天下贤士皆归之。于东方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荐之于君,这三个贤人道高德厚,君皆以师礼待之。子所进的五人,君皆以臣礼使之。夫以师礼待之者,赖以进德修业,以端出治之本,其功甚大,三人不为少。以臣礼使之者,不过使各治一郡,供一职而已,虽五人不为多也,子何得与魏成比哉?”翟璜听李克说的有理,自知失言,乃再拜谢罪说:“璜是个鄙陋之人,方才的言语,失于应对,这是我见识不到处,愿终身为弟子,请教于先生,以长我之见识,开我之鄙陋焉。”夫人臣事君之忠,莫大于荐贤为国,而为宰相者,尤当休休有容,绝妒忌之私,开公正之路,使天下贤者皆集于朝廷,以共理国事,乃为称职。观李克向者五言,定相之说,与折服翟璜之语,可谓知人臣忠君之大,而人主择任宰相之道,于此亦可见矣。

原文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直解

起,是吴起。赢粮,是余剩的行粮。疽,是痈疽。吮,是以口咂之。旋,是回转。踵,是脚跟。吴起为将,能抚恤士卒,他穿的衣服,吃的饮食,与士卒中最下等的一般。念士卒有风霜之苦,他睡卧也不设席褥;念士卒有奔走之劳,他行时也不骑坐车马;途中余下粮食,亲自收裹,不肯劳动下人。盖虽身为大将,而能与士卒同受劳苦,不分贵贱如此。士卒中曾有生痈疽的,吴起亲用口替他咂去脓血,使他容易痊可。那士卒之母,闻说此事,悲而哭之。旁人说:“你的儿子是个小军,今以将军之贵,亲替你儿子吮疽,你只该欢喜感戴,乃反哭泣何也?”其母对说:“我只所以哭者,哭吾子之将死也。往年其父生疽,吴公也曾吮之,其父感激吴公的恩德,不顾性命,替他出力报效,临阵时舍死向前,不肯退步,遂力战而死。如今吴公又吮其子,料他感恩效死,亦如其父。妾不知他死在何处矣,所以哭之。”吴起之为将如此,此所以战无不胜,而用兵虽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夫为将者,以恩结士卒之心,士卒且竭忠尽命,若人君驭将而能推心置腹,假之以事权,待之以恩信,则为将者感奋图报,又当何如哉!

安王

原文

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繇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直解

浮,是泛舟。三苗,是国名。洞庭、彭蠡,二湖名。河、济,二水名。泰华即西岳华山。伊阙、孟门、太行,皆山名。羊肠,坂名。周安王之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嗣立,是为武侯。武侯一日泛舟于西河,顺流而下,当河之中流,观魏国的形势,回顾其臣吴起叹说:“美哉!这山河之险固,乃天造地设以壮我国家的,岂不是魏国之宝。”吴起恐武侯只恃了这险阻,不去修德,遂以正对说:“国家之所宝,只在君德,不在险阻。何以言之?昔虞舜时有三苗氏,其国在荆扬之间,左有洞庭,右有彭蠡,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蠢玩逆命,德义不修,后来舜命禹征灭之而分北其众。夏王桀居于城,左有河济,右有泰华,伊阕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仁,后来商汤举兵伐之,遂放桀于南巢。商王纣都于朝歌,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在其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德,后来周武王举兵伐之,遂杀纣于牧野。这等看来,果然只在君德,不在险阻。盖人君有德,则人心爱戴,虽无险而自固;若君不修德,失了人心,且莫说外面诸侯来伐,就是今日这眼前的人,同在舟中者,都是君之敌国,匹夫匹妇,亦能胜予,虽有险阻,无所用之,可不惧哉!”于是武侯闻言而悟,称道他说得好,可谓能受善言者矣。《易》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山川险阻,亦有国者之所不废,但必有德以固结人心,然后其险可守,非谓险可弃而不用也。宋家失燕云十六州之地,终为胡虏所乘,然则险亦何可弃哉!若能修德以守险,则根本固而国势尊矣。

原文

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直解

魏武侯置立辅相,用田文为之。吴起自负有功,不得为相,心中不乐,与田文说:“君之所以用子为相者,必以子之功多于我也。请与子比论功绩可乎?”田文说:“可。”吴起遂问田文说:“若统领三军,出去征战,能使士卒踊跃,舍死向前,每战必胜,而敌国惧怕,不敢谋我,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又问说:“若内而统领百官,使大小称职,亲附万民,使上下同心,充实府库,使财用不乏,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又问说:“秦兵强盛,又与我西河接境,若守住西河,一面能使秦人恐惧,不敢东来犯我,而韩、赵二国,也都畏我之强,卑词厚礼,相率宾服,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说:“这三件事,子都在我之下,今君用子为相,位反居我之上,这是何故?”田文对说:“虽然这三件功绩,我不如你,若论主上幼小,国家危疑,大臣每不肯亲附,百姓每不肯信从,当这时候,若能托孤寄命,主张国事,使臣民莫不信服,这等大事,不知将付托于子乎?还是付托于我乎?”吴起默然思想许久,才服了田文,说道:“这样重任,须是你才当得,非我所能,吾君用子为相,信不差也。”即此,可见富国强兵,效劳任职之事,凡有材力者,皆可以勉而能。大臣处难为之际,而不动声色,措社稷于泰山之安,则非其德望器度,素能镇服乎人心者,不足以与于此。人君择相者,尚鉴兹哉!

原文

二十五年,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直解

乘,是兵车。五百乘,用战兵五万人。子思,是孔子之孙。苟变,是卫国之臣。周安王之二十五年,子思居于卫,一日言于卫侯说:“君之臣有苟变者,其人甚有才能,可为五百乘的大将,宜即时用他。”卫候说:“苟变果是有材,我亦知其可用,只因他往日居官,征收百姓的赋税,乃取百姓的二鸡子而食之,其操守似欠廉洁,以此之故,我所以一向不曾用他。”子思说:“天下无全材,有所长,或有所短,岂可一一责备。圣人之用人,随才器使,就如大匠之用木一般,但取其所长,不必较其所短。故杞梓二木,材之最美者也,假使二木有数人合抱的大材,中间却有数尺朽坏,在良工必不因数尺之朽,而并弃其连抱之材也。今君处列国战争之世,正要选用谋勇爪牙之士,乃以二卵的小节,轻弃了干城的大将,适足以为敌国之资而已。此不可使闻于邻国,恐邻国闻之而取轻也。”卫侯听得子思之言甚是有理,起身再拜说:“寡人承教,谨己听受矣。”大抵天下未尝无才,而亦少有全才,所贵人君各用其所长而已矣。周公有云:“无求备于一人。”孔子亦云:“及其使人也器之。”用人者宜留意焉。

原文

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直解

和,是齐声附和的意思。卫侯一日在朝堂上,与群臣论事,他所言的计策,本等不是,而卫之群臣,都阿顺卫侯的意思,在他面前齐声说好,如出于一人之口,并无敢言其不是者。此时子思在卫,慨叹说道:“以我看卫国之君臣,乃古人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为君者,审察事之是非而不执己见,使事无差错,才是明君。若不管是非,只喜人称赞,以致误事,其昏暗不明孰甚焉。此所以谓之君不君也。为臣者量度理之所在,而不肯逢迎,使君无过举,才是忠臣。若不顾道理,只阿谀其君,以求自容,甚谄佞不忠孰甚焉。此所以谓之臣不臣也。君虽暗,而有忠臣以救其过,臣虽谄,而有明君以烛其奸,犹或可也。君暗臣谄,以居于百姓之上,则所行之事,必大拂乎民心,民其谁与哉!使知所改图,犹可免于祸也。若如此不改,则过日益积,民日益离,卫之国将败亡而无遗类矣。我岂可以无言哉!”子思于是告于卫侯说:“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卿大夫,无敢救正其非;卿大夫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士庶人,无敢救正其非。君臣既皆自以为贤矣,而群下之人,又同声以称谀其贤。称谀其贤,则顺意而有荣宠之福;救正其失,则拂意而有黜罚之祸。如此则上下相蒙,而无悔悟自新之机矣,善何从生哉!《诗经》上说:‘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盖言人俱自以为圣人,则谁能别其言之是非,如乌鸟之雌雄相似而难辨也。此诗人伤时之言,抑以似君之君臣乎?君宜改其好谀之心,而求忠直以自助可也。夫称谀之言,人情所喜,而其祸乃至于此,则听言者可徒以顺己为悦哉!”史臣记子思之告卫侯,所以告万世也。

原文

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昔日赵攻鄄,子不救;卫取薛陵,子不知。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于是群臣悚惧,莫敢饰非,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直解

即墨、阿、鄄,俱邑名。薛陵,是地名,俱在今山东境内。齐威王初即位之时,不理政务,凡事废弛,国势衰弱。到了三年以后,忽然奋发图治。一日召即墨大夫来,面谕他说道:“自从你到即墨地方,我左右的人,都说你做官不好,毁谤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你即墨境内查看,却见得田地开辟,没有荒芜的;人民富足,没有贫苦的;官事修举,没有废坠的。你东方一带,甚是宁静,全与那毁谤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以正自守,不结纳吾左右以求扶助也。贤能如此,岂可不赏。”乃加封万户以旌奖之。又召阿邑大夫来,面责他说道:“自从你治阿以来,我左右的人,都说你是好官,称誉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阿邑境内察看,却见得田地荒芜,人民穷饿。前时赵国攻鄄,在你邻近地方,你也不去救援;卫国取了薛陵,你尚然不知,全与那称誉你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不干实事,专用厚币结纳吾左右以求名誉也。罪过如此,岂可不诛。”于是当日就烹了阿邑大夫,并左右之尝称誉其贤者。从此以后,齐之群臣,人人震悚恐惧,不比前时。凡在外做官的,及左右进言的,无敢怀诈饰非,各务尽其真情。所以齐国大治,而于天下诸侯,最为强盛也。即此见人君之为治,不在多术。赏一人当其功,则千万人以劝,刑一人当其罪,则千万人以惩,觉察一毁誉,而毁誉之言,不敢进矣。

显王

原文

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惠王曰:“齐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盻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从而徙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待十二乘哉!”惠王有惭色。

直解

田,是田猎。郊,南城。高唐、徐音舒。州,都是县邑名。径寸之珠,是围圆中径过一寸的大珠。周显王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相与约会田猎于汶上的郊邑。相见间,惠王问说:“你齐国中有什么宝贝?”威王说:“没有什么宝贝。”于是惠王自夸说:“寡人之国,虽然褊小,尚有径寸的大珠,其光明可以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共有十枚。以齐国之大,何独无宝?”夫惠王所宝,在于珠玉玩好,此等物,何足为国之轻重而宝之,见亦陋矣。威王对说:“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不同。盖王以珠玉为宝,吾则以贤才为宝。吾齐国之臣,有檀子者,使他守南城地方,则楚人近我南边的,不敢来侵伐为寇,那泗水上十二个小国诸侯,都来朝于齐。吾之所宝檀子其一也。又有盻子者,使他守高唐地方,则赵人近我西边的,不敢东来取鱼于河,恐惊动我境上。吾之所宝盻子其一也。又有黔夫者,使他守徐州地方。则燕人近我北边的,畏我兵出北门,赵人畏我兵出西门,都去祭告祈祷于神,求免齐之侵伐,两国界上的百姓,从而徙居于徐州者,凡七千余家。吾之所宝黔夫其一也。又有种首者,使他备国中的盗贼,他的令行禁止,盗贼都变为良民,就是道路上偶有遗失的物件,人也不敢拾取,况有攘窃劫夺者乎?吾之所宝,种首其一也。王所宝的珠,前后止照得十二乘,若论我这四个臣,保国安民,折冲御侮,其威名所及,将远照千里之外,何止十二乘哉!这个比王之所宝何如?”于是惠王自知失言,默然有惭色。夫齐威王不以径寸之珠为宝,而以贤臣为宝,此与《大学》所引《楚书》“惟善以为宝”意思正同,亦可谓知所重者矣,此所以为战国之贤君也。

原文

韩昭侯有敝裤,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闻明主爱一颦一笑,今裤岂特颦笑哉!吾必待有功者。”

直解

裤,是下体之衣。颦,是微笑。韩昭侯有一件穿旧了的裤衣,分付左右的人收藏之。左右侍臣说:“仁德之君,必乐于好施。今观吾君,一旧裤衣,也舍不得赏赐左右之人,还要收藏,这等样吝啬,岂是仁德之君乎?”昭侯说:“我闻明主行赏,必加于有功。不但赏赐人衣物,便是一颦一笑,启口之间,也不肯轻易发出。其颦也必有所为而颦,其笑也必有所为而笑。今裤虽敝,是我服御之物,岂特一颦一笑而已哉!我所为藏之者,将以等待有功的人,然后赏赐之耳。”盖赏罚乃人君威福之柄,赏当其功,而后人知所劝。若不论有功无功,冒滥行赏,则得之者不以为重,而他人亦不知所劝。昭侯之藏裤,岂吝此一物之微哉!其后宋太祖常解自己所着貂裘,以赐征西将士,正昭侯所谓以待有功也。

原文

三十三年,邹人孟轲见魏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曰:“君何必曰利,仁义而已矣。”初孟子师子思,尝问教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亦仁义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直解

邹,是鲁邑名,在今山东境内。叟,是年高有德之称。周显王三十三年,邹邑中有个贤人,叫做孟轲,他传受孔子之道,所学以仁义为主,论治以尧舜为法,而战国诸侯皆不能用,故孟轲隐居不见。及魏惠王卑礼厚币,招聘贤者,乃自邹至魏,见魏惠王。惠王见了孟轲,尊而称之说:“自邹至魏,路程千里,叟,今不以千里为远,来到吾国,岂是徒然,或者也要施展平生的抱负,使我财富兵强,于国有利乎?”孟子对说:“君何必说利,治国之道,只是仁义尽之矣。”然孟子之言仁义,不是从今说起。初时孟子从孔子之孙子思受业,尝问子思说:“牧养百姓之道,何者为先?”子思说:“先要利民。”孟子又问说:“君子所以教民,只是仁义便了,何必曰利。”子思答说:“我所谓利,正从仁义中来。且如上不仁,则必残害其民,而下民不得其所;上不义,则必以智术御民,而下民仿效,乐为诈伪。上下如此,必至危亡,其为不利莫大矣。所以《易经》上说:‘利者,义之和也。’言物惟有利,则各得其所,不相侵害,乃为义之和洽。又说:‘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言施用利而身安,乃所以为崇德之资。这两句都是说仁义之利,乃利之大者,而非如富国强兵之小利也。”即子思孟子之所授受,见孟子之言仁义,乃其平生学问,原是如此。人君欲用贤者之道,其无使舍所学而从我哉!

赧王

原文

三年,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昭王。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士。谓郭隗曰:“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诚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而返。君大怒。涓人曰:‘死马且买之,况生者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于是士争趋燕。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昭王以乐毅为亚卿,任以国政。

直解

孤,是诸侯自称之词。周赧王之三年,燕国之人因燕王哙为齐所杀,乃共立其太子名平者,是为昭王。昭王当破败后,虽即君位,势甚衰弱,欲收拾人心,以图兴复。民有死亡的,则吊恤他;有孤苦的,则存问他。薄于自奉,而急于济人,与百姓每同受甘苦。又自卑下其身,厚具礼币,以招致四方的贤士。尝与其臣郭隗商议说:“齐人因我燕国有子之之乱,而袭破我燕国,乃我之深仇。我今承此破败之后,极知国小力弱,不足以报复齐仇。然若得贤士与之共谋国事,转弱为强,以洗雪我先王之耻,实我之愿也。先生替我访求四方有才德之士,可与共谋国事者,我情愿屈身以师事之。”郭隗对说:“闻得古时曾有人君,将千金的重价,使人去寻买日行千里的良马。及到一个地方,那千里马已死,这使臣就用五百金买那马的骨头回来。其君大怒说:‘我着你寻千里马,你买这马骨回来何用?’使臣对说:‘这正是求马之术。夫以良马之骨,犹不惜重价而买之,何况活马乎?四方之人,听得吾君好马如此,则凡有良马者,必将献于君矣,岂待求哉!’不出一年,果然有三匹千里马来到,此买马骨之所致也。今王若欲四方贤士来归,可用此术以招致之,就把我郭隗当做个贤士,尊敬起来,如那买马骨的一般。四方之人,听得吾君这等敬贤好士,莫不愿为王臣,凡才德过于我者,皆将闻风而至矣,岂以千里为远哉!”昭王就依他说,特为郭隗改造一所宫馆,以师礼敬事他。于是四方之士,闻知昭王好贤,都争先来到。如乐毅自魏国来,剧辛自赵国来。而乐毅尤有才智,昭王用为亚卿之官,任以国政,后来果赖其力,破齐而复燕,乃昭王之好士所致也。夫燕昭以丧败之遗,而得一二策士之效,遂能转弱为强,兴复其国如此,况处全盛之势,而能尽用天下之贤者哉!

原文

赵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请易以十五城。赵王以问蔺相如,对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曲在我矣。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则曲在秦。臣愿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请完璧而归。”相如至秦,秦王无意偿赵城。相如乃绐秦王,复取璧,遣使者怀归赵,而以身待命于秦。秦王贤而弗诛,礼而归之。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

直解

和氏,是卞和。曾得一璧献与楚王,当时号为至宝。绐,是哄人的意思。战国诸侯,皆务以珠玉为宝。赵惠文王得楚人卞和氏之璧,秦昭王闻知,欲得之,使人与赵说,愿以十五座城池与赵换此璧。赵王畏秦之强,不敢不与,又恐其得璧之后,不肯与城,因与其臣蔺相如商议,还是与他好,不与他好。相如对说:“秦王以城求璧,王若不与,是我的理亏了;与了他璧,他若不与我城,是他的理亏了。宁可使他理屈,不可使我的理屈,还是与他为是。王若怕他失信,臣愿亲将此璧送至秦国。秦若不把城子与赵,臣请全璧而归,决不白送了他。”赵王依相如说,就使他奉璧到秦。秦王得璧到手,果然无以城偿赵之意。相如料知其意,乃设计哄秦王,取回此璧,密遣一使者将这璧藏在身边,预先送回赵国,却自家单身待命于秦,任从秦王如何处置。秦王见相如有智谋,不辱君命,也不忍杀,反以礼相待,遣而归之。相如归赵,赵王嘉其能全国之宝,增主之威,就用他为上大夫。然相如之完璧,不是爱惜此宝,但欲因此折服秦王,使之不敢有加于赵耳。以一智计之士,犹足为国之重轻,况于贤人君子乎!

原文

乐毅围二邑,三年未下。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余城。今不下者两城尔,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尔。”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斩之,遣国相立乐毅为齐王。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繇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直解

乐毅既败齐兵,入其国都,乘胜长驱,齐城无不下者,独有莒与即墨二邑为齐坚守,燕兵围了三年,尚未服降。乐毅既拥兵在外日久,有人在燕昭王面前谗谮他说道:“乐毅有过人的智谋,攻无不克,看他前日伐齐,呼吸之间,就克了七十余城,今未克者止是莒与即墨耳。以他的智力,岂不能拔此两城,却乃攻围三年而不下者,他的意思,盖欲自为齐王,恐人心一时未服,故顿兵在此,久仗威力,渐收人心,待那齐国百姓都归向他了,然后据有齐地,南面而为王耳,岂有意为燕者哉!”昭王平素信任乐毅,知道乐毅是忠臣,绝无此心。乃设酒大会群臣,引出那谗谮的人,当众臣面前,数他罪过,即时斩了,就遣相国大臣,立乐毅为齐王。毅见昭王这等推心任他,不为谗言所间,愈加感激,曲命惶恐,不敢承受,但敬拜奉书,以死自誓,期于捐躯报主,不敢负也。繇是齐国臣民,见他君不负臣,臣不负君,都服燕之义;各国诸侯,见他臣不疑君,君不疑臣,都畏燕之信,无敢复有设为计谋,离间其君臣者矣。向非昭王知臣之深,信臣之笃,乐毅虽贤,恐不能自保,而田单之反间,又岂待继世而后行哉!此燕之已灭而复兴者,固繇乐毅之忠,尤本昭王之明也。

原文

赵王以李牧为将,伐燕,取武遂、方城。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尝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匈奴皆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单于奔走,十余岁不敢近赵边。

直解

武遂、方城,是燕国二邑名。代雁门,是代地的雁门县,在赵国北边上。匈奴,即今之达虏。将军所居,以帐幕为府署,叫做莫府。烽火是狼烟,边上所烧以传报警急的。间谍,是军中探听事情的人。襜褴、东胡,都是虏人部落之名。单于,是匈奴君长之号。赵王用其臣李牧为将,率兵伐燕,遂取了燕家武遂、方城之地。这李牧乃是赵家北边上一个好将官,他曾统兵在代雁门地方,防备匈奴,赵王知其贤而重任之。凡边上一应军务,及举用将吏,都许他以便宜行事,不从中制他。关市上的租税钱粮,就都上纳在他幕府中,以供士卒的费用。李牧就用这钱粮,每日杀牛市酒,犒赏军士,使军士每时时演武学射,谨慎墩台上传报的烽火,多置军中探听的人,都布置停当了,就分付众军士说:“今后胡虏要来犯边,你每就急忙走入城堡,收敛保聚,只使他野无所掠便了,却不许轻与之战。有敢违我的将令,擅自出去捉拿虏人的,定行斩首。”于是军士每都遵依着李牧的约束。但是匈奴进边就举起烽火,递相传报,无有疏虞,各城堡都预先知道了,便入收保,不与他战。如此数年,虽不曾斩获首级,自己的人马亦无所损伤。这正是李牧的计,盖佯输示弱以诱之耳。匈奴见他如此,都说李牧怯懦,不敢和他厮杀,意气渐骄。边上士卒,日受赏赐,又不用着他,蓄养的气力精锐了,都情愿出去与匈奴一战。李牧知士卒之可用,乃出其不意,举兵而攻匈奴,杀了他十余万人,遂灭襜褴,破东胡,那单于畏惧奔走,从此十余年,再不敢犯赵国的边地。盖李牧不耻小败,不求小胜,蓄威养锐,以乘敌人之懈,故能一举而成大功,真良将也。然亦繇赵人任之专、信之笃,故其计得行。若一有费用,便从中阻之,一不出战,便从中促之,未展谋猷,先见掣肘,虽良如李牧,亦安能为哉!所以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正此之谓也。

猜你喜欢
  列传八·薛居正
  内篇 编次第十三·刘知几
  ●卷二十·周密
  第三十三回 段匹磾受擒失河朔 王处仲抗表叛江南·蔡东藩
  卷三十五·杨士奇
  ●卷五·王恽
  第五十卷 孝义 三·缪荃孙
  卷七十八·张守节
  第六章 从淮军的教习到武右军的兵·冯玉祥
  九三 寒暑·周作人
  洪迈传·脱脱
  任栋传·张廷玉
  卷之二十一  革除遺事二(明)黃佐 撰·邓士龙
  卷二百九·佚名
  选举二·徐松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

随机推荐

  • 卷一·彭定求

      卷1_1 【帝京篇十首】李世民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岩廊罢机务,崇文聊驻辇。玉匣启龙图,金绳披凤篆。 韦编断仍续,缥帙舒还卷。对此乃淹

  • 卷二十一·陈廷敬

    目  录 二十六调五十六体,起八十四字至八十九字秋夜月二体 祭天神二体 鹤冲天三体 少年游慢一体 兀 令一体 踏青游四体 梦玉人引五体 蕙兰芳引一体又名蕙兰芳 倾杯近一体 清波引二体 簇 水一

  • 二集奏折·乾隆

    <集部,别集类,清代,御制诗集  太子少保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臣】蒋溥谨奏为恭刻圣制二集以光文治事钦惟皇上天亶聪明日新学问万几余暇寓意诗篇自御极以来岁盈卷什丁卯之春始取丙辰後一纪所作诗四千余首订为初集命翰

  • 原序·元好问

    商右司平叔(衡)甞手抄国朝百家诗略云。是魏邢州元道(道明)所集。平叔为附益之者。然独其家有之。而丗未之知也。歳壬辰予掾东曹。冯内翰子骏(延登)。刘邓州光甫(祖谦)。约予为此集。时京师方受围。危急存亡之际。不暇及也。明

  • 卷四·史简

    钦定四库全书鄱阳五家集卷四鄱阳史简编元吴存乐庵遗稿一先生生于宋寳祐五年丁巳二月讳存仲退其字也少力学絶去惉懘以童子试有司英声四驰乡先生吴公中行李公谨思黎公廷瑞皆折节下交待以国士元初部使者姚公炖卢公挚奥屯

  • 卷四 前秦录·崔鸿

      苻洪   苻洪,字广世,略阳临渭氐人。其先有扈氏之苗裔,子孙强盛,世为氐酋。其后家池生蒲,长五丈,节如竹形,时咸异之,谓之蒲家,因以为氏焉。父怀归,为部落小帅。母姜氏,寝产洪。先是,陇右大雨霖,百姓苦之。谣曰:"雨若不止,洪水必

  • 资治通鉴后编卷四十·徐乾学

    宋纪四十【起昭阳作噩正月尽十二月凡一年】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徳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明道二年春正月戊寅罢馆阁读书 己卯诏发运使以上供米百万斛振江淮饥民 癸未诏三司铸明道元寳钱 二月戊戌司天监言含誉星见东北

  • 明武宗毅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七十三·佚名

    正德十四年夏四月甲子朔享 太庙遣驸马都尉蔡震代行礼○升山西行太仆寺卿许铭为陕西右布政使山西按察司副使吴江为河南右参政○以灾伤免直隶庐凤淮扬四府徐滁和三州凤阳等十四卫通州等六千户所税粮有差○降敕切责沈府

  • 第六十一卷 忠节 五·缪荃孙

    松 江 府 宋鲍 廉鲍廉,其先浙人。成淳中,知临江军。德祜元年二月,元兵渡江,廉率所部迎敌于天长、六合间,大小百余战。既而,元兵合围,退入临江。城陷,向阙泣拜,遂殉节。子穆,景定间中宏词科。宋亡,隐居不仕。(松江府志)

  • 一一五五 谕十一阿哥不必兼办四库全书馆总裁事务·佚名

    一一五五 谕十一阿哥不必兼办四库全书馆总裁事务乾隆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乾隆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奉旨:十一阿哥现在校阅各馆应进清汉书籍甚多,不必兼办四库全书馆总裁事务。钦此。(军机处上谕档)

  • 历代名贤确论卷五·佚名

    汤伊尹【范文正公 栁州 东坡 陈越石】赏罚【东坡】纣三仁【温公 东坡 李翰 栁州 贾至 刘敞】伊尹范文正公曰晋顺而上行奉于文明君子嘉遇显进之时也夫上无文明贤斯遯矣今文明丽于上君子可不进乎其进也柔顺内融

  • 庾荜传·姚思廉

    庾荜,字休野,是新野人。他的父亲庾深之,官至南朝宋雍州刺史。庾荜十岁那年,遭逢他父亲的丧事,他守孝时哀毁不已,深受州里官员称许。二十岁左右,庾荜被州里迎为主簿,举荐为秀才,数次升任安西主簿、尚书殿中郎、骠骑功曹史等职。

  • 张宪传·薛居正

    张宪,字允中,晋阳人,世代因军功为牙校。张宪还是儿童时,喜爱儒学,一心研读经典,不分白天黑夜。太原地势雄险偏僻,人多崇尚武力,以读书为耻,只有张宪与同乡药纵之专心游学,少年时尽通各种经典,特别精通《左传》。曾带着所学的书,谒

  • 卷八 檀弓上第三·郑玄

    子柳之母死,子硕请具。(具,葬之器用。子柳,鲁叔仲皮之子,子硕兄。○硕音石。)子柳曰:“何以哉?”(言无其财。)子硕曰:“请粥庶弟之母。”(粥,谓嫁之也。妾贱,取之曰买。○鬻,本又作“粥”,音育,卖也,注同。)子柳曰:“如之何其粥人之母以葬

  • ●翼善鉴第九(十九案)·徐谦

      善气氤氲,善量弥纶。云何动物,只是一真。真诚极处,且泣鬼神。辑翼善   鹿绕坟鸣(《孝子传》)   伍袭,字世公,居父丧,庐侧有一鹿,每袭哭,辄绕坟而悲鸣。   诗曰:荒庐吊影独衔悲,怪鹿云何共涕洟。一样椎心风木痛,想他踯躅

  • 佛果击节目录·圆悟克勤

    卷上  德山示众(一)  雪峰普请(二)  百丈拂子(三)  崇寿指凳(四)  永嘉绕锡(五)  仰山指雪(六)  香严垂语(七)  鲁祖吃饭(八)  雪峰古涧(九)  西堂烂却(十)  钦山竖拳(十一)  睦州苕帚(十二)

  • 潭州开福禅寺第十九代宁和尚语录卷下·开福道宁

      住大沩山嗣法小师 善果 集上堂。春风习习春日熙熙。鸟啼东岭上。花发树南枝。园林并紫陌。赏玩颇相宜。行人半醉半醒。游客似憨似痴。或歌或舞或笑或悲。头头尽是吾家事。处处全彰妙总持。因甚把住特地生疑。辜

  • 泉州千佛新著诸祖师颂·佚名

      终南山僧 慧观撰序南岳泰公著五赞十颂。当时称之以美谈。及乐浦香严尤长厥颂。斯则助道之端耳。自祖灯相嘱始迦叶终曹溪。凡三十三祖信衣后迨数人。先贤之所未赞者。愚且病焉。虽宝林祖述其事阅而可委。奈何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