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
新史氏曰:吾侪读史何为乎?察往以知来,鉴彼以诲我而已。吾读泰西列国近世史,观其事业及其人物,无不使吾气王而神往,而于意大利建国史,尤若养养然有所搔抓于余心,趯趯然有所刺激于余脑。使余笑,使余啼,使余醉,使余舞。余求其故而不得,余为《三杰传》,乃始若化吾身以入于三杰所立之舞台,而为加富尔幕中一抄胥手,而为加里波的帐下一驺从卒,而为玛志尼党中一运动员,彼愤焉吾愤,彼喜焉吾喜,彼忧焉吾忧,彼病焉吾病。吾于是一掷笔,西向望祖国,乃沉沉焉睊睊焉曰:嘻,彼数十年前之意大利,何以与我祖国相类之甚。其为世界上最古、最名誉之国也相类,其中衰也相类,其散漫而无所统一也相类,其主权属于外族也相类,其专制之惨酷也相类,其主权者之外复有他强国之势力范围也相类,势力范围不止一国,国民举动,动遭干涉也相类。呜呼!同病相怜,岂不然哉!而彼其不如我者更有数事,曰土地之小,不如我;曰人民之寡,不如我;曰无中央政府,不如我;曰有政教之争,不如我。吾昔论中国时局,持之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国比,持之与十八世纪末之美国、法国比,持之与十九世纪末之日本比,皆觉吾之困难,有甚于彼等数倍者。辄以为彼中豪杰之所以成就大业,殆天时人事之相适,而非我辈之所能企也。及读意大利建国史,而观其千回百折,停辛伫苦、吞酸茹险之状,自设身以当此境,度未有不索然气沮,力竭声嘶,一蹶再蹶而若丧我者。而今日之意大利,何以能巍然立于世界上,俨然侧于欧洲六大强国之列,而一举一动,系天下之轻重也?呜呼!吾按意大利建国成绩,而乃始知天下果无易事,而乃始知天下果无难事。吾欲速之谬见一破,吾厌世之妄念一破。
意大利建国,自发轫以至告成,中间凡五十余年。大波折者六次,小波折者十余次,其间危机往往在一发。使其气一馁焉而即败,使其机一误焉而即败,乃其败也,一而再而三以至于十数而馁焉者无一焉。此或失机而常能有不失焉者与之相救,合天下古今之壮剧活剧、惨剧、悲剧、险剧、巧剧,以迭演于一堂。嘻,何其惊心动魄不可思议至于此甚也,岂有他哉!人人心目中有“祖国”二字,群走集旋舞于其下,举天下之乐,不以易祖国之苦;举天下之苦,不以易祖国之乐。人人心目中有祖国,而祖国遂不得不突出、不涌现。佛说:“三界唯心所造。”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西哲曰:“人皆立于所欲立之地。”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吾今欲祝中国之为新中国,吾不得不虔祷彼造物者,乞诞若三杰其人于我中国。虽然,吾又疑三杰其人者,非彼苍之生是使独而有以靳于我国民也,皆以三杰为不可几及,而三杰遂不可几及。又其上焉者,或以三杰之性行之事业之志节,望诸他人,责诸他人,而三杰遂不可几及。故吾以为欲造新中国,必有人人自欲为三杰之一之心始,人人欲为三杰之一,未必即能为三杰之一,而千百人欲之,则一二之真似者必出焉矣。即不能而合十人而得似其一焉,合百人而得似其一焉,则我有三十杰、三百杰,而必可任彼三杰所任之事业。而何国之不能救也。虽然,我辈非徒曰慕之,曰学之而已。摹其貌而失其真,不有其所长,而藉口于其所短以自固,则褊急任气者,何不可自言学玛志尼;轻举妄动无忍耐性者,何不可自言学加里波的;持禄保位阴鸷取巧者,何不可自言学加富尔。以此学三杰,三杰不任受也。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有如焚如裂之血诚故,是故当学。彼等心目中无利害,无毁誉,无苦乐,无成败,而惟认定其目的之所在,以身殉之。人人不爱此国也,而我爱之如故;人人爱此国也,而我爱之如故。《记》不云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今日中国之少年子弟,或满腔利欲,满腹机械,而犹敢腼然以“爱国”二字为口头禅,此又与于亡国之罪魁者也。故不欲学三杰则已耳,苟欲学之,则第一宜下慎独工夫,日必自省吾爱国血诚之程度,与彼相去奚若,吾之言爱国也,得毋为名乎?得毋为利乎?得毋为事势之迫不得已乎?苟其若是,则是与三杰之人格成反比例,而北辙而南其辕也。夫三杰之血诚,生而具焉不知其然而然者也,我即不能若是,而日日而省焉,昔昔而养焉,固未有不能几者矣。况夫知与行合一者也,吾既知国之可爱,而所以实行其爱者不力焉,苟非知之未灼,则必其自欺者也。故吾以毋自欺为学三杰之第一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专一故,是故当学。彼等之爱国也,举天下之人、之事、之物,无足以易其爱挠其爱者,其例多不可具引,吾于其所以待其王者征之。玛志尼非有憎于其王也,以是多不足以达爱国之目的,故始终敌之;加富尔非有私于其王也,以是为可以达爱国之目的,故始终奉之;加里波的亦非有憎有私于其王也,当其见为可以达目的也,则奉之;当其见为不可以达此目的也,则敌之。彼等之视其王,皆若无物也,非轻王、薄王,以为以王与国比较,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能以此分其爱也。有攫金于齐市者,吏鞫之,则曰:只见金不见人。彼三杰之只见国不见王,亦若是而已。王与国之关系,如此其密切,而犹不足以分其爱,他更何论矣。《诗》曰:“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精一为学三杰之第二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有廉静淡泊高尚之性质故,是故当学。彼等无富贵心,无功名心。加里波的之脱屣爵禄,兔起鹘落于卡菩列拉之一孤岛,其高风亮节,为史家所津津乐道,固无论矣。即如加富尔者,终身立朝,与王室相左右,及肥拉甫郎卡之约成,则若忘其在臣位也,唾骂杂遝于两君之侧,不得请则悍然挂冠而去。彼立于此位,非自为也,为意大利也,苟不能行其志,则一朝不愿居也。玛志尼当1848年归国,先王阿尔拔虚首相之位以待之,且许授彼全权,使制定宪法,而玛志尼自以为非行共和主义,则新意大利终不可立,毅然辞之,不以相位易所信也。凡此诸端,皆寻常人所万万不能,而三杰若行所无事焉。盖其性质之高洁,其道力之坚定,实一切事业之总根原也。吾侪虽不能安而行焉,亦当勉强而行焉,毋曰我有所贡献于社会,则虽厚受社会之酬偿而不为泰也,酬偿非必不可受,而崇贵逸乐,最足移人,与之相习。浸假有丧其志者,而义务之观念,将日薄矣,浸假而有保持之之心焉,则任事冒险勇敢之精神,且日消蚀矣。久而久之,将失其本来面目以自伍于流俗,彼其初志未必非也,牵于外而人格与之俱降也。吾见夫今日志士,往往自恣于声色狗马,而以为不拘小节者有焉矣;干谒于公卿王侯,而以为藉途办事者有焉矣。吾岂敢遽谓此中之必无人才,顾其不堕落者幸而已。故寡欲为学三杰之第三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沉毅坚忍,百折不回故,是故当学。综观历史上建设之事业,其挫折之多,未有若意大利此时者也,玛志尼终身未尝成一事,然其革命暴动之举,自二十岁以至六十岁,凡四十年间,无一日不口讲指画伺隙而实行也。加里波的,败于始、成于中而败于终,其目的之极点,一日未得达,则一日不肯休,前后被逮十数次,无所于悔,无所于惧,而一惟贯彻其所志之为务。加富尔足智而持重,事必求可,功必求成,然其失败之役,亦屡见不一见,愈摧而愈坚,愈拂而愈勇,至死之日,犹耿耿以未立之志为念。忍辱负重为成功不二法门,于三杰见之矣。天下事顺与逆相倚,难与易相乘,一事之始末,其顺焉易焉者只有此数,其逆焉难焉者亦只有此数。卑屈怯懦之徒,一遇逆难而遂退转焉,则事无论小大,而无一可成。而岂知过此逆而难之一关头,则必有顺而易者之在其后,苟一退转,则并其前途之顺者易者而失之也。故坚忍精进为学三杰之第四义。
善哉善哉!善男子!彼三杰者,阅历甚深,学养有素故,是故当学。玛志尼之事业,由于其哲学之深邃,理想之高尚,其主义言论,所以能动天下,皆赖是也。加富尔之事业,自彼漫游英国时所察验,卧隐黎里时所经历,后此内治外交,皆举而措之也。加里波的之事业,由彼在南美时经百战,历万难,有以习于行军之术,炼其胆而神其用也。凡欲救国者,不可无其具。农夫出疆,犹不能舍耒耜;市侩营业,犹不能无资本。学问阅历者,实吾辈之耒耜之资本也。日言爱国,而不汲汲于此措意,惟摭拾一二空论高谈雄辩以为快者,非欺人即自欺也。故预备工夫为学三杰之第五义。
要而论之,彼三杰之人格,自顶至踵,无一指一发而无可以崇拜之价值,此五端者,不过对吾侪之缺点,而举之以相劝勉、相警厉云尔。呜呼!我辈勿妄菲薄我祖国,勿妄菲薄我眇躬,苟吾国有如三杰其人者,则虽时局艰难,十倍于今日,吾不必为祖国忧。彼意大利之衰象、困象、险象,夫岂在吾下也!苟吾躬而愿学三杰其人者,则虽才力、聪明远下于彼等,吾不必为眇躬怯。舜何人?予何人?有为者,亦若是也。抑意大利有名之三杰,而无名之杰尚不啻百千万,使非有彼无名之杰,则三杰者又岂能以独力造此世界也!吾学三杰不至,犹不失为无名之杰。无名之杰遍国中,而中国遂为中国人之中国焉矣。
猜你喜欢 卷三·贾谊 卷十八 后赵录八·崔鸿 卷九·李心传 第六十九回 据渭北后秦独立 入阿房西燕称尊·蔡东藩 读礼通考卷五十七·徐乾学 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四百四十四·佚名 孝宗敬皇帝实录卷之一百九十六·佚名 进实录表·佚名 五十五 苏州织造李煦奏俟曹寅回任即进京摺·佚名 ·论海洋弭捕盗贼书·丁曰健 柳敏传·令狐德棻 焦德裕传·宋濂 安南传·张廷玉 黄佐传·张廷玉 选举九·徐松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卷十八·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二十·胡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