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提心胆 凤随萧史夜去来
且说毛氏如花勾引狂生伏准,后楼私会,掩门就寝。这正是狂生荡女行苟且,信口胡言欺上天。只顾此时情似火,海誓山盟任意谈。那知日后循环到,如影随形箭一般。风流孽海无边岸,一入其中退步难。花刀柳剑能追命,纵死黄泉无怨言。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个愚夫妇女怜。暂搁后话且休论,伏士仁这番际遇似登仙。那蝴蝶五更送出后门外,狂生独自转家园。正遇劳勤门外望,看见他满面春风甚喜欢。叫声:“大爷累杀我,昨日找了个搅海与翻天。只当相公先回转,你到底昨夜存身在那边?”伏生见问心得意,已往情由并不瞒。劳勤咂嘴说:“大喜,贺相公到底得了位玉天仙。”伏生用扇头上打,说:“狗材心知要紧言。”说毕走至上房内,夫人一见问根源:“昨日你望何处去?使我家中心内悬。”伏生说:“周世兄约我他家去小饮,就在前边书舍眠。提起孩儿婚姻事,他说是有位姑娘性情贤。住在东南合和堡,离此不远是家园。与兄年貌多相称,堪可匹配结良缘。”夫人闻言心欢喜,开言启齿问根源。说:“但不知此女是个什幺人家?”伏准说:“绸缎大贾,人称员外。”夫人说:“咱们王侯门第,与一个商贾结亲,不大雅相。”伏准说:“这有何妨?只要挑个好女子就是了。”夫人扭他不过,只得依允,就命任婆去说。
婆子到了合和堡毛家,见了毛员外与安人,夸奖伏生许多好处,说他是宦门公子,又是秀才,如今又在他姑母镇国府内承嗣,家私怎样富贵,门第怎样荣耀,人品怎样俊美,性格怎样聪明,脾气怎样柔和,说了个千好万好。毛安人说:“富贵家资我到全不稀罕,既是个好孩子,我倒愿意。但只一件,我们老夫妻只有这一位姑娘,要招个好女婿养老送终,怎肯聘他出去?你回去向高太太说,若愿意赘在我家,等我们择个吉日,相相女婿,中了我的意就算定了。财礼聘金,全然不要。”婆子答应,回至麒麟庄,见了伏夫人,把毛家的话说了一遍。伏夫人说:“这如何使得?我为的是娶个媳妇在膝下侍奉,若赘在他那里,媳妇儿使不成,倒把个儿子拐了去!”婆子说:“他那里也是无儿,偌大的家产,一个女儿,舍不得聘他出来,要招女婿养老。”夫人说:“谁图他那家财?你明日再去,向他说过门之后,七八里的路儿也不算远,我叫他小两口儿勤去看望亲家。百年之后,叫他女婿穿孝发送他老夫妻黄金入土。这个好不好?”婆子说:“这个很尽情理。”当下别了夫人。
次日,婆子早饭后去了,回来说:“不中用,他那里也是这个话,不图家财,只要女儿、女婿长在膝下才称心。”夫人说:“不中用罢,那个求他家公主呢?”伏生焦灼起来,说:“是不是又闹黄了?实对你老说罢,这女子我在药王庙亲眼看见过了,甚合我意。若是说不成时,我这一辈子也不要老婆了!想原先那件事,你老要主意得定,也成就多时了,弄了个半途而废!如今刚刚的访着一位美人,老太太又不愿意。”任婆说:“大相公也不用着急,等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儿,再向他说说去,管保有准。”夫人说:“他再要不允呢?等我与他磕头去?”伏生笑推着伏氏的肩头说:“老祖宗别洒松香咧!等着使好媳妇儿吧。”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当下任婆又到了毛家,见了员外、安人说:“老婢昨日见高夫人,就把安人的衷情细表。高夫人说,无儿靠女,情理必然。但我这里也是无子,才过了侄儿,若赘在那里,我这里膝下无人;娶在我家,他那里寂寞。何不两便而行,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在他那里住一个月,叫他小两口儿来回跑着,又热闹,又新鲜。我先死了,叫他小夫妻归在那里去,亲家要先死了,就归到这里来。三姓的香烟祭祀,都是他一人承继。这主意,员外、安人想可倒很好?”员外听了,到有允意,安人还是不大如心。正在犹疑,只见一个丫环走来说:“姑娘请太太说话。”安人起身去了。任婆向员外说:“只因这对姻缘,郎才女貌,百分相称,老婢子才肯不辞辛苦,来回跑腿。老员外乃一家之主,何不说句慷慨话儿,也就定了。”员外点头,口内哼哼说:“太太来了,大家商议。”安人去了一回,转身回来坐下,说:“任妈妈你回去向高太太说,亲我算允了,就是你说好,我也不相女婿了。只是还有一句话,我可要倒娶姑爷,先在我这里住一个月,然后再送姑爷、姑娘同去住一个月,我再接了来。一来我们这些年也无红白字儿,亲友又多,应酬过好几百银子去了,我们打算着作个八朝,庆贺庆贺佳婿,收收分资,趁着我们老俩口子便也风光风光。你说去罢。高太太要不愿意,你明日也不用来了。”任婆答应,告辞了员外、安人,又回镇国府内见了伏夫人、伏准,说了一遍。夫人扭不过侄儿,只得依允。五月初六日过了红定,毛家择了十八日娶女婿过门。
那伏士仁若知时务,佳期在迩,且在家静坐,略等几天,明媒正娶,何等的风光?怎奈他被情yu所迷,不知自敛,还是夜夜到毛家与如花相会。这日也是合当有事,那毛家东隔房住着个监生,姓尤名光,表字润华。生的黄白面皮,大眼高颧,机变诡诈。年方二十五岁,丧妻未娶,把些祖业花荡殆尽,独自一人,常在赌搏场内为家,风月窝中过活。这日耍了一日一夜的钱,五更回家。刚走至毛家后门外,只听里面有笑声,似两个人说话。尤监生留心,就蹲在自家门墙里边望西观看。只听开门声响。影影走出两个人来,好似一男一女。一个说:“我怪害怕的,你送送我。”一个说:“害怕就别来,你快去罢,天眼看着就亮咧,有人撞见不是玩的。”两三步跑进去了。那一个望庙后而去。尤监生就看在眼内。
腹中暗暗自打算,猜透机关八九分。“此事不必胡参想,定是如花小贱人。那丫头流盼自怜能作态,丢眉撇眼暗含春。一定是香惹游蜂贪卖俏,幽情密约在花阴。方才可惜未听准,不知来者是何人。我明日何不在此将他等,暗中观看细留神。若还拿住丫头短,讹他些财宝与金银。其中还有便宜处,这个机缘真可心。”尤光越想心越喜,得意洋洋走进门。不多一时天大亮,这一日躺在家中不动身。吃足睡觉把精神养,看看天色又黄昏。磨了把尖刀藏胁下,四更以后出了门。溜至毛家后门外,斜隐身形墙下蹲。只听得金鸡三唱交五鼓,他这里两眼睁睁看的真。鸦雀无声多寂寞,监生焦灼自沉吟:“莫非今夜不来会,枉费区区一夜心。”尤光正在胡思想,只听得一声响亮开了门。监生连忙闪目观看,只见还是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将出来。一个说:“好姐姐,送我过庙去罢!”一个说:“汉子家不羞,倒叫我送!”那一个不松手拉着,二人走过土地庙后。
尤光低低咳嗽一声,使女连忙跑回来,就要进去。尤光拦门挡住,低声喝道:“你们作的好事!”丫环吓的战作一团,听的是尤光的声音,遂央告道:“尤大爷,不要高声!我们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监生把他拉进门来,回手问说:“我饶你,须要实言你们私会之人是谁。”丫环说:“不是外人,就是我们未过门的姑爷伏相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尤光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先奸后娶,咱们如今是官罢,是私休呢?”蝴蝶说:“但凭大叔怎幺吩咐。”尤光说:“要官罢,就此去见你家员外说说,叫大伙儿都知道知道;私休呢,好领我去见你家姑娘,我和他说话。”丫环无法,只得应允。尤光不松手揪着他,二人来至楼上。如花在帐内躺着,问道:“你怎幺才回来?送出伏相公去了?”尤光把帐子一掀,猛然说道:“伏相公可到送出去了,只是又引个尤相公回来。”如花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说:“呀,你是何人?跑到我楼上来了!”
毛如花复又抬头观仔细,认的是隔房尤监生。壮着胆子声断喝:“狂徒胆大了不成!夤夜入宅该何罪?非奸即盗律条明!唤叫人来拿住你,送到当官问典刑。快些下楼饶你去,少若迟挨我不容。”如花还要往下讲,尤光冷笑两三声。凑至床前叫毛氏:“贱人少要假撇清!勾引伏家狂荡子,先奸后娶把人蒙。今朝被我亲拿住,丫头亲口已招承。好意前来将你劝,恶口伤人礼不通。似你这无耻无羞淫乱婢,留在人间待怎生?尤某学个古侠客,今朝打个抱不平。先杀贱婢出出气,明日再找奸夫把帐清。”他这里,伸眉怒目一回手,从腰中拔下纯钢二尺锋。望着那蝴蝶如花只一恍,主仆俩魄散魂飞胆战惊。怕死贪生无可奈,双双跪叩吐悲声。哀告:“开恩饶不死,贱妾知情定补情。且凭尊意欲那个,奴自有珠宝金银谢相公。”尤光说:“既然如此咱好讲,我今有三事说来你可从?头一件,与我金银三百两,想短分毫也不中;第二件,给张犯奸求恕字,把你们所作情由尽写明;第三件,小生已入桃源路,莫使襄王梦作空。就是这幺三件事,愿与不愿早些哼。”尤光不住连声问,怕死的如花只得应。这正是:茫茫孽海无边岸,循环至理在其中。此回节目全表过,再把伏生明一明。
且说伏准自那日五更从毛家出来,刚至庙后,听得有人咳嗽之声,忙忙走回家中。只为娶期已近,怕露了马脚,也就不敢去了。弹指间到了五月十八日,毛家结彩悬花,门前车马如市,贺客如云,灯笼火把,彩轿细乐,吹吹打打,娶女婿。伏准头带软翅乌纱,金花插鬓,身穿大红圆领,金带横腰,足登粉底皂靴,肩头十字披红,打扮的风流济楚。拜辞姑母,坐上大轿。迎娶诸客,车马围随,不多时来至毛家门外。员外与众亲友把新郎迎进画堂,天井设摆香烛喜纸,奏起乐来。红毡铺地,女眷、丫环搀出新人,头带五凤金冠,身穿大红通袖,宫裙绣带,锦袱蒙头,怀抱宝瓶,与伏生并肩而站。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祖先、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依翠偎红,共入洞房。一对新人,牵丝坐帐,合卺交杯,不必细表。前庭员外、安人款待男女诸亲。喜筵已毕,亲友散去。
到了八朝,毛家令人来请亲家太太赴筵受礼。伏夫人盛妆宫服,坐一顶大轿,任婆、蜂儿与两个雇工妇都坐太平车儿,到了毛家。新亲见面,迎入画堂。丫环铺下拜毡,小两口儿叩拜行礼。伏夫人见新人果然貌美,心中到也欢喜。当下喜筵已毕,天晚回家,与蜂儿、任婆灯下闲谈。婆子说:“今日大喜事,夫人何故不大欢喜?”夫人说:“哎,你还不知我的心事幺?我都是为什幺来着?原图娶个媳妇来家,会会亲友,膝下承欢,他偏要倒娶女婿,到占了男家的上风。他那里风光热闹,我这里冷冷清清。”任婆s说:“这也算不上占咱们的上风,仍是他家闺女给了咱们的相公。到了满月,他得早早送了来。虽说是一对一月,到了这里,由着太太作主,多留他住几天,他敢硬去不成?大家小户作媳妇儿道理,谁家不懂?你老要有个三灾八难,他爹妈就抬到床上,也得在这里守着婆婆。”夫人见说道:“罢呀,罢呀!你还未听亲家太太望我说的话呢!好不受听!”任婆说:“说什幺来着?”蜂儿接言:“等我告诉告诉你。说他家姑娘自幼儿怎幺姣生惯养,怎样要一奉十。怎样气性,大气的哈一口就气病了,几天不吃饭。身子极其姣嫩,一点凉热也见不的,冬天红炉暖阁,不出绣房,还往往凉着伤风咳嗽,常吃人参汤、茯苓糕,保养得才好。夏天出房走动,都是一个丫头打着伞,一个丫头用扇扇着,才走几步儿。针指女工,描鸾绣凤,无般不会,就只是多作几针儿,脑袋就疼起来。不如意的东西,强吃一星星儿,恶心七八天,不然就吐了。说这话头儿,好听不好听?”夫人说:“不但言语不像,那一派势力,显才卖富的样子,讨厌极了!”任婆说:“罢,说来够受,不是我说,空有几个臭铜钱,行事更刻吝。这件大事,我跑了回子腿,可可惜惜赏了二两八九银子,连个花红手帕也无有。”蜂儿说:“今日与我那三两银子赏封儿,只好有二两六七钱重。两方粗绫子手帕,一口气儿吹到天上去!”
夫人说:“我这件心事算完了。好歹去罢!只求媳妇知道好歹,我就念佛了。”任婆说:“看人头儿也罢了,就不知心地儿如何。”蜂儿说:“依我看来,算不了出众的人材,也不过仗着点子脂粉妆饰,浓艳鲜明,多显几分好看。若听大相公口说,赶上咱们小姐的品貌了。依我看来,天上地下之分。小姐的容貌是越看越俊,肌肤颜色是自来的红白,手足身段儿无般不衬,眉目转盼,光彩照人,前影后影,一团的洒落,言谈清脆,举止安详,意态神情,令人可畏。新人与他若站在一处,小姐是自然而然,新人却有许多的做作。”任婆说:“小姐那日是假妆来的,可像个爷儿们哪?”蜂儿说:“可惜你没看见,穿着那个衣服,带着那个帽子,活托儿一位武相公!夫人与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后来说出来才知道了。那位姑奶奶又不打我,又不骂我,不知为什幺,见了他我就怪怕的。”夫人说:“你这丫头到有眼力,细细想起来,新人何曾如小姐万分之一?依那冤家夸起来好像个绝色,不管高低,一心要结这头亲事。想着前年老任你提城中安举人的妹子,那女孩儿我看见过,比今日的新人还强些儿。依我也就作了,他嫌人家眼睛不活动,一定不作。”蜂儿说:“我看新人的眼睛好像喝醉了的样子,好看出在那里?”夫人说:“毛家这女子不知怎幺合了他的适,心甜意甜,一定要作。”任婆笑道:“这也是一定的姻缘,各是前世前因带来的缘分。
常言说:缘分不在容颜上,情人眼内出西施。既然他小夫妻合美就算好,免的太太费操持。”夫人说:“生米已经成熟饭,也不过由天听命与随时。”说话之间天色晚,大家归寝且安息。自此后,家内无人觉冷落,伏夫人口内不言心内急。只盼早到一个月,好会儿子与儿媳。逼真是无事偏觉光阴快,终日家闷闷沉沉无意思。早命人收拾兰室设床帐,预备着子妇来家好住居。刚刚的盼至六月十八日,早早的吩咐厨下备酒席。密煮梅汤甜水水,沉李浮瓜果共梨。上品高茶葡萄酒,生凉解暑定神思。这夫人,张张罗罗诸事妥,单等着子妇归家把早饭吃。坐在廊下春登上,呆呆盼望等儿子。只见劳勤朝里走,带着那管家毛显进门来。向前相见忙施礼,礼毕平身把话提:“员外安人差小的,有一言特禀亲家太太知:小姐昨朝中了暑,至今只是嚷头迷。又搭着三伏盛暑难行走,也只好暂且服药与将息。不久立秋天气爽,再送我姑娘到这里。特命小人来送信,望太太且自从容待几时。”夫人听毕一夕话,心中不悦把头低。一团高兴如水解,不由万转与千思。任婆正在旁边站,顺口答言说:“也使的。大娘子既然身不爽,少来几日也不迟。初三就是立秋节,算来不过数天馀。等我明日瞧瞧去,太太不须烦闷与着急。”蜂儿擞嘴把任婆看,伏夫人勉强开口把话提。不知伏夫人说些什幺,且看下回便分晓。
猜你喜欢 ●全史宫词卷二十 明·史梦兰 江月松风集卷十·钱惟善 第三折·郑廷玉 北郭集卷六·徐贲 先生!先生!·徐志摩 卷四·唐圭璋 三集卷八十二·乾隆 提要·乾隆 卷九十二·王奕清 卷215 ·佚名 废园·闻一多 卷五十二·高棅 卷七·纪容舒 卷八十九·佚名 张辑词作鉴赏·佚名
热门推荐 巻十四·顾瑛 卷三十·胡文学 卷二十九·胡文学 卷二十七·胡文学 卷二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四·胡文学 卷二十六·胡文学 卷二十五·胡文学 卷二十三·胡文学 卷二十一·胡文学 卷二十二·胡文学 卷十九·胡文学 巻十三·顾瑛 卷十八·胡文学 卷二十·胡文学