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再生纪略 下
廿九日,闻总兵吴三桂在边,发愤服仇,上书与母舅祖大寿。时大寿与旧总督洪承畴俱在东虏营中,新总督孙传庭亦未死。逆闯谋于伪将,欲恳其父骧以家书招三桂。是日,守城兵卒皆呼下城,城外兵马数万入城领赏。东西市房为兵占尽,淫刦之事,不可尽述。往来人有强壮者,即牵去刈草养马,担水造饭,或四五日放归;更有押去寻妓,务在必得【闻京师妓初畏贼深藏,旋有一二获贼厚酬,闻之眼热,倚门献笑者纷纷矣】。行人为之裹足,予又深得破屋之益。
四月初一日,伪军师宋矮子奏帝星不明,速宜登位。且云天象惨冽,日色无光,亟应停刑。宋名献策,河南永城人。身长二尺许,精于六壬、奇门遁法,逆闯信之如神,每事就教。未攻之前占云:「三月十八大雨,十九辰时城破。若辰时不破,更俟六年。」其言俱验。又云不可开大明门,宜左门出入,贼亦从之。改皇极殿为佑天殿,大明门为天顺门。太庙祖宗神主尽撤,焚弃于台基厂,过者无不流涕。顺天伪府尹考试童生,出「天与之」及「大雨数千里」题考试生员,又出「若大旱之望云霓」等题,次日即发案,大半情面【也抄国朝之样】。闻有一御史潜入伪将刘府中,竟为幕客,歌唱狎昵,独免于刑。伪礼政府又出示,限初三日文武百官再劝登极。
初二日,伪将李府门首贴伪顺仪制,并颁伪条约。凡文官俱受权将军节制,行跪礼。一二品官冠加耿雉尾一根【贼形难看】,公服尽用棋盘式方领,补不论文武,悉用兽去鸟,品级以一云至九品别之。伪官先在贼营者,冠服如品,新降臣止方巾色衣,其未入流者箭衣大帽,杂伪将中,莫可辨别。文谕院恊同弘文馆商略伪顺会典,颁行天下。
初三日,百官换方巾色服,在午门外叩头劝进,又不允。伪礼政府选鸿胪寺鸣赞数十人,给以官带,议登极大礼。有太医院伪官王姓者,最为逆闯所信,惟言是听,每每直陈,不避众怨,以兄弟相称,饮食同坐。伪相牛出示,次日考听选举人,临期俟点。九门仍前札营,贼兵分守甚严,外便门亦不许出入。
初四日,牛吉服至吏政府,同宋企郊考试举人,出「天下归仁焉,莅中国而抚四夷也。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等题,搜简封门,就试者约七八十人,大率本地举人居多。又有伪示云:「各省直乡试候旨定期,即于中秋举行。」时前门罢市累日,逆闯虑变起仓促,谕各伪将速速收拾人心,赃物现追者造册交进,在系犯官谅情发落,释放官僚数百人。
初五日,伪相府揭晓,取实授举人五十名,量才分职候缺。监生三考,吏员纷纷告考,俱不准。城中哄传东虏即日起兵,以恢复祖业为名复家,怀蹂躏之惧矣。
初六日,逆党再劝驾登极,不允。逆闯坐武英殿,召耆老进见,问民间疾苦,有无忧害。传谕,初九日凡城内外各村镇耆老,一一陛见。刘、李伪将军会同吏政府,将合城官生、举、监及富户、庠生按籍唤考,数百中考取不过数人,即押选,馀俱革退。有家者税其资十分之三,开单征;取无家者与贫民同役。其实千金之家,必开至万,万金之家,必开至数万,倾家不足,以身殉之。总之威福皆出贼将之手。逆闯稍言及宽政,辄云:「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当与我辈耶?」
初七日,马兵纷驰于道。各官夹过未完者,如吴泰来、彭敦历、宋之显、朱芾煌、聂一心、张元辅、李逢申、郑楚勋、彭管、龚茂熙等,大受酷刑,而魏藻德之子夹打更毒。西徧傅田府中,有吴下歌姬陈元、顾寿等,与男优私约潜遁事发,枭男优七人。从贼诸臣时为贼兵戏弄,有新选兵部从事从朝中出,贼兵坐而问云:「汝选何职?」即以实告,乃拍其背说:「也好也好,但不可如前朝要钱。我主立法森严,贪官污吏便要枭首。」伪官唯唯而去。闻之可为喷饭。尤可痛恨者,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爱则搂置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夹带两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亦死。安福衚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馀人,惨不忍言。
初八日,诸伪将以所追赃物解进,车载马驮,络绎于道,强半皆苞苴也。勋卫懿戚等官,暂令精兵押出,听住民房,仍聚一隅,不许星散,有信宿不见米粒者。伪将董学礼奉权将军命,率兵南下,伪将白某往天津一路催饷,而北直等处,皆有大小智勇、果毅伪将军分驻。涿州故辅冯铨父子擒到,坐赃数万,夹拶押出。
初九日,百官复于午门外劝进,各乡耆民皆进谒,慰问如初。出言逆闯带大绒帽,穿天蓝箭衣,与诸伪将了不异。皇太子自刘府仍入宫中,逆闯命之跪,太子怒駡曰:「我岂为若辈屈节!」又曰:「何不杀我?」贼答云:「汝无罪,姑免。」此银工在内所目击者。是日,铸九玺不成,贼始失色。
初十日,盘禄米仓并大通桥、光禄寺等仓积米,见数造册。礼政府出伪示,定十七日登极,百官庆贺;次日幸学,行释菜等礼;十二日,百官先于午门外习仪;十三日,百官于天佑殿前再习。十五日,颁诏天下,论功行赏;十六日,百官于圜丘候驾;十七日,黎明郊天祭地,随加衮冕,即大位。降臣各撰贺表,竞姱其工,不能者亦倩人代笔,侥幸进用。午后,边报迭至,随调兵数千,趣兵政府伪侍郎张若其、左茂泰赴镇。贼归志顿决,假出兵为名,密运金银西去,人心始摇。旅人之貌寝者,或为佣若丐,往往获脱,稍不肖即被打回。更有大僚伪死,盖棺而窍其下,以得出都城为幸。
十一日,户政府大遣兵士搜铜,铸永昌钱,城中大扰。
十二日,各伪官奉令集午门外,鸿胪寺分班站立,以俟习仪。文谕院顾君恩出宫,面有忧色,疾呼且从容。各伪官方退。下午,喧传总兵吴三桂率虏骑数十万,旦暮且至。又传贼以三桂父骧书招三桂,三桂斩使者、裂其书。骧闻之,全家自尽,或云贼所屠也。又传总兵马岱知都城失守,走山海关,连结蓟辽总督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太监高起潜、与三桂合兵入讨。贼兵先守山海者俱败死,逃回才数骑。都人鼎沸,降臣始有悔心,然无及矣。逆闯震恐,躬叩刘、李两伪府,求其出御,伪将躭乐已久,殊无斗志。逆闯乃下令亲征。夜半,又运辎重数百辆归陕,内帑于是荡然矣。
十二三日黎明,风闻逆闯传伪旨,将旧辅陈演、魏藻德、方岳贡、丘瑜、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等立刻处决,未审果否。如果,代我行罚,未为宽也。是早,又到刘、李伪府,躬请同行。精兵数十万从齐化门出,逆闯仍穿箭衣,与诸伪将同,但多一黄盖耳。伪相牛及贺、郭两伪将留守京都。各政府从贼伪官,俱于齐化门外叩头,贼传免送。城中士民传吴总兵有示,凡系前朝士民,各要带孝举哀,违者即以逆坐。诸降臣中心如捣,无不望门窥探,乘间希走。而门卒讥察甚严,设高台三四层,群坐其中,足迹稍近,鞭棍及之。济生安心破屋中,不作他想,惟日诵大悲忏法,并凖提神呪。老佃亦时宣佛偈相和,以此遣日而已。下午,贼即从通州渡河。凡顿兵之处,鸡犬一空;门窓椅卓,皆为爨具,男女奔散,室无处人。时黑风蔽天,村屋震动。
十四日,城中汹汹,皆言闯贼已逃,东虏至,必大加屠戮。吴三桂又张示云:「各边镇官兵大集,即日起兵勤王。拥戴新天子,恢复都城。」又云:「江南等处调兵,并山东各处藩王,各助义兵,刻期齐集。有精兵百万,除凶雪耻,功成指日。京师居民俱照例服丧,有不如令,即系贼党,官兵到日,尽行拏斩」等语。伪牛相出示缉获奸细,城禁倍苛,即东西偏声息亦隔绝不通矣。济生素闻望日,海岱门外药王庙香火甚盛,意贼不禁,或是出城一机会。是夜沐浴持斋,诚心就寝,梦中忽覩金甲神指引,若跳出迷津者。又梦先君子白衣冠出城,济生踵随,父子相依,一语不发。已闻鹊杂讯,遂觉,披衣而起。不数步先至著化寺,再叩关圣祈签,得「指日丹成谢岩谷,一朝引领向天行」之句,私心自喜。随偕表弟陈理及老佃为道装,手执瓣香,步及海岱门。见贼兵鳞比,戈矛若林,以为万无出理,且尝试一行,竟无阻者。出城一二里,即顶礼药王,意中尚不敢遽望出外城也。询之土人,云:「东便门虽近,守兵颇多,惟远绕沙河门,庶其可耳。」予足力未倦,思便门去此不二三里,试一窥之,何害?比到,阒其无人,甚以为怪,询土人,云:「暂徃大通桥关粮,少顷即返矣。」老佃亦劝予速行,以应签梦之祥。予一仆未随,而袖中薄有力资,遂赁驴行数里,为高米店,三人宿焉,道路甚安。及闻出沙河门者,大受响马之窘,去危得安,岂非有命存乎?主人虽农家,话谭不俗,杀鸡为黍,欣然一饱。诘旦,老佃进城,使约僮仆空身速至,勿以行李为累。是日,闻贼兵已抵山海关,与吴师接战,大败。
十六日,又传吴帅兵再胜,于贼营中得定王。众将奉定王于永平府监国,一军缟素,旗帜尽白,凡黑旗者,皆虏也。吴帅佥永平、遵化两府壮丁为军,髡之以壮虏势。道路之口,往来如一。中午,僮辈毕至,腰缠亦无恙,如有神助。饭后复雇小驴行十里,过通州,知州郭正奇已逃。下午行四十里,至张家湾南门下店。初闻寇咨塞途,行旅无不被刼,即极破之衣亦疑藏镪,付火验之。余颇戒心,而目中不见一贼,亦意外事也。
十七日,觅舟不得,停一日。见守备府出示安民,言董、白二将南行不扰。闻李贼又大集兵血战,杀伤过半,三军丧气,向来降兵恣掠,囊挟重赀,至是逃散者无数。京中门禁稍宽,出城者亦甚多。惟从逆诸臣惧罹贼法,不敢萌去志。
十八日,予从东门外雇短驴行二十里,为浒县,知县高鸿鹤已逃。即有伪官到任。予虽不值一寇,而风沙弥漫,堆积数尺,如行浓雾中,不辨蹊径。三十里过河西务,钞关主事方廷祚受伪命,照旧管事。闻大路有贼,执鞭者迂途而走,仍遇马兵数人,颜色甚恶,幸而不害。再行三十里为蔡村,遂有舟子相迎。又十里至官河口,登满风梢,如获宁居,魂魄俱帖矣。同舟计四十八人,隔邻又数艘,则十七日以前出都者,约计四百馀人,其中遇贼被窘者颇多,如未破城而先到湾者,旧辅蒋德璟释自诏狱者,旧抚董象恒、曾缨、郑二阳、副使施元征;已报名而未授职者,如张伯鲸、刘宪章、李一元、陶履卓、何九云、冯祖望、蔡凤、杨鹗、周仲琏、刘中藻、史夏隆、杨尔铭、谭贞良、方以智等;已授职私逃者,如伪太常寺丞项煜,伪编修陈名夏等,皆杂于俦人中不敢出声,其馀伪官不知姓名者甚多。是日复有人从都门来,始知贼有令箭传谕,门禁复严,较十五日大不同矣。
十九日,邻舟遇海甯孝廉祝渊,共谭太常卿吴麟徵殉难事甚悉。渊以建言下狱,获雪。至是称贷以殡吴公,真血性男子也。又闻京中悬榜,称「大明义兴元年」,其文云:「即日拥戴新主,恢复前朝。」此榜不知何来,城中大异。下午,有大官舫至,声势赫赫,命舟子询之,则新选伪淮杨运使魏天赏也,伪长庐盐运使王孙蕙亦尾其后,众舟皆藉其威力,解维随行。二十里,抵杨村驿,夜宿。
二十日,阻风。闻吴师屡挫贼兵,已分兵徃陕西捣其巢穴矣。下午放舟十里,复为风阻,宿满沟。
廿一日,行十里,为桃花口,又十里为尹儿湾。一路伪牌、伪示纷纷不一,闻伪官一到,地方印官先遁;有本地无耻乡绅,预敛银为贽,相率郊迎。百姓设香案供养牌位,谓如此方可免祸,不知伪官初到,尚以好言甘语结地方心,一两日后将宪纲册细察官绅,肯降者羁縻听候,愿去者止放单身,其妻女囊橐悉归贼将。自天津以至济宁,各府州县,无不皆然。是夜宿丁字沽。
廿二日,行十里至桃花口,又十里至直沽,即天津卫。见白伪将有安民告示。时旧抚冯元扬升南京少司寇,离任已久,伪制将军踞其署,体统颇严。贼兵虽聚,不敢为恶【贼兵反有■,贼将反能制其兵,我之兵将岂不愧死!】。各门出入无禁。
廿三日,行四十里,为杨柳青,二十里为新口。闻科臣韩如愈于三月初五日出京,遇土贼,死于此。其他奉差官员,未破城之前往往为土贼所害。及是闯势已稔,土贼皆深匿,一路反静。又二里,宿于渎流。
廿四日,早行,二十里为静海县。知县韩养醇于半月前私逃,今新选伪县令姓王者到任,有告示称白伪将仁义之师,即日统大兵南征。一应军卒经过地方,平买平卖,槩不扰害,先行晓谕。小民无知,以为相安于无事矣。再十二里,为双塘儿,又二十里为唐官儿屯。舟子有戒色,云前路难行,遂泊舟。夜半大风乍起,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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